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卿可人 第六章
    韓冰雪所租賃的宿舍內,她纖弱的軀體側躺在床上蜷縮著。

    嘴邊不時露出呻吟,她咬緊牙關,緊抱著腹部翻轉過身。

    睡不著。

    自然也就無法入睡來忘記腹疼了。

    伸出手在床頭櫃上摸索,拿到遙控器後,對著電視按下開關。

    電視螢幕亮起,浪潮拍岸聲隨即充斥在整間房內。

    韓冰雪睜開眼。看著電視上新出廣告片中的一幕——背景是一片蔚藍的海岸,音效是大自然的風聲、潮聲。畫面中間,有一行直字——

    海  是女人的淚滴成的

    韓冰雪蒼白的面容,有一絲絲表情變化。電視畫面轉變為其他聲景,加了其他不同的詞句。

    潮聲,卻仍持續徘徊在她耳邊。

    是那一夜詭異變幻的潮聲。

    回想起當時一個人被留在海灘上那恐懼無依的感覺,猶會令她顫抖得發出冷汗。但是,懼駭中,依稀地夾雜著微弱的幸福感。

    那是她和丁雨凡在一起的時光裡,唯一真正感受到幸福的一回。

    所謂的幸福感,當然不是在黑暗中被鬼魅環伺而狼狽哭泣,茫然而瘖啞地頻喚丁雨凡的名字如此的回憶;而是在驚俱過後的擁抱、承諾和親吻。只有那一刻,她和丁雨凡的心,靠得最近。

    痛——她皺眉、咬牙、胃部的疼痛卻未因此而有所減緩。

    兩個多禮拜沒有和丁雨凡見面了。他不找她,她也沒有了去他那兒的勇氣。

    去照顧貓,這樣的藉口,她說不出來了。那隻貓兒,比她還獨立。

    嘴裡嘗了血水味,不知不覺,已將牙齦咬出了血。

    胃痛是從吃過晚飯不久後開始的,服過兩次胃藥了,卻疼痛更劇。

    看看表,半夜兩點。若想要上醫院,得掛急診了。

    電視上潮聲又起。丁雨凡說過的那句:「我就是要你離不開我。」跟著在她的耳畔響起。

    淚,順著那句——海,是女人的淚滴成的——而滑下。

    廣告結束,節目繼續播放。是一出以醫院為背景的日劇,一群穿著粉紅色護士服的女演員聚在一起談論事情。

    節目未經配音.聽得見女演員真正的聲音。奇怪的是,大多數的日本女孩講起話來的樣子,都十分甜美,且帶著可愛的餘韻。

    雙眼盯著螢幕,卻未把心思放在劇情上,韓冰雪拿起電話筒,撥的是丁雨凡住處的號碼。

    隨著電話接通的響聲,心跳加倍鼓動,擊疼她胸口,那疼,可以和不斷加劇的胃痛相比。

    十五-十六……數著電話響的次數,一邊在猜測,在這樣的深夜裡,他會為了什麼而不在家。是去度假,或是去聽海呢?不論做什麼,他的身邊一定會有個女伴吧?!

    電話響至二十四、二十五……

    看來,他真的不在。韓冰雪準備掛下電話。

    對方電話線路所連接的另一端,卻在此時被接起。

    對方先是一陣嬌細的喘息聲,然後才慢吞吞地將話筒附耳,「喂?」

    韓冰雪得到答案了。今夜此時,他在他的房內,擁抱著一尊溫香艷玉般的軀體。

    「喂?找誰?」接起電話的女子得不到回應,遂同身旁的-人講:「不吭聲啊!」女子的音色及講話的腔調,和日劇裡清純可愛的女演員如出一轍。

    「掛掉。」丁雨凡的聲音隱隱傳來。聲調也和他平日講話有些不一樣,比較低沉、性感,透露著男性的慾望與激情。

    「啊!不要碰人家的那裡啦!嘻,好癢……」

    聽至此.她已經想像得出他們此刻大致的情景了。舉起手,欲按斷與他們之間的連接。

    「喂,你是不是要找丁雨凡?」女子卻又出聲問。同時罵旁邊的人:「討厭!色狼!」

    聽得見丁雨凡低低的淫笑聲。

    「喂!你再不說話,我就掛掉電話了哦!」

    韓冰雪閉上眼,豆大的淚珠硬生生掉落在床單上,「恩……」

    原以為對方會就此讓電話斷線,孰知對方聽見她細微的同意聲後,興奮的大喊:「有人答聲了!是個女的!啊你不要搶人家電話啦!不可以,不可以掛斷!唉呀!人家不要跟她講啦……」

    那邊似乎變成一陣混斷的場面。一會兒,女子搶回了電話。

    她說道:「喂,丁雨凡他現在很忙,你要不要說出你的名字讓我問看看他接不接。」

    韓冰雪遮住話筒,哽咽了兩聲,眼淚流個不停。

    「喂喂!」

    「韓……」盡量不讓聲音表露出泣然,「丁雨凡……」

    「她叫丁雨凡。你聽不聽?不聽?你好壞哦!人家在哭喔!聽啦!」

    僵持了許久,本來怎麼也不肯接電話的丁雨凡,又在韓冰雪主動要放下電話時,對話筒說:「是你?」

    「咽……」

    「你發什麼神經啊?三更半夜不睡覺做什麼?」

    正要抹淚的手僵在半空中,話筒裡只剩被對方斷了線的嘟嘟聲。

    韓冰雪躺在床上,顫抖的唇似笑似哭。對啊!自己發什麼神經啊?腹疼得受不了,應該上醫院,而不是找他呀!

    「別哭……」她哽咽地出聲命令自己——

    我是個生來注定要讓女人哭慘了的男人!

    「別哭呀!」

    在餐廳裡和他的第一次見面,她就開始為他哭泣了。

    翻身趴在床上,將臉埋向枕頭,很快地喘不過氣,卻止不住淚。

    「發什麼神經啊……」重複丁雨凡的話,出聲自諷。他自己說過的話,不管是甜蜜的、傷人的,或是承諾只要掉個頭,他就很快的遺忘了吧!

    但是那一字一句,卻都深深地刻進了她的心裡!

    「老鼠究競躲不躲得過貓!」她蜷起肢體,「躲不過……躲不過啊……」

    「好痛……」

    她捧著胸坎,痛苦地皺眉,「心這裡……痛……痛……」

    翻身又拿起電話,將按鍵胡亂按了好幾下。

    那頭一有人應聲,她立刻求救道:「救救我……我的……好痛……救……」

    「老姊,心臟在胸腔,胃臟在肚皮裡面,OK?」

    病房裡,韓冰雪的二妹韓靚柔,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喀滋喀滋地咬著蘋果。

    「就算你搞不清哪裡是心、哪裡是胃,也該知道哪裡是胸部、哪裡是肚皮呀!」

    躺在病床上的韓冰雪,目光在左上方的點滴滴,心思不在妹妹的話題上。

    雖然如此,她的二妹臉自顧自地口沫橫飛說著:「還有『遠水救不了近火』這句話你沒聽過嗎?哪有人三更半夜肚子痛,打電活回家哭訴?你哭也就算了,居然說了兩句『我心好痛、救我』就昏倒了。嚇得老爸老媽差點心臟病發作。」

    韓靚柔以門牙大口大口地咬起汁多味美的果肉,在咀嚼的同時,講話的速度絲毫不減:「叫救護車到你那救你,人家也不知道你是什麼病。老媽在鄉下,對著電話筒一邊哭一邊說:「救救我女兒、我女兒心在痛哪!」韓靚柔手背一抹,抹去嘴邊的口水及果渣,繼續說道:「好在現在醫學技術發達;要不然你就成了全台灣唯一一個患胃炎,卻被動開心手術的病人了。」

    韓冰雪轉頭看著她,「爸媽回去了?」

    韓靚柔點點頭,「老爸公司只准一天假;老媽自然也回家當煮飯婆了。」

    「醫生有沒有說我最快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後天吧!」看看手上的果核,已找不到可食的果肉了。「出院後一個禮拜回來複診。」床下明明有垃圾筒,她卻寧願對準門旁的那一個練准投。很慎重其事的丟出果核,結果是筒外大空心。她吐吐舌,轉而對韓冰雪道:「姊,那醫生挺帥的!多住幾天吧!搞不好會有好事。」

    韓冰雪未理會她的提議,反問:「聯考成績單出來了吧!」

    韓靚柔翻翻眼,手一揮,「甭提了。郵差上門的那天,我已經自動在樓梯口跪了一天一夜了。

    「有什麼打算?」

    她站起身,從桌上水果籃裡又拿出個蘋果,把它隨意在衣服上擦了一下,隨即咬了一口。」這次上來,我不想回去了。我想留在這裡,先打工半年,明年二月再去補習班上春季課程。」轉身走到窗戶邊。

    「跟爸媽說了?」

    她跳起身坐在窗台上,晃著兩腳啃蘋果。「等你幫我去說。」

    「想在這裡找補習班是可以,但為什麼要先打工半年?」

    「你別管我這麼多嘛!你只要幫我說服他,讓我留在這裡,好不好?」

    「你想他們會同意你的決定嗎?」

    「你可以不要說我想去打工,讓他們以為我馬上就會進補習班,OK?」

    「不可以。」韓冰雪搖頭。

    「唉!」韓靚柔嘟著嘴跳下窗台,「我就搞不懂人為什麼要念那麼多書。就算你再怎麼博學多聞,幾十年後辮子一翹,不就又什麼都不知道了?」

    韓冰雪看著妹妹。她很聰明,但因為太愛胡思亂想,一直沒能將學校課業學好。也難怪她今年聯考落述,沒有人會感到意外。

    「你不唸書要做什麼?」

    「念了書又能做什麼?」韓靚柔瞪大眼睛回問。她走回病床邊,「你不要怪我嘴巴壞。你想想,你也是拿到大學文憑的人,結果卻在公司裡當個辦雜事的行政助理。我聽說那工作性質連-個高中生也能勝任;只是因為你們公司是間大公司,錄取的標準才會比較高,對不對?」

    「所以念了書,拿了文憑,為了就是符合那個標準。」

    眼看說不過心平氣靜的老姊,她揮揮手,揮開這個話題。「算了算了,我的事過一陣子再說吧!」

    「你不用陪我。出去走走看看吧!」她知道她很會喊悶的,今天在病房裡待了一上午卻還沒開始發牢騷,已屬難得。

    但韓靚柔搖頭拒絕了姊姊的好意。「我哪敢走呀!老媽一定會打電話來查勤。」又解決了一個蘋果,這回老實地將果核丟入床下的垃圾筒。

    「對了,老姊,你到底為了什麼『心痛』?」

    韓冰雪被揪出心事而面露驚慌,「沒有呀……我只是……」

    「你只是沒分清楚胸腔和腹腔的所在?少來!」將椅子反轉,跨坐在上頭,下巴擱在椅背上,「是怎樣的一個男的?」

    「是……」該怎麼形容丁雨凡呢?

    「居然有能力讓你崩潰到那種程度——那男的肯定沒良心!」韓靚柔推測道。

    沒良心?韓冰雪唇角微揚,側了側頭。這三個字應該很適合他吧。

    韓靚柔亦迷眼對著姊姊笑了笑。「你知道嗎?一、兩個月前有媒婆上門提親了!爸媽說你還年輕、還不急,就拒絕了。可是經過你生病這件事,他們或許會改變主意也說不定。」

    韓冰雪愣住。她完全不曉得這件事。

    「太好了。我們家有相親記可看了。」韓靚柔伸手又拿了一個蘋果,這是她今天吃的第五個蘋果。

    向公司請了兩個小時假來醫院複診。

    在候診廳的電視螢幕又看到那片海、聽到潮聲;也遇到了帶她去聽海的那個人。

    原以為他的點點滴滴,已成模糊不清的過往情事;沒想到當他的身影又清晰的出現在眼前,所有發生過的事情,瞬間又一古腦地撞擊她的心坎!

    這使得那夜的心痛,最是顯明。

    丁雨凡看見她時,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展現了驚喜的笑容。

    「怎麼會來這裡?」他問。

    韓冰雪回他一個淺笑,「你呢?」

    「等人。你生病了?」

    韓冰雪搖搖頭,「公司要我們健檢,今天來拿檢查出來的資料……」聲音到了話尾因心虛而有些走調。

    丁雨凡看著她的眼光突然轉變為認真的審視,韓冰雪以為被他看出她說謊了。

    結果他說:「你瘦了。」

    「有……有嗎?」韓冰雪反射性地摸摸自己的臉頰。

    「別搞減肥那一套,白白折騰自己。」

    電視上潮聲又起。最近那支廣告上映得極頻繁。

    「海是女人的淚滴成的?」看到畫面上那行話,丁雨凡搖搖頭,嫌這文案老套,且不屑地輕哼:「怪不得這麼鹹。」

    他這種瞧不起人的高傲姿態實屬平常,不料這次卻引起韓冰雪的反感。韓冰雪以鮮有的、不友善的目光盯著他。

    「怎麼這樣看我?我說錯了嗎?海水不是鹹的?」丁雨凡吊兒郎當,自以為很幽默。「等一下,保持這樣子別動。啊——不見了。你知道嗎?你的眼神偶爾會發亮、甚至會閃爍凌厲的光芒。隱約感覺你有一股潛藏的爆發力量……」

    韓冰雪一臉冷淡,瞄一眼牆上的大鐘後,向他道:「你黑了一點。」

    「喔,」丁雨凡看看自己黑了一圈的手臂,「前幾天去南部玩翻天了。」

    「原來如此。」禮貌性地說了這句話,她告別道:「我和醫生約好的時間到了。

    「再聯絡。」韓冰雪垂下眼睫淺淺一笑。柔美的淺笑中,似乎隱藏著某種涵意。未同他道再見,她轉身走離他身邊。

    「對了!」丁雨凡猛然想起了什麼而出聲。

    韓冰雪聞聲而回過眼眸。

    丁雨凡上前,又到她身旁,問:「你那天找我有什麼事?」

    他記得那夜她打去的電話。

    韓冰雪低著頭,將側邊的長髮揚至耳後。「沒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發什麼神經……」

    「生氣啦?」

    他伸手欲撫觸她額前細發,被她側頭閃開。

    她搖搖頭,表示不介意了。就想成他只是一時被情慾沖昏了頭,才會脫口而出那麼傷人的話。

    「反應這麼冷淡?一般大早握緊刀來砍我了。」

    又伸手想牽住她的手,她卻在同一時刻舉起手,輕搖了一下,向他發出無聲的再見。

    「啊,」丁雨凡莫名地不想讓她就這麼走開,又找話題:「過幾天是我……」

    「丁、雨、凡!」有人站在走廊那端,圈著嘴喚他的名。

    雖然只有三個字,韓冰雪卻已能認定,那就是那天晚上,在他懷中的溫香艷玉。

    嬌柔得會酥人心扉的甜美嗓音,聽過一次,就忘不了的。

    韓冰雪同時想起了那出以醫院為背景的日劇,那些穿著護士服,有著相同細緻聲音的女演員。

    諷刺的是,對方真的是名護士。

    和他去南部玩翻了的人,大概也是她吧!

    「你等的人來了。我走了。」

    「等一下!我要說的還沒……」

    前頭的韓冰雪走得俐落;後頭來的則迅速熱絡地環勾住他的手臂。

    「那是誰呀?」她同他一起看著韓冰雪漸遠的背影,問:「你朋友?」

    丁雨凡拉開她黏在他身上的手臂後,針對她的問題點了下頭。

    「我們去玩的照片洗出來了。虧你還是堂堂大設計師,把人家拍得好醜。」將手邊的相簿遞給他。

    他翻也不翻,就把相簿退回她手上。「我只設計房子。你是房子嗎?」

    小護士將嘴噘得老高,「不要凶我嘛!有同事在看啊!」

    丁雨凡看看他處,發現的確有幾位護士,不停地把視線向他們這方。

    「你叫我來就為了照片的事?我走了。」

    「不只照片啦!」忙抓住他衣衫不讓他走,「昨天我銷假回來上班,在上禮拜的住院資料裡看到一個很有趣的名字哦!你要不要猜猜看?」

    丁雨凡不耐煩地扯下嘴角,要她有話快說。

    小護士兩眼泛著調皮的笑意,道:「韓冰雪!」

    「什麼?」他激動得扳住她的肩。

    小護土墊腳偷吻了他鼻尖,「逮著了!果然跟你有關係!」

    丁雨凡用力扣住她手腕,要她正經點。「她住院了?」

    「沒錯。」小護士扮了可愛的鬼臉,就是不怕他。「而且住院日期就是我們出發去玩之前,我住在你家的那天。你記得嗎?那天晚上我們正要好的時候來了一通電話。那女的怪裡怪氣的,自動報了姓名希望你接聽,結果被你罵——發什麼神經啊!」

    丁雨凡鬆開握住她手腕的手,抬眼看著韓冰雪方才離去的方向。「她為什麼住院?」

    小護士沉下臉,道:「自殺!」

    丁雨凡果然如她所料的,臉色因駭然而大變。

    她嗤嗤笑起,戳戳他胸臆,「騙你的啦!她只是胃有點小問題而已。不過你確定我說的這個韓冰雪,是和你有關係的那個韓冰雪嗎?」

    丁雨凡仍看著他方,不理她。

    她佯裝撒潑地重拍了他胸騰一下,「喂!幹什麼不理我?聽著,更有趣的還在後頭——這個禮拜院裡最流行的笑話,就是這個韓冰雪啊,她病著的時候,居然是打電話回去家裡,還說……」她叨叨絮絮地細述起她所知的韓冰雪住院的情況。

    女人是水做的

    海是女人的淚滴成的

    別讓我為你哭泣

    別讓我別讓我沉溺淚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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