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劍無名 第五章
    「迎客松」後院相當清幽,院子外有幾株參天古松,枝芽茂密地探進院子裡,風一吹,便落得滿地松針,踩在上面隱約可聞優雅松香。她跟劍無名的屋子便對著後院,窗子一打開便能瞧見一輪如鉤銀盤,鼻息間儘是山野林香。

    劍無名站在松樹下好半晌了,似乎還沒有休息的意思。晚膳之後她借口疲累,早早回房待著,不願見到衣水練那雙惡毒的眸子;而劍無名則是晚膳之後就站在松樹下沉思,滿懷心事。

    不悔推開窗子,無言地看著老松下抬頭看明月的劍無名。

    他在想什麼?是為了明日的盟主之位而煩惱嗎?他的神情悠遠,看不出煩惱,換上一襲銀藍衣衫的他就像個書生,風雅溫儒又兼之俊朗灑脫。

    「今晚銀月如鉤,木兄既然睡不著,不如與劍某一同賞月吧。」

    她的臉又燒熱起來,幸好距離很遠他瞧不見,否則一定要想怎麼一個大男人卻動不動臉紅?

    「木兄這麼晚還不睡?睡不著?」

    不悔搖搖頭,也抬眼望月。

    「劍兄呢?憂心明日武林大會之事嗎?」

    「快下雪了,聽說武當山的雪帶著松香,是品茗上好之水。」他說著,突然轉頭朝他一笑道:「又聽說武當有一種酒,是用松脂松針浸泡九年九月,名為『山醉』,木兄可喝過?」

    不悔又搖頭,滿眼迷惘。

    都什麼時候了,他竟還有這個雅興品茗飲酒?

    「劍某也沒喝過,但聞名已久,方才不是說好了咱們今晚秉燭夜談嗎?不如劍某現在就去偷它兩甕,今晚與木兄來個不醉不歸。」

    「啊?這不大好吧?啊!劍兄——」

    她才開口說話,劍無名的身影已然遠去,飄逸輕靈的身影讓人不由得看傻了眼。這就是所謂的武學奇才吧?劍無名不過長自己幾歲,武學修為卻遠在自己之上。

    就算是年紀比自己略小的衣水練也有一身好功夫,如果一天她們兩個真的兵戎相見,誰勝誰負?她真沒有把握……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歎口氣。怎麼會想到兵戎相見呢?難不成她還真要與衣水練為了劍無名而大打出手嗎?這樣的姻緣……她真的還要嗎?

    才想著,身後已經傳來腳步聲,轉身一看,正是衣水練。

    「喂!我義兄呢?」

    「他……」總不好說堂堂聖劍山莊的少莊主竟然偷酒去了吧?「呃……劍兄他離開一會兒,稍後就回來。」

    「離開?去哪兒啦?」

    「請恕在下不知。」

    「哼!你不知道?你一整天、一整個晚上都纏著我義兄,會不知道?說!你到底是誰?為什麼纏著我義兄?我看你跟那個妖女根本就是一夥兒的!我義兄是心腸好,可不是蠢,你別想騙他!」

    「衣姑娘——」

    「水練,你又胡鬧了。」

    劍無名不知何時竟已提著兩罈酒回來,神態之輕鬆,好像根本沒離開過,光是那身衣不沾塵、足無寸土的高超輕功,尋常人就得練個二十年。

    「義兄啊,你去哪裡了?人家好擔心你!」衣水練面露喜色,嬌滴滴地攬住劍無名的手臂,白嫩的小臉仰望著他,小女兒嬌態盡現。

    「你不用擔心我,倒是你肚子不疼了嗎?頭也不疼了?」

    「哼!說到這個我就生氣!這傢伙明明就是壞人,你為什麼還對他那麼好?他那個可惡的弟弟要是落在我手上……哼!我一定要他好看!」

    「丫頭,是你先對木家兄弟無理,你這性子不改,總有一天要吃虧的。」

    「我才不怕,我有義兄你啊。」衣水練笑吟吟地道:「義兄武功天下第一,有這種義兄,誰還敢對本小姐無禮?」

    不悔站在那裡,覺得自己蠢透了;正轉身想離開,劍無名卻又喚住他:「木兄請留步。水練,你去睡吧,今晚我跟木兄要好好喝幾杯。」

    「我不要,我也要喝!我在這裡陪你嘛!」

    「快進去,別壞了我跟木兄喝酒的雅興。」

    「可是——」衣水練還想說話,但一看到劍無名的臉色,又將到口的話吞回肚子裡。她不甘心地狠瞪不悔一眼,終於還是轉頭忿忿不平地走了。

    「木兄見笑了,水練自幼在山莊裡長大,被我爹娘給寵壞了。來,咱們喝酒吧。」劍無名笑著將一罈酒交給她。「咱們今晚月下對酌,雖不及古人風雅,但也算是美事一樁,劍某先乾為敬!」

    啊?現在說自己不會喝酒是否晚了?

    不悔不敢蹙眉,更不敢反駁,眼看著劍無名一仰頭咕嚕咕嚕便喝了半罈子酒,也只好硬著頭皮戳破罈子上的封條;封條一開,果然聞到撲鼻的松香。

    她試探性的喝了一小口……好似比爹喝的那種白幹好喝多了,人口香醇滑順,也沒那股嗆鼻味道,這讓她膽子大了起來,也豪氣地大喝好幾口。

    「呵呵呵呵!木兄好酒量!不過這『山醉』後勁極強,木兄若是不勝酒力,可得慢點喝。」

    不悔微微一笑,只覺得身心都暢快極了。「好酒!」說著,又大喝一口。

    「呵呵!木兄豪氣干雲,劍某倒是小覷你了。來,咱們大喝一場!」

    「好!大喝一場!」

    ★        ★        ★

    深夜的武當山很有幾分詭譎恐怖的氣氛,密林裡不斷傳來奇異野獸的吼叫聲,天空又不時有怪鳥飛過;她緊跟在灰衣人後面,只覺得身後有許多亮著紅光的眼睛虎視眈眈地注視著自己。也許是一頭猛虎,也許是幾匹惡狼……或者想得更遠一點……真是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總之都不是什麼她會喜歡遇見的東西就是了。

    她的輕功向來練得不錯,但灰衣人的輕功顯然比她更高。那麼大個子的人,輕飄飄的飛馳在山路上,居然足不點地,彷彿連借力也不用;她著實跟得有些吃力,腰間的傷又一陣隱隱作痛,偏偏她咬著牙不肯示弱,只不過愈跟不上心裡愈慌,心裡愈慌,腳步愈踉蹌,到後來簡直是在山路上跌跌撞撞了。

    灰衣人飛馳了一陣,大概聽到後面她粗重的呼吸聲,終於停下腳步等著她;不倦跟上來,沒好氣地問:「為啥停了?」

    「我累了。」

    「累……累你個鬼!」不倦才真的累得想哭,心裡又怕得要命!如果這就是跑江湖,那她覺得自己真是蠢斃了。

    「反正也快到了,咱們不如休息一下,等他們睡熟了再上去殺他個措手不及。」灰衣人懶洋洋地說著,在路邊的樹底下坐了下來。「你餓了吧?」

    餓?她覺得自己快死了才是真的!不倦可憐兮兮地趴在地上,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今天晚上月色好亮,可她還是覺得到處都陰森森的。姐姐不知道怎麼樣了?她也真夠狠心,真的就把她扔在山下不理了。不倦愈想心裡愈覺得委屈……

    「喂!小子,你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啦!我快餓死、快累死了!」不倦氣呼呼地嚷,其實她真的好想哭,可是又不能哭,只能粗著嗓子吼吼叫叫,連頭也不敢抬起來。

    灰衣人看了他半晌,拍拍自己身旁。

    「小於,過來這裡坐下。」

    「不要!」

    「我叫你過來。」

    不倦不肯動,兩行熱淚真的不怎麼爭氣地掉了下來。

    「喂,小子,我叫你過來啊,你不過來我可要過去逮你了。」

    「我說不要嘛!你聽不懂啊?我累死了、餓死了、煩死了!還遇上你這個聽不懂話的土包子,我真是倒霉透了!」她氣得猛捶地,揚起一陣煙塵,害得自己又是咳又是喘,情狀更是淒慘。

    灰衣人一個飛身,像是老鷹抓小雞,將她硬是提到樹底下放著,當她是行李一樣,居然還歎口氣——

    「你這小子真是麻煩,不早跟你說了叫你別跟來嗎?」

    「你哪有說過!」不倦氣壞了,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不要以為你武功高就了不起,不許再把我當行李一樣提來提去!」

    「呵呵,精神不錯,再趕三哩路也不成問題。」

    「鬼才跟你繼續趕路!老子……老子不跟了!」不倦紅著臉罵道,她這輩子沒這麼稱呼過自己,不由得紅了臉,幸好剛剛的眼淚跟煙塵讓她的臉又黑又髒,根本看不出來。

    「你不跟也行,那我就自己一個人上路嘍。」灰衣人拍拍衣袖,瀟灑地站了起來。「嘖嘖!聽說武當山上猛虎惡狼很多,專給武當弟子練劍用的,近年武當弟子練劍不怎麼勤快;我想猛虎跟惡狼一定更多了,不知道這裡有沒有熊呢……」

    「喂!你胡說什麼?!這裡怎麼會有熊?!」

    「這老子可就不知道了,武當山我也是第一次來,在山腳下聽說的。」灰衣人打個呵欠,無所謂的模樣。「不過有沒有熊都無所謂,咱們練武之人打幾頭熊、幾隻老虎也是尋常的事情,你暗器的功夫不錯,應付幾隻野獸綽綽有餘。這樣吧,你就在這裡將就一晚,老子我先上路——」

    「不可以!」不倦跳起來,緊拉著他的衣袖不肯放。「我我我……我跟你一起去就是了!」

    「你累壞了、餓壞了,身上的傷又還沒好——」

    「我不累也不餓了啦!」

    灰衣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有趣地打量著他的臉,「小子,你膽子怎麼這麼的小啊?」

    「誰說我膽子小?我只不過……只不過不放心你一個人!」

    灰衣人微微一笑,拉著她的手在樹底下重新坐好。

    「別鬧了,咱們先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吧,我逗你的,既然咱們已經說好同行,怎能在這個地方把你扔下?」

    不倦實在是累了,她不言不語地坐在樹底下,累得沒力氣跟他爭辯。

    突然間,灰衣人拉住她的手,手指按在她的命脈上,一股暖流緩緩注入她的體內。

    不倦訝異地睜大了雙眼!他竟用內力幫她恢復精神?!灰衣人微閉著雙眼,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但暖流卻源源不絕流入她體內。

    不倦又是感激又是迷惑,這個素昧平生的人怎麼對自己這麼好?內力是練武之人最重要的資產,他竟如此毫不吝嗇地贈與自己!

    「別想了,閉上眼睛好好休息,咱們待會兒還有一場惡戰呢。」

    想到再過不久就要與魔教惡鬥,不倦想將自己的手抽回來,但灰衣人卻牢牢扣住她的手不肯放開。

    「喂!」

    「叫你休息。」

    「可是我——」

    「唉!真沒見過像你這麼不乖不順的女娃兒,你再不聽話,我只好點住你的穴道。」

    不倦嚇了一大跳!雙目圓睜著,像兩顆銅鈴。

    灰衣人懶洋洋地睜開一隻眼睛。

    「你不想咱們兩個都在這裡走火人魔吧?」

    不倦說不出話來。

    他點點頭,又閉上眼睛。

    「那就住嘴,快些養神。」

    養神?養什麼神?不倦還是恢復不過來,腦海中一片混亂。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該不會……該不會就在她睡著的時候吧?

    哇!那他看到了什麼?該不會……該不會都給瞧光了吧?!

    ★        ★        ★

    兩壇「山醉」很快喝完了,劍無名又去偷了兩壇;等第二壇也喝乾的時候,兩人都已有些不勝酒力。

    劍無名伏在石桌上,口齒不清地看著不悔微笑說道:「木兄男生女相,骨骼清奇,若是女子,想必是一代紅顏啊。呵呵!真不知為何與木兄竟有一見如故之感,若是木兄不嫌棄,不如咱們倆今晚便義結金蘭如何?」

    不悔愣了一下,迅速搖頭。

    「萬萬不可!」

    「莫非木兄嫌棄劍某?」

    「當然不是……只不過……只不過……」總不能說他們有婚約在身,若是義結金蘭,將來真相大白時又將如何呢?

    「也該嫌棄的……劍無名人在江湖,朝不保夕,這種隨時都可能一命嗚呼的兄弟要來何用呢?呵呵……呵呵……」

    「劍兄何出此言?素聞劍兄劍法天下第一,又是眾望所歸的下任盟主,少年英俠該意氣風發才對,但就我看來,劍兄一路上卻滿懷心事,有什麼難解之處何不說出來一同參詳?」

    劍無名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默默地看著天上的明月,憂鬱的神情揪痛了不悔的心。

    「劍兄……」

    「今晚月色如此之美,何必想那些掃興的事?不如浮他人生一大白!」

    「或者劍兄與我一樣厭惡這江湖人心險惡、厭惡這江湖是非難明麼?或許這江湖沒有是非,只有人心……而人心是最難測的。」不悔想了想,淡淡一笑。「劍兄說的對,不如浮他人生一大白,多說無益啊!」

    劍無名終於將酒罈裡的酒全喝得乾乾淨淨,喟歎一聲:「知我者木兄矣!」

    能得到他這句話,此行不算白費了……

    「你我今日義結金蘭,天為憑、地為證……此生永不離棄……」劍無名喃喃自語似地說著,醉意迷茫,終於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不悔歎口氣,將身上的酒氣又逼出來一些。其實以劍無名的內力,要逼出這些酒氣是很容易的,只不過他不願意。

    今晚,他是存心大醉一場。

    他是天下第一劍,又是武林第一世家的繼承人,為何卻總是鬱鬱寡歡?

    問起武林大會的事情,劍無名一再避開話題,不願提及。

    或許過了明天,他就成了真正的天下第一、中原武林盟主,但從他臉上感覺不到半點歡欣,有的只是落寞強笑而已。

    想到他說「此生永不離棄」,不悔不由得歎息。這是醉話?還是真話?其實不管醉話還是真話,他指的對象都是木不悔而不是衣不悔……那麼真話醉話又有何不同?

    細雪飄了下來,片片雪花飛舞在半空中,涼意更甚。

    不悔歎口氣,走到劍無名身邊,將身上的長袍脫下來蓋在他身上,趁著這個機會,她總算能細細打量他的臉。

    沉睡的中劍無名放鬆了雙眉,劍眉星目頓時軟化成一張平和溫柔的臉孔,他的唇角微微上揚,總似帶著謙謙笑意:他的眼角也微微上揚著,俊逸非凡;他枕在臉下方的手指很修長,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一雙拿劍的手。

    不悔將自己的手與他的手貼在一起,他的手足足比自己大上一寸;一個雪白纖細、一個修長溫雅……

    看著兩人的手,她不由得要想:這兩隻手……有機會握在一起嗎?

    站在劍無名身後,她很想靠在他寬廣的背上,很想聽聽他呼吸的聲音,但她不敢。儘管他已經睡著了,儘管四下無人,她還是沒有勇氣。

    「唉……」輕輕幽歎一聲,不悔無言地凝視著他沉睡的容顏。

    她知道自己該走了,此次與劍無名相遇純屬意外,但她終究是未出嫁的閨女,將來若是讓人知道她曾與劍無名共度一宿,恐怕要惹人非議。

    她知道自己多慮而怯懦,也知道自己或許就此與終身幸福錯身而過,但她別無選擇,她不能辱沒了衣家門風。

    夜更深了,衣不悔凝視著劍無名,又是幽幽歎息……

    「情似游絲,人如飛絮,淚珠閣定空相覷。一溪煙柳萬絲垂,無因系得藍舟住。雁過斜陽,草迷煙渚,如今已是愁無數。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過得今宵度?」

    不久,東方露出魚肚白,山嵐吹散了飛雪,伏在石桌上的劍無名終於醒了過來。

    院子裡只剩下他,木海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昨夜的細雪在地上撲了層雪白薄毯,但卻沒有腳印,可見木悔離開已經有一段時間。

    他抱著頭,苦苦思量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隱約聽到木悔在他耳邊念著什麼……

    情似游絲……人如飛絮……

    肩上的長袍落在地上,他拾起了那黑色長袍,袍子上還留著木海身上的氣息;淡淡的香氣,不似男人身上所有。

    劍無名蹙著眉——

    迎客松的僧人過來請他用早膳,並且稟告武當清真觀已經派人下來迎接他。劍無名歎口氣起身。

    昨夜像是一場夢似的,他記得自己開懷而笑,記得自己跟木不悔把酒暢談;已經好久沒感到這麼痛快過了。或許木不悔不願意再見到水練而早一步上山去了吧?

    他如此想著,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竟懷著些許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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