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榭偶爾也會有名副其實的時候,比如說,下雨的時候。
蘇綵衣趴在床頭,看著雨簾淅淅瀝瀝掛在窗外,赤裸的肩頭因為拂過的輕風寒戰了一下。但是她既懶得動,也根本不想把被子拉一拉。
她不動,她身邊的人卻動了,一隻很白很貴氣的手伸過來,用被子一角覆上她的背,然後極其溫柔的將她長長的黑髮理到一邊。蘇綵衣輕輕歎了口氣,道:「你知不知道每次你這樣偶爾對我好,我心裡就會特別的難過。」
同樣赤裸著躺在她身邊的男人笑了,酒窩深深的,像個大孩子,道:「我知道你為什麼難過。」
蘇綵衣轉頭看他,問道:「你真的知道?你知道什麼?」
方勻禎閉上眼,彷彿自語,又像是回答:「你知不知道我每次這樣偶爾說了幾句真心話,我心裡就會特別的愧疚。」
蘇綵衣笑了:「風流小劍方公子,也會說真心話?」
方勻禎沒有睜眼,只是道:「其實我常常都在說真心話,只是別人不願意相信罷了。一個人做了浪子,就變得沒有人相信了,比如說我,比如說溫惜花。」
蘇綵衣臉色變了一變,強笑道:「是嗎?」
方勻禎這才看她,微笑道:「你一定在怪我,為什麼要特意提起溫惜花,我那麼說,只因為我知道你其實一直都在想他。」
蘇綵衣笑不出來了,扭頭道:「溫惜花是我的朋友,我擔心他的安危。」
方勻禎道:「你根本不必擔心,因為他是天下第一的溫公子。你可知道,天下第一究竟代表什麼?」
蘇綵衣道:「難道不是武功第一?」
方勻禎笑道:「溫惜花的武功自然是極好的,但是他能作天下第一不是憑的武功,而是因為他是天下第一難殺的聰明人。」
蘇綵衣皺眉道:「我不懂。」
方勻禎道:「你可知道,天下第一這四個字有多麼危險。一個人被叫做天下第一,自然多了很多的麻煩、很多的仇家、很多送命的機會。但是,若天下第一的頭目一天到晚換來換去,兵器譜還有什麼臉面可立足江湖。所以即使我武功比溫惜花高出十倍,他也依然會是天下第一,我也依然只能做天下第二。現在你懂了嗎?」
蘇綵衣道:「我懂了。」歎了口氣,她又道:「你確實是溫惜花的朋友,你不但很瞭解他,還很信任他。」
方勻禎深深的看著她,道:「我只是信任他,未必很瞭解他。你該明白,不管做了什麼、不管看起來有多接近,一個人想要真正的瞭解另外一個人的心,有多麼的難。」
他看著她的眼神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楚,這使得他的娃娃臉嚴峻了許多。蘇綵衣被他看著,忽然覺得自己心裡也多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痛楚。
她卻一點也不敢問,他這樣的痛究竟是為了誰,自己這樣的痛又是為了誰。蘇綵衣低下頭,故作輕鬆的道:「至少你能看得出來他真的不開心,我卻不能。」
方勻禎臉上極快的掠過一絲失望,很快又消失了,收回眼光,他道:「因為我和他是一種人。在和自己相似的人面前,想要掩飾自己,總不會太簡單。」
蘇綵衣道:「你們是哪種人?」
方勻禎笑了,笑得十分落寞,道:「一種只能和自己交朋友的人。」
蘇綵衣道:「為什麼?」
方勻禎道:「我們這種人總是有太多的麻煩、太多的危險,所以不能有家,更不能牽累有家室的朋友。」
蘇綵衣目光閃動,道:「所以沈白聿一結婚,溫惜花就不再和他有交情?」
方勻禎沒有回答。
蘇綵衣想了想,笑了:「可惜了沈白聿那位叫做明月的未婚妻,溫公子還沒見過她幾次,就沒法再見了。」
方勻禎道:「你真的以為溫惜花喜歡『明月』?」
蘇綵衣奇道:「難道不是?」
方勻禎輕輕搖頭,道:「你錯了。溫惜花喜歡的不是明月或者叫做明月的女人,他真正喜歡的,是可以看見,卻怎麼也沒有辦法捕捉的東西。」
可以看見,卻怎麼也沒有辦法捕捉的東西——這豈非是世人最大的苦痛源頭?溫惜花這樣的聰明人,怎會不明白這其中的痛苦,又怎會執迷於這樣的假象?
蘇綵衣沉默了許久,才幽幽道:「我知道你說這話是特意給我聽的,我也知道溫惜花根本不喜歡我,但是我……」
方勻禎歎氣道:「莫要告訴我說你喜歡溫惜花,因為我根本不信。」
蘇綵衣瞪大了眼,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方勻禎面不改色,微笑道:「其實你真正喜歡的,並不是溫惜花。你只是被他拒絕了,傷了面子,不甘心而已。」
蘇綵衣冷冷的笑道:「方公子,莫要以為我肯讓你上我的床,就等於願意聽你胡說八道。」
即使是冷笑時,蘇綵衣也可以讓人覺得很美、很嫵媚,可方勻禎知道,她在心裡只怕已經把自己砍做了十七八截。
嘿嘿一笑,他開始穿衣,道:「如果我說錯,你又何必生氣?」蘇綵衣眼神一凜,劈手就是一招三陰絕戶手,方勻禎反肘一擊消了去勢,趁亂在那只潔白如玉的手背上親了親,大笑著翻出了窗戶。
蘇綵衣咬著牙,聽著方勻禎的笑聲遠去,恨聲道:「死人,只有穿衣服脫衣服快,也不知道平時練了多少次……」說到這裡,似乎是想到什麼,她俏臉一紅,又撲哧笑了出來。
笑聲未落,她卻已經幽幽的、長長的,歎了口氣。
方勻禎也在歎氣。才出小樓沒多遠,他就已經笑不出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剛剛為什麼要故意激怒蘇綵衣。很多事情,你可以想,但是不能說。糟糕的是他還不能離開這裡,因為溫惜花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回來取東西。吸一口氣,方勻禎苦笑道:「溫惜花啊溫惜花,不管你在哪裡,我只求你不要太晚想起這裡還有個受苦受難的朋友,睡在樹上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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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惜花當然不知道方勻禎被趕了出來,他一向都知道那兩人的關係,所以他也很自然而然的覺得,方勻禎現在一定在蘇綵衣又軟又暖和的床上,舒舒服服的喝著酒,等著他。
而且,現在就算回去,他們也未必能認得出他來,溫惜花微笑著想。
他現在的模樣,只怕連親娘老子也認不出來。
「小虎,這盆洗腳水去送給後院的琥珀姑娘,要快,慢了姑娘要罵的。」
「哎。」應了一聲,我們的溫公子很順從的抬起了那盆洗腳水,朝後院走去,臉上掛著一個傻呆呆的笑臉。
發話的是一位媽媽,朝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瞧他長得挺俊,就是人傻傻愣愣,穿的又邋遢,站沒個站相,可惜了一副好樣貌。」
旁邊另一個就笑著接口:「張媽媽就是心腸好,你想想,他要不是這副傻不溜秋的樣兒,孟總管怎麼敢把他找進來,咱們迭翠坊是什麼地方,出了事可不是好鬧的!」
「也是,還是你想的周到。」
方勻禎和蘇綵衣再怎麼樣,也不會想到他們念念不忘的溫惜花溫公子就在一條街面上。距離蘇綵衣的小樓只有兩座牆、一個池子、穿過池塘的走廊、和一座院落那麼近的地方,而且居然做了迭翠坊的打雜——
連溫惜花自己也沒有想到。
那天在蘇綵衣的樓上,遠遠的隔著樹枝,他望見了一個人。因為看見了這個人,他立刻就找借口溜了出來,一直把人跟到了迭翠坊的側門。
門口守著好幾個人,要進去不難,要不驚動別人就不簡單了。其實光憑溫惜花這個名號,他也可以大搖大擺的以客人的身份跑到迭翠坊,只是想要找到這個人,他也許得在這裡泡上一個月。
他在找的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貌不出眾的丫鬟。迭翠坊裡,這樣的女人何止百個,有一些,溫公子想看也看不到。
所以他成了鄉下來城裡找零工的小虎。
溫惜花對自己的裝扮很滿意——他沒有易容,卻沒有人多注意他一眼——在這樣倚紅偎綠的場所,誰會注意一個衣服灰白、頭髮參差、形容邋遢、臉上好像一年到頭都掛著個傻笑的窮小廝?哪怕,他長得真的很英俊。
在這個地方,人的相貌是用錢和權裱出來的。
迭翠坊的紅牌姑娘的名字依照珍奇而取,比如說水晶、琥珀、玳瑁、珍珠、翡翠、瑪瑙……她們每個人佔一個獨立的小院落,院落周圍自然還有別的女子。溫惜花這個小廝,就是琥珀這個院裡新招的。
琥珀的院子,距離聽雨榭的側門最近。
那女子一定會再走那條路,在這裡守株待兔是最省力、最不引人注目的法子。溫惜花端著水,快要到琥珀小樓下面交給琥珀貼身丫鬟夏荷的時候,突然瞥見了一個身影。
他眼睛一動,正要去追,忽然聽旁邊一個女子啐了一口:「喂,你,發的什麼呆?」
溫惜花轉過頭,說話的人是夏荷。她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青春甜美的臉上卻已經有了風塵女子的世故;圓圓亮亮的眼睛裡,寫滿了算計和精明。
溫惜花在心裡輕輕歎了一聲,將水遞過去,微笑道:「勞姑娘久候了。」
夏荷的臉紅了一紅,溫惜花又朝她笑了一笑,柔聲道:「夏荷姑娘,我跟你打聽個人好嗎?」
被他笑的暈乎乎的,小姑娘咬著下唇紅著臉點了點頭,聲音忽然變得又軟又甜,已經沒有了剛才的那種鄙夷:「你問吧?」
所以說,一個人長得好,確實是佔便宜的。
溫惜花道:「剛剛過去的那位大嬸看起來好像我的一位遠房表親,請問她是否金陵人氏?」
夏荷搖搖頭道:「不是的,朱嫂從梅川過來的。她來了剛不久,說是新寡到京城投親戚,結果沒找到人,帶著個生病的老娘,沒奈何只好進我們這裡做了幫傭。話不多但是做事勤快,和她娘一起住在西邊第三進房。」
這也是所謂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想想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溫惜花笑道:「那就不是了,夏荷姑娘,多謝,我這就下去了。」
夏荷急忙道:「等等,你叫什麼名字?」
一下子又恢復了那種傻呆呆的神氣,溫惜花搔著頭笑道:「我叫小虎。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迷茫、不解還有失落依次從夏荷眼裡流過,她呆了片刻,才低著頭輕輕道:「沒事了,你下去吧。」
如果有人問溫惜花,迭翠坊什麼時候是最安靜的,他肯定會說,就是現在。
現在,是說的日頭剛出、不到高照的時候。這個時候,不但尋歡的人沒有起,連下面的僕役也都是懶懶的。一夜春宵,煞是累人。
但是溫惜花不但不覺得累,還很是悠閒的躺在一棵樹上,聚精會神的等著。
睡在樹上,自然不會太舒服,所以我們的溫公子就在心裡偷偷歎了口氣,羨慕起美人在抱、芙蓉帳暖的方勻禎來——如果他知道現在方勻禎發生了什麼,肯定再也羨慕不起來。可惜他不知道,而且這個時候,他等的人已經來了。
朱嫂從自己屋裡出來,手裡拿了一個藍色的包裹,站在門口朝裡間喚了一句:「娘,那我就出去了,藥給你煎好在桌上,記得吃。」
屋子裡傳出幾聲蒼老的咳嗽,一個年老的聲音顫巍巍的道:「自己多小心。」
「哎。」閉了門,朱嫂就沿著溫惜花的方向走過來。
溫惜花眼睛一轉,身形微動,從棲身的樹上飛身出去,腳尖在牆上一點,離開了迭翠坊。
溫惜花再看見朱嫂的時候,已經變回了風度翩翩、英俊瀟灑的溫公子。朱嫂非要走迭翠坊和聽雨榭之間的小巷,無非是想不動聲色的穿過這條巷子到街上。
一個人在安靜無人的早晨,警覺心自然會比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敏銳許多。
他沒有料錯。
朱嫂掠過站在豆漿攤子的他身邊,連看也沒看一眼。她年紀三十不到,生得很端正,低著頭的樣子有一種良家女子才有的安詳,是那種滿大街走得都是,根本不會引人注意的女人。
溫惜花很熟悉京城,所以他並沒有跟在朱嫂身後,只是大約的判斷她去的方向,然後抄小路趕在前頭。
她走的路越來越偏僻,溫惜花微微皺起了眉。朱嫂去的方向,竟然是京城裡品位較低的小官府第聚集的小南門。來到一所不大的院落,她轉了個彎,到了後門。輕叩了門幾下,就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家人來應門。
「朱嫂,今天來得真早啊。」
朱嫂笑道:「已經不早了,孟管家您怕更早吧?這是今天織好的布。」
孟管家接過包裹,遞出半錠銀子,道:「有勞你了,你織的又快又好,上次蚨臨莊的老闆還跟我說想多要兩匹呢!」
朱嫂道:「我會看看能多做就多做點兒。多虧了孟管家你,我一個寡婦,不好拋頭露面,你又是給我找布莊又是幫我送貨的,才湊得下我娘的藥錢。」
孟管家歎道:「你娘的病還是不好?唉,你真是個孝女,辛苦你了。」
朱嫂道:「承您的福,上次大夫給看,說是能熬過這個冬天就沒事。院裡還有活兒,那我就隔天再來了。」
孟管家點頭道:「也是,你早些回去吧。」
後門閉上了,朱嫂揣了銀子沿著原路回去,在暗處的溫惜花卻沒有跟上。
他想了想,繞到了宅子的前門。
前門正好有兩個文士在談話,旁邊一匹棗紅馬安靜的遮住了他們大半身影。再過去,是很普通的朱漆大門,門上兩個大字「楚府」,再平凡不過。
溫惜花正在心裡打鼓,兩人已經拱手做別,其中一人上了馬,另一人搖手示意,見已經越去越遠,就逕自轉身回府。
晨光微曦,那人穿了一件淡青的衫子,身形瘦削,容顏清秀。似乎大病初癒,臉色白皙,一雙眼睛又黑又亮。
一見到這個人,溫惜花整個人都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