墨黑的夜,人間一片靜謐。
那屋裡幽幽暗暗,月色冷光映照著一室死寂。
穿過廳堂,堂上神佛默然;穿過一室室居住著人的屋舍,他們來到宅子最深的角落,那是一間置放著眾多雜物的小房間。
幾張椅子、一張破舊木桌、各式荒廢不用的器具全堆在這裡面,月光從屋頂上緩緩流動進來。映著月光,這屋子隱約透著一絲絲微弱氣息。
房間深處的角落裡有著一抹幽影,她靜靜佇立著,以一種靜謐的姿態望著房門。
那影子太淡了,淡得幾乎連他們都看不清晰。
「殷氏。」珍珠喚道。
那女子並沒反應,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如煙似霧的影像不動,彷彿嵌在這冷冷的月色之中。
「殷如憶。」她又喚。
女子終於緩緩回頭望著他們,她的眸色是如此冷淡,穿越了鍾重與珍珠、穿越了時空、穿越了一切。
珍珠走到幽魂面前,望著她腳下的角落,角落裡放著一個木製的首飾盒,從盒子上的厚厚塵埃看來,這盒子已塵封許久許久,不知在這角落放置了多少年。幽魂就是從這盒子裡出現的,白日她便躲在盒中,夜裡便以這種姿態靜靜地站著。
珍珠望著名為「如憶」的幽魂,她幽遠的神態裡還有著愛恨情仇的痕跡,但卻好遙遠好遙遠。那姿態穿越了千年時空,卻只留下一抹影子。
「她被關在盒子裡幾百年了,我們從來沒有找到過她。」
「幾百年?!」珍珠咋舌。
「她死很久了,但不知道為什麼魂魄一直沒有被找到,原來是關在這盒子裡……」鍾重望著那木製盒子,表情透著一絲疑惑。「可這只是普通的木盒,沒能力鎮住魂魄幾百年。」
如果不是他們路經此地,感受到那一絲微弱氣息,殷氏或許永遠不會被發現,只留下冥界一宗無名懸案。
「也許……是她自己甘心留下。」凝視著殷如憶,珍珠有了答案。如果不是心甘情願,怎可能在一個木盒子裡住上幾百年?
「我們走吧。」鍾重搖頭轉身離開。
珍珠急忙追上來,「怎麼走了?那她呢?」
「她原本也就無善無惡,是一抹即將幻滅的原靈,再過不久便也四散了,抓不抓她都沒有關係。」
「幻滅?」珍珠驚愕地扯住了鍾重。「幻滅?」
「時間太久了,幾百年來她守著盒子等著,就這麼等著等著,將自己的原靈愈等愈虛弱,如今她的良人早已轉世,但她像明白又像不明白……」鍾重想了想,不由得失笑,「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她的情況,總之她是即將幻滅了。」
「不不!這怎麼可以?!」珍珠猛然搖頭,扔下鍾重回頭。
「珍珠,」鍾重蹙眉喚道,「沒用的,她聽不懂你的話,她早已經等成一抹回憶了。你不明白嗎?她甚至連鬼都不是了。」
「醒來!」珍珠趨前對著女子大嚷:「快醒來!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你會消失的!連回憶都不是了!」
鍾重不說話了,他又成了一襲暗灰影,靜靜地佇立在一旁。
「幫幫我!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叫醒她!」
「她是連怨念也沒有的鬼。」
連怨念也沒有的鬼?
珍珠望著眼前的游靈,她好淡啊,莫說人見不到她,就連身為鬼的她也幾乎無法清晰地看清楚。她看過的靈魂很多了,多得有足夠的經驗瞭解鍾重所說的並沒錯——殷如憶就快消失了,她的原靈將會消逝在天地之間,再也不存在。
儘管是那麼那麼的淡,她依然在女子眼底看到了思念。
她是思念著一個人……
珍珠打開了地上的木盒,裡面放著一撮鉸下來的發。「是為了這個?」
木盒打開的舉動彷彿驚醒了殷氏,她微微低下頭凝視著那撮髮絲。時間已經過了多久了?那髮絲卻依然如過去一樣光潔如絲,她的眼光溫柔了。
這是她與她良人的約定,「結髮千年」;當年愛意正濃的他們這麼悄悄地訴說著,而她遵守了這個約定。
珍珠說不出話來了。望著木盒子裡的髮絲,她深深瞭解殷氏等待的心情,只不過她太傻了,竟然就這樣癡情地等過了幾百年。
屋子裡的男人,是她的良人吧?木盒幾度輾轉,終於還是回到了主人身邊,只是男人並不知道,也並不理解。
這屋子裡沒有鬼魂,有的只是一縷等待了千年的相思之情。
屋子裡的男人不明白自己的幸運,更不明白自己的殘忍。宿命的因緣誰都說不明白,或許殷氏命該如此,但千百年的等待又豈是一個「命該如此」所能解釋?
珍珠無言地離開了屋子。她遠遠地望著那小屋的燈光,心裡百味雜陳。看著殷氏,她彷彿看到了自己。
鍾重站在她身邊靜靜地守候著,什麼話也沒說。
「你為何老是這樣!」突然,她惱怒了起來。
鍾重就算覺得有什麼疑惑,也沒表現出來,依然只是靜靜站著。
就是這種「安靜」再度激怒了珍珠。
「你就不能稍微像活人一點嗎?!」
她氣得落淚,可是鬼魂明明沒有眼淚。她的眼眶不會發熱,眼裡也沒有濕潤的淚水,她卻還是哭了。多少年前她見到菩薩的時候也是如此,從心底流出不甘心、不情願的血淚,那是她對前一世的怨懟,而今那感覺再度來襲,卻是對著鍾重。
「……」
「為何不說話?!你為何——」鍾重愈是沉默她愈是生氣,到最後竟然為之氣塞。「你……你為何要這麼像個死人?!」
因為他的確是一個死人啊。他不能明瞭她的憤怒,不能明瞭她為何總是要求他做些分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若是尋常人見到殷氏、知道殷氏的等待,他們會為她難過、替她心酸、為她抱不平或者為她覺得不值,不管是何種反應,那都是感受;但鍾重沒有,鍾重對任何人、任何鬼都是無情的,好像那是一種物品,只是一張桌子或者椅子。
珍珠氣得哭了,她惱恨鍾重的態度,惱恨他如此的冷淡。多少年了?她跟鍾重已經在一起多少年了她早就記不清楚,可他依舊是如此的冷淡冷漠。
「珍珠……」
「你不用說了!」這次珍珠主動打斷了他,她咬牙瞪著他怒道:「你要說『生是如此、死是如此,萬般到頭皆是空』對吧?有原靈也好,沒有原靈也好,都沒有分別,是不是?」
鍾重歎息一聲,他的確是想說這些話。
「既然是這樣,那你早就已經悟透了!既然已經大徹大悟了,為何還不成仙?你為何還在這裡?」
「……」因為成不成仙又有什麼關係呢?成了仙反而不如現在自在,成了仙就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鍾重心底驀地一驚!這確確實實是他心裡的想法,但他從未……從未有過這種奇特的想法。
「我寧願你成仙了……」看著毫無反應的鍾重,珍珠忍不住搖頭。她好沮喪,但無人能瞭解她的沮喪,你怎能希望一隻蟲子明瞭女人的心思?
看著鍾重,珍珠忍不住又說了一次:「我真的寧願你成仙了……」
然後他們就不會相遇,更無須綁在一起五百年。
城郊密林陰風慘慘。附近的亂葬崗鬧鬼之說由來已久,近日更是繪聲繪影傳得沸沸揚揚。官道上許多行人遠遠地便瞧見了亂葬崗上鬼影幢幢,鬼哭神號、幽光閃爍,入夜之後生人不宜。
城裡幾個月來十分不平靜,突然暴斃的人數飆漲上升。他們死相奇慘,死前突然發狂,像是厲鬼纏身一般,群醫束手無策。
有人說那些死去的人都曾到過亂葬崗沾染了不乾淨的東西,也有人說那是亂葬崗冤死的鬼魂出來找尋替身所致,連當地的縣官也多次請來寺廟高僧作法驅魔,但奇異的死亡事件卻依然沒有停止。
不遠處的官道已經毫無人跡了。自從亂葬崗鬧鬼之說傳揚開來,入夜之後官道上的行人絕跡,誰都不敢冒險路經此地,就算偶有趕路的旅人,也總是行色匆匆,不敢稍加駐足。
今夜的風特別大,密林裡傳出陣陣淒涼哭聲,那是鬼哭。
不是一隻鬼,而是一群鬼。
深夜裡狂風大作,密林深處傳出陣陣鬼哭,其中還有奇異的鈴聲叮叮噹噹地脆響著,招魂鈴聲在深夜中聽來特別銳利刺耳。
「道士?」
穿過了密林,樹林最深處擺著偌大祭壇,一名身穿黃袍的中年男子正喃喃自語地作著法。
「是術士。」鍾重低啞地回答。
珍珠蹙起了眉。那道士身邊聚集了一大群鬼魂,那些幽靈們全都哭著,有些齜牙咧嘴地怒視著道士,有些則是哀愁幽怨,唯一相同的是他們全都受制於道士無法離開。
「放開我!」
遠遠傳來男魂咆哮呼喊的聲音,珍珠與鍾重轉向聲音來處,赫然看到兩名鬼差押解著一名男魂過來。
「鬼差?怎麼會?他們怎麼會聽道士的話?」
鍾重指著那兩名鬼差的身體,沙啞地開口:「那是假的。」
是了,是假的,那兩名鬼差身上所穿的華麗服飾雖然與冥界的鬼差神似,但顏色卻太過鮮艷明亮;冥界的鬼差手持三叉戢,而他們卻是拿著刀子;最明顯的地方是鬼差胸前都有個字,冥界鬼差所寫的是「冥」,而這兩個卻是寫著「令」。
「這是用法術驅鬼假扮的?」珍珠駭然失笑,沒想到連「鬼差」都能假扮!
「放開我!廣德洋!你不得好死!」男魂咆哮著被驅趕過來,他的雙手雙腳全上了鐵鎖。
「嘿嘿!」道士笑著瞇起了眼睛。「你來得正好,本王缺少一個書記師爺,你要是肯乖乖聽話,本鬼王不會虧待你的。」
「放開我!」男魂怒吼,「我的妻子就快臨盆了!你快快放我回去!」
「放你回去?本王不是說了麼?本王缺少一個書記師爺,你回去了,誰來當本王的師爺?」
「廣德洋!你害死那麼多人,你不是人!放開我!放我走!」男魂吼著,到最後已經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他知道自己已回天乏術,但他多麼不甘心,竟死在這道士的手上!當初是他……是他到京城裡請來這位法術高深的道爺作法事超渡亂葬崗的亡靈,可萬萬沒想到卻一手促成了自己的死亡。
「嗯?」名為廣德洋的道士突然轉頭往密林深處看去,微微蹙起眉——這次來的鬼魂與過去不同,他聞得到那氣息,這兩隻鬼法力可高得很哪!若是能收為己用……嘿嘿嘿!他可就真的成了名副其實的「鬼王」了。
他法袍微動,背對著密林,咒語悄悄地驅動了,圍繞在法壇四周的鬼魂們受到法術驅動,開始急速往密林前去。
鍾重與珍珠大驚,他們身邊層層迭迭,竟然全是朝他們伸長了手臂的鬼魂。
「鍾重!」珍珠驚嚇地大喊,那些鬼魂們七手八腳地抓著她,她根本動彈不得。
鍾重斗蓬翻飛,撲向珍珠,他的手掌發出紅光,所到之處無不哀號。
「原來是冥界狩魂使!」廣德洋大喜。要是能降服一個貨真價實的狩魂使,他才是真真實實的鬼王啊。
「快把他們抓起來!」他驅動符文命令道。
群鬼嘶吼著再度撲上來。鍾重蹙起了眉,這些鬼魂全受制於道士,他們本身並無過錯,若是他出手打傷了他們,珍珠不免要埋怨他;可若是不出手,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珍珠落入廣德洋手裡,這……
「怎麼辦怎麼辦?!你快想想辦法!」珍珠嚇壞了!她雖是冥界中人,見過的鬼不計其數,但是被鬼魂如此攻擊卻還是頭一遭。這幾百年來從來都是她跟鍾重追著鬼跑,可從來都沒有被鬼追的經驗呀。
「這些鬼魂被下了咒語,他們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
「我知道!然後呢?現在該怎麼辦?!」珍珠推開再度欺進她身邊的鬼爪,瑟縮在鍾重身旁,早已經嚇得六神無主。
「打散他們,再收拾廣德洋。」
「不行!」她大叫。
鍾重低頭帶著笑意望著她。「為什麼我早就覺得你會這麼說?」
珍珠抬頭,她似乎看見了鍾重的真面目,似乎真的看見他在笑,她心頭猛地一驚——
那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種感覺多少年前她也曾經有過。那一夜她過十四歲生辰,那一夜她第一次見到威武王——她沒有心了,但她為何還是覺得自己的心在狂跳?為何還是覺得臉頰發燙——
「南無波耶波羅密……」鍾重的手按住了她的額,快速地念了一串咒語。
一股不尋常的暖流在她額間流動,她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輕了起來,某種奇異的光芒從她額間散發出來籠罩了她的身體。
「呀!」圍繞在珍珠身邊的鬼魂們尖叫著退去。那光,那光刺傷了他們。
另一邊的廣德洋大吃一驚,那女鬼身上竟然散發著神光!
「乖乖在這裡等我。」鍾重微笑著這麼告訴她。
珍珠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她楞楞地望著鍾重,那隱藏在斗蓬之中的臉面,那抹她幾乎真的可以看見的笑容——
鍾重的手掌朝天翻起,密林之上頓時烏雲密佈,一道明亮的閃電劃破天際,朝他手掌直劈而下。
這是珍珠第一次看到鍾重用武器,他的武器是一把閃電。
「好強!好強啊!」廣德洋狂喜地咆哮著,「本王要定你了!你將是本王的護法!你將是本王的最佳護法!」
這傢伙瘋了,竟然真的以為自己是鬼王,真的以為他可以降服狩魂使鍾重?
珍珠望著那面目猙獰的人間道士,卻發現情況不大對……那道士身後怎麼有一團忽隱忽現的魔影?那影子是一抹好深好深的黑色,黑色緩緩地流動著,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那漩渦她曾經見過——就在冥界與魔界交會之處,那是來自阿修羅邪惡深淵的魔影!
「鍾重!小心啊!他入魔了!」
來不及了,只見廣德洋口中唸唸有詞,他身後飛竄出一條黑色巨蟒,那像是一團煙霧又像是一團黑火,繚繞盤旋而上,黑色火焰盡頭便是蟒蛇火紅色的眼睛跟血盆大口。
黑蟒與鍾重猛烈無比地纏鬥了起來。黑蟒似煙似霧,動作卻又極為敏捷,它時而化成一陣黑煙,時而具體成形,凌厲的攻勢看得珍珠驚愕不已!她跟在鍾重身邊幾百年了,從沒見過如此凶蠻融手。
「小……小心……」她又想叫,又不敢叫,怕打擾鍾重臨陣對敵失去專注,可是每每看著黑蟒嘶吼著往鍾重直衝、盤繞,看著黑蟒黑色巨口吞噬了鍾重,她卻又忍不住會尖叫惶恐。
鍾重的斗蓬在夜風中飛舞著,他手上的藍色閃電閃耀著銀藍色光芒,他的姿態高傲冷靜,當他俯視著黑蟒,珍珠幾乎可以清晰地見到鍾重臉上那一抹帶著冷笑的鄙夷。
鍾重可以的,他是縱橫在人間與冥界的狩魂使,他比所有的狩魂使修練得都要久,他甚至有賦予「護靈印」的高深修行,這小小的黑蟒又能奈他何?
「你真是太珍貴了……」
驀地,珍珠從鍾重的戰鬥中回過神來,驚愕地發現廣德洋正以一種貪婪的眼光注視著她。
「半神半鬼?你是半神半鬼對吧?看看你,你有神光加持,本王從沒見過你這種鬼,你太珍貴、太珍貴啊!」
那貪婪猙獰的面具令珍珠膽寒!她恐懼地倒退了幾步,直覺想開口向鍾重求救,但一開口卻又立刻忍了下來——她不能這麼沒用!就算懦弱如她也看得出來鍾重正面臨緊要關頭,這時候叫鍾重來救她就是要鍾重受傷,甚至付出更大代價。
這只不過是個道士!
珍珠鼓足了勇氣,努力做出兇惡的表情瞪著廣德洋。「放肆!吾乃冥界狩魂使,不是什麼半神半鬼!」
「狩魂使?哈哈哈哈!『那個』才是狩魂使。你,不是。」廣德洋回頭看了一眼,得意洋洋地說道:「不過他很快的就會變成本王專屬的狩魂使;而你,也很快的會變成本王的收集品。本王會好好疼惜你,像你這樣的鬼魂是本王生平僅見,本王絕不會虧待你。」
這道士竟然「收集」鬼魂?珍珠望著自己四周的鬼魂們,他們全是他的收集品嗎?
他費盡心思折磨死他們,然後禁錮他們,為的只是「收集」?!
「你這變態……」她喃喃自語地說著,不由得又倒退了兩步。
「來吧,本王知道普通對付鬼魂的東西對你無效,這是本王特地為你準備的『神仙盅』。這很罕見啊,用無數妖魔的鮮血練成的。」
那是一個小小的黑金色圓甕,圓甕上密密麻麻地寫著血紅色的咒文,而圓甕週身散發著跟廣德洋身上一模一樣的黑氣。珍珠直覺地知道如果那圓甕上方的小蓋子被打開,自己就會被吸進去。
廣德洋貪婪的笑容凝視著她,正伸手想打開那圓甕——
驀地,他突然雙眼大睜,一道銀藍色閃電穿透了他的身體,他張大了口想呼喊,卻沒能力喊出聲來。他無力地緩緩跪倒,手上的「神仙盅」滾到了地面,然後圓甕上的蓋子掉了。
「呀!」強光閃爍了珍珠的眼,一股強大的吸力讓她站不住身子,她使勁抓住身邊隨便什麼物事,卻發現她握住的正是鍾重的手。
強光中黑蟒張大了口直撲而來,鍾重背對著黑蟒,根本不知道危機已經臨頭。珍珠尖叫著,同時抵抗那強大吸力,又想扯開鍾重的手讓他能夠保護自己
鍾重身上的斗蓬在風中翻了開來,他猛然回身單手抵住了黑蟒狂暴的大嘴,神仙盅的強光閃爍之中,黑蟒被塞進了那圓甕之中。
黑蟒淒厲的嘶吼幾乎震破珍珠的耳膜,那慘叫聲有股令人心神俱裂的痛苦感。霎時間狂風大作,就在珍珠覺得自己再也支撐不下去的同時,神仙盅被蓋上,一切全都靜止了。
靜止了。
珍珠喘息著大睜雙眼,她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是,她是死人,死人當然不會「活著」。
「你沒事吧?」鍾重的身子擋在她面前,他身上的斗蓬全碎了,一絲絲靈氣正從他身上四處飛散著,傷成這樣,卻問她是否沒事?
見她不說話,鍾重憂心地抬起頭來。
第一次,珍珠見到了鍾重的臉。
那是一張很普通、很平凡的臉,看上去不特別英俊,也不特別醜陋。她原本以為鍾重有一張長得像蟲子一樣的臉,但事實證明她想得太滑稽了;鍾重長得並不像蟲子,他有著男人陽剛的五官跟一雙深邃無底的眸子。
「怎麼?你傷到哪裡?」鍾重蹙起眉,憂心地在她身上察看,「快告訴我你傷在哪裡?」
「我沒受傷,倒是你……你身上全是傷。」珍珠顫抖著說道,勉強一笑,眼光定在鍾重身上竟然無法移開。
有了面目的鍾重突然不再是「一隻蟲子」、「一個狩魂使」,而是真真實實的鍾重了。她不知怎麼搞的竟心神大亂,頓時有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
「我沒事。」鍾重終於鬆口氣,翻身躺在地上,望著不遠處廣德洋所搭的祭壇,不由得笑了笑。「沒想到這老道入了魔道竟有如此功力,本使倒是小覷了他,險些栽在他手上。」
「是因為他人了魔道才會這麼壞,也許……也許他本來沒這麼壞。」
鍾重忍不住哈哈大笑,這一笑震動了傷口,疼得他忍不住咬牙。
「這有什麼好笑的?不要亂動!」珍珠埋怨地嚷道,「你受傷不輕啊!」
望著珍珠,他依然忍不住笑;都已經過了幾百年了,她所見過的惡人、惡鬼還會少嗎?但只有她,只有她一直都還是這麼天真、這麼善良。她相信人間沒有真正的惡人,她相信冥界沒有真正的惡鬼,她比誰都相信因果。
因為她是如此如此的相信,幾百年不變的相信著,這份心終於打動了他。他,原本是什麼都不信的。
「歇息一下吧。」珍珠嘟囔著扶著他靠著一株大樹,看著他被扯得稀爛的斗蓬,心裡有說不出的心疼。這個笨蛋在最緊要的關頭竟然捨身救她,真不知道這只蟲子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鍾重沒答話,他凝望著珍珠的臉孔,心裡洶湧而出的是連他自己也不明瞭的溫柔。他希望此時此刻能再有一件斗蓬掩蓋住自己,那便能藏住那些長久以來掩埋的心事,但又希望從此不要再穿斗蓬,那麼也許……也許……
「他們走了。」珍珠望著離去的鬼魂們,發覺自己不敢直視鍾重的眼光。
「嗯……」
鬼魂們漸漸散去,不久之後就會有鬼差來接引他們了,他們緩緩地朝鍾重與珍珠行禮,感激他們解放了受縛的靈魂。
只有一個人還沒離開,那是因為他身上的鐵鏈枷鎖還沒解開。
也因為鍾重跟珍珠本來就是來抓他的。
他是個秀才,在省城之中小有名氣;他其實早在半個月前已經被惡道廣德洋害死,但是鬼差卻四處找不到他,因為他一直忍痛躲在家裡的神翕之中,也因為如此他才會被廣德洋找到並抓住。
「讓我回去……」男魂哭倒在地哀求道:「求求你們!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今夜就要臨盆了!求求你們!讓我回去吧!」
珍珠咬著唇,悄悄望著鍾重。
鍾重原本閉著的眼睜開了一隻斜睨著她。
「呃……」
「嗯。」
珍珠狂喜地大睜雙眼。「真的可以?!」
「這是因為我現在受了傷,走不了多遠。」他說著,臉上帶著一抹隱約的笑。
他們都知道他在說謊,但不要緊。
「對對對!你受傷很重啊!千萬不能走太遠!」珍珠用力點頭,滿頭滿臉都是笑。「所以我們先帶他回去,讓他看看妻子兒女。」
鍾重終於扯動唇角微微地笑了起來。看著她那孩子似的開心,他覺得自己看到了燦爛的日出,他的心暖暖地、暖暖地溫柔了起來。
為了她,什麼都值得。
驀地,嬰孩的哭聲在深夜裡-亮地響了起來。
「生了生了!」屋舍裡產婆開心地嚷著:「唉唷!你瞧瞧你瞧瞧!這小子多俊!是個帶把的胖小子呢!」
床上披頭散髮的女子喘息著抬起頭來,她不住地朝產婆招手,虛弱地急喊著:「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產婆笑吟吟地將孩子抱到女子身前,女子看著小小的孩兒,淚水終於落了下來。她翻翻孩子的手指、瞧瞧孩子的腳趾,又哭又笑地摟住了號啕大哭的孩子。
「相公……咱們終於有孩子了……相公!你瞧見沒有?咱們的孩子平安落地了!」
「娘子……」鬼魂站在窗外,也哭了起來。他渴望地朝妻子與孩子伸出手,渴望地往前踏了一步——
「去吧。」珍珠輕輕推他。「去瞧瞧你的孩子。」
鬼魂狂喜地立刻衝進房裡,他衝到床畔試圖擁抱自己的妻子兒子,卻撲了個空。陰陽兩隔,他悲喜交集!
「你看,人世間終還是有可戀之處……」珍珠忍不住哽咽,她不住地抹著自己的眼睛,這才想起自己其實早已經沒有了眼淚,儘管她又哭又笑,似個活人。
鍾重站在她身邊,忍不住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
「生老病死,原是如此。」
「就是因為有生老病死,人間才顯得可愛、可貴啊!你瞧他們一家和樂融融多幸福……只可惜……唉……」
「你不是說因為有生老病死,所以人世間才顯得可愛?現在卻又為了死而歎息。」
珍珠搖頭苦笑。「人世無常……他不能活著見自己孩子一面總是缺憾。」
「你讓他去看孩子不也是一樣嗎?」
珍珠這才發現,若是過去,鍾重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的,他會說該走的總是要走,多看一眼少看一眼都沒什麼不同。
她溫柔地望著鍾重微笑。「你變得好心了。」
鍾重的斗蓬閃了一下,似乎不大自在,只默默地退開一小段距離。
珍珠緩緩地移到他身邊,笑著推推他。「你不好意思啊?」
「什、什麼?本使怎會不好意思?」
可惜鬼魂只有一種臉色,否則現在鍾重的臉應該已經紅了吧?珍珠好笑地想著。她伸出手想翻開斗蓬,那斗蓬都已經破爛成這個樣子了,他卻還是堅持披在頭上。「不會最好,讓我看看你的表情。」
鍾重連忙閃開。「你幹什麼?」
「看一下。」
「不能看!」
「為何不能看?剛剛不就看到了嗎?讓我看一下啊。」
鍾重閃躲著,斗蓬身影愈退愈遠,而珍珠可沒打算放過他,絲毫不放鬆地不斷追上去嚷著:「你不是說不會不好意思?那讓我看看又何妨呢?你不要跑啊!」
斗蓬身影開始在四面八方快速閃過,兩人竟然在月色下玩起捉迷藏來了。
嘻笑聲在風中飛散著,只不過沒人聽得見珍珠那快樂的笑聲。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笑得這麼開心了。
另一邊的屋子裡,女子靜靜地懷抱著孩子躺在床上,那小小的孩子有著他父親的眼眉,他躺在母親懷裡,正睜大了好奇的雙眼不住地打量著這世界。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丈夫就在她身邊,她彷彿可以聽見丈夫安慰的話語,彷彿可以見到丈夫那狂喜的臉孔就在自己眼前。
她感到如此的平靜、幸福。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她的丈夫真的就守在她身邊,默默地望著自己最愛的妻子,兒子,默默地守候著他在人間最後的最後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