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啊,你要乖一點,以後咱們莫家可就全看你了。你那幾個哥哥姐姐都不爭氣,媽媽好不容易才替你打下江山,你一定要好好把握機會,知道嗎?」端麗輕聲細語地對著孩子說話,而那不過八歲大的孩子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靜靜地看她。
端麗輕撫著孩子細嫩的臉龐,慈愛地瞧著自己這一生最大的驕傲;也只有在孩子的面前,她才不需要偽裝、不需要厲害。為了這個孩子,她什麼苦也願意吃,別人怎麼說她、怎麼討厭她、瞧不起她都無所謂。她要給孩子最好的將來,她希望她的孩子再也不要過她以前所過的苦日子。
莫與石嘟著嘴看著母親,心裡其實一點也不高興,但他卻什麼也沒有說。
「今天去向爸爸請安了嗎?」
「去過了。」
「大媽和二媽呢?」
「也去過了。」
「那就好。」端麗滿意地微笑。「你一定要當個有禮貌又懂事的好孩子,這都是為了你的將來著想,知道嗎?」
「我知道。」
「媽媽知道你很乖,可是還不夠。你一定要更努力,因為你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你將來——」
「三姐姐!」孩子突然驚喜地大叫一聲,甩開母親的懷抱往門口衝去。「三姐姐,你回來了!」
「小石,你好乖啊。」莫蕪薏親愛地抱著孩子,柔柔甜甜地對著孩子童稚的面孔微笑。「有沒有想念三姐姐啊?」
「有啊。我寫給三姐姐的信,你有沒有收到?」
「有,都收到了。」
「蕪薏,好久不見了。」端麗走到他們之間,輕輕一位孩子的手,巧妙地將他們分開。「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剛下飛機。」莫蕪薏心中有些歎息。
她知道端麗不喜歡小石和他們任何一個人太接近,除了父親之外,端麗根本不希望小石和他的兄姐們培養感情。理由很簡單,有感情就會心軟,將來要爭奪財產時不免也會手軟。唉!為了那一份產業,端麗竟希望自己的孩子變成一個無情無意的人。
「小石,進去做功課。」
「可是——」
「我叫你進去!」
孩子失望地抬起眼看著莫蕪薏的面孔,依依不捨地轉身往裡面走。「三姐姐再見……」
莫蕪薏看著孩子那孤獨的背影,不由得有些生氣:「小媽,小石只是個孩子,你有必要這麼早就教育他遠離我們嗎?小石是個好孩子,大家都很喜歡他,你又何必太多疑呢?」
端麗立刻擺出訝異的笑臉。「喲,我說蕪薏啊,你怎麼變得這麼會說話呢?小石還是個孩子嘛,當然有很多功課要做。你也知道現在孩子們問的競爭有多激烈,要不用功一點,很快會被趕過去的。況且小石好勝心強,要是比輸了人家,心裡可是會很難過的。」
莫蕪薏搖搖頭,可憐地笑了笑。「你愛怎麼說都行。只是小媽,你可以用錢給小孩子一個快樂的童年,也可以給他一個痛苦不堪的童年。小石現在年紀還小不懂這些,但是等他長大了,我想他可能會是我們之中最討厭錢的一個。」
「你——」端麗臉色大變。
幾個孩子裡,莫蕪薏是最肆元忌憚的一個;她什麼話都敢說,根本不怕得罪人。只因她也活不了多久了,將來的財產就算想分也沒有機會了,要不然她怎會說出這種話?
「蕪薏,你自己吃不到葡萄可不要說葡萄酸,我們家的小石和你們不一樣。」
「我是不是酸葡萄心態都無所謂,我只是覺得很多事情小媽有欠考慮。」莫蕪薏說著說著,臉色緩緩地黯了下來。「小媽,你的手段也太過分了點吧。如果爸爸知道你對大哥和詠薇做了什麼,你想他會怎樣?」
「我做了什麼?」端麗的神情立即緊張起來。「你可不要胡說八道,我什麼也沒有做哦。」
「是嗎?那黎勇祚說的那些話是誰告訴他的?就憑黎勇祚那個大草包,他怎麼可能會知道詠薇和歌雅的事?」
「我怎麼知道是誰告訴他的?人說天再密也有縫,這種事情能瞞得了多久啊?」端麗咬著牙,冷冷的臉上不由得浮起一絲恐懼。「蕪薏,你到底想說什麼?要是想栽贓給我可沒那麼容易!你別老仗著你老爸疼你便胡作非為,再怎麼說我也是你的小媽。」
「你這個女人在胡說八道什麼?爸爸——」
莫蕪薏微笑地迎上前去;而莫清龍看到自己鍾愛的女兒,臉上的線條也柔和了不少。
「蕪薏啊,你可回來了!」
端麗很是緊張地看著莫清龍,想知道剛剛她和莫蕪薏的對話他到底聽到了多少?半晌之後確定莫清龍的表情完全沒有異樣她才放心;但為了更加確定,她還是試探性地開口:「老爺子,午覺睡得好不好?」
莫清龍沒理她,全副精神都放在女兒身上。
端麗沒好氣地轉頭,將眼光轉向陪著莫蕪薏一起回來的男人身上。她討厭莫蕪薏,對莫蕪薏所帶回來的人自然也沒啥好感。上上下下打量了人家一番後,她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了不起長得好看了些。哼,好看有什麼用?莫家幾個孩子不全都長得很好看,但也不過都是些草包罷了。
「蕪薏帶了男朋友回來呢。」
「哦?」莫清龍走下樓梯,挽著女兒的手臂來到客廳坐下。「就是他?嗯,看起來很不錯。做什ど的?是日本人嗎?」
「織真是半個日本人,因為他媽媽是中國人:」
「喲,還是個混血的。」端麗冷笑著走到丈夫身邊,言下之意其實是取笑寒澤是個雜種。話雖沒說明白,但是語氣卻表現得十分清楚。
莫清龍不太高興地閃了閃端麗伸過來的手,反倒是對寒澤表現得相當感興趣;而且寒澤向他行禮的時候他還笑得十分開心,彷彿已經決定將女兒嫁給他似的。
「很好啊。你會不會說中文?」
「一點點。」織真生硬卻相當恭謹地回答。
「我女兒在日本受你的照顧了,真是謝謝你。」
「不,是蕪薏照顧我比較多。」
「好啦,你們也甭客套了。」
端麗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冷眼看了看莫蕪薏和寒澤。以他們親密的模樣看來,想必又是個回來討錢的傢伙。要是莫蕪薏要嫁,以老頭子的性格和對她的寵愛,鐵定又要花掉一大筆錢了。光是想到那種流水似的花錢法,都要教她心痛好幾個晚上呢。
「蕪薏啊,你是不是回來結婚的?如果是的話也好,反正你大哥也要結婚了。你們就一起辦了吧,人多熱鬧熱鬧也好。不然結個婚可要不少錢呢。」
「是這樣子嗎?」莫清龍十分開心。因為幾個孩子裡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莫蕪薏,如果她能在他有生之年嫁人,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不是的,爸爸。其實正好相反,我是回來阻止大哥和詠薇的婚事的。」
這次端麗真的太感意外了!她狐疑地看著莫蕪薏,想知道她心裡究竟在打什麼算盤。
莫蕪薏淡淡地看了端麗一眼,那眼光似乎在說:你費了那麼多的心思其實也是多餘,不過是畫蛇添足罷了。
莫清龍很不高興,原本慈藹的笑意從他的臉上褪去,他僵硬地哼了一聲開口:「這件事已經成定局了,再過兩天就要舉行婚禮,怎麼可以說取消就取消?」
「爸爸,你現在不取消,等到了婚禮那天只會更難看。詠薇病得很重,我去看過她了,她根本沒有辦法參加婚禮。屆時,婚禮上沒有新娘豈不是更好笑嗎?」
「病了?黎老頭怎沒跟我說這件事啊?」莫清龍狐疑地看著女兒。「你向來都向著影魂,這回該不會為了他來騙老爸吧?」
「爸爸,我怎麼可能為了這種事情而騙你?詠薇真的病得不輕,不信的話你可以打電話問若水啊,現在是若水在照顧她。」
莫清龍思索了一會兒,有那麼幾秒他的心意似乎有些動搖;但是一想到兩個大家族合併所能給雙方帶來的利益,他便又狠下了心腸:「我不管詠薇病成什麼樣子,這是黎家人該擔心的事。如果到時候沒有新娘,也是黎家要負責一切的損失。不管怎麼樣,取消婚約這件事絕不能由我們這邊先開口。」
「爸爸,你真的不顧大哥的終生幸福嗎?」莫蕪薏焦急地喊。
「別說了,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了。你要是知道你大哥的去處,最好叫他馬上回來見我。婚禮那天我要是看不到他,我就立刻宣佈取消他的繼承權。老爸說得到、做得到,你們自己看著辦吧。」莫清龍說完,很快起身上樓,一點也不猶豫。
「老爸!」
「別叫了,你爸的個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決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端麗微微一笑,很有幾分得意地看著莫蕪薏。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莫影魂被踢出莫氏家族也將成定局;到時候就算莫蕪薏再得老頭子的寵愛,也發揮不了什麼作用了。
莫蕪薏看著父親的背影,知道自己再怎麼說也不能改變父親的心意;但是這也是她意料中的事。
她轉個身面對端麗,露出一朵輕輕柔柔的微笑。「小媽,你的手段的確很高明,但是你的如意算盤卻打錯了。就算我大哥真的被踢出莫氏家族,你想莫氏家族就真的會落在你手上嗎?你一直以為我大哥被逼走以後,爸爸會重新掌管莫氏,等到小石長大之後再把莫氏一移交給他?只可惜你忘了還有我。」
「你?你能幹什麼事?你都已經是快死的人了……」端麗不假思索地出口,說出來之後竟感到有些後悔。「蕪薏,我不是有意……」
「有意提這件事?」莫蕪薏笑了笑,一點也不介意的模樣。「醫生從我七歲的時候就斷定我活不過十七歲,十七歲的時候又說我活不過二十七歲;現在我已經二十八歲了,你想我能不能活過三十七歲呢?很難說對吧?爸爸已經退休了,他不可能會再重新回到公司打理一切。如果我告訴他,醫生說我的身體已經沒有問題了,你想他會把棒子交給誰?」
「這……」
端麗這才發現,過去一直蒼白虛弱的莫蕪薏這次真的不一樣了。她不但臉色紅潤,而且神采奕奕,看起來比一般人還要健康得多,哪像是一個臨死的人?難道日本真的有什麼神醫可以治她的病?
莫蕪薏微笑地靠近她一步,輕輕軟軟地繼續往下說:「你當然也知道我和我大哥的感情如何。既然我掌管了莫氏,而你又是處心積慮趕走我大哥的人,你想我會怎麼對付你?沒錯,你和我爸爸當然是夫妻;可是爸爸風流成性,有你在身邊管著他,他自然很不喜歡。爸爸那麼寵我,如果我多說兩句呢?又或者用不著我動手,有一天你失寵了呢?小石當然是我們莫家的人,但是你可就不一樣了是不是?就像外面那些女人一樣,也許哪天會有一個比你更厲害、更年輕漂亮的女人,到時候——」
「別說了!」端麗生硬地咽口唾液,被莫蕪薏說得彷彿那天就在眼前似的。衡量輕重之後她深吸口氣,咬緊牙關瞪著她問道:「你說了那麼一大堆,不過就是要我配合你。說吧,你到底想我怎麼做?」
「很簡單。」莫蕪薏再度輕柔微笑,靈秀的面孔浮起一朵淡淡的紅雲。「只要你幫我保住我大哥的地位,將來莫氏企業還是會交給小石的。其實這也是我們都有的共識,只不過是你太攻於心計,自己把事情弄得一團糟罷了。」
「我怎麼知道你們將來一定會這樣做?要是莫影魂自己有了孩子呢?難道他不會為了自己的孩子打算?」
莫蕪薏歎口氣道:「小媽,你真是太傻了。你以為我們還會讓我們的孩子經歷我們所經歷過的一切嗎?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嗎?錢可以讓孩子有個快樂的童年,也可以讓他有個痛苦不堪的童年;因為我們都過過同樣的日子,所以我們寧可孩子平凡一點。我相信我大哥、二哥,和若水的想法也都和我一樣。」
看莫蕪薏的神色不像是在說假話,端麗思考了幾分鐘之後,才歎氣搖頭道:「我真不明白你們這些有錢人心裡的想法。」
「這表示你同意了嗎?」
「我當然會要求一些保障。」
莫蕪薏淡淡一笑。「以後你就會知道,其實那些保障對小石來說都是多餘的;但是既然你喜歡,那我們也是求之不得的。」
莫蕪薏離開之後,端麗走進小石的房間裡;但在門口已經先昕到孩子自言自語的聲音——
「討厭……將來我要是長大了,一定要自己開一條船旅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到時候我就可以去找三姐姐、二哥和大哥、姐姚他們玩,我還要帶大媽、二媽一起去,可是不要帶媽媽去……也可以帶媽媽去啦,可是她一定不可以叫我寫功課,也不可以叫我賺錢,要不然就不要帶她去……我還要開飛機到外太空去打怪獸,我再也不要上學了……我才不喜歡去爸爸的公司上班,最討厭媽媽了……」
端麗無言地站在那裡,看著孩子孤獨的背影,不由得怔怔的說不出半句話來。
八歲的孩子已經想要流浪到外太空,那十八歲的孩子呢?
她的背脊不由得冷了起來……這孩子十八歲的時候會想做什麼?他是否肯依照她的安排,走她計劃好的路線?
一直到婚禮前三分鐘,莫家和黎家的人都沒見到新郎和新娘;而媒體記者自然也沒機會見到。事實上因為莫家同時訂了五家飯店,以至於那些記者疲於奔命,根本搞不清楚真正的婚禮會在什麼地方舉行。只有少數運氣好的記者守候在正確的地點,但也一直到了婚禮前幾分鐘才弄清楚原來自己竟選對了飯店等候。
黎家的人到了海邊別墅的時候,發現那裡只剩下莫若水。她還帶著笑意告訴他們,莫影魂已經來將黎詠薇接走了。黎家的人十分開心,因為他們原本還以為會與黎詠薇發生一場爭執,誰知道新娘子卻老早高高興興地出發了。
他們興高采烈地往飯店而去。黎家老爺想在贈禮前見見女兒,他當然擔心女兒還是惦記著方歌雅,因此準備了十分嚴厲的辭句要讓她死心,可是一句話也沒說便被擋在準備室門口的莫蕪薏給擋了回來。說是婚禮即將開始,新娘子還沒準備好,他們可沒時間再拖延下去。黎家老爺子為了婚禮,當然也只有作罷。反正莫家的孩子們全看來一臉喜氣洋洋,想來也不會有什麼事發生。說不定詠薇早已經想通,更說不定他那個逆子所說的話全是放屁也很有可能。
莫家親朋好友到了婚禮會場時同樣見不到莫影魂和黎詠薇,理由各式各樣,總之就是不能見;而莫家的大家長莫清龍卻也是到婚禮前三分鐘才姍姍來遲。從他那張氣得發綠的臉,和被端麗緊緊握住的老手看來,自然是因為端麗而耽誤了。既然已經到了婚禮的前三分鐘,牧師都已經站在禮堂前面等著,莫清龍自然也沒機會見到自己兒子,只能乖乖地坐在家長席上,和黎家老爺子一同等待婚禮開始。
百來坪,佈置得相當華美的飯店禮堂裡充滿了奇異的氣氛,侍者們神情緊張地東張西望。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緊張,只不過是一場婚禮,怎麼弄得像是打仗一樣?
好不容易等到專車將所有的客人一一接泊過來,安置好位置;又等到婚禮進行曲輕柔地響起,他們才終於覺得可以放鬆了。誰知一看到雙方親友家長和那些媒體記者緊張肅穆的神情,他們就愉快不起來。他們很懷疑,這真的是一場歡樂的婚禮?還是一場爾虞我詐的智謀戰局?
樂隊愉快地演奏著結婚進行曲,後面的詩歌班也歡喜地吟唱著……紅毯另一端望穿秋水,好不容易終於出現兩對新人。
兩對新人?!
在場的人全愣然地瞪大了眼睛!
新人們分成兩對,一對是莫影魂與華盼盼,另外一對竟然是莫滌凱和黎詠薇!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非伴郎和伴娘站錯了位置?沒錯啊,莫家最小的孩子莫與石正快快樂樂地牽著華盼盼美麗的婚紗尾巴,還有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小女孩兒牽著黎詠薇輕柔的婚紗尾巴,這分明就是兩對新人。只是莫影魂的新娘是誰?
在場的媒體記者無不張大了嘴巴,攝影機辟哩啪啦地一陣亂響,閃光燈都快比禮堂的燈光還要耀眼了。
「那是誰啊?」
「沒見過……」
「是誰家的女兒?」
「不知道啊。」
「糗了糗了,難不成要寫不知名的女子嗎?」
「閉嘴啦。」
坐在最前方的莫清龍氣綠了臉,雙眼暴睜地跳了起來。
「坐下! 端麗沒好氣地扯他,壓低了聲音嚷。「你想在這麼多人面前丟臉啊?」
「可是他們——」
「反正詠薇還不是成了我們莫家的人,嫁給誰都一樣啦。」
「咳……清龍啊,這和我們原來說的好像……「
「好像什麼?你自己女兒什麼德行你可是清楚得很。我們家老二肯娶她,全是為了你的面子耶。」端麗沒好氣地瞪著黎家老爺,咬牙切齒地怒道:「你還有意見嗎?」
黎老爺子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額上青筋暴出卻只能忍氣吞聲,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面帶微笑的牧師等在紅毯的最前方,直到兩對新人全都站定了之後,他才緩緩地開口:「今天我們在這裡為這兩對新人的未來做見證……」
莫影魂一直都面帶微笑。他雖看不見四周的情況,但他卻聽得到華盼盼在他身邊那溫和的呼吸聲,聞得到她身上特有的馨香。他很想握住她的手,大聲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愛情;但是他還是忍住了,靜靜地聽著牧師那一大串關於婚姻盟誓的宣言。
然而華盼盼卻很專心,她那美麗的雙眼看著牧師和他手上的聖經,對牧師所說的每一句話全謹記在心。過去的她忘了自己所許下的誓約,忘了自己曾立下的誓言;但是現在她一定不可以忘記,她要將牧師所說的話牢牢記住、牢牢鐫刻在她的每個細胞裡,這一生一世也不忘記。
另一方面,莫滌凱的蒼白是有目共睹的,他看起來像是從卡車輪子下直接拖出來趕上婚禮似的。那一身筆挺的西裝很是帥氣,卻和他臉上的落拓神態全然不符;他雙眼呆滯地凝視著牧師身後那個大大的喜字——這是他這一生夢寐以求的一刻,但他卻高興不起來……他的心正微微地冒著血水,他的手也出滿了冷汗……他的愛情終於有了結局,也是他最想要的結局,但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前所未有的心碎……
而黎詠薇的情況也比他好不到哪裡去。她精神渙散,身體全靠著擔任她伴娘的莫若水硬撐著,要不然她老早已經體力不支地倒向地面了。她唯一想的只是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唯一想的人只是方歌雅……他們說找到歌雅了,那是真的嗎?歌雅到底在什麼地方?父親他們有沒有傷害她?歌雅……她的腦子裡早容不下其他,唯一想的就只有歌雅。
兩對新人、四個男女,他們心思各不相同,悲傷喜悅全踏在同一塊美麗的紅毯
溫文儒雅的牧師渾然不覺,依然喜悅地為他們證婚:「莫影魂先生,你願意娶華盼盼小姐為妻嗎?」
「我願意!」聲音響徹雲霄。
「華盼盼小姐,你願意嫁莫影魂先生,承認他是你今生唯一的丈夫嗎?」
「我願意。」聲音很溫和,語氣很堅定,她同時在心中為自己刻下盟石。那句「我願意」,已是她今生最後一個有關愛的承諾。
「莫滌凱先生,你願意娶黎詠薇小姐為妻嗎?」
莫滌凱轉頭,無言地看著神色淒涼的黎詠薇,心中的痛楚更甚。明知道她愛的不是自己,甚至她愛的也不是男人,為什麼他還是死不了這條心?為什麼當他知道可以娶她為妻,可以和她永不離棄的時候還是那樣高興?
「莫滌凱先生——」
「我願意。」
他深吸一口氣回答,眼睛定定地注視著黎詠薇。這是他的愛情,明知是錯,也寧願無怨無悔地走下去。詠薇,看我一眼吧。不為了我的犧牲,也不為了我的感情,就算是感情路上的一名陌生人也好啊。為什麼你連看也不願意看我一眼?莫滌凱的心無助地吶喊著。
「黎詠薇小姐——」
「我願意。」
牧師愣了一下。
黎詠薇抬起眼睛,有些迷惘地注視著牧師,那眼神似乎在說:好了嗎?我可以走了嗎?
而她的表現卻讓莫滌凱幾乎無法喘息……他只覺得世界彷彿在他眼前碎成片片廢墟,他的愛情突然成了一文不值的廢物一般。
「我現在宣佈你們正式成為夫妻,你們可以親吻新娘了。」牧師微笑地說道。
莫影魂轉身,微俯下頭,深情款款地在華盼盼唇上嘗到她微鹹、感動的淚水。
他微笑地在她唇邊低語:「我愛你。」
「我也愛你。」華盼盼閉上眼睛投入他的懷中.在親友的歡呼笑聲中彼此緊緊擁抱,將此刻銘記於心。
而另一邊的莫滌凱卻無法擁抱黎詠薇。他站在那裡,只能喘息著掀起她的婚紗,匆匆忙忙在她的額上吻了一下,甚至不願意再看她一眼。
只是此時黎詠薇卻突然清醒了似的看著莫滌凱,她清澈的眸子靜靜地注視著他;那寫著訝異、不解,和些許感激、難受的眼神略過莫滌凱那雙飽受折磨的眼。
她只能無言,手顫抖地想牽住莫滌凱的手,而他卻冷冷地拒絕了。
他們在無數的祝福聲中緩緩走出禮堂,一身的綵帶拖曳出美好的喜氣。
莫影魂和華盼盼很快地搭上老陳所開的大房車揚長而去,而莫滌凱和黎詠薇也在莫若水的護衛下離開。
熱鬧喧騰的現場還有無數的記者頭疼地到處詢問——
「華盼盼是誰啊?」
「我怎麼知道?怎麼會突然冒出來?」
「誰曉得?你問過他們家的人沒有?」
「搞不清楚啦。」
「還好這名字不常見,應該滿好查的……」
「華盼盼是全台北市最厲害的會計師。」
記者們一聽此話,立刻回頭——
說話的男人穿著一身凌亂異常的皺西裝,滿臉鬍渣彷彿半輩子沒有刮過,連頭髮都長得亂七八槽,有如雜草一般。
「她呢……」
「怎麼樣?你快說啊。」記者們焦急地追問。
「我說了你們就寫嗎?」男子笑嘻嘻地問。
「當然啦,晚報馬上就要印刷了。你要是真知道什麼,麻煩說一下吧。」
「對啊對啊。」
「好吧。」男子聳聳肩,表情倒像是有點委屈似的。「華盼盼是台北市最厲害的會計師,同時也是莫影魂的私人秘書;名字雖然不怎麼響亮,但卻是相當厲害的人物喲。你們知道長龍紡織的併購案吧?其實都是她在背後一手促成的。比起黎詠薇嘛,家世的確有所不足,但能力卻不遑多讓哦。」
「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對啊,怎麼認識的?」
「莫影魂三顧茅廬請來的。」
「真的假的?」記者們一臉狐疑,也不知道眼前這傢伙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不信就算了。」
「信啦信啦,再多說一點嘛。」
男子說得天花亂墜,記者們也毫無選擇地照單全收。反正現在要重新去找資料也來不及了,總之先寫了再說。
而始終在一旁的莫蕪薏聽得捂著嘴直悶笑。
好不容易等記者們散去,那男子才笑嘻嘻地走過來——
「好久不見啊,蕪薏妹子。」
「歐海鐫,你這種人還是少見為妙,到現在還是滿口胡說八道。」莫蕪薏忍不住笑著說道。
「喲,你這麼說可真是傷透了我的心。我怎麼胡說八道了?是他們要我說的嘛。我雖然是個偵探,但是沒收錢的情報可沒保證一定正確啊。」他笑得賊兮兮的,那雙沒睡醒似的眼睛彎成一道漂亮的弧線。
「你啊……」莫蕪薏笑彎了腰,淚水都要掉下來了。「真受不了你!都安排好了嗎?」
歐海鐫還是輕鬆地聳聳肩。「差不多了。一條船、兩張飛機票,和一個名叫方歌雅的女人對吧?也多虧了你那日本朋友的幫忙,都在約定的地方了……咦?對喔,等會我找誰去請款啊?這可花了我不少錢呢。」
「當然是我老大啦。」
「什麼?找他拿?」歐海鐫瞇起眼睛,老大不高興地嘟嚷:「那豈不是又要做賠本生意了?我怎知那傢伙什麼時候回來?」
「把利息加上去啊,他鐵定十分樂意的。」
「唉,算了。反正遇到你們這家子,我也只好自認倒楣啦。」歐海鐫笑笑地揮揮手,仲個懶腰、打個呵欠後,懶洋洋地往飯店外面走。「我走啦,沒事別找我。最好有事也別找我,我可沒錢再做免費的服務了。」
看著歐海鐫那瀟灑的背影,莫蕪薏不由得微微一笑,朝他招手叫道:「這次的事謝謝你的幫忙!」
歐海鐫沒回頭,只是淡淡地揮了揮手,算是回答。
莫蕪薏歎口氣,心情總算輕鬆下來;就在她放鬆的那一剎那,她的身子突然輕輕地晃了晃。
寒澤織真很快扶住她,關心地低頭俯視她疲憊的眼。「你沒事吧?」
「沒事……」
「蕪薏。」
莫蕪薏立刻挺起背脊,臉上的神色又恢復了神采奕奕的模樣。「爸爸、小媽,你們不吃完喜宴再走嗎?」
莫清龍氣得七竅生煙,瞪著女兒沒好氣地問道:「這件事誰是主謀?又是你對不對?從小你就最古靈精怪,除了你還有誰敢這樣忤逆我?」
「爸爸!」莫蕪薏撒嬌地上前挽住他老人家的手。「你怎麼這麼說?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你和黎伯伯的交情不但還在,而且也如預期地結成親家,兩家的合作關係依然如故,沒必要改變;而大哥找到幸福,二哥也如他所願地娶了詠薇,大家各得其所嘛。」
「你啊……」看著莫蕪薏那張靈逸清奇的臉蛋,莫清龍縱使有多大的火氣也發不出來了。誰叫她的母親是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而她又是他最鍾愛的女兒呢?他歎口氣揮揮手道:「算了算了,你們自己的事自己打算吧。反正我老了,再也管不動你們了。」
莫蕪薏微微一笑,扶著莫清龍上車;而端麗則牽著小兒子的手,在一旁沉思地看著她。
等到莫清龍上了車,端麗站在車門前緩緩地開口: 「你是騙我的,對不對?」
莫蕪薏笑了笑,眼睛下面的疲憊已經不是任何化妝術所能掩蓋得了的。她溫柔地看著端麗的面孔道:「小媽,你是那麼聰明的人,我怎麼可能騙得了你?不過是你睜只眼、閉只眼,放過我大哥和詠薇罷了。對於你這分恩情,我和大哥都不會忘記的。你放心,我們絕對會謹遵承諾的。」
端麗想了想,終於還是到了這一秒她才真正承認失敗。沒錯,她的確不如莫蕪薏;如果莫蕪薏真有心要排擠她,恐怕她和小石早不知道流落到什麼地方了。
她搖搖頭,臉上的戾色頓時減輕了不少。她拍拍莫蕪薏靠在車門上的手,溫和地開口:「自己的身體要好好保重,別太累了。你爸爸和大媽、二媽.我會照顧他們的,你別擔心了知道嗎?有什麼事打個電話回來,你爸爸和小媽都會為你作主的。」
莫蕪薏有些訝異地看著端麗,就在這時候她才發現,其實端麗並不如他們所想像的那般艷麗。她的眼角已出現淡淡的紋路,唇角也有淡淡的斜紋,歲月並沒有特別寬待她。只是,那些紋路讓端麗看起來撿了幾分艷麗,卻又多了幾分溫柔。原來他們的父親還是很有眼光的,他看上端麗,絕不止因為端麗的美貌而已。
莫蕪薏點點頭。不知怎麼地,她眼角竟有些微微濕潤……
「那一切就拜託你了。」
車門關上,轎車揚長而去。小石靠在窗戶上不停地揮手大叫,一直到轎車完全消失之後,她才終於失去了氣力軟倒在寒澤織真的懷裡。
寒澤織真無言地抱著她,走向等在一旁許久的黑色轎車。
「我們也回去吧……」莫蕪薏睜開眼睛,擠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織真,我想回家去。」
寒澤織真點點頭,眼裡充滿了沉默的心痛……
這場突如其來的婚禮就這樣落幕了。喜悅的聲音邃遠傳來,只是似乎有點遙遠、有點不真實……
幸福真的是從婚姻開始的嗎?
有的答案是,也有的答案不是。
這就得端看結婚的人如何去處理了。
誰允諾過將會一生幸福?誰又允諾過真情不變?
相愛之時那張紙是終生廝守的盟約,相怨之時那紙卻又變成互相折磨不休的恐怖牽絆。
人啊,其實愛與不愛真的只在一線之間,又何必太過死心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