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渭水之東。
周圍已經零零星星站了近二三十人,日頭愈升愈高,辰時已過。此時,人群才有些微騷動起來,一個佩劍的大漢皺眉道:「不是說好辰時?怎麼到現在了,兩人連影子也見不著一個?」
旁邊一個女子似乎與他相識,聽了便答道:「不錯。不過這次決鬥此前變數已夠多,相比之來遲已是好的啦。」
那大漢聽了就笑道:「柳三娘說的是,先是問劍山莊的沈白聿據說身中劇毒退出決戰,後來他弟弟又再次向方勻楨挑戰。大夥兒還在議論這沈家什麼時候出來個二少,方勻楨還真的接受了。」
柳三娘嬌笑道:「可莫要瞧不起沈奕非,他雖說在武林籍籍無名,但手底下著實硬朗,聽說之前『富貴金槍』等人其實都是敗在他手下。」
大漢奇道:「這麼說……」
柳三娘道:「正是。他是沈白聿的雙生弟弟,兩人除了神情不似,樣貌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是以他的身份也無人懷疑。不過沈家果真臥虎藏龍,居然還有這麼一招奇兵。」
那大漢笑道:「是奇兵也好、傷兵也罷,我只希望他們今天漂漂亮亮比一場,莫要叫我大早就在這裡等的人失望。」
這邊大家翹首盼望,遠處渭河河水平緩,老梢公撐了一葉小舟,行的極慢。
舟上兩人透過艙窗看向岸上,一個人忽然大笑起來,道:「我賭今天定要有人失望的。」
另外一人挑挑眉,喝了口茶又望出去,也不說話,嘴邊卻有絲奇特的笑意。先前的人似是不甘寂寞,湊上去道:「不如我們來賭賭今天一戰的輸贏。喂,小白,我在說話你有沒有在聽?」
沈白聿又要伸手去拿杯子,手卻被拉住了,他只得歎了口氣,道:「溫惜花,溫公子,你也不給我幾刻消停。要賭輸贏?——那我賭方勻楨。」
溫惜花沒有放手,人坐近了些,上下看了看他,奇怪的道:「莫非你知道我要賭你弟弟,所以有意說出來氣我?」
沈白聿皺起眉,微微起細長的雙眼,有些困惑的樣子顯得很單純,道:「你要賭奕非?為什麼?」
溫惜花也皺眉道:「你要賭小方?又是為什麼?」
兩人對看一眼,沈白聿慢條斯理的道:「自然是因為我給奕非送了個消息。」
這邊溫惜花也已經開口道:「因為小方托人告訴了我一件事。」
幾乎是同時說完,兩人都湧上荒謬絕倫的感覺,笑了出來。溫惜花邊擦笑出來的眼淚邊道:「那今天大家豈不是都白來了?」
沈白聿也用手撐著桌子,唇邊弧度微揚,道:「所謂關心則亂,他們兩人今天注定要讓江湖群豪失望了。」
溫惜花已漸漸止住了笑聲,他索性半躺在沈白聿身邊,用手指去玩沈白聿漆黑的發,歎了口氣道:「關心則亂……誰人不是如此……」抬眼迎上沈白聿看向他的目光,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就像被暖暖的和風拂過,輕輕合上眼,溫惜花柔聲道:「小白,算我求你,下次再也莫要那樣做。你這什麼都不說,一個人把事情擔上的個性真會害死人。」
沈白聿低下了頭,好久才很認真的點點頭,然後輕聲道:「沒有別的辦法,那時我確實以為方勻楨已經死了。」
溫惜花也搖頭道:「你也是,你弟弟也是的,說話只說一半,這難道是沈家的頑疾?不過我也有不對,那時若我能聽清楚你的話,聯繫之前的一些蛛絲馬跡,也不會……」話到這裡,似乎是在害怕,他忽然握了握拳,又輕輕放開。
沈白聿沒有覺察,他只是沉吟了會兒道:「這件事一直沒來得及問你。我知道奕非有古怪,是因為冷紫雋告訴我他在明月快要生產時,居然不在問劍山莊。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奕非極擅易容不說,你此前也根本沒有見過他。」
溫惜花笑道:「沒有見過?不,我見過。那日我回溫家去找大姐問點兒事,被家人圍追,從後門落荒而逃,結果在那裡見到一個僕役端著食盒從花園裡穿過。一見他的背影,我心頭就有模糊的熟悉感,卻一時想不起來。結果那天一冷靜下來,我就記起了:會覺得熟悉,只因那就是你、也就是你弟弟的背影。」
沈白聿反而有些吃驚的道:「奕非他真的躲在溫家?」見溫惜花不解,他才苦笑道:「我也想到為了不被樓家追查,溫家是最好的藏身之所,是以才在幾乎晚晚都去那附近找他。只是沒想到他真如此大膽,若被發現了,那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溫惜花點點頭,笑道:「既然名為『影使』,又可以在青衣樓多年而讓你不發現,他的易容術怕已達神鬼莫測的地步。況且他藏身的又是溫家外室住的小院,鮮有人至,若換了我,光憑這些已可勉強一試。」
沈白聿微微一笑,搖頭道:「是,他這人膽大心細,不怕冒險的地方倒和你有些像。不過,掌管青衣樓近十年,卻連自己的弟弟也沒發現,我這樓主做的也真是失敗。」
溫惜花笑道:「他不是也不知道你是誰?你們倆這算是扯平。」
沈白聿肅容道:「魔教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在中原找一個武功心智超群的正派人士來做青衣樓之主,這樣做可謂高明之極,也險惡之極。」
溫惜花也正色道:「不錯,你們給他們做運籌調度,必要時甚至親自出手,一方面,魔教不擔心會透露什麼秘密給你們;另一方面,他們更不怕你們反噬。」
沈白聿苦笑道:「這聖泛羽真可謂是個天才。正因如此,青衣樓才可以始終保持隱秘低調,更竭力不能和魔教扯上半點關係。若不是我急需壓制沈楚慕,維持問劍山莊的力量,又給他們知道姬魅兒是先祖沈放天之妻,也不會受人要挾了。」
拍了拍他的肩,溫惜花道:「姬魅兒和沈放天?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不過這樣就知道為什麼沈家會有十花九葉果、鳩尾赤香草,你又知道碎真茯苓花的解法了。那日你給我的,並不是冷紫雋的藥丸,而是沈家的獨門解藥吧?」見沈白聿點頭,他道:「果真如此。不過此事非你一人之過,何況過去數年來,被青衣樓拉下水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忽然見到沈白聿忍俊不禁的表情,溫惜花奇道:「小白,你還好吧?」
沈白聿笑了出來,道:「還好,我只是想到你說被青衣樓拉下水;說實話,我為了從中脫身,也拉了一人下水,此事只好說我本就不是什麼好人,實在沒資格責怪別人。」
眼睛一轉,溫惜花已想到了,他失笑道:「你給自己找的繼任,莫非是冷紫雋?」
沈白聿大笑道:「無錯,正是她。」
溫惜花只好搖頭,哭笑不得的道:「你這個人想的辦法還真真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梅花聖手』,『青衣樓主』,這也真是絕配了。」
沈白聿微笑道:「你莫要小瞧了青衣樓,它所找之人,都是武林中絕不會被人懷疑,又勢單力薄之人。一是這樣的人無力反抗整個魔教,另外一方面,也是因為這樣的人通常都有些憑一己之力不能完成的願望。聖泛羽對人心的瞭解可謂入木三分,是以青衣樓擺明互相利用,反而能讓人賣命。」
溫惜花道:「難道冷紫雋也有什麼難言之隱?」
歎了口氣,沈白聿輕輕的道:「我並不清楚,她身世隱秘,似是懷著什麼不能消解的刻骨仇怨。」
看著他沉思的側面,彷彿靜靜的發出冷氣的冰雪一般,溫惜花忽然柔聲道:「小白,你其實是想幫她,是嗎?因為她像以前的你,有一樣多的心事,一樣的冷漠,一樣的不快活。」
微微一怔,沈白聿轉向溫惜花,然後慢慢的笑了起來,道:「若她有機會去做她想做的事,也許她也有機會可以重來一次,忘掉過去,向著將來重來一次。」
溫惜花忽然道:「那天你和聶千紅說的話……」
沈白聿看了他一眼,笑道:「就如我剛剛所說。千紅其實很死心眼,我只是告訴她,如果我可以重來,她也可以。從我入青衣樓始,她和孟君直就一直在我身邊,也是青衣樓內僅有知曉我身份的兩人。武功盡失之後,孟君直一直在我身邊,明為監視,實為保護。最後他只求有機會與你一戰,我實在狠不下心拒絕。」
溫惜花歎了口氣,有些哀怨的道:「哪怕我知道你們是演戲,也要為你心甘情願的答應下來,我這冤大頭當的果真結結實實。」
沈白聿無奈的搖頭噤聲,一句也不敢接口,只怕溫惜花打蛇隨棍上,糾纏起來就沒完沒了。
難得這次溫惜花居然放了他一馬,只是悠悠的道:「我想問你,為什麼不坦白事情都與你無關?」
沈白聿望向水面,眼中被波光倒映出點點光芒,他輕輕的道:「因為你已在懷疑我。」沒有去看溫惜花此時的表情,他又道:「你可知道,世間最脆弱的,就是人心。既容易輕信,更容易受傷;一個人只要開始懷疑,便會無休無止。如果你不真正信我,那麼即便解釋了,你也還是會情不自禁不停的疑心下去。若這樣下去,我們遲早也要走到那一步,還不如盡早做個了斷。」
眨眨眼,溫惜花忽然柔聲道:「小白,青衣貼那時我騙了你,讓你傷心了嗎?」
苦笑起來,沈白聿道:「我又何嘗沒有騙你……」下半截話就此哽在喉頭,遲疑片刻,他才慢慢的點頭。見溫惜花流露出些許不忍之色,沈白聿微笑道:「不過我也是真的沒有想到奕非居然沒有殺方勻楨,這大不似我們的作為。或許一個人有了心愛的人,心腸真的就會變得軟了。」
溫惜花想著這最後一句話,看了看自己的手,眼前浮現出那天他手中的方天銀戟直指沈白聿後背,只差毫釐就會讓他血濺五步的情形。搖了搖頭,他自嘲的笑笑,歎道:「不錯。就好像我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手軟,也會不忍一樣。」
沈白聿深深的看著他,道:「對不起。」
溫惜花笑了,道:「這種事情,本就沒有誰對誰不起。那天你轉過身去,只因你也不忍,怕見到我出手時臉上的神情,是不是?」
見沈白聿無言以對,有些困窘的樣子,溫惜花這才感覺出了一口惡氣。他輕笑道:「好,今次終於兩清了。對了,我還沒有問,你到底告訴了沈奕非什麼事情?」
沈白聿悠悠的道:「就是你偷了我給聶千紅的信物,讓她不能替奕非去辦的事情。你又收到了什麼消息?」
溫惜花道:「就是你告訴了沈奕非,讓他只能自己去辦,結果害得方勻楨要在問劍山莊幫他頂缸的消息。」
兩人閒談間,午時已經逼近,渭河畔的武林群雄又增加了近一倍,兩位正角卻依然沒有露面。柳三娘皺眉道:「這兩人莫非不來了?」
那大漢正要接口,忽聽得南北兩邊一陣馬蹄急行,已有人興奮的叫出來道:「來了!」
果然是沈方二人幾乎同時出現,他們一南一北,一人騎黑馬一人騎白馬,都趕得汗流浹背,見到對方後,兩人都氣勢洶洶,速度不減。眼看兩匹馬就要在當中撞個正著,兩人又是幾乎同時一拉韁繩,硬生生用內力逼停了胯下駿馬。
灰塵揚起,沈方兩人都氣喘吁吁,同時開口——
方勻楨道:「你老婆……」
沈奕非道:「蘇綵衣……」
話出口均是一驚,同時閉口,又一齊續道——
方勻楨道:「……生了個兒子。」
沈奕非道:「……毒傷治好了。」
講完以後,兩人都緊緊閉起嘴,忽而都露出個微笑,像是演練過無數回似的。突地一起策動胯下馬匹,朝著對方來時的方向奔了出去,一轉眼跑了個沒影。
只有原地聽了個沒頭沒腦的觀者面面相覷,那柳三娘喃喃道:「這兩人……莫非是約好了開我們大家玩笑來著……」
不提河岸上受騙上當的武林群豪就此炸了鍋,那小舟已經緩緩遠去,邊走還邊有對話零星的飄來。
「喂,小白,你弟弟到底把那筆從振遠鏢局偷出來的銀子藏在什麼地方了?」
「你不是已經找到過了,還問什麼?」
「那間銅室?哈,樓定與那老狐狸要知道東西一直在他家後院,只怕會氣得當場暈過去。可惜了,否則我真想親口告訴他,好看看他聽到的表情。」
「……。說起來,我們究竟是要去哪兒?」
「當然是京城,今次我定不能錯過小方和蘇老闆的喜酒,而且不是約好了再去一次皇宮,現在正是時候。」
「……船家,請調頭。」
「小白,你可是答應過我的。船家,這裡我說了算,朝直走。」
「兩位客官,我到底往哪兒走,不如你們商量好再說?」
小舟漸行漸遠,很快就消失在這片水域上,只留身後無盡的濤聲和河岸上嘈雜的人語,慢慢的,也都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