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一間敞亮的西餐廳。
過了用餐尖峰時間,店內幾乎只剩下這一桌的十來個客人。他們靠著窗邊坐,將三張桌子並成一張長桌,年齡相當的一男一女對坐在兩邊的中間,他們的身旁分別是年齡較長的父母親,以及其他親人。像是促膝對談,又像談判似的壁壘分明,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一些不關痛癢的話題。如果有人看到他們的樣子,一定會大膽猜測——他們正在相親。沒錯,他們確實是在相親,尤其是男主角孟庭軒,在父母的安排之下不知道已經相親過多少次了。他穿著白底藍條紋的襯衫,打了條深藍色系的領帶,梳得整整齊齊的西裝頭,唇邊總是露著笑,就像對待他的病人時,給人信任、安心的淺淺的笑。細邊金框眼鏡架在一張俊秀的臉上,鏡片後面是一雙睿智的眼睛,身材瘦高,但是看得出來有副強健的體魄,神態中透著書卷氣息。陪同他的除了父母親,還有兄嫂,他們聽說今天的女主角是廣告界的女強人,擔心閱歷單純的庭軒是否招架得住,特地跟來的。
女主角楊立晴顯得非常拘謹,這樣的刻意安排對她來說就像電視上的相親節目,強迫他們面對面然後問男女雙方「你(你)對她(他)的第一個印象如何」,毫無效果而且令人煩躁。如果只要第一印象,那麼只需安排一場邂逅,例如讓男主角撞破女主角的車燈之類的,如果媒人沒有這種創意,至少這個人的打扮要「勁爆」一點,這樣才能達到驚艷的效果。楊立晴到目前為止沒有主動開口說過一句話,也沒有正眼看過她面前這個男人。素淨如玉的臉上鑲嵌著一對大黑眼睛,還算圓滑的下巴讓她的瓜子臉不至於看來太削瘦。短短的黑髮在發尾的部分略略地向外捲起,這個髮型讓她看來伶俐乖巧,掩蓋了不少精明幹練的鋒芒,而這個形象簡直讓孟家父母滿意極了——一定會是個幫夫的賢內助。他們這樣想,自然而然地也就把她緊抿的唇角解讀為因害羞或尷尬所致。
身上這套絲光棉紫紅色細肩帶洋裝讓她顯得勻稱有致,這是妹妹楊立雲幫她挑的,她說這樣才顯得熱情,可以遮一遮她到時一定不會掩飾的「死德性」。穿什麼她無所謂,是不是遮住了死德性她也不知道,但是這種顏色在這種氣氛下肯定是不合時宜的,因為她的表現一點也不熱情。
服務生撤走餐盤,送上飲料、甜點後,這場相親聚會才算正式進入主題。「楊小姐在哪兒高就啊?」孟家母親先開場,她一臉的笑幾近諂媚。
「我在廣告公司。」她簡潔的回答,因為對方是長輩,所以她面帶微笑。「她是學大眾傳播的啦,畢了業就一直在廣告界工作,算一算……也有五年了喔。還算混得不錯啦。」立晴的母親嫌她說得太少,立刻主動補充說明。
「喔,現在的女孩子能力好,很會賺錢,不用依靠男人了,不像我們以前,常常要看人家的臉色。」孟家母親說,像是在感歎自己生不逢時。最後一句明顯將箭頭轉向,中箭的人笑了笑,這個時候閉嘴是明智的抉擇。
「是啊,我先生是個公務員,常常調動,我跟著他到處搬家,一個人帶著三個小孩,整整十年沒有好好睡過一覺呢。」立晴的母親也有不少苦水。
「我老公是職業軍人,也是常調動,小孩跟著常常轉學,我那時好擔心他們的功課跟不上別人。」
「那時一天到晚想東想西,就是沒替自己想過。」她呵呵的笑了起來,對這種負擔其實是甘之如飴的。
「而且到這把年紀了還不是照樣要替他們操心。」她也笑了。相親也可以聊這些事?這兩個人倒像找到知心人了,一樣的心路歷程,只能說給同路人聽。如果做不成親家,這兩個人一定也會成為好朋友。
其他人在做什麼、說什麼,這兩個上架的鴨子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孟庭軒靜靜地喝著咖啡,目光焦距調在他的咖啡盤和楊立晴的杯子中間,並沒有開口找她聊幾句以打破僵局的打算。他心裡正盤算著牧德為了配合他服務於公立醫院的太太的休假,想要更改部分排班時間的事情,病歷資料要電腦化了,社區藝文發展協會來找過他,想結合民間的力量辦個週末音樂會,這些事該從何著手呢?
耳邊轟轟響著父親的聲音……「我這個老二啊,從小就聰明,我要他學醫,他跟我爭辯魯迅說什麼,孫文說什麼,就是想讀文學……」這說的是自己嗎?
「我說啊,年輕人有他自己的想法……」女方家長回答了些什麼?聽不清楚了,身旁幾個人的聲音逐漸變成一個鼓風爐,轟轟轟轟響著與他無關的話題。他忽然非常羨慕停留在玻璃窗外的那只蒼蠅,它可以隨時飛走,飛到它想去的地方。
而楊立晴呢?此刻這輕快的樂音正彷彿千軍萬馬在她心裡紛亂雜沓,砰!砰!砰!砰!馬蹄撞擊著每一根神經,視線裡揚起煙塵一片。
「夢田」!這是她做的第一支廣告片的配樂。那時她剛進公司,為一家洗髮精業者做廣告,當時客戶要另一首曲子做配樂,為了這件事,她的主管周家揚和她不知溝通過多少次,要她順著客人的意思,可是到了最後,他們倆一起說服了客戶接受她的意見,事後也證明,這支廣告片是成功的。廣告片成功了,她卻失敗了,她從此介入了他的生活,整整五年,談了一場失敗的戀愛。
隨著音樂,她掉進了無邊的思維之中,彷彿在席間有人斷斷續續地問她一些問題,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做了得體不失禮的回答。
離開餐廳之後,她坐在她辛苦賺來的寶貝車「NEON」裡,握著方向盤,聽著「英倫情人」的電影原聲帶,但是耳根還是不得清靜。
「怎麼樣?立晴,你對那個孟庭軒的印象怎麼樣?」坐在前座的母親急著想知道她對他的看法。
「才看一眼,哪會知道他怎麼樣嘛。」她皺了皺眉頭。
「姊,你真的有看一眼嗎?我看你都沒正眼瞧過他喔。」立雲睨著她說,一臉欠揍的樣子。她真搞不懂,立晴從青春期開始身邊就圍繞著追求者,那時候收情書、談戀愛,連和男友吵架都會吵得很浪漫,怎麼會搞到相親這個地步,而且這樣好的對象,她居然正眼也不瞧一眼,她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男人?
「我看是不錯,斯斯文文的,又是個醫生。」楊媽媽又說。
「你知道的比我還清楚。」她說,好像不關她的事。
「剛才在那裡介紹的啊,你沒在聽嗎?」楊媽媽有些氣她的漠不關心。
「他叫孟庭軒,小兒科開業醫師,在家排行老二,今年三十三歲,哥哥是律師,妹妹在高中任教,他還有一個小孩,今年五歲,他的老婆在生產時血崩死了。五年來,孟庭軒沒有再婚,也沒有交女朋友。」大弟立辰向她仔細報告。他的近視度數其實不太深,但是總喜歡配上黑色粗鏡框,樣子像老了十歲的蘇永康,據他自己的說法,是為了遮住他的桃花眼。「原來是個鰥夫,那他怎麼又參加相親了?一定跟我一樣,被架著去的。」「他一定很愛他老婆,你沒看他那個表情,說有多不情願就有多不情願。」哎呀!不是都說好了幫著說服她的嗎?怎麼唱起反調來了。
「立辰,你少說兩句。」母親斜了他一眼。什麼愛不愛的她不懂,只要條件可以就行了。「他們家世很好,而且父母親都退休了,小孩都是他兩老在帶,你不會太麻煩的啦。」楊媽媽近一步遊說,深怕她因此打了退堂鼓。
「媽……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幹嘛硬要把我塞給一個死了老婆的。」
「喔!你不急,你都快三十了,也沒見你帶個男朋友回來過。」
「我不是說過了沒遇到喜歡的對象嘛,一切都要靠緣分的,總不能上街隨便吆喝一個。」她提高聲調,已經有些著腦了。
「姊,你不要這樣跟媽說話,她也是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好的歸宿啊。」立雲也聽出她的不耐煩,出面勸阻立晴進一步失控。
立晴心下一凜,知道自己態度失當,便閉上了嘴。歸宿?她不想嗎?那正是她心裡最茫然的一條路。
「老公,你倒是說句話呀。」母親這時才想到向一家之主求援,剛才一直都沒人注意到他。「讓她自己想想吧。孟先生有個小孩,如果立晴很在意,也不能勉強她。不過我也覺得他很不錯,一看就知道是個值得信任的醫生。」
原來如此,根本就是看上他醫生的職業,楊立晴把眉頭一鎖,對這件事不再發言,她看了看手錶,已經三點半了。真是的,在餐廳裡居然扯了那麼久。
「我送你們回去吧,四點還跟客戶有約。」她抑制心裡的不悅,同時加快了車速。
***
「我回診所了。」孟庭軒送父母回來時順道去幼稚園接小翔,他下車抱了抱兒子便急著要回去,雖然他很想多跟小翔相處,但是他也很怕父母親提起今天的事。
「回來、回來,」父親叫住了他。「你媽已經在做飯了,晚上和你哥哥嫂嫂留下來吃了飯再走吧。」
「好吧。」既然走不了,他便帶著小翔溜到院子裡玩球。
這裡算是一個高級的透天住宅區,每棟房子前面都有一個大約能停下兩部轎車的小院子,孟庭軒的父親把它弄成一塊綠地,用白色木條搭了一個棚架,掛著幾個小盆栽種一些蔓籐綠色植物爬滿棚架,一片欣欣向榮,地上也有幾個小盆栽種了些非洲菊、玉蘭花,還有山茶花。「爸爸今天怎麼在家啊?」小翔一面把球拍到庭軒這裡,一面興奮的問。「爸爸留下來陪你啊。」他說,帶著溫柔的微笑。
「爸爸,我會數到一百了喔!」小翔很驕傲的說。
「真的啊!要不要數給爸爸聽?」庭軒挑了挑眉,故意用驚奇的口吻說。「嗯!」他用力點點頭,開始認真的數了起來。
童稚的聲音迴盪在院子裡,孟庭軒覺得有點感傷,每一次他回來總是發覺小翔又長高了一些,他的爺爺奶奶伯伯嬸嬸都用相同於對待自己的心來疼愛他,可惜還是有些缺憾,他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他少了個母親。
他的眉宇之間,他的笑容,都有倩容的影子,他溫柔美麗的妻。
如果現在倩容也在這裡,那會是怎麼樣的一幅景像呢?她會帶著他在草地裡找蟲子,或者做些突發奇想的事吧。她會用什麼方法教育小翔呢?她會不會教他彈鋼琴?她一定會不許他在吃飯時離開座位,如果兩人爭執了起來,她會凶他嗎?她凶的時候又是什麼樣子呢?「98、99、100。」最後這個數字他喊得特別大聲,因為他數完了,功德圓滿。「好棒喔!」孟庭軒歡呼。父親和大哥正從屋裡走過來,也一面為小翔鼓掌。「爺爺——」小翔一見到爺爺立刻奔了過去。
「來,爺爺帶你去洗澡,你玩得好髒唷。」孟爸爸彎下腰來抱起他。
「爸爸等我喔,我很快就回來。」小翔在臨走之前這樣叮嚀。
看著爺孫倆進屋裡去,這兩兄弟也在台階上坐下來。
「小翔長得好快喔。」大哥孟庭宇說。
「是啊,每次看到他都覺得他又長高了一些。梓如和瓊如什麼時候學會數到一百呀?」他帶著別苗頭的意味,開玩笑地挑釁。梓如、瓊如是孟庭宇一對兒女,分別就讀小學一年級和三年級。
「你想怎麼樣?」他握著拳槌了一下他的肩頭。
「唉,你敢動手?你忘了我是跆拳道三段的?」兩人打鬧了一陣,孟庭宇忽然正經八百的說:「剛才聽爸提起,小翔偶爾會問為什麼他沒有媽媽。」
「再等他大一點,他會瞭解的。」庭軒將目光停在最遠方。
「你沒想過再幫他找個母親?他沒見過倩容,應該不會有適應的問題。」「再找個母親?有那麼容易嗎?」他黯然的說,倩容的影子揮之不去,他能再找個女人來嗎?只為了讓小翔有個母親?這對任何女人都不公平。
「你沒試怎麼知道容不容易?」他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麼。孟庭軒,他的弟弟,唯美浪漫主義者,也許他當個作家也一樣成功。
「哥——」他拉長尾音,通常這表示不想再繼續談下去了。
「你不替小翔著想,也該替爸媽想想,他們年紀大了會擔心小翔,要是有一天他們不在了,小翔怎麼辦?煩惱是很傷身體的。」他不自禁的加快說話速度,為他的難以溝通感到生氣。「已經過那麼久了,也許你現在試試會發現沒有那麼難的。」見他不回答,他歎了口氣,緩緩的說:「看在兩老的份上,試試看吧。」
孟庭軒還是無言,他低著頭無意識的撩著腳邊的草,向晚涼風徐徐吹來,帶著玉蘭花的香味,卻不能清醒他矛盾的頭腦。能嗎?這種事情能試試嗎?
在餐桌上小翔的食慾特別好,話也特別多。他吃了平常最不喜歡的紅蘿蔔,並且喝了兩碗排骨湯。
「爸爸,你知道嗎?在學校小朋友都叫我噴水龍耶!」他很稀奇的說。
「噴水龍?為什麼?」
「因為我噴得最遠啊,就是像這樣……」他忽然用上下唇夾著舌頭用力一噗……剛剛喝湯留在嘴裡的水分就應聲噴出,庭軒沒料到是這一招,當場愣住,一旁的奶奶及時遮住他的口鼻,使得災難沒有擴大。
「小翔好酷喔,哥,你的兒子將來肯定比你強,他的心思好活潑喔。嘖嘖嘖!噴水龍。」他的妹妹庭亞大笑著說,不知道是真的這樣想還是另有所指。
庭軒斜了她一眼,轉向小翔慎重的對他說:「你這樣是很不衛生的,幾乎每個人都要吃到你的口水了。」
「對不起,我下次不會了。」小翔是個懂事的小孩,說了下次不會,他就會記得不再做相同的錯事。
母親一面幫小翔清理,一面心裡想著如何開口問庭軒今天的事。其實讓他去相親並不是逼他結婚,只是希望讓他多認識一些人,也許運氣好遇到一個好女人,這樣小翔也能有個正常的家。他們兩老終究是年邁了,看著兒孫有個溫暖的家才是最讓他們放心的。可是她就是不懂,這孩子為什麼這樣排斥相親。
「二哥今天不是去相親嗎?」庭亞先發問,她今天去上班,沒有看到好戲。這樣倒省了孟媽媽的開場白。
「庭軒,今天那位楊小姐,你看怎麼樣?」孟媽媽小心的問,每次提起這種事,到後來總是不愉快。
「你認為呢?」他緩緩的說,一邊扒了一口飯。
「我是挺喜歡的,有份好工作人又長得漂亮。」見他的反應不同以往,孟媽媽喜出望外。只有庭宇知道,他方纔的話有了些效果,可是能持續多久呢?
「嗯。」
「孟老頭,你覺得呢?」孟媽媽提高聲調,有了一點希望可要乘勝追擊。「我也挺喜歡的,看來乖巧,可是又有幾分豪氣。」孟爸爸也急切的說。呵,他還看出了她有豪氣。
「那……你的意思呢?約她出來走走吧。」
「我們喜歡她,她也不一定喜歡我啊,你們又不是沒看到她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肯定是被家人架著去的。」他把問題丟給不在場的立晴。
「你那張臉,像人家欠你二五八萬似的,也不找人說說話,她當然很尷尬啦。」「你們在說什麼?」小翔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臉認真的問。
「小翔想不想叫爸爸幫你找個媽媽?」庭亞也認真的反問,不理會一旁出聲制止的庭軒。「想啊,小唯的媽媽很漂亮喔!」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小唯是誰。「可是什麼人才可以當媽媽呢?」他的字典裡,目前為止還沒有媽媽這兩個字的解釋。
庭亞思索了一下決定挑簡單的來說:「爸爸的老婆就可以當媽媽了。」
「是不是像伯伯和嬸嬸,還有爺爺和奶奶這樣,就是老婆。」童言的文法真奇怪,不過還好聽得懂。
「嗯……對!」
「可是爸爸好像沒有。」他皺著眉失望的搖搖頭。
「那你請爸爸幫你找一個好不好?而且要比小唯的媽媽漂亮!」庭亞向小孩扇動,其他人也樂得看小孩子發功。「爸爸,可以嗎?你想不想找個老婆?」小翔很婉轉的問,充滿期待。「爸爸不想耶。」他學著小翔的語氣說。
「什麼?」他心急的問。
「因為找老婆很難的。」他呼了一口氣,不明白為什麼要跟小孩扯這些。「那為什麼大家都有媽媽?老師說要努力不放棄,大人也不可以放棄啊。」「聽到沒,小孩子都比你開竅。」庭亞生性坦率,有話直說。不是她沒耐心,而是她覺得這個二哥死心眼的軟硬不吃,說什麼都沒用,倒不如激他一下。
「庭軒啊,抽個空約她出來走走吧,先瞭解一下,又不是非要跟她結婚不可。」孟爸爸也這麼說,他想男人要有個家,家庭才是事業的基石。
「我沒意見,反正你有我的排班表,如果她願意出來的話,再打電話跟我說吧。」他淡然的說。
這樣的回答可讓兩老高興得不得了,雖然他還是不情不願,可是比起以往的經驗,這次可好多了。他們相信,兒子終究會從喪妻之痛中走出來的。
***
楊立晴來到公司已經有些遲了,剛坐下來內線就響了:「Sanny,你來啦!我們在等你開會。」
「是今天嗎?」她渾渾噩噩的,而且情緒有些糟。自從相完親回來,她的心裡就一直迴盪著歸宿這個字眼,母親替她操心的歸宿。
「快點來,總監已經到了。」
掛下電話,她拿了一些資料快步走進會議室,裡面的人正在說笑。
「對不起,我遲到了。」她笑著說。大夥一見她進來,便有人開始起哄。「Sanny遲到了要請吃午飯。」
「這兩天精神不振喔,是不是光顧著約會啊?」
「我這老女人,要是有人約,半夜也會跑去的。」她自我調侃,話裡的刺卻刺中另一個人。橢圓形會議桌首位的這位周總監家揚先生,似乎不太想聽到這類約會的事,他現在的情緒就跟他沒修乾淨的胡疵一樣亂七八糟。從她一進門,他就一直看著她,他不知道這個女人在鬧什麼彆扭,居然當著他的面說她去約會?
立晴在他的下一位坐了下來,迎上他的眼光時有些心慌的避開了。
「我們開始吧。」他僵硬的說。
在場的人感受到他們的兩位主管不太對勁,紛紛收起玩笑,正襟危坐。
會議中,家揚和立晴像往常一樣不時提出一些疑慮和建議,可是氣氛卻明顯得不對勁。兩人神情淡漠,近三個小時的會議裡沒有互看對方一眼,公司裡沒有人知道他們什麼時候鬧得這麼不愉快,以總監的EQ,這種表現實在有點離譜,而他們眼中的立晴,也是有話直說不放隔夜仇的,怎麼這會兒全走樣了?
「就是剛才說的那幾點,記得再補強,下周就要跟客戶做說明了,加油。」周家揚說完,靜靜坐在原位,看著其他人收拾資料,在立晴即將踏出會議室時叫住了她,淡然而客氣的說:「Sanny,請你等一下好嗎?」
「好啊。」她走了回來,在離他稍遠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兩人都沒說話。其他人識相的加快動作離開會議室,最後離開的人帶上了門。
會議室裡通明的燈光也照不透死寂的氣氛。周家揚靜靜地看著立晴,似乎想從她缺乏表情的臉上找出她不愉快的原因,但是他失敗了。
「什麼事?」直接挑明了問,他不喜歡拐彎抹角。
「是你留我下來的,怎麼反而問我什麼事。」她看著桌面,冷冷的說。
「我想不出來有什麼地方得罪你。」冷冷的聲音裡有重重的火藥味。他實在無法忍受她的冷淡。以前他們之間也曾有過幾次不愉快,她的冷漠都足以令他發瘋,他寧可她對他大罵,那樣至少他能知道她是怎麼了。
「我不敢,你是總監,我還要靠你賞口飯吃。」她無目的的諷刺。
「你不必這麼客氣,我們之間誰依賴誰恐怕很難說。」
「我只是做工賺錢,你這麼說我不敢當。」
「你要冷嘲熱諷到什麼時候?這樣激怒我對你有什麼好處?你這是在折磨我。」他瞪著她,覺得怒火燒到眼前來了。
「我沒有那種能耐……」
她保持麻辣的語調,可是不等她說完,家揚呼地站起來到她的身旁,一手按在她的桌面,一手按在她的椅背上,壓低上身,熟悉的鼻息噴在她臉上,讓她心中悸動不已。「你知道你有。如果這樣會讓你高興一點,那我很樂意接受你這樣對我,可是,請讓我知道為什麼。」他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說,隨即又想起方纔她說約會那件事。「你真的有男朋友了?」他心虛的問,彷彿這是一句蠢話。
「你可以有老婆,卻不許我有男朋友?」心底最深的痛楚終於化成一把利劍指向他,來吧,是他自己說願意接受的。
「你沒有,對不對?」他固執的想漠視一些現實,一些無能為力。她垂下眼瞼,並不回答。「為什麼不敢看我?」他激烈而且霸道的追問。她嘔氣不理他。
周家揚不願再繼續這種悶燒似的冷戰,他低下頭想吻她,想用另一種方式結束爭吵。她站起來猛地將他推開,這個男人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慌亂得退了好幾步,家揚心急地搶上來擁她,她伸直顫抖的雙手抵著他的胸膛,不讓他再靠近。
「不要。」她搖搖頭,一顆心煩亂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周家揚也煩亂的低聲叫了起來,覺得她越來越難以相處。她一開始就知道他有家室了,當初不在乎這層顧慮和他在一起,現在卻總是拿這件事情為難他。「我需要靜一靜,如果沒事,我就先走了。」她閉了一下眼睛,不讓自己流出眼淚來。
***
今夜的月色一點也不美,橙紅的下弦月斜斜掛在半空中,照不亮一幢幢沉睡中的黑色建築,天空像一張墨沉沉的幕,密密蓋住這座城市,不透進一點星光,頃亂就彷彿溫室效應,窒悶的充塞在空氣中。
立晴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索性翻身起床給自己倒了一杯Choya,走到窗邊打開窗戶,一陣落寞迎面襲來。
家揚現在正在做什麼?
也許還在為某個案子傷腦筋,也許正享受她的妻為他準備的宵夜,也許為了回報她的體貼,他們正分享彼此溫存的摩掌,如果是這樣,那這個時候,她還在他的腦每裡嗎?或者她將被棄置在心裡的某個角落呢?
一把利劍狠狠刺進她的心裡,她低低的呻吟了起來,眼淚悄悄滑落唇邊。如果愛情的前途是婚姻,那麼離婚呢?如果愛情的前途不是婚姻,那麼為什麼自己會這麼迷惘而且心痛?從他的婚姻裡偷出來一點點的愛,早只變成蝕人心髓的落寞,像毒品般戕害著她,卻又如此被她渴望。
電話響了,不願鈴聲攪擾靜謐的夜,她急忙接起電話。
「喂,是我。」電話的那一頭輕輕的說,低沉而感性的聲音。
「你在哪兒?」她有些驚訝。
「我在你家門口。我買了糖炒栗子,下來一起吃吧。」
立晴掛下電話,急急地走下樓去,周家揚的車停在鄰居門口,他迷人的身影就靠在車門邊,原來他沒有在他溫暖的家享受他的妻的溫柔,而是在深夜裡站在她門口,想辦法博卿一笑,她還是比較重要的,對不對?
一整天的不愉快都消失了,立晴撲了上去,雙手環著他的腰緊緊擁住了他,周家揚低下頭吻住她的唇。
「不生氣了?」將車子開到他們常來的公園,在一盞燈下的椅子上坐下,他問,唇嘴一抹微笑。這個女人,柔順的時候是隻貓,撒潑的時候更像隻貓,可是他就是偏偏愛她這種個性。「你這個時候出來,你太太不知道嗎?」她開始問東問西。
「我告訴她,我出來吃點宵夜。」他剝開一顆栗子,送到她嘴邊。
「如果她想跟你出來呢?」她張口吃掉,嚼開栗子,嘴裡溢滿香松,心裡卻是酸溜溜的,他也為她剝栗子嗎?
「那我就不能來看你了。」女人真是麻煩,明知道會不高興卻偏要問。
不再像白天那麼尖銳,她溫順的靠在他的胸前聽他的心跳。
「我媽一直在為我安排相親。」她慢慢的說。
「對方是什麼樣的人?」
「是個醫生,挺帥的。」她笑著,故意這麼說。
「嗯……」他心口一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家裡的人都很滿意喔。」她說,心裡卻升起一絲讓她不安的期望,家揚會為了留住她而結束他的婚姻嗎?
「那……你覺得呢?」他心裡空蕩蕩的,什麼念頭也沒有。
「我不知道,我在等你。」嫉妒的蛇養在心裡,吃掉她的善良。
「立晴,我愛你,可是我不能這麼做……」他慢慢的說,愧疚而且心痛。可是她不在乎他此時說了什麼,她知道這是急不得的。她靜靜躺在他的臂彎,感受他的溫情,衡量自己在他心裡的份量,緊緊握著方才升起的念頭。
她要他,而且她有的是勝算和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