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不准忘 第七章 窒息
    思念,

    像一條勒在頸上的繩索,

    沒想一次,

    就緊縮一分,

    勒得人像要窒息,

    呼吸不到清新的空氣。

    地震過後,為了把房屋恢復原狀,海瑞和明月兩人簡直是累翻了。

    明月蹲在書房中央,細心的清理地上的碎片,所有海瑞珍藏的雕像、石刻、陶罐,全都毀在這場強震中。

    「我被騙了,我還以為它是整顆石頭雕出來的。」明月把碎片舉高,不停的左右玩賞,它原來是擺在書櫃最上層的「奧美克大頭石雕」,外表看起來是石頭的灰色色澤和紋路,然而實際上,卻是陶類材質,經過特殊處理所做出來的仿製品。

    「這種特殊材質比石雕珍貴。好可惜,這座雕像仿得很好。」海瑞邊說邊忙著把書本歸位。

    她維持原姿勢蹲在地上,手指來回滑過碎片的周緣,眼神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想什麼?」海瑞轉頭采問。

    「沒什麼。」她搖頭微笑,「你好像很喜歡大頭石雕,家裡和研究室都有。」

    「因為我覺得很有趣,我常常摸著這些雕像想像著:西元前兩千年,那些古代的馬雅藝術師,在沒有鐵器的幫助下,到底是如何創作出線條流暢優雅的雕刻作品?真的是太不可思議了。」

    「很多人知道你喜歡這類的雕像嗎?」她閒聊似的發問。

    「我的朋友大概都知道吧!去年我生日,學校的同事還特地訂做了大、中、小三個尺寸不同的大頭雕像給我。對了,我桌上的紙鎮就是其中一個。」

    大頭雕像、碎片、紙鎮、生日禮物……明月突然浮現出奇怪的聯想。

    「難怪,我在研究室看到一整本大頭石雕各部位的照片,上面還清楚的標示出比例尺寸。」她起身把落在腳邊的書遞給海瑞,「好可惜,這麼棒的生日禮物都摔壞了,你要不要再訂做一套?」

    「聽說當初訂做時,為了確認品質,助理還親自跑到工廠監督取貨。」終於把其中一個書櫃整理好,看看混亂的書房,想要一口氣整理完是不太可能,他宣佈,「今天到此為止,我們先去吃飯。」

    「好。」明月跟著往外走,下樓梯前突然問:「海瑞,你的生日在九月是嗎?」

    「對呀!」

    望著海瑞的背影,明月一步一步的踩著階梯下樓,慢慢的,她的聯想開始有脈

    ☆☆☆

    躺在床上,海瑞了無睡意,只覺心頭煩躁不安。

    他決定下樓喝杯酒,也許可以增進睡意。所有傢俱的擺放位置,他再清楚不過,所以也沒開燈就直接進廚房。

    情況不對!

    自從比利警告過他之後,為了安全,他加裝了保全系統,可是現在設在廚房後門旁的警報器電源燈竟然是熄滅的,這表示警報器根本沒有正常運作。

    明月!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明月的安全,轉過身,一道黑影掩上,頸部傳來尖銳的刺痛,全身的力氣瞬間流洩殆盡,眼前的傢俱劇烈的旋轉,腦袋就像被重擊似的昏沉,雙腿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人軟倒地往前撲去。

    文弱書生果然不堪一擊!安索得意的收回手上的針筒。

    很快的,安索得意的表情凝結。

    「這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冷得沒有一絲人氣的泰語從背後傳來,「如果你敢動他一根寒毛,我會割斷你的喉嚨。」安索的頸側抵了一把刀,刀鋒正對頸動脈,證明並非虛言恫嚇。

    「嘿嘿……只是一點無傷大雅的安眠藥,讓他乖乖睡上一覺而已,沒問題的。」安索平舉雙手。

    「沒問題?要真是沒問題,你怎麼會連德力把鑰匙放在哪裡都沒問出來,人就讓你不小心給弄死了,所以現在我才會待在這裡替你收拾爛攤子。」

    「啪啪!」雙手互擊的清脆聲,突兀的從門邊傳來。

    「說得好,蠢豬閣下的禍,總是由我們來收拾。」電燈亮起,一抹修長的女性身影倚在廚房口,「公主,好久不見。」她偏頭微笑。

    「雲豹?你來幹什麼?」明月臉色一變,放下刀轉身面對她。

    「時間到了,我來接你。」雲豹單手爬過俏麗的短髮,站直身體,「親愛的公主,歸隊的時間到,你也該從美夢醒來了。」

    「東西還沒找到是嗎?」安索不懷好意的說:「雲豹,恭喜你,這回總算可以把排名奪回了。嘖嘖!沒想到冷情的公主也會為男人誤了事。」他幸災樂禍的挑撥著,她們雖然都是教練的愛徒,可一直有著相互競爭的瑜亮情節。

    「他說的是真的嗎?」雲豹懶懶的跨步進廚房,走到安索和明月中間,狹長的杏眼一瞇,突然起手肘頂,撞向安索的胸口。

    「你……」沒預料到會朝他下手,安索來不及防備,吃了雲豹一個拐肘。

    「不服氣?不懂?」雲豹斜瞪,帥氣輕掰手指,「教練的門生,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批評。公主是我的同門師妹,也只有我能批評她。」

    臭女人,總有一天會整死你們!安索在心裡發狠的暗忖。

    明月關心的蹲身,以手指測量海瑞的頸動脈,察看他的狀況。

    「藥,是我的,藥性輕到明天早上抽血也驗不出來。」

    聽到雲豹的話,明月終於可以放下心,她是個一言九鼎、從不說謊的人。

    努力調整自己的心情,明月撐出慣有的微笑,「總不能讓他在地板睡一整晚吧?安索,麻煩你把方博士送回房,然後無聲快速的離開,剩下的事我和雲豹會處理。」

    雲豹自在的在廚房裡打轉,最後停在冰箱前,上面貼了一張明月的照片,照片裡的人兒笑容燦爛。

    那是海瑞替她拍的,因為他最喜歡明月在廚房中忙碌的模樣。

    直到安索離開後,雲豹才不可思議的發問,「這是你嗎?我快吐了,真的看不下去。」她以指尖捏住照片的一角,一副碰到髒東西的表情說:「這真的是從小和我競爭到大,冷漠無心、狠辣如鬼的公主嗎?你怎麼能容許自己變成這副軟趴趴的噁心樣?」

    無法反駁,明月只能僵著身體聽著雲豹的評語。

    寒下臉,雲豹傲慢的平伸手掌向她,「鑰匙呢?給我。」

    「如果我說還沒找到呢?」

    雲豹毫不猶豫的回答,「一點炸藥,夷平房子,也許鑰匙就會出現。」她擅長使用爆裂物。

    「真不愧是雲豹,俐落不囉唆。」明月從口袋掏出「大頭石雕」,那是原本放在書桌上的紙鎮,地震那晚,她迷迷糊糊的握在手裡帶出屋子,後來她就一直放在口袋中。

    明月從流理-下的櫃子找出鐵槌敲向紙鎮,石雕應聲碎成四半,黃銅鑰匙就嵌合在內部。

    雲豹接過鑰匙,招呼著,「走吧!」

    「我一定得走嗎?」明知無望,卻還是忍不住要問,今晚當她看見雲豹出現,心裡已經有底。

    不耐煩的雙手擦腰,雲豹挑眉問:「你說呢?醒醒吧!答案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告訴你,將軍已經下令星辰從歐洲回來,今天如果是他,你和那個男人大概只能結伴走黃泉路了。」星辰向來被將軍視為秘密武器,非常重視。

    看著明月蒼白的臉色,雲豹難得好心的提出意見,「你真的幻想教練會任他辛苦培育出來的徒弟掙脫他的掌控嗎?」

    是呀!她是在奢望一件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明月愣愣的認清事實。

    她的未來和命運,早在十歲那年就注定了,誰教她要答應撒旦的邀約,要把手伸向教練,接受他的援救。

    雲豹放軟音調勸著,「你想要那個男人活著吧?想要他活,你就得走,而且走得乾淨俐落,不留痕跡。」話說完,她便頭也不回的離開。

    整個世界都被黎明前的薄霧所籠罩。

    明月靜靜的趴在海瑞胸前,傾聽他熟睡的規律呼吸,努力想汲取他的溫度。透過窗戶的玻璃,看到灰白的天色,心裡第一千萬次希望天不要亮。

    遠遠的傳來清脆的口哨聲,那是雲豹在催促她快從夢中醒來的鬧鈴。

    明月以冰冷的唇,細細地吻著海瑞的額頭、眉心、鼻尖、寬唇、下巴……傳遞著無限的戀棧,她命令自己絕對不能哭,因為淚水會模糊視線,讓她看不清海瑞。

    她俯身在他耳邊很輕很輕的說:「海瑞,我曾經要求你『千萬不要忘記我』,我現在知道,那是我不負責任的任性幻想。」

    小手眷戀的撫摸海瑞高挺的五官,咬牙的吐出話,「現在,我收回我的任性。求求你,忘了我,請你徹底的忘了我,就當我不曾存在過……去過你的生活,只要能讓你安全,好好的活著,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晶瑩的淚珠,點點滴滴滴落在枕畔,很快濡濕成一片……最後,淚水蒸發在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

    一個月後。

    美國西岸,國際刑警組織洛杉磯分部辦公室。

    經過將近十二個小時的千里奔波,海瑞疲累不已的拚命喝著咖啡提神,會議室的門被打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帶頭的男人年紀大約在六十歲上下,個頭矮小、長相平庸,他伸出手,「博士您好,我是班森-魏特寧,國際刑警組織特別行動小組的負責人,多年來,我的小組負責監控毒品大王盧安。」

    他接著介紹站在他身旁的一對男女。「華定邦先生,他是全球知名的國際快遞品牌FHD技奇企業集團的總裁,旁邊的是他的夫人杜水銀,她也是我的前組員。」

    海瑞好奇的打量著眼前這對儷人,華定邦看起來就是個成功青年企業家該有的模樣,流線時髦的髮型、高壯的身材、開朗陽光的笑臉;而他的夫人杜水銀則是個外型冷艷的女人,高姚健美的身材,烏黑直髮、深邃的大眼……標準的美女。

    班森繼續向華定邦介紹,「這位是海瑞博士,照片就是由他所提供的。」

    大家客氣的互相握手,但是,海瑞可以感覺到華夫人似乎相當的急躁。

    一一坐定後,海瑞率先探問,「伯恩通知我說,你這裡的調查有結果了。」這也是他千里奔波的主因。

    「是的。」班森把資料夾遞給海瑞,「我們已經把照片拿給『聖地牙哥』的『駭幫』老大胡尼指認過,確定她就是近三年來活躍於亞洲和歐洲的公主。她是盧安將軍的愛將,以出手狠辣聞名,她的行動小心謹慎,從來不曾曝過光,這次要不是你的提供,我們連她的照片都沒有。」

    「不可能的……」海瑞搖搖昏沉的腦袋,無法相信資料上的女人就是他溫柔羞怯的明月。

    一個月前的深夜,他在家受到攻擊,隔天醒來,已經不見明月的蹤影,包括所有和她有開的用品、照片,也一併消失在空氣中。幸好他記得相機裡面還有底片沒沖洗出來,那是他們一起參加學校活動所拍的照片。

    「我和你一樣無法相信,我的小妹會變成盧安的手下。」水銀痛苦的說,「難怪半年前我在台灣出任務時,我的臥底身份會被拆穿……」

    「明月是你的小妹?」海瑞驚訝的提高音調。

    「她提過我?」水銀的語調激動。

    「她只說,十歲那一年,有歹徒來家鄉洗劫,然後她被留下來。」海瑞不忍再繼續說下去,因為水銀眼裡佈滿了自責和自厭,那是深深自我鞭笞的結果。

    華定邦安慰的摟緊嬌妻,無言的傳遞著力量,「不准再責備自己,你答應過我要試著原諒自己,當時情況危急,沒有人有權利怪你。現在我們要做的,是把明月救出來,給她全新的生活,這才是積極的彌補。」

    水銀忍住奔騰的情緒點頭,轉頭對海瑞解釋,「聽過『孤軍』嗎?當年中國大陸赤化時,有不少國民黨的軍隊退入泰緬山區,1961年第二次大撤退時,93師的三軍和五軍,以及負責滲透偵搜的75偵搜營,接受政府的秘密命令,留下來等待時機反攻。其中的75偵搜營,落腳在泰緬寮三國交界的小村——清並,領軍的營長杜文匯是我爺爺,我和明月算是孤軍苗裔第四代。」

    「盛產罌粟的『金三角』?」海瑞開始整合目前所獲得的資訊。

    「是,十二年前,盧安要求清並村民幫他種植罌粟,我們不肯,於是他下令屠村。」

    華定邦接著補充,「半年前,我們打聽到,當年屠村時,有十二個人被活抓關進黑牢,據說沒人活下來。不過,水銀始終沒放棄希望,因為她相信明月沒死。」

    「金三角」因為盛產毒品,有人也叫它「毒三角」,那是個完全與外界斷絕往來的封閉世界。

    海瑞試著揣想明月的遭遇和心情,她在物質貧苦的環境長大,十歲的小女孩一夕間家破人亡,她被親人單獨留下,只能孤獨無依的靠自己的力量掙扎生存。

    「人類是世界上最殘忍、最無心寡情的動物,薄情而善忘。」

    他心痛的想起明月說這句話時的冷然表情和語氣。

    海瑞終於瞭解,潛藏在木然音調下的,是她對整個世界的敵意,以及對人類的完全不信任。他自責的抹抹臉,低喃的說:「如果我早知道你是這樣的心情,我會做得更多,我會更努力的對你好……」他雙手十指交疊握緊,放在桌上。

    「在遇上你之前,我早就決定,不再相信任何人。」

    這是目前唯一能鼓舞海瑞心情的話,他只祈求明月直到現在還依舊相信他。

    班森畢竟年長,他盡力維持公式化的平靜語氣,拉回大家的注意力,「既然確定公主就是明月,接下來我們該商討要如何和她接觸。」

    會議持續到深夜才結束。

    步出會議室,走過長長的走廊,等電梯的時間裡,水銀顫抖的問:「海瑞,我想請問你……」她鼓足勇氣的發問,「請告訴我,明月……很恨我,是嗎?」

    該怎麼回答呢?

    最後,海瑞選擇避重就輕的說:「我想,她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我知道……我知道……」水銀難過的偎緊華定邦。

    步出電梯前,華定邦終於忍不住喊住海瑞,「可不可以冒昧的請問你,你可以待在美國等結果,不用以身試險的,為什麼你堅持要到泰國去?」

    帶著淡笑,海瑞毫不猶豫的回答,「因為我愛她,因為她是我的明月,而不是公主。」

    兩個男人交換眼光,華定邦瞭解的點頭。

    水銀誠懇的說:「謝謝,我相信你可以彌補我對明月所造成的傷害,帶給她完全下一樣的幸福未來。」

    海瑞仰頭看著星空,堅定的說出誓言,「在我有生之年,我會竭盡所能的保護明月,不再讓她孤單無依。」看著自己的手掌,想念著曾經擁抱在胸懷的溫柔。

    日日夜夜的思念……他真恨不得能立刻飛到她的身邊。

    ☆☆☆

    太陽公平的輪流造訪著地球的東半球和西半球。

    明月倚著樹幹,懶懶的欣賞夕照,身邊是她自幼習慣的密林荒草,但如今卻是她最陌生的景色,只因她的心不在。

    她的手上握著從雜誌剪下來的圖片——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躺在一隻野生的大黑熊身上,露出甜蜜滿足的笑容。

    這張圖片是海瑞拿給她看的。

    「這張照片的感覺,像不像我們兩個站在一起的樣子?我高壯得像大黑熊,而你嬌小又可愛。」

    「哪有人把自己說成黑熊的?」

    她還記得當時自己嬌嗔的回答。

    忍不住,手指一遍又一遍的撫摸照片上的黑熊,她想念他。

    離開海瑞時,她徹底清除了她留下的蛛絲馬跡,徹底到就像她不曾存在過。所有關於她的物品都銷毀了,她也不敢帶回任何海瑞的物品,就怕被教練發現,唯一帶回的只有這張圖片。

    因為圖片的秘密,只有她和海瑞知道!她的愛戀不能被人知道,於是,她謹慎小心的守護住屬於兩人的秘密。

    對於她的消失,海瑞會有什麼反應呢?明月忍不住猜測。

    剛開始會很疑惑,或許還有點不習慣,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總有一天,海瑞會忘了她,忘記他們曾經共同生活的感覺和記憶。

    被遺忘的滋味,她一點都不陌生,對她來講,那根本不算什麼!

    她拚命、拚命的催眠自己,可是,纖手早就不自覺的握緊,心痛的扭曲……她懷疑自己的心早就停止跳動,否則,為何她會彷彿窒息般吸不到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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