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女人 第九章
    那天早上,我和曼君正在吃早餐,聊著瑞美和顧隆之間的未來時,門鈴響了。

    我開門,門前站著一個奇異的男子。

    「請問方瑞美在嗎?」

    那男子有很深的輪廓,濃眉大眼、瘦小的身材再加上那一身黝黑的皮膚,乍看之下真像是在捷運工程做事的泰勞;連他說話都有種奇特的口音,像是原住民,或者外國人的腔調。

    「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阿勇。」他羞赧的笑了起來,一口雪白的牙齒十分耀眼。「阿美的丈夫。」

    他的眼角有很深的歲月鑿痕,一笑起來眼睛成了親切的半月型,而旁邊的魚尾紋深得讓人印象深刻。

    「瑞美的丈夫……」曼君本來正悠閒的吃著早餐,優雅的喝著果汁,可是聽到門口的談話,她一口果汁嚥不下去,全噴在桌上無辜的報紙上面。

    「嗯。」他點點頭,背上背著一個大布袋,表情十分期待。「請問她在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了,也不知道該不該放他進去,只好傻傻地站在門口——瑞美和那個是顧隆又不是顧龍的傢伙正在房裡,而門口正站著一個自稱是她丈夫的男人。

    連最懂得應對進退的曼君也傻眼了,我和地面面相覷,整整一分鐘都說不出話、擠不出表情,也做不出反應來。

    「早啊。」瑞美這時候穿著睡衣出現了,她睡眼惺忪的揉著眼睛打開房門。

    「阿美!」名叫阿勇的男人興高采烈的扔下包袱衝了進來。「是我啊!我回來了!

    阿勇是我的丈夫。

    是真的,我們國中畢業沒多久就結婚了。我和他從小青梅竹馬,算起來感情不能說不深厚,雙方的家長也都熟識。原本這件婚姻很被看好,甚至連我自己也很高興嫁給阿勇。我和他結婚後當一對普通的農夫農婦,就像我們的父母一樣,那樣的生活沒什麼不好,我一直也不抗拒那樣的生活;但是阿勇卻不一樣,他討厭一成不愛的農家生活,他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們結婚後不到半年,有天夜裡阿勇收拾好行李告訴我,他要去跑船。他說只要一年他就回來,我不願意也沒有用,因為他已經到船公司報名,連安家費也領了。

    他連安家費也領了——我只能含著淚水送他離開,隔天早上公公、婆婆氣得說不出話來。阿勇是他們的兒子,他要去跑船,事先卻一點也沒讓他們知道;他們以為是我們夫妻生活不睦,才會逼得阿勇半夜出走,而我百口莫辯。

    過了半年,阿勇從遙遠的某個國度寫信回來,說他簽了三年的合約,希望我們原諒他。我不知道要不要原諒他,但是我知道我的日子是過不下去了。公公、婆婆大半年跟我說不到十句話,他們四處去說我逼得阿勇家裡待不住,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我開始想:阿勇怎麼可以那麼自私?他一點也不考慮我的處境。

    於是我也走了,警察學校正在招生,我告訴他們我要去當一個警察,我的公公、婆婆一句話也不說,扭頭便進了房,我想那應該就是他們同意的意思。第二天我便去投考警察學校,那時候我想,等阿勇回來之後一切都會好轉;但是阿勇一直沒有回來。

    三年過去,我的父母告訴我,阿勇又寫信回來說還要再等兩年——我知道我的公公、婆婆一定恨死我了。

    警察學校畢業之後我原本可以選擇分發到離家裡比較近的地方服務,但是我沒有,我一點也不想再回去那個地方。

    我選擇了台北。

    整整五年的分別,我幾乎忘了自己結過婚,而那個婚約到現在都還有效。

    看著阿勇的眼晴,我知道他玩夠了,想回頭了,只可惜也已經太晚了。

    「我要跟你離婚。」

    阿勇慌張的張大了眼晴,那驚恐、不敢置信的表情看了真是教人生氣。要不然他以為應該怎麼樣?我應該學歌仔戲裡的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苦苦守候他回來嗎?因為我嫁給了他,所以我便再也沒有資格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沒有資格當個快樂的女人?

    「阿美……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可是……可是我回來了,我再也不會走了。」阿勇焦急的嚷著:「我不要跟你離婚!」

    「太晚了。」

    我無情的回答,不是因為我有了顧隆,而是因為真的太晚了;就算他早一年、兩年回來也是一樣的。當他寫第一封信回來,說還要我再等兩年的時候,我已經對他死了心。一個新婚的男人可以把自己的老婆扔下三年,他對我的愛情會有多深?

    「是剛剛那個男人?」阿勇小心翼翼的問,他的眼裡仍是一片驚惶失措,但是他很努力想挽回。「沒關係啦,我真的不介意。我知道這五年你的日子很不好過,我也知道都是我的錯。阿美,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下船以後知道你在這裡,我連家也沒有回去,就直接來找你了。你和那個男人的事情過去就算了,只要我不說、你不說,我阿爸和阿母不會知道的啦。阿美,你真的一點也不顧念我們那麼多年的感情?」

    「你怎麼不顧念我們多年的感情?!」我忍不住大叫。「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後我的日子有多難過?你知不知道你阿爸、阿母整整半年都不跟我說話?街頭巷尾都說我是個壞女人,我被逼得在你家裡待不下去。你逍遙自在到國外去玩,卻把我一個人丟在鄉下吃苦受罪,先是一年,然後兩年,然後五年!你當我是什麼?垃圾嗎?!」

    「我沒有去玩,我也吃了很多苦啊!」阿勇把背包一把抓起來,扔在我面前,裡面全是一曼一曼的鈔票:「你看!你看我賺了那麼多錢,我也是為了你……」

    「放屁!」

    阿勇傻傻地看著我,我沒有半滴眼淚,只有無止境的怨懟。我真的沒有辦法原諒他,我真的很恨他;如果他沒有離開,我今天可能還在鄉下當個農婦,但是我高興當個農婦,我高興過那樣的日子。所以都是他害得我離鄉背井,都是他害我得一個人出來吃苦受罪。

    我咬牙切齒的瞪著他:「你以為你賺了很多錢有什麼了不起?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我不要你的錢,我要我的丈夫在我身邊陪我,在我身邊愛我。你知不知道為了你離家出走我吃了多少苦?現在你拿這些錢回來幹什麼?想用錢砸死我?想用錢買我的心?你去死啦!」

    「那你要怎麼樣才要跟我回去啦?!」

    「我不會跟你回去,我要跟你離婚。你是豬嗎?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

    「我不要跟你離婚啦!」阿勇從椅子上跳起來,抓起他的包包往外走,邊走邊搖頭念:「我不離婚,反正我就是不要跟你離婚。我現在要回去了,你要就跟我回去,不要也沒有關係,反正我就是不要跟你離婚。」

    「隨便你。」我坐在床上,覺得自己老了十年。「我會自己去找律師,反正判下來誰輸誰嬴都不一定……我就是死也不會再回去了。」

    阿勇在門口站了整整三分鐘,然後他用力一抹臉,摔上門離開了。

    我知道他。真的很可能會跟我打一輩子的官司,他的性格就是這樣,看起來很隨和,其實是個很固執的人。離婚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十分沒面子、十分丟人的事情,他根本沒有辦法接受;但是我也不會讓步的,除非他有辦法抓我回去關住我,要不然我絕對絕對不會再回那個毫無情分的家。

    一個月後,法院的通告來了,阿勇到法院去告我通姦,不管有沒有證據,那份出庭聆訊的通知都寄到警局。我知道,我的工作毀了。

    我是一個警務人員,而且還是個低階的警務人員,我的上級不會允許我有道德上的一行點。他們不管這件事情的真假,他們也沒有強迫我離職,他們只是很客氣的說:在事情真相明朗之前,我必須交出我的警徽——留職停薪。

    我在警局大吵大鬧,但是於事無補,他們根本不聽我的說辭。他們認為我在工作上有疏失,而且他們認為那是因為我的私德有問題所致。我滿心的不甘,可是又能怎麼樣!人微言卑,我終於還是交出佩槍和警微,只不過我沒有留職停薪,我太生氣也大失望了。我直接告訴他們我要辭職——我不要待在這樣一個歧視我的環境。

    晚上我立刻接到阿爸來的電話,他氣得說再也不認我這個女兒了;我聽到阿母在電話旁邊哭哭啼啼的聲音。他們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女兒居然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阿爸大吼著叫我永遠不要回去,他說他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女兒。

    從頭到尾,我連說一句話的機會也沒有,就被宣判了死刑——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活在三十年代的女人,好像不是個人,而是一件沒有生命、也不會說話的東西一樣。

    阿勇他不要離婚,他只要我回到他身邊,可是我不願意;就算我得和全世界打仗,我也絕不再回到那個惡劣的環境裡去。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只有國中畢業,什麼都不懂的傻鄉下女孩了。

    那天晚上,我告訴顧隆這件事,他聽了之後抱住我,說他一定會支持我;但是他接到美國公司的通知,要他立刻回去。隔天他便跳上飛機,答應我一個月內一定會回來;可是他沒有回來,而我卻懷孕了。

    「我想去把孩子拿掉。」

    曼君和雅格全瞪大了眼睛:「你懷孕了?!」

    我只能慘笑:「對啊,很不小心喔……沒辦法,誰知道會那麼準,就那麼一次,居然就懷孕了。」

    「我反對!」曼君很不高興,她沒好氣的瞪著我:「孩子又沒有罪,你怎麼可以剝奪他的生存權?難道你真的不想要自己的骨肉?」

    我當然想要自己的骨肉,原本強忍著的淚水再也無法控制的掉下來。

    「我怎麼會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可是我養不起他,我也不要他生下來跟我受苦。我現在沒有工作又不能回家,這個孩子要怎麼辦?」

    「怎麼不能回家?那個再怎麼說也是你的家,難道你的父母也不要你?」

    雅格歎口氣:「曼君,你不瞭解鄉下人,阿勇到法院去告瑞美,現在那裡一定鬧得滿城風雨;而且阿勇告瑞美通姦,你知道那對瑞美的家人來說是非常沒有面子的一件事。就算他們肯接受瑞美,左鄰右舍又會怎麼說?才被丈夫告通姦,立刻大著肚子回去,老天!那種處境……」

    「你們太在意別人的看法了,別人愛怎麼想是他們的事,難道你能叫他們不要想嗎?」

    「曼君,你這樣說也太不合理了。人活著原本就是群體生活,瑞美回去之後不跟其他人對話嗎?不用看到別人歧視的眼光嗎?小孩子在那種環境生出來會快樂嗎?你怎麼不替瑞美想?」

    「我——」

    「你們不要爭了!」我忍受不了的大叫。「我已經決定了,我只想知道你們誰肯陪我去?」

    雅格握住我的手。「我陪你去。」

    「不可以!」曼君氣得大叫。「我不准你去拿掉孩子!」

    「曼君,身體是雅美的,未來的生活也是雅美的,你沒有權阻止她。」

    「我不管!」曼君衝到我面前蹲下來,很認真的看著我的眼睛,我看到曼君的眼裡有傷痛的光芒。「瑞美,你告訴我,你到底想不想要這個孩子?」

    我不能說謊,只能點點頭。

    「那好,生活上的一切你不必擔心,由我負責。你什麼都不要想,安心的把孩子生下來。」

    「曼君!你怎麼可以這樣?難道你能照顧他們母子一輩子?瑞美將來的生活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你拿過小孩嗎?你知道拿掉一個自己想要的小孩是什麼感覺嗎?那是你身上的一塊肉,那是你心裡的一攤血。」曼君突然哭著大叫。「我有多後悔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後悔?我拿掉我的孩子以後,日日夜夜我都聽到孩子傷心哭泣的聲音,我聽到她不斷地問我為什麼不要她,我不斷地痛恨自己親手殺掉自己的孩子。你知道那有多痛苦、難受!那種悔恨一輩子只要經歷一次就永遠都不能忘,永遠也恢復不了了。你知道嗎?」

    我和雅格都楞住了。沒想到曼君有那樣痛苦的經歷、沒想到曼君身上竟背負著這樣可怕的傷痕。

    「瑞美,你聽我說。」

    曼君流著淚,哽咽的看著我:「不要讓你自己後悔,如果你真的愛這個孩子,那麼沒有任何理由讓你拿掉她。不管是環境、經濟還是任何的問題,拿掉小孩是最糟糕的選擇。我不希望你和我有一樣的遭遇,什麼事都可以想辦法,但是一個被殺死的孩子,是再也回不來的。」

    我是曼君。對,就是那個大家都說很漂亮、用情不專的張曼君。我拿過孩子,那是事實,我沒說過這件事,因為那是我心裡永遠的痛。

    我很後悔我自己做過那麼愚蠢的事。每個人一生多少都愚蠢過,但我無疑是最蠢的那一個;我很後悔,但是悔之莫及。

    醫生說我將來再懷孕的機率很小,就算真的懷孕,可以保住孩子的機會也不多。我想過很多次要把這件事告訴或拓,但是我們現在的生活太快樂了;我不忍心破壞,也沒有勇氣破壞,因為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夠再找到這樣的感情?很好笑吧?風靡無數男人的張曼君居然也會為了這一點而感到害怕;但那是真的,我不知道也沒有把握如果現在離開或拓,將來是不是還能找到同樣令我心動、令我有想結婚衝動的男人。

    或拓很喜歡小孩,我幾次問他:「如果將來我們生不出孩子你會怎麼樣?」

    他說:「不會的。」

    不肯面對現實的男人。

    「我是說如果啊。」

    「如果啊……」他想了想,很苦惱的樣子,好半晌才有答案。「那就領養一個好了。」

    「你真的那麼喜歡小孩?」

    他很認真的點頭。「真的啊,我好想有個孩子,只是一直沒機會擁有。你什麼時候嫁給我?我們快點結婚生小孩好不好?人家說高齡產婦很危險的,還可能生出有唐氏症的小孩。難道你不怕?」

    我當然怕,不過我不怕生出有唐氏症的小孩,我只怕我根本生不出孩子。

    「曼君?」

    「再說吧,我還沒賺夠錢呢。」

    為了我說的話,或拓很認真的工作。而他在設計玩具這方面真是個天才,那年的夏天他推出了一系列的水上用品系列,居然大受歡迎。光是公司發給他的獎金就快兩百萬,加上他自己的存款,他很得意的向我宣佈:「我可以買房子娶老婆了。」

    我不能再騙他,我不希望他將來恨我。

    等我說完,或拓沉默了很久……

    我的心好像被吊在半空中——雖然表面上裝成不在乎,可是其實我心裡很害怕……我怕或拓會轉頭離開,怕他會因為這一點而放棄我。

    過了足足十分鐘,他終於抬起眼睛看我。

    「你願意嫁給我嗎?」他拿出鑽石,比上次他送給我的小一點點。「因為我要買房子,所以比較沒錢,你不介意吧?」

    我忍住顫抖問他:「你不介意我不能生小孩嗎?」

    「介意,可是醫生是說機會很小,並不是沒有機會;就算真的沒有機會,我們也可以收養瑞美的小孩。」

    「瑞美不會把孩子讓給我們的。」

    瑞美的孩子已經七個月大了,再過兩個月她就要當人家的媽媽,她現在很幸福的期待著孩子的來臨,我很難想像她會願意把孩子交給任何人。

    「那也沒有關係,我們可以去收養其他的小孩。」或拓很可愛的笑了起來。「只要像我那麼聰明就好了。」

    我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來。

    或拓將我擁進懷裡,很溫柔的撫著我的發說:「你不要哭。我不介意我們能不能有孩子,我只介意你願不願意和我過一輩子。你不要以為我是被愛情沖昏了頭,也不要以為將來我會為了這件事情而怪你,我不會的。我說話算話,將來就算我們吵架,也絕對不是為了這件事情。」

    「收養的小孩不見得會像你這麼聰明的……」我哭著說。

    「那也沒關係。」或拓還是一臉很可愛的笑。「我會把他教養得像我這麼聰明。」

    我不知道或拓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我嫁給他之後生活會怎麼樣過?但是我知道現在的我是幸福的,就算將來真的有了變化,我也會記住這一刻——在這一分、這一秒,嚴或拓和我真心相愛。

    短暫的愛情原來也可以永恆——

    我終於明白了,原來這就叫作「永恆的真愛」。

    我是雅格,我正和曼君爭執著——

    「一個人應該努力創造自己被利用的價值。」曼君這樣說。

    「照你的說法,我還得發張感謝狀給他,感謝他利用我?」

    「沒錯啊。」曼君說得理所當然,好像至理名言一樣理直氣壯。

    我搖搖頭:「曼君,你的哲理太深了,真不是一般人所可以瞭解的。」

    「哎喲!這有什麼難的?所以我說你們這些人就是這樣死腦筋。」

    曼君翻翻白眼,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你想想看,他為什麼不去利用別人?如果別人的利用價值比你高,那麼他當然不會選你了,對不對?你想,有誰會那麼好心告訴你你的存在價值?你的老闆嗎?對不起,就我看來一般的老闆都不希望員工知道自己究竟多有價值,免得他們跳槽。你的敵人當然更不會,而你的朋友通常又善良到不好意思搞清楚你這個人到底有多好用,所以很多人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價值。而你呢?你比他們都幸運,現在不但知道自己的價值,而且他還幫你發揮了你的潛力,比上什麼卡內基課程都有用。這還不值得感謝?」

    我實在不能確定曼君說的是真是假?這到底是不是某種新發明的安慰法?

    不過她說的話的確很有用。我開始從失戀、怨懟的情緒中走出來。

    我發覺自己不但有能力當個AE,而且還可以當個很有用、很頂尖的AE;我有能力挽救一家沒有希望的公司,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想想看,有幾個AE能像我這樣?

    方藥對我所造成的創痛在曼君的一席話之後轉變成了我的能力,我奇跡似的不再怨他了,我甚至對他有點感激。

    真的,如果沒有方藥,我現在還是一個默默無名,為了搶案子搞得焦頭爛額的不入流AE。而今,許多廣告公司願意以極好的條件聘用我,我的前程一片光明燦爛。

    「誰不是在利用別人?難道公司會因為你心地善良而聘請你嗎?拜託!當然是因為你有利用價值嘛;一個男人會娶一個對自己一點幫助都沒有的女人當老婆?廢話嘛;你會嫁一個整天除了讓你痛苦之外,一無是處的男人嘛?「利用」這兩個字聽起來不太好聽,不過實際上就是這個樣子。」

    那天我問方藥的話,他沒有回答,他只是有點不耐煩的看了我一眼之後便轉身走了,好像我問的是個愚盡至極的問題。

    他不給我答案,無所謂,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也許我的判斷是錯的,但他要是不能為我們之間的愛情承受一點委屈、不願意為他自己做一些解釋,那麼我為什麼還要給他機會?

    隔天我遞了辭呈,很瀟灑的走出辦公室,心裡隱約希望他像以前一樣追出來,但是他沒有,最慘的是我也知道不會有——這一段莫名其妙的感情就這樣流產了。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方藥為什麼選上我?或者他也沒有什麼可以選擇的,也只能選擇條件最不好的我來賭一把?

    老陳打過幾次電話給我,說話的聲音悶悶的,也不知道是因為介懷?還是因為害羞?他希望我回公司去上班,我告訴他現在我還沒有打算工作,我想休息一陣子。後來他打電話,不提公司的事情,只是淡淡地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飯?」

    我突然幽默起來,也淡淡地回答:「陳老闆,你希望挖角嗎?」

    老陳笑得很尷尬,那麼坦白老實的男人。

    我突然覺得有點對不起他。於是我答應和他一起吃飯,先是一次,然後兩次、三次,現在每個星期都會在一起吃個兩、三頓飯。老陳是個很悶的男人,除了看電影、聽音樂之外居然完全沒有別的興趣;不過我不介意,事實上我也是個很悶的女人,方藥那樣活潑的性格的確不合適我。

    過了大概兩個月,衛琳第二次來找我。我很意外,原以為她大概是來示威的,沒想到這次的會面卻出奇的平和。她親手把喜帖交給我,模樣憔悴了許多。我發覺衛琳比我還可憐,畢竟我已經從迷霧中走了出來,而她卻還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恭喜你。」我是由衷的,一個人能得到自己所想要的,不論如何都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情。

    衛琳澀澀地笑了笑,她直視我的眼睛,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的樣子。良久之後,她幽幽地歎口氣說:「你還可以請我喝一杯咖啡嗎?」

    我點點頭,上次衛琳來的時候所喝的咖啡還沒有泡完,我很快又煮了兩杯,當廉價咖啡的香氣在空氣中飄散的時候,我似乎看到衛琳眼裡的落寞。

    凶悍、驕傲而落寞的衛琳,真心愛著方藥的衛琳,可憐又可悲的衛琳……

    衛琳到底是個獨立的現代女子?還是個美麗的舊社會女子?我搞不清楚了;兩者之間的差異究竟在什麼地方?我和衛琳之間又有什麼不同呢?

    衛琳的愛情在方藥身上,為了方藥她肯做出一切的犧牲,甚至連尊嚴也可以不要,只要方藥最終是回到她的身邊,她幾乎什麼都不在乎了。為了維持和方藥之間的感情,她像頭凶悍的母獅子一樣張牙舞爪的威脅著每一個入侵者,但是她卻控制不了方藥——愛情原本就不是一種可以控制的感覺,我想知道的是衛琳是否也日日夜夜在自我與方藥之間苦苦掙扎。

    衛琳愛方藥比我深,甚至比方藥自己還深;衛琳為了方藥而感到羞恥,但是方藥卻絲毫也沒有那樣的感覺,可憐的衛琳除了瞧不起自己,還瞧不起自己所愛的男人。

    喝完咖啡,衛琳起身。她美麗的臉孔朝著窗戶,朝著光線射進來的地方——像是一隻渴望自由的小鳥,囚禁她的究竟是方藥?還是她自己?我想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吧。

    衛琳什麼話也沒有多說,只淡淡、澀澀地笑了笑:「謝謝你的咖啡,方藥說得對,你的咖啡煮得很好喝。」

    「不客氣,祝你幸福。」

    衛琳走了,從她的背影,我相信我真的看到了落寞和孤單。

    衛琳要結婚了,不過不是和方藥,而是和她自己。

    衛琳將要和她自己夢幻中的愛情結婚了。

    這樣到底幸不幸福?我想只有衛琳自己知道,也許衛琳需要這樣的感情吧;畢竟,她已經得到她苦苦追求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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