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魄。」
左殲雅赤腳來到戴著耳機、背對她,埋首於工作中的楊魄身後。
「魄。」
她拉他衣袖,他沒有回應,她鼓腮,將長髮全撥至右肩。
「魄——」淘氣地直接拔下他的耳機。
「你別……」楊魄不耐煩地轉過身,見到在煩他的是左殲雅,微微一怔,變了臉色,和緩地說:「什麼事?」
左殲雅後退一步,端詳他:「你剛把我當成誰了?」
「沒有。」他躲了一下她審視的目光後,問:「什麼事?」
她甩頭,將飄飄髮絲甩至背後,指著客廳的收藏櫃說:
「你拿最上面那個音樂盒給我。」
「櫥櫃不是沒上鎖了嗎?」
「我拿不到嘛!」她拉他的手,硬要他起身。「幫我。」
兩人到客廳,楊魄推開展示櫃的玻璃。
「你說要最上面的?」
「是,啊,等等。」
她像小女生般興奮,搬了張椅子過來。
「我自己來,你在下面幫我守著。」
站上椅子,她伸出手便取得到想把玩的音樂盒,她卻還踮腳。
「就是這一個。」她打開音樂盒,曼妙音樂串串流洩而出。她俯對楊魄,開心地說:「你記得嗎?這是有一回你一個朋友帶我們去他的國家厄瓜多爾玩,我們還順道去了加拉帕戈斯群島,你說為了紀念那次特別的旅行而買給我的;想想,我們在留學時候,認識非常多的人,因而有許多特別的回憶呢!」
過往記憶令楊魄露出微笑,向她伸出手。
「下來吧。」
「嗯……」她舉起腳。「哎呀!」
「小心。」
楊魄抱住重心不穩、跌落椅子的她。她偎在他懷裡不動。
「我的腳……好像扭到了。」
他抱著她到沙發,捧著她的腳底,體貼察看。
「哪裡疼?」
「不疼。」她抬起頭,笑得燦爛。「我就知道你緊張我。」
她側坐在他腿上,圈住他的脖子,明亮雙眸緊瞅住他的目光。凝望他半晌,她合上眼,等待他吻她。
他沒有動作,待她張開眼,他說:「我有工作。」想請她自動離開他身上。
她不動,整個人靠著他,頭枕著他的肩,柔聲說:「工作重要還是我重要?」
他沒有考慮太久。「都重要。」
她聽著他規律一致的心跳聲,嘴邊自信的笑容開始褪去。她以修長優美的指尖劃他的胸膛:「只能選擇一個呢?」
他不說話。
她坐直,看他:「工作?」
他將她抱到一旁位置,說:「或許吧。」獨自站起來走向他的工作區域。
她咬唇,皺眉。「這時候就算說謊,也應該說:『當然是你比較重要。』才對吧?」
「是嗎?」他沒有回頭。
「魄!」
她大喊,跳起快步走到他面前,勾住他脖子,踮起腳尖主動吻他!
他閉著嘴,站著不動,單方面的吻不是吻,她只得停止。
腳底板回到地面,雙手仍掛在他頸項上。「我對你而言,已經如此無味?」
他輕輕拿下她的手,「何必呢?」何必急著更進一步,追根究柢?
「為什麼只有講到以前的事,你才會對我笑,開心的和我說話?」
「因為那已經成了你和我之間獨一無二的回憶。」
「我來找你不是要回憶過去!現在也可以創造我們獨特的回憶啊!現在、未來,都遠比過去重要,不是嗎?如果你只當我是你的過去,為什麼當我這麼多年後回頭找你,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難道不是因為你還愛著我?」
「我……」和方才一樣,他無法對她說謊。
「說不出口,就和以前一樣,用行動證明你愛我、你為我神魂顛倒!」她開始脫衣服。
楊魄抓住她雙手阻止她。「別這樣。」
她推開他,「你根本不愛我!你和其他人一樣,瞧不起我!」她蹲在地上,「因為我年紀大了,變醜了,你們全都不要我了……」她抓扯自己的臉皮。
「殲雅,」他抓住她雙手,搖撼她肩膀,制止她傷害自己。「殲雅,別激動!」
左殲雅倒在他懷中,神情有些恍惚,嘴角卻勾起一抹笑。
「我今晚可以留在這兒?」
「你說過『他』今晚從大陸回來,不在家等他,不好吧?」
「誰知道,他在這欠了一屁股債,回來肯定躲到連我都找不到的溫柔鄉里。」
她想了一下,剛剛楊魄不僅轉移話題,還間接否定她的請
求。她盯著他。「魄,你不會是喜歡上別人了吧?是我在樓下見過
的那個女孩嗎?」楊魄垂睫。「不是。」
「你遲疑了一下。」她的面容變得猙獰。「敢看著我說嗎?」楊魄看著她。「不是。」
她打他一巴掌。「你騙人!我就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是在利用我、在報仇!你恨我,恨我當初為錢離開你!我都說那是因為我爸爸欠了太多錢,我那麼做是被逼的啊!」
她邊說邊退至門口,打開門。
「魄,如果連你都不要我,我該怎麼辦?」
「殲雅……」
左殲雅掩面離去,大門自動關上,楊魄上前兩步,沒有追她。
知道過往情事的人得知他和她的近況後,都笑他傻,事實上,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像剛剛那樣的爭吵,早已不是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左殲雅情緒化、喜歡耍心機。以往他為她傾倒時,他總是配合她的遊戲規則,努力花心思取悅她;現在他已無拚命跟在她後頭跑的熱情,可以說因為他料定她會自己回頭,也可以說因為他的心機已比她深沉。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是為什麼……為什麼……
他不願多想,戴上耳機準備工作。
「楊魄——」
一聲俏皮的呼喚自心裡浮現他耳畔,他佯裝沒有聽見。
「楊先生——」
他扭大耳機聲量,撥放之前完成的創作片段,不願去想,卻無法自持。
「楊大師——」
怪腔怪調的呼喚不斷在他耳邊迴響,他激動地摘下耳機往地上丟!
他僵住數秒,震驚於自己的失控。
他抓發,搖搖頭,打開落地窗到陽台吹冷風。吹冷風為的是冷靜頭腦,卻不由自主地往隔壁大樓望去。
然後,他看到了她——喬時宜。
* * *
當楊魄回過神時,他已經在往下降的電梯內。他想起剛剛在上頭看到的,喬時宜不是一個人站在大樓前的人行道上,而是……
他步出住處大門,喬時宜和一名男子站在停在路邊的休旅車後頭,男子將手上的紙箱放進車內,關上後車門。
「我先把這些載過去。」男子說。
喬時宜頭點了一半,「啊,我也一起……」
「不用了,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喬時宜搔搔頭。「不好意思……」
男子舉起手,似乎愛憐地想撫摸她臉頰一下,卻因怕嚇到她而作罷。
「你整理東西吧。別弄得太晚,今天早點休息。」他拿出車鑰匙,走向駕駛座的車側。
「謝謝你。」喬時宜對著他的背影。
男子回過頭:「不會。」
喬時宜退到人行道上,隔著車窗看對方發動車子。
對方按下車窗,向她說:「明天見。」
她笑,搖了下手:「拜。」
目送車子駛離,她「呼——」地歎口長氣,呆住似的低著頭站在原地一會兒,然後用力甩甩頭,不准自己沉溺於頹喪之中。
她轉過身,習慣性地望向隔壁大樓。當她看到大樓前那道熟悉的身影時,她一度以為是幻覺。
直到對方起步走向她,她的心臟跟著強力鼓動起來。
楊魄來到她面前,看著她,不語。
「嗨……」她打招呼,一瞬間以為他在生氣,不過他不說話、板著臉時,本來就冷酷得讓人難以親近。她看看他身後,問:「一個人?」
再看看他手上,也沒東西,他總不會是特地來見她的吧?不會的……
「那位就是你的新男友?」
「咦?」他看見了?「呃……嗯……嗯,算是吧。」程盈千跟她說過上一回聚會的情形,也許,這能讓她遲疑不決的心下好決定,她點頭:「大概是。」
他沒留意她話語中的不確定性。「不錯嘛,長相還好,看來溫柔又體貼,完全符合你的期望。看來薛大偉收定你們的大紅包了。」
「你也不錯啊!」她像以往沒大沒小的模樣,推了他一下。「一生的最愛回到身邊,住豪華大廈開進口車,我看你才是好事近吧?對不對?對不對?」
他沒如她所願,告知她他的近況,他又問:
「你們剛才搬到車上的是什麼?你要搬家?」
「你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又破又貴,房東又惡劣,我是念大學的時候和幾個同學合租,後來室友一個一個搬走,我心想搬到哪其實都一樣,薪水也還算負擔得起,才自己一個人承租到現在。
可是現在房子老舊,問題一堆,房東又不改善,剛好租約快到期,朋友又幫忙介紹房子,我才……」對他說著說著,她突然推翻先前決定:「哎,我也不曉得,看到我那一堆東西,想到搬家的麻煩,我可能會選擇忍一忍吧……嗯,我不會搬的。」
她的話前後矛盾,因為她自己也無法確定搬或不搬。
楊魄暫時相信她最後的結論,搖了下頭:「你男朋友很喜歡你這樣語無倫次?」
「至少他不會像你這樣,喜歡挖苦我!」她現在是個超級苦命女,他還欺負她!
站在路邊,望著她,他發覺這好像是第一次仔細瞧她;而且他不只不想別開頭,連眨眼都不……
「聽說你前陣子發生很多事?」
「沒錯。」喬時宜擺手,一切一言難盡啊。「霉得我差點想從樓頂上跳下來!幸好我還算樂觀,很快擊退壞念頭,我……」他看她的眼神有異樣的情感,讓她一怔,「我已經說我是個很樂觀的人了。」他只是同情她的遭遇,她可別自作多情呀!
「為什麼沒來找我?」他瘖啞的口吻竟帶有哀傷,他趕緊轉換口氣:「我是指,我就住隔壁,之前幫你作過感情咨商,多一次心理輔導也沒關係。」
「我怕你氣急會跑去揍我那個龜毛上司,雖然他很欠扁,可是你的拳頭太可怕了!像在日本的時候……」她咬住下唇,記起那是必須封印起來的回憶,因為……
楊魄看看自己的手,「會嗎?」五指張開,掌心面向她。
「是的。」她直覺想揮出拳頭,打他的手掌!
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拳。
她嚇一跳,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連退兩步。剛剛……剛剛那是什麼狀況?她腦子一團亂。
他放下手,問:「我們有多久沒碰面了?」他仰頭望向黑濛濛的夜空。「我記得上回碰面是在……」
他剛剛只是開玩笑吧?她也常擅自摸他鼻頭、推他一把的……她反應過度了。
她傻笑:「你忘啦,就是你心愛的美女女朋友回來找你的那天。」
她可沒挖苦他的意思,只是覺得這麼說的話,他肯定連上回碰面是幾月幾號星期幾都想得起來。
「你不要再笑了好不好?」他突然繃起臉。「很難看。」
她的表情說明她受到傷害。「我可以哭嗎?我哭起來更醜喔。」
她不傻笑,能怎麼辦?他擾亂了她的心呀!她已經夠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為什麼還要出現?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我……我有找過——」她指他住處大樓的大門旁,「一次,」指地下停車場入口處的旁邊,「兩次,」作出聽電話的手勢,「三次……好幾次……啊,我又語無倫次了!」
「說清楚。」她……她找過他好幾次?在門外等他、打電話給他?
「我……」她可以說嗎?她難得守住心事,若開了口,怕從此關不住的……
「什麼?」他逼近她。
「我……」
「魄!」本要進他住處大樓大門的左殲雅看見他,跑了過來。「魄!」
她一把抱住他的腰,在他懷中泣訴: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不能沒有你,永遠不能……」
楊魄沒有回抱住左殲雅,卻也沒有推開她,他抬頭,看喬時宜。喬時宜又是傻笑,原來,他是在等女朋友……
向他揮了下手,她轉身回住處。
* * *
喬時宜到超市買東西,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著有一陣子不管走到哪,都會遇見楊魄。那時她還當他是瘟神呢。
他對她說話總是不客氣,而她也不是省油的燈,有機會便同他瞎扯、耍寶;成功惹他生氣了,心頭便竊喜不已。
那時不曾考慮愛或不愛,是和他相處得最自然愉快的時候口巴。
好希望……好希望能再一次和他在這一條路上偶然遇見,畢竟,從明天開始,回家的路就不是這一條了。
走到楊魄住處門前,沒有看到楊魄,倒是他的女友左殲雅站在騎樓下,看著她這方。
喬時宜不解她怎麼不在楊魄屋裡等他,一邊心想她應該不認得她,低著頭走過她身邊。
「你好……」
她轉頭,左殲雅的確在跟她打招呼。
「你好。」
喬時宜停下腳步。
「我可以和你聊一會兒嗎?」左殲雅微笑道。
看著她精緻完美的五官,薛大偉咆哮她的美麗全是造假的畫面浮現喬時宜腦海;可是,她真的美得太耀眼,即使靜止不動。
「呃……」她穿著休閒服、平底涼鞋,手上提著在超市買的便當,家裡還有一堆東西等她打包……
「一下下就好了,你不方便嗎?」
「前……前面路口有家咖啡館,」她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一定沒有人拒絕得了!喬時宜忘記前陣子荷包才大失血,打腫臉充胖子,說:「我請你喝咖啡。」
兩人進入咖啡館,點好飲料後,左殲雅的第一句話是: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我叫左殲雅。」
「我知道,我知道……」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在侷促不安什麼。
同為女人都折服於她的美貌之下,莫怪一堆男人為她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我叫喬時宜,時間的時,適宜的宜。」
她心想,楊魄沒有和左殲雅提過她,是理所當然的……
服務員送上兩杯熱咖啡,左殲雅優雅地加糖及奶精。
「你和魄是不錯的朋友,對不對?」
平日咖啡一來,趁熱拚命加糖的喬時宜突然不敢有動作。
「也不算是太好啦,我們住隔壁,彼此講起話來都沒什麼分寸,勉強算得上是朋友,勉勉強強。」
左殲雅輕啜一口咖啡,放下咖啡杯,望向窗外,以手托腮;每一個姿勢都像在鎂光燈下,特意擺出的。
「我好煩惱……」她輕歎。
「什麼事?」喬時宜隨即關心地問。
「很多很多,尤其和魄之間……」
「你們之間,不順利嗎?」
她搖搖頭,「我們很好。」以略帶憂鬱的面容撥弄髮絲。「是我太喜歡胡思亂想。」
「你別想太多,我覺得你們很相配,這一次一定可以長長久久,相守一輩子的。」
左殲雅看她,她的表情和她的口氣一樣真摯。左殲雅淡淡一笑,說:
「真好,還有人真心祝福我們……」
喬時宜是真心為他們祝福。「只是……我知道我沒資格說這種話,可是我真的覺得你應該快一點……離婚,以免對楊……對你不好。」
左殲雅點頭,「你放心,我很久以前就和我先生在談離婚了。」她端起咖啡。「你從哪聽說我的事的?」
「呃……」薛大偉對她有很深的成見,又是個大嘴巴,左殲雅可能對他也無好感吧。「聽某個朋友說的,他也只曉得一點。」喬時宜不希望自己隨口說出的話,加深兩人的誤會。
「大家都喜歡說別人閒話。」左殲雅繼續展現她憂鬱的美感,強說愁。「活在別人指指點點的目光下,好辛苦。」
「你別在意那些閒話!確定你喜歡他,他也視你是他的唯一,這樣就夠了。」喬時宜因為得知她和一般人一樣也有煩惱,而加深對她的好感,努力鼓勵她。
「時宜,」她輕握喬時宜擱在桌面上的手,對她示好。「你覺得魄怎麼樣?若不是我的出現,你們會在一起嗎?」
「不會!不可能!」她強烈否認。「他人很好,對我而言根本是高高在上,和他在一起,我想也不敢想。」
「我和你一樣,對自己沒信心,雖然他待我十分溫柔,可是我仍然不確定該不該將自己交給他。」
將自己交給他?她指的是……肢體親密撫觸的那方面?
「哎呀,你和我不一樣的!我怎能和你相提並論呢?跟你相比,我就像地上的爛泥巴啊!」
左殲雅噗哧一笑。「你人真好。」
對,她的好是把自己貶成爛泥巴。她沉默地啜了口溫涼的咖啡。
咖啡,好苦,像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