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阿嬤的課。教室裡瀰漫著嗡嗡嗡的嘈雜聲。
坐在最後面就看到不少人嘴巴動來動去,以及漫天飛舞的紙條。
除了阿嬤可以任我們為所欲為之外,今天只有四堂課也是原因之一。由於下午是小週末,只見大家互相邀約參加各自安排的活動,搞得沒有人靜得下心來聽課。
聽說阿嬤只有五十四歲時我嚇了一跳。她長得好矮,而且微駝,佈滿皺紋的面容是滄桑的;髮絲全白,總在後頸項綰成髻;講課的聲音低啞而不清,但她不常講課,她只是日復一日拿著一本老舊的筆記在黑板上寫著字,考試就從筆記裡出題。不過我們都知道,讀考古題就能拿七十分左右。
我一直以為她七十歲了,甚至下止,因為她看起來比我近八十歲的奶奶還老。
有一次在學生信箱看到一封從大陸湖北寄來的信,信上的名字有些熟悉,我一向不太記老師的名字的,但我拿起那封信,在下課時交給阿嬤,問她那是不是她的。阿嬤看著來信的地址,竟然笑了,臉上的滄桑閃動著燦爛的歡喜。她一直向我道謝,告訴我湖北是她的老鄉,她一直和那邊聯絡不上,沒想到意外的收到那封信……
三年級時阿嬤教我們的國貿政策與理論,今年教我們國貿實務,學分所佔比例很重。我國貿讀得很好,並不是內容學得好,而是我得到的成績很好,將近滿分!當然不是因為我幫她拿回信,她將感激表現在分數上,而是我唸書的方法恰好對了她出題的方式。除了考古題外,我還是會讀她抄在黑板上的筆記,而且還能一字不差的寫在試券上。
我討厭死讀書,但死讀書用在考試上最有效了。當然,考完試後,就什麼都忘記了!
上阿嬤的課大家都非常的輕鬆。除了坐在前面的幾個乖寶寶認真的抄著筆記外,聊天的聊天,睡覺的睡覺,盡可以做自己的事。
通常我都會帶幾本漫畫度過這兩堂課。不過今天我在桌上擺了本筆記本,動著腦筋寫情節大綱。我本來就打算自己寫話劇比賽的劇本,再請班上的英文高手翻譯;而向章翰郎借原劇劇本,則是怕遺漏一些我沒注意到的細節。
原劇的名字是「恩怨情天」,劇中要角有五人,包括父親、繼母、兩名子女以及長女的男友。經過我改編後,一開始以音樂為底,妻子激怒丈夫,使丈夫心臟病發,且不讓丈夫順利吃藥;此時次子入場,目睹父親病發死亡,但不知父為繼母所害。
然後音樂終止,進行劇中人的關係說明。
原來長女的男友不僅與她交往,還與其繼母在一起,為的是圖謀她的家產;而其繼母嫁予其父,也是為了財富。因巧合而真相大白後,長女因男友的背叛而撞車死亡,而承受父、姊同時去世的次子,因精神耗弱而動手殺死背叛他們的繼母。
劇情頗通俗,但細心經營的話,也可以演得很聳動;尤其其中有不少衝突場面,很能激起觀眾情緒。
角色人選我心中大致有個底。我不將這次的演出當作比賽,我把它當作我在舞台上的最後公演。而英文話劇——我知道想得獎就得注重「英文」,但我重視的卻是「劇本」,我要讓大家知道什麼叫演戲,什麼叫震人心弦!
去年章翰郎他們公演時,他演出次子的角色,演得實在是……令人不予置評。我打算將角色改為女孩,也就是自己演出最後殺死繼母的次女;一想起這個角色我渾身就有種興奮感,這個角色很對我的味!
當我寫得正投入時,姜美禎寫了張紙條要我看。她寫道——好高興哦!等一下就可以看到殷然璽了哪!
我不懂她的意思,於是小聲的問她:「殷然璽是誰?」
她睜大眼看我,好像在看外星人一般,「跟你講了那麼多次你還不知道?他就是新來的電腦老師啦!」
我將紙揉皺,「無聊!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第三、四堂是電腦課,新來的老師今天終於要亮相。
這兩、三天總聽到班上在談這老師有多棒,我卻一點期待都沒有。
因為我和電腦有仇!
該怎麼說呢?仔細一想,我還真是個電腦白癡吧!只要遇上電腦,不只準沒好事,還會弄得我的心情烏煙瘴氣的。所以管這名老師長得怎麼樣,只要這學年的電腦成績順利過關,我就阿彌陀佛了。
不過前天我倒得知了個好消息,原來四年級的電腦課是「必選修」!
必選修,這種字眼只有中華民國的教育部想得出來而已。
所謂必選修的意思,就是這堂課大家一定得到堂上課,但若被當了也沒什麼關係,只要在畢業時所有選修的學分到達學校規定的標準就可以。所以今年的電腦學分我已抱著可拿、可不拿的態度,大不了明年多上兩堂課補回學分數。
姜美禎又遞了張紙條給我——既然你覺得老師長得帥是一件無聊的事,那我告訴你哦!三乙有一個很帥的學弟喔!真的,長得不高,可是很斯文哦!
我實在很受不了她!這三年多來,她每天都有辦法告訴我,在某某地方有某某人很帥!
「很帥的話,就去追啊!」我用唇形告訴她。
她捧著自己的臉頰,「不好意思啦!」
下課鐘響起,我們跟著起立、敬禮。阿嬤走出教室後,大家同時不再壓低聲量講話,教室頓時亂烘烘的。
「騷包!那你幹嘛跟我說學弟很帥?」三乙我只認識直屬的學妹,沒聽說有誰很不錯。
「真的!他帶著復古的眼鏡,真的很斯文-!」姜美禎兩手在空中飛舞;當她開始沉迷於天花亂墜的幻想時,就會有這個習慣動作。而這也是她花蝴蝶稱號的由來。
不知何時龔信文已站在我的桌邊,我抬頭問他:「你相信嗎?」
龔信文先是納悶我問他什麼,見著我的暗示之後,他搖了搖頭,問姜美禎說:「你又在發春了嗎?」
「去死啦你!」姜美禎拿我的橡皮擦丟他。
「拜託!你拿你自己的東西丟好不好!」為了她這個耍嗲的動作,我不知已掉了多少塊橡皮擦。
龔信文笑著撿起地上的橡皮擦還我,「我要去死了,要不要我帶什麼東西回來呢?」
「我要草莓土司、奶茶。」姜美禎拿了三十塊給龔信文。
「你呢?」龔信文問我,他知道我還沒吃早餐。
我從書包裡拿出五十元,站起身,「我也要一起去。」
「你要和他一起去死?」姜美禎手撫著下唇,可愛的說道。
我和龔信文同時出聲:「去死啦你!」
走出教室後,姜美禎拿著便服追出來,「漫努,你沒帶衣服來換?」
「中午就要回去,懶得帶衣服來。」
隨後她走進洗手間,我和龔信文一起下樓。
學校星期二、四、六要升旗,只有週六可以穿便服。不過大部分的學生卻除了升旗時間外,都穿著便服。平常升旗過後,我會換上牛仔褲,但這學年週四只有四堂課,我懶得再帶便服來換穿。
學校曾為制服的問題問過我們的意見。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願意穿制服,難道我們不覺得制服上繡著的「國立」專校是一種光榮嗎?誰覺得呀!如果是所國立大學我們倒還考慮考慮咧!
想想,穿著白襯衫和軍訓裙,平常走路、騎車就很不方便了,遑論「特殊日子」裡得用何種方法拿著衛生用品走進洗手間了!
上面那些管我們這些學生的人實在很不懂得為學生著想!
和龔信文在餐廳裡吃過早餐,上課鐘響過了五、六分鐘,我和他才姍姍回到教室。教室裡傳來老師自我介紹的聲音,我和龔信文低著頭從後面溜回自己的座位上。
抬起頭,見到講台上的人時,我的頭轟隆一響,跟被炸開沒兩樣。
這個世界跟我犯沖!難得撒一次謊、使一次壞,就急著來將我拆穿!站在講台上的人正是住在我對門、被王子撒了泡尿在身上的那名男子!
他現在正讓班上同學自由發表意見,看這學期我們希望他教授什麼。
我低下頭,根本聽不見其他人在說些什麼,我只希望他別發現我。
他叫殷什麼來著?我在紙上寫——喂!你說這個老師叫什麼名字?
我還是拉了姜美禎好幾下衣袖,她才肯低下頭看紙條。
她草草地在紙上回道——殷然璽。怎麼樣,對他有興趣了吧?啊!愛死他了!
把紙條傳回給我後,她坐得直直的聽課。我從來沒有看她這麼認真過。
殷然璽……真的沒想到,新來的電腦老師就住我對門……住在對門也就算了,我還和他那麼沒有禮貌的對話過……
如果真有上帝,我祈禱他已經忘了我的長相!我把頭低得下能再低了,就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旁邊姜美禎頂頂我的手肘,我沒理她。
「漫努……」她小聲的喚我,更用力的撞我的手肘一下。
「幹嘛啦?」我側過頭,不耐煩的問她。
她指指台上,「老師在點名啦!」
「啊?」我莫名所以,轉頭望著台上。
殷然璽手裡拿著點名簿,看著我這方。當我抬起頭看他時,他朝我咧嘴一笑,「沈漫努?」
從他那略帶嘲謔的笑容,我就知道他認出我來了。我想我現在一定哭喪著臉,心不甘情不願的舉起手,「我就是……」
他沒有表示什麼,繼續點著名。
我手倚著額頭,拿著鉛筆在紙上亂畫。班上同學的注意力全放在殷然璽身上,對他的興趣有增無減。
老實說不能怪我,他長得實在一點也不像個老師!
然後,殷然璽決定前三個禮拜略述電腦概論,之後介紹我們出社會後用得著的套裝軟體。
我不喜歡上課,但從未像現在這樣如坐針氈過。
如果可能,下一堂課我一定要翹掉!
結果這一堂課剩下的時間裡,我都在想如何避掉殷然璽的課。
下課鐘聲終於響起,殷然璽說不敬禮下課。我手拿著書包的背帶,只要他一走出教室,我就開溜。
要死了?他站在台上不走!我望著他,他竟然也望著我!
我趕緊移開目光,這才發現有不少同學發現我和他遙遙相連的目光。我索性趴在桌上假寐。心想他若不離開教室,下一堂課一樣難熬!
「喂!漫努!」姜美禎在我不愉悅的當頭猛推我的手。「起來!漫努!」
「幹嘛啦!」我抬起頭,才要口出惡言,就被眼前的身影嚇了好一大跳,我整個身子往後仰;若不是靠上椅背的話,我一定會栽個大跟頭。
殷然璽不知何時已來到我身前,且坐在我的正對面。「你叫沈漫努?」
我一臉無奈的苦笑,「是。」看看旁觀的同學,大家都好奇他怎會來找我說話。
不過說什麼都好,別說出他住在我對門就好!
「我覺得你好像……」他佯裝思考,「就住在我對面是不是?」
這個可惡的傢伙,讓我無從否認!我搖搖頭裝傻。
姜美禎卻在這時瞎攪和,「老師,她住在光莒新城第六棟十四樓,你住哪裡?」
我狠狠瞪她一眼,我從不知道她這麼清楚我住的地方。
「那就對了,我和她住在同一棟樓裡!」他故意說得有點曖昧,還笑得賊賊的。
同學們則開始口耳相傳。我相信不用多久,國貿科將有近半數的人知道我這號人物——住在殷然璽對門的沈漫努。
我真想用力捏姜美禎一把。
殷然璽掛著笑容看著我,似乎在打量我;我的手臂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沒有人用過他這種肆無忌憚的眼神看過我。
我開始後悔沒帶便服來換上。因為身上白制服從一年級穿到現在,大小倒剛剛好,反正某個地方從國中畢業後就沒再長進過;但經多年刷洗,布料已呈現半透明狀態。雖然裡頭加穿了件無袖襯衣,但他看我的方式實在令我不自在。
他將目光下移,我知道他看著桌下的我的腿。
可惡!這個色鬼!我將兩腿縮到椅子下。
「想起來了,我聽我姑婆提過你。」他看出我的不自在,笑容依舊嘲謔,似乎很滿意他對我造成的困窘。
「你確定是我?我們宿舍裡住了不少人。」我想殷奶奶可能告訴他對面某個女孩怎麼樣,他不可能確定那女孩就是我,雖然我們宿舍裡就我和殷奶奶聊過。
他好像能說出殷奶奶對我的評語,但此時有人喚:「沈漫努,外找。」
我望向窗外,是章翰郎。
我覺得他是救星!我向殷然璽點頭示意,站起身走向章翰郎。我聽見耳後的殷然璽向姜美禎問道:「沈漫努晚上有在打工嗎?」
我加快腳步,不敢聽姜美禎的回答,也不敢想像殷然璽聽到答案後的表情!
章翰郎拿我向他借的劇本給我。而和他談話的幾分鐘裡我心不在焉,只想著以後該怎樣避開殷然璽。
上課鐘響,我回到座位上,殷然璽亦走回講台上。
姜美禎曖昧的衝著我笑,我則怒著臉瞪她,也不看這堂課她傳給我的任何一張紙條。
終於,下課鍾又響,當殷然璽一說下課,我逃命似的跑向停車場。
騎車回到光莒新城,把車子停好後,我一心只想趕快回到我的小窩!
走向公寓,天殺的!殷然璽竟然也快速度的回到這裡來。
「老師好。」我不甘願的先向他打招呼。
「嗨!」我們站在電梯前,他說:「下課後不用這麼拘束,別把我當老師。」
「我哪敢?」話衝出口我急忙將聲調軟下來,「兩小時為師,終身為師!」
「真的嗎?那當你的老師擁有什麼特權?」殷然璽按下電梯鈕後,倚在牆邊。
我聳聳肩,「如果王子又在你身上撒尿,我大概會親自幫你洗衣服。」
他左眉一挑,「真的?」
「大概吧!」反正他已經拿去送洗了,這麼說也沒啥損失。
「那好,待會兒上去我就把衣服拿給你。」他站正身子。
「什麼?你不是拿去送洗了嗎?」哪有人把留有狗尿的衣服放這麼多天的!
「我的要求不多,你只要洗乾淨再熨平就好。」他又笑。我發覺他很愛笑。「不過領口、鈕扣邊及袖子都得仔細熨好哦!」
「你騙人!那天你明明說你把衣服送洗了!」我有點生氣,幹嘛平白無故幫他洗衣服?
電梯門開,我和他都走入電梯。
「你也騙人!你說你已經在工作了不是嗎?」他學我的語氣。
「我說我在工作可沒對你造成任何困擾,但是你騙我衣服已經送洗了,卻害我還要幫你洗衣服!」我連自己的衣服都懶得洗了,還要幫他熨平他的西裝、襯衫、領帶、長褲!搞不好還有件背心呢!哼!門都沒有!
「如果我現在又告訴你,剛才我說衣服沒有送洗是騙你的呢?」殷然璽往前跨了一步,站在我的面前,低著頭看我。
「你這傢伙!」我仰起頭怒視他,根本忘了他是我的老師。
他望著我的怒容,噗哧一笑,「現在我的謊言應該不會對你造成困擾,你用不著這麼生氣了吧?」
「你耍我?」我嘟著嘴,然後哼一聲,撇開頭。
他搔搔頭,「看來當你的老師沒什麼特權,當不當都沒有差別。」
我盯著電梯門,只想它快點打開。
「對了,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們一定會再見面?」殷然璽退回原位。
「對啊!那又怎樣?」
「我的預感還挺靈的。」他側了側頭。
什麼意思?難道他早就料到我會是他的學生?不會吧!他從何猜起?
見我不說話,他又開口:「你穿制服很好看。」
「你少來!」我下意識站得直挺挺的,「笑我腿粗就說一句!」
他以誇張的表情說道:「你這樣的美腿還算粗的呀?」
他嘲諷式的讚美令人無法接受。「我很清楚自己的身材,不用你來指點。」
以審美的眼光來看,我知道自己的腿和腰都粗了點,臀部大了點,胸部的肉卻又少了點……唉!標準的東方人身材!
我們抵達十四樓,我率先走出電梯。「倒是你的女朋友,還真是大美人一個,而且還熱情非凡。」我故意提起那天他和那名女子在電梯裡擁吻的事。
「謝謝你的讚美,我會轉告她。」
「不客氣。」我走進屋內,用力的關上門。
倒楣的一天,真的!
半夜,外面狗叫聲不斷。
輾轉翻身,難得的睡意被狗叫聲給吠得無影無蹤。
我坐起來,覺得這只吵鬧的狗就在附近,但不是王子的叫聲。
等了一會兒,猛吠中帶些悲鳴的狗,並沒有安靜下來的意思。我加穿了件薄襯衫,走到門外看到底怎麼一回事。
門前的燈光微亮,對面的大門輕掩,微微看到裡頭的大燈亮著,殷然璽大概也還沒睡。走到樓梯間,我發覺殷奶奶最疼愛的威利被綁在樓梯間。
威利一看到我,低鳴了兩聲,垂下眼瞼,顯然也知道它吵醒了我。
「這種時候吵什麼吵?」我彈了它的耳朵一下,輕聲訓它。
威利是秋田與台灣土狗的混種,毛色灰褐,很聰明,很盡職地保護殷奶奶。威利和四處向人撒嬌的王子不同,當初認識它時,我還是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才讓它把我當朋友。
只是它怎麼會被綁在這裡?我記得殷奶奶從來不綁它,任它在公寓裡自由行動;差點忘了,威利現在的主人是殷然璽,是他把威利綁在這裡的。
我拍拍威利的頭,它不喜歡被困在這裡,才會一直吠的。
「好吧!就帶威利到我那裡好不好?」我彎著腰和威利說話,一邊幫它解下繩子。其實我可以去按殷然璽的門鈴,要他將狗管好,別擾人清夢的;但我想將威利帶到王子的地盤,王子一定會氣得臉紅脖子粗。我實在很喜歡欺負王子。
「走吧!」
我向威利招招手,它跟在我的腳邊。但走廊傳來談話聲,我立刻抓住威利的項圈,不讓它跑出樓梯間。
先是一細嗲的女聲說道:「哪有人這個時候叫人家自己回去的嘛!」
「我不能把威利綁在外面。」是殷然璽的聲音。
「可是我對狗過敏呀!」
我想起來了,在電梯裡和殷然璽擁吻的就是這個女的。
「剛才你也聽到了,威利它一直叫會吵到其他人。」殷然璽冷冷的說。
「為了一隻狗,你就要趕我走?」女子瞠怒,「以前你也說過你不喜歡狗,為什麼要養威利?」
「姑婆要我照顧它,我沒理由把它送走。」殷然璽的聲音,成熟而帶些威嚴,與前幾次和我講話的模樣不同。
「現在你卻在三更半夜趕我走!」
我想像得到女子皺眉、跺腳的俏模樣。我拉著威利在階梯上坐下,心想他們接下來的爭執就會由狗轉移到彼此的感情身上。
「你講理一點好不好?我以前也沒留你下來過夜過。」
我將頭倚著威利。覺得這種情人的吵架是幸福的,好歹有個對象好吵。
「至少你會送我回去呀!」女子像要哭了似的。
「你已經買車了,還要我送?」殷然璽覺得好不耐煩,「明天怎麼辦?明天早上我再去你那接你去上班?還是接你來這開回你自己的車?」
「那我把車賣掉!」
反正她今晚就是想留在他身邊就對了。雖然我對這女的沒好感,但我想像得到她對殷然璽的深情,以及對他們這份感情的不安感。
「你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
唉!標準的台詞。當女方愈來愈把愛情當做全部,而要求男方以同樣情感回應時,男方就會覺得女方實在無理取鬧。
「那你不要住這裡嘛!你去我宿舍附近找房子好不好?」
然後當殷然璽搬出這裡,住在她附近時,她可以想辦法住進他的屋裡,再名正言順的要他娶她。女孩子都是這種心思的,我很瞭解她。
「真綺,你不覺得你愈來愈得寸進尺?」
顯然殷然璽並不打算搬離這裡,真是可惜。
「你這什麼意思?」女子不再壓低聲量,「我希望你只有我一個女朋友,希望你只對我好,希望我們能常常在一起,難道不對?」
「當初在一起,說好不是一般的男女朋友的。」殷然璽依舊冷靜,不甚在乎她的熱切。
「你想甩了我?就像你甩了其他人一樣?」女子哭嚷。
「我不喜歡有人纏我這麼緊。」
「殷然璽!」
我側耳傾聽,女子罵了殷然璽的名後,就不再有任何聲音。可能是她轉身就走,而殷然璽亦追進電梯裡了吧!
我拍拍威利,「走吧!」
一走出樓梯間,看到眼前景象時,愣了兩秒;然後掉頭跑上頂樓的空中花園,威利則緊緊跟著我。
這兩人!架都還沒吵完,就互相抱著親熱起來!好像先前的爭論只是為了培養此時激烈擁吻的情緒似的。
殷然璽有看到我吧!這個老師,一點也沒有老師的樣子;或是每個老師下課後都像他這個模樣?
我坐在近樓梯口的長椅上,威利依在我身邊。我感覺到它傷感的表情,不自主圈住它,在它耳邊說:「殷奶奶去世時,最難過的就是威利吧?」
它舔舔我的臉,回應我的安慰。
我真的很懷疑人為什麼活著?上蒼給我們這數十年的生命,究竟要我們幹什麼?
為了尋找真愛嗎?
而殷奶奶或許曾尋得真愛過,最終還不是孤獨的死去?
我走到牆邊,遠處點點燈火,仰起頭,發現今夜竟是月圓。
月色不是印象中發亮的鵝黃,而是在珠黃中帶點感傷的橙;是為了反應我憂鬱的心情吧?!
愛的殿堂,是否真的存在?或者,人在人間受盡孤寂後,才能升至雲天外的愛的天堂享受歡樂?
我發覺我中了一種叫浪漫的毒,而且中毒很深。我常常立在這裡,若有所盼的回頭望向樓梯口,假想有人巧合的站在那裡;與對方目光交會時,兩人心中同時響起——「就是他(她)!」的聲音!
就是他!我將傾注今生所有愛意給他……
當然,除了兩次巧合的遇見來這整理花圃的歐吉桑外,我還沒和其他人在這裡碰面過。
我吁了口氣,緩緩掉過頭,幻覺似的,樓梯口真的站了個人望向我這方。
他身後的燈光亮著,烘得他整個人的輪廓鑲著黃橙色的霧氣。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孔,但我知道,就是他——殷然璽!
他舉步走向我,我則撇開與他纏在一起的視線,望向遠方。
不知道為什麼,打心底升起一股暖流,手心發熱。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站在我右後方問。
「我夢遊。」我轉身看著他,「可是被不該看到的畫面給嚇醒了。」
「不該看到的畫面?」他故意裝作不懂我的意思。
「你後來如何處理她?」應該是讓她自己回家了吧!否則他不會這麼快就上來這裡。
「你都聽到了?」他瞇著眼,回想剛才他和那名女子是否說了些不適合讓我聽到的話。
「很像小說裡情侶吵架的對話,」他們一男一女倒也和小說裡的俊男美女相符合,「只是你好像不是真心對她。」
他笑。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麼那麼愛笑了,因為他有一口潔白的牙齒。
「你們女孩子,都很希望有個人真心相待嗎?」
我低下頭,「當然。只是你們男孩子都沒有心!」朦朧的月夜,我不想說謊,也不想故作傲慢。
而正如殷然璽和那名女子之間,女子很明顯的渴求他的承諾,殷然璽卻堅持要自由自在的生活。這世界上的男人總要女人付出所有,卻不肯真心待人。
「你遇見了嗎?」
「什麼?」我的心緒有些飄遠,沒懂他沒頭沒尾的問話。
我抬起頭時,他看著我的眼眸,「遇見你希望他真心待你的男孩。」
「單是希望有什麼用?」我被他望得心神不寧,急忙移開視線。
「為什麼這麼說?」他更進一步問。
照平常,我會回他問這麼多幹什麼?但我卻老實說出我的想法。
「感情是相對的,希望對方對我好,也得要對方有心要對我好才行。但是人與人經常會錯意,才會出現那麼多你愛我、我愛他、他又愛她等等的感情糾葛。」
我等著他對我這番話的看法,但他喃喃說著:「我遇見了……」
「嗯?」他聲音低得蕩進我心裡,我覺得額頭髮燙。
「遇見了我想真心待她的女孩。」他伸出手搭在我肩膀上,黑眸直視入我的靈魂,「你能不能給我一些建議?」
我沒請他移開他的手,只是失神地回望著他,「是……是你現在的女朋友嗎?」
他搖搖頭,在我肩上的手加了點力,好像要拉我進他懷裡。
我心一驚,「老師……我覺得,」我緊閉雙眼,用力推開他,吼道:「你實在很花!」
他這才好像回過神,莫名他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
我懶得弄清楚他到底怎麼了,快速的往出口跑去。威利追著我,同時和我嬉鬧似的,以舌舔著我的後腿跟。
我生氣的踢開它,怒斥道:「走開!威利,你怎麼跟你的主人一樣色!」
不管殷然璽的反應,我衝下樓,鎖上門,坐倒在鞋櫃旁。
他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跟我說這些?他不是有那麼親密的女朋友了嗎?居然還好意思說他遇見了他想真心相待的女孩!
而我又是怎麼回事?從他出現在樓梯口後,我的心跳就快得不像話!
我到底在期待什麼?我不過是個未滿二十歲的女學生,腦海裡怎能都是對於愛情的渴望?
我應該活得簡單又快活才是!
唉!我跟好色又花心的殷然璽有什麼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