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菲如借口上廁所,溜到外頭庭院喘口氣。
「唉,有錢人使喚起人來一點也不手軟。」她捶捶發酸的雙肩。
若非打工費很可觀,她絕不會心甘情願來這任人使喚。
「啊,比起束縛一堆的千金小姐生活,我覺得還是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好。」
當然,若是動不動便得煩惱明天的餐費、下個月的房租、下學期的學費在哪,那就另當別論了。這戶人家她來過幾次。主人、夫人似乎非常不甘寂寞,經常舉辦聚會。像今晚,聚會的目的聽說是為了慶祝大狗生小狗。
狗生狗有什麼好慶祝的?
「也罷,希望它們再接再厲,多生幾胎。」好讓她多賺幾回外快。
宴會廳的談笑聲依稀傳來,元菲如往庭院內部走去。
咦?靜夜中,她聽到奇怪的聲響。
啪嗉、啪嗉——她知道了,是快門的聲音。
她撥開樹叢,看到一名穿著服務生制服的男子,鬼鬼祟祟地躲在前層樹叢的後方;快門聲響自他傳來。
她悄悄爬到男子身旁,樣子也變得鬼鬼祟祟。
「你在拍什麼?」哇!超長鏡頭大相機,很專業喔。
「噓。」留著兩撇小鬍鬚的中年男子專注地盯著鏡頭,不斷地按快門,邊喃喃自語:「這下年終獎金至少多一個月,賣得好的話,說不定連房屋頭期款都不成問題。」
「什……」什麼東西這麼值錢?她也要拍!
元菲如拿出隨身相機,探出半個頭望向前方。她看到游泳池畔有一對男女。
「唉!」可惜她的傻瓜相機只能放大三倍。
那對男女好像在親吻。
「轉過頭來,轉過頭來,這樣才能讓人看清楚你是當今最紅女星啊。」男子揚起單邊嘴角笑。
「唉唉!」早知道就該下大成本,買感光度至少八百的底片!
「太好了……」男子略離開鏡頭,這才發現身旁多了個人。
「女的是當紅明星,男的呢?」
男子一愣,直覺這名平空冒出來的女子是個麻煩。
「男的也是大名人嗎?大叔。」沒有得到答案,元菲如又問。
男子本來期待有更火辣的畫面,這會為免事跡敗露,不得不捧著相機走人。
「大叔?」人怎麼不見了?
因為喜歡拍照,她隨身帶著相機,但是貧窮的她每按一回快門,勢必經過再三考慮;然而此刻若再猶豫下去,恐怕會漏失重要鏡頭,所以她慎重地按下快門,閃光燈自動跟著一閃。
「很好、很好。」她希望相片可以因此拍得清楚一點。不解的是,相擁的兩人為何突地分開?
男方限女方說了什麼,女方匆匆跑開;然後,男方望向她這邊。
「好機會!」她又按了一次快門。剛剛那個人沒拍到男生的臉吧?這下子她相機裡有個大獨家了!
只是,那個男的為什麼離她越來越近,害她忍不住又殺了好幾張底片,最後甚至拍到了一個大特寫。
為什麼說是最後呢?因為她的相機被搶了去。
「我的相……」她明明躲在這麼隱密的地方,怎麼會被發現?
她與男子對望,兩人同時愣住三秒後,指著對方——
「你是早上那個該死的瘟星!」
「你是早上那個超沒EQ的大帥哥!」
語畢,五秒後,兩人又異口同聲:
「你怎麼會在這裡?」
兩人隨即從彼此的服裝得到答案——她是這場宴會中卑下的服務員,而他是高高在上的貴賓。
「相……相機還我……」經過早上的過招,她深知對方是多麼的不可理喻,還是快快要回相機,快快閃人的好。
「你想有可能嗎?」
應若士打開相機底蓋,扯開整卷底片,扔到地上。
「我的底片!」元菲如傷心地捧著底片。「這裡頭有我的小歸、我心愛的偶像,還有我的頭期款……」
「頭期款!原來你打的是這種算盤。」他氣忿地把相機扔到一旁。
「我的相機!」元菲如跨過樹葉,撿起她的相機。相機砸到石頭,鏡頭破裂,一命嗚呼。她抬頭瞪向犯人,「你!」
「只摔壞你的相機,對你算客氣了。」他沉著臉說。
「你這話什麼意思?對我客氣是這樣,對我不客氣是要殺了我嗎?」殘暴的上流階級人士!
「沒錯,我早就想擰斷你的脖子了。」他走向她。
「等……等等!你怎麼會知道我在……啊!閃光燈!」竟是她信任的相機背叛她!
「你幫哪間八卦報做事?」沒見過這麼笨的狗仔。
「哪間都不幫,誰出的價錢高就賣誰。」她本是這樣打算,但現在什麼都沒了。她垂著頭看著相機,無奈又哀傷。
應若士蹙眉。這個社會就是有她這種好事分子,才會不得安寧。
「這件事先撇開不談,我還沒跟你算早上的賬。」早上她一句上課快遲到,掉頭就走,當時他便發誓若再讓他遇著,絕不放過她。
「新的一天就快來了,你還在想早上的事?我都跟你道過歉了,你還要怎樣?」他還不承認自己小心眼?
「你嬉皮笑臉地隨口吐出幾句sorry,算什麼道歉?」很少有人只花三秒鐘的時間就讓他青筋直冒。
「是喔。」元菲如雙手垂在腿側,狀似必恭必敬地朝他一鞠躬。「對不起……」抬起頭,她歪嘴、鬥雞眼,「我天生長這副嘴臉,很抱歉。」
應若士著實沒見過只可以用「皮」這個字來形容的女生。
「你當街又蹦又跳地拿著雨傘亂打樹,害我淋得一身濕,你真的覺得自己一點錯也沒有嗎?」
「我在幫那些小朋友把卡在樹上的球打下來嘛!」早說過她不是故意的了呀。
「在那之前,你還差點害我絕於絕孫!」想起那千鈞一髮,他現在還會冒冷汗。
「你自己不都說了,差點,差一點點,表示慘劇沒真的發生嘛!你現在有躺在醫院哀悼自己不幸被人個不小心打成不男不女嗎?」
事情是這樣的:台灣連續兩個禮拜大雨不斷,她知道有人因為這樣便暴躁不安,但她的好心情絲毫不受影響,早上照例撐著長傘,步伐輕盈地跳過行人道上一個又一個小水 。
到了某個因排水不佳而積了一大攤水的路口,前方行人一一閃過,唯有她膽識十足地決定挑戰。
她伸出腳往前跳,手晃了一下,傘緣打到後面的人,她微愣,因而挑戰失敗,踩進水攤中,褲腳、布鞋全濕,也濺了幾滴……呃……一些泥水在身後那名被她傘打到、也就是現在面前這位壞脾氣的男子身上。
她回頭跟對方說聲sorfy,心想這種情況很適合哈哈一笑,應該就可以釋懷,但對方顯然不這麼認為。
她又說聲sorry,回身準備過馬路,發現只有她一個人撐傘,原來雨停了,於是她收傘,邁步前順勢將長傘往後一甩,便聽見一聲哀嚎。
長傘打到的是他護在重要部位前的精美提袋,他鬆手,袋子掉到地上。
元菲如幫他撿起袋子,當時心中還奇怪他幹嘛臉色蒼白,叫得那麼淒慘;而袋子裡傳出的碎片聲響,她也沒放在心上,只想到綠燈快轉紅,必須快跑過馬路。
是他自己反應慢沒跟過去,事後還指責她畏罪潛逃。
然後呢?
她當然希望沒有然後了,但是走沒幾步路,看到幾個小孩望著卡在樹上的球不知如何是好,善良的她於是自告奮勇幫他們把球打下來。
球順利打下來,也打下一陣樹雨,把某個自己不會閃遠一點、又愛遷怒於人的人也就是他——淋成落湯雞。
「你怎麼也不肯認錯就是了?」
應若士攔腰抱起她,往游泳池走。
「你……你做什麼?!」她掙扎。
「你說頭髮剛洗過,再洗一次就好;衣服昨天才從乾洗店拿回來,濕了不管,它自然會幹;我現在就讓你嘗嘗相同滋味!」
他要把她扔進泳池裡?她是旱鴨子耶,這跟謀殺她有什麼不同?
「我……我道歉!真的!放我下來,求求你!」自由誠可貴,生命價更高。
應若士放下她。
「我……」她的眉頭皺得快連在一塊了,低下頭:「對不起。」
「頭抬起來。」他懷疑她偷扮鬼臉,和先前一樣,不是真心道歉。
「對不起。」
應若士細瞧她委屈的表情。怎麼?跟他道個歉,對她是天大的打擊似的?
「事情還沒完呢。」應若士心情好一大半,好整以暇地說。
「還沒完啊?」她的腦子快速運轉,難道是……眨眨晶亮的雙眼,她擊掌,「啊,組長現在可能四處找我,我不快點回去不行!」
「想跑?」早料到她又會借口開溜,他一把抓住她的髮辮。
「哎唷!我的頭髮……先說好,你那些餐盤破掉,不關我的事。」她決定先發制人。
「那是我一個月前跟法國廠商訂作,要送給今晚宴會的主人,也就是我姨父、姨母家中新成員的禮物。」他放開她的頭髮。她的先發制人在他看來根本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說穿了就是送給小狗的狗碗嘛!什麼?狗碗也要用訂作的?」再次印證人不如狗!她咬唇,眼神遊移了一下,突然指著他說:「你自己說過不用我賠的。」
「我什麼時候說你不用賠的?」應若士頗意外。她說得如此篤定,他卻不記得自己說過這種話。不是她說謊就是他記憶力衰退,而答案當然是前者。
「早上我問你那是不是地攤貨,是的話我就賠償,你馬上說我賠不起。你看,你都知道我賠不起了,還會叫我賠嗎?」開玩笑!賺錢多辛苦,說什麼她都得把從天而降的金錢債賴掉。
結果她不是說謊,是再次強詞奪理。應若士搖搖頭。這小妞難纏,想和她辯出個是非,是跟自己過不去。
「好,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他說。
他決定得乾脆,反而讓元菲如心中毛毛的。
「很……很好,我百分百贊成。那……再見了。」擔心脾氣陰晴不定的他會反悔,她馬上要走。「但是……」他又抓她的辮子。
「痛……還有什麼但是啊?」她護著髮根。就說這個人善變吧!
應若士也意外自己會有這樣的動作。照理說,他應該是希望她從此消失在他眼前才對……他想了一下,沉聲警告道:「今晚看到的事,你半點也不准洩露。」
「今晚看到的事?看到什麼?我什麼也沒看到啊。」元菲如側頭裝傻。
果然夠機伶。他放開手,看著她,她的相貌還算可愛,但並不合他的胃口,甚至連點心都稱不上。
「你叫什麼名字?」他卻想進一步瞭解她。
「我叫……」元菲如心生警戒。他自己說算了,何必還想知道她姓啥名啥?「我叫元……王菲……王菲菲,和歌星的名字很像哦?」
應若士覺得懷疑,但是姑且信之。
「電話、住址呢?」
她後退,他又伸出手。她急忙甩頭。真是!姑娘家的頭髮,豈是他想碰就能碰的。
「呃……你有沒有紙筆,用寫的比較快。」不給他一個答案,他不會放她走吧?
待她寫好,應若士拿回鋼筆和記事本,瞄了下她的字跡後,瞅著她的眼說:
「最好不會再出什麼事,否則,我不會饒你的。」
我不會饒你、我不會饒你、我不會饒你的……
「啊……」
元菲如半夜驚醒,冷汗涔涔,發覺勒住脖子的是自己的雙手。
好可怕,她夢見那個男的手拿尖刀,追殺她到天涯海角,她逃到無處可逃,被他扣住脖子,眼看刀子就要刺下……她醒了過來。
她起身,扭亮大燈,確定只是作噩夢。
倒一杯白開水,仰頭一口氣飲乾。她拍拍胸口。
「要命,比被鬼壓還可怕。」
她坐在桌前,看著桌上父母的照片,合攏雙手,向父母祈求:「親愛的爸媽,你們在天堂得保佑女兒天天順利平安,一點事也沒有哦。」想想,應該沒什麼好怕的。
她給他的是假名字、假電話、假住址嘛!
對,不會有事的。
心中大石放下,她抓出養在一旁小魚缸裡的迷你龜,放在桌上,輕撫龜殼。
「小歸,就只有你對我最好了。」是還有個姓唐名初明的人像個大哥般關心她啦,但是她只有在對著寵物小歸、以及父母的照片時,心情格外平靜愉快。
她很衰。
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得讓人不明白命運的環結究竟哪裡出了錯。
她剛剛上完課,要去咖啡館打工,經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路口,右方遠遠有輛車子,心想駕駛者看到斑馬線上有人應該會減慢速度,於是她放心地往前走。
車子卻從她面前呼嘯而過,濺了她一身泥水!
「可惡!有種給我停下來!」她氣忿地衝著車屁股罵,並比出不雅手勢。
沒想到那輛黑色進口跑車竟真的緊急煞車、後退。
「誰怕誰!」上課打瞌睡被教授點名警告,她正想找個人吵架出出氣。她低頭撿起一顆石頭以備不時之需。
但是當車子停靠路邊,車上的人走出來,她不禁傻住。
「怎……怎麼會是……呃……我比這個手勢,沒有任何惡意哦,我本來只想比拳頭,誰知道中指卻彎不下來……」
對方繃著臉走向她,令她害怕地後退。
「呃……我比拳頭也不是想找你打架哦……」
真是沒出息,竟然如此低聲下氣,而且還鬆開手,手裡的石頭落下砸到自己的腳——遇上這個人,就是這麼衰。
倘若她不對著車子大罵,能不能逃過這一劫?答案是否定的。應若士早就認出她;過了頭才煞車,是因為車速實在太快。
「你媽媽沒告訴你,說謊會下地獄、會被割掉舌頭?」料她逃不掉,他停步,與她相距兩步進。
「我媽媽在我小時候就離開我,上天堂去了。」她低下頭前,刻意哀傷地瞟他一眼,低下頭後,追加一句:「我爸也是。」
她的父母親都去世了?應若士微愣,但隨即提醒自己:她有欺騙他的前科。
「你的名字是什麼?」他再給她一次機會。
「我叫什麼並不重要吧?」不是她刻意保持神秘感,而是和這個人保持陌生人關係,對她而言比較安全。
「依然不肯說?記不記得我說過又出事的話,不會輕饒你?」他再次扳起臉色。元菲如則蹙起了眉。誰叫他又拿這句話嚇她!她混過好幾年孤兒院,是被嚇大的。
「你睜大眼看清楚,這次是誰出事?我差點被你撞死,衣服還被你的車濺成這樣!」是誰該不饒過誰呀?
「我沒聽錯,你說了差點,記得你對差點這兩字下的定義嗎?」應若士微笑指出她話中漏洞。「還有,衣服髒了,洗一洗就乾淨,這道理也是你主張的,不是嗎?」
元菲如啞口無言。她今年一定是流年不利,才會遇到這樣的流氓、無賴。
應若士嘴邊的笑容褪去。
「而且,我指的不是這件事。」
他轉身從車上拿出一本雜誌,翻到某一頁。
「你自己看!」
元菲如沒神經地合上雜誌看封面,確認雜誌名稱。
「哇!我找了四家店都買不到。」想不到他會主動奉上她哈得要死的八卦週刊,若沒有先前的事,她會當他是活菩薩。
「一定是有我偶像的報導才會賣得這麼好,我看看……」她興匆匆地找到想看的那一頁,臉色卻在讀了標題之後大變。
「什麼?!『孟傑、葉琳激情延伸戲外,數度共度春宵被活逮!』這太……」照片指證歷歷,由不得人不信!
她把雜誌扔到地上。
「太過分了!竟敢對我的孟傑出手!」她踩雜誌。
「你做什麼?!」
「不要阻止我,我要踩爛她的臉!」
「你給我看清楚一點!」
「狐狸精的臉有什麼好看的?」
話雖這麼說,她仍勉為其難地困了一眼。咦?她一腳踩在雜誌上,先踮起腳跟,再舉起腳尖,抬頭和面前的他對照一下。
「這不是你嗎?」她撿起雜誌。
「被你踩成這樣,你還認得出我,真是好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