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他。
是這樣的。默默地戀上一個人的感覺一點也不好受。在最初的時候可能還會享受那種患得患失、若有若無,但時間一久,就會變得不值得,愛得太久的人始終會離去。
阿藍與家樺的故事開始在六年前。六年,是很長的日子。六年前,阿藍才十九歲。
二十三歲的家樺是教授陶塑的老師,開了一所陶藝學校,學生的年齡由五歲至六十五歲,生意不錯,生活過得很好。
十九歲那年,阿藍中七畢業,暑假時沒事可做,參加了家樺的陶塑班。
課程由如何適當地混和水與陶泥開始,單是學習個中技巧,便用上一個小時。最初家樺與阿藍交談,就是在水與陶泥當中開始。
阿藍做得特別差,水還是水,泥還是泥,一台都是,慘不忍睹。真是的,她想,她比前排七歲的小二學生還要差,沒辦法,應付不來,可能是毫無天分。
氣餒--在這段關係開始的時候。
家樺走過來,站在阿藍跟前微笑,說:「你是個水泥分明的人。」
阿藍不好意思,從水與泥當中抽出一雙手,傻笑。
家樺蹙了蹙眉,彎下身來替她把陶泥混合好,望了望她,說了句:「就是這樣。」然後擦身步向她後排的小五女生跟前。
阿藍斜眼瞄了瞄家樺的身影,決定要好好克服面前這堆東西。恆心,她決定要有恆心。
原本就只是這樣。一堆泥和水。
後來,阿藍每星期在家燁的教室出現一次,與其他的學生一樣。
家樺一星期開設七班,總共有一百五十多名學生,阿藍不算最漂亮,陶塑天分亦不高,理應是不甚顯眼的,但他可能記得她毫無天分,所以特別照顧她,站在她桌前的時候總較其他人多。
漸漸地,家樺開始發覺這個女孩子那低下頭的輪廓頗為特別。
睫毛長長鼻扁扁嘴細細,像個小孩子。不多說話不多表情、只會傻笑的她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忽然,他很想知道。
她持續地低下頭來,他持續地欣賞她低頭的模樣,在偶然的一次,她抬起頭來,罕有地四目交投,他給觸動了,為看那雙清晰無雜念的眼睛。
那是第六堂,大家已經完成了兩件小巧陶塑,阿藍在認真地學習上釉。
家樺問她:「有沒有什麼困難?」
阿藍說:「已經上了手,看,你站在我面前的時間比以前少。」
家樺暗暗地吸了一口氣。他忽然想說,他希望分分秒秒都站在她跟前。
看見他呆呆的,阿藍便問:「怎麼了?」
不知怎地,他回答:「你的眼睛很漂亮。」
她一怔。
噢。曾經,他的眼內有她。
曾經,他渴望與她一起。
後來,他開始約她去看電影、吃晚飯、逛赤柱逛廟街。一星期約會兩天,通五次電話,在時間的打磨下,阿藍漸漸喜歡了他。
都是這樣的,只要稍稍喜歡一個人,然後就會輕易屈服在那個人的關心與愛護之下。
阿藍想,家樺也不錯啊,雖然他不算英俊,亦不富有,但他溫柔、有藝術觸覺、個性敏感,應該會是個好男伴。而最重要的是,阿藍享受被別人喜歡。
在最初,阿藍以為家樺是非常非常喜歡她的。不是嗎?他追求自己嘛。年輕的女孩子總誤會男人需要很大量的愛才會追求她,卻沒有考慮過,在某程度上,男人比女人更容易動心。
當然,家樺也喜歡阿藍,但那種喜歡來得太突然,完全沒因由,只是某種簡單原始直接的渴求。戀愛理應憑感覺,但感覺離開後,又如何為繼?
當初他真的為阿藍震撼過,然而隨看每一次見面,心動的旖旋卻一點一滴地減少。
他對自己說,阿藍純真又可愛,簡直無可挑剔。
但是見著她的時候,卻覺得面前這個女于于他來說,實在沒有什麼大不了。
那種叫做「喜歡」的感覺已不存在,但肉體的接觸卻繼續進行,擁抱接吻愛撫,每次見面都免不了。
阿藍不介意,而且很愉快,在第六個星期的見面,她甚至不讓他停下來,她準備交出自己。
家樺的手在阿藍身上游移,那感覺真好,明知不是真正愛她,然而那感覺真好。他明白,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他遲早會傷害她,愈享受便會愈傷害她。
罪疚感。他轉頭想走。
她知道不可讓他走,她掀起自己的上衣。她的身體晶瑩雪白。
就是在看了一眼之後,他知道自己非走不可。
留下非常錯愕的她。
事後,他用盡一切理由向她解釋,希望她明白,大家不可再繼續下去。她不明白,她以為他是愛她的,她哭了,不明所以。
其實她理應就此離去,當作沒什麼大不了,然後不了了之便好了。可是卻又放不下,只好留在他身邊。
她相信,既然曾經喜歡過,便一定有回頭的一天。
那一年她下了這樣的決定,要好好地守到底。
照樣繼續做她的學生,很大方得體地跟他說話,向他微笑,沒有多餘的舉動,成熟懂事,好來好去。
家樺對阿藍也就放心了,不介意她留在身旁。從此,兩人成了好朋友,順順利利地,感情平穩地加深。
阿藍這位好朋友盡忠職守,真的做到為他分憂的角色。放榜後她沒有升學的打算,家樺又需要人幫手,於是她便留在陶塑班做助手。
阿藍覺得根愉快,暗地裡有種夫妻檔的快慰。
這些年來,阿藍目睹家樺在不同的女人身邊穿插,時間有長有短,有開心有不開心,但無論他與誰一起,阿藍必然知道。家樺把阿藍當成推心置腹的身邊人,所有悲喜都與她分享。
她在上軸,他則揉著泥,娓娓道來日常大小事務,氣氛和諧溫馨。
阿藍感到很甜蜜,她認為,家樺根本沒有打算放棄她。
不是嗎?他讓她留在身邊,工作上完全信賴她,感情上又繼續與她分享喜與悲,這樣的關係,很多夫婦也比不上。
雖然,他迷戀的目光永遠都放在別的女人身上。
她自覺擁有他的80%,唯一欠缺的,是他的目光。
這數年來阿藍每天細心地觀察,客觀地分析過後,她還是相信,家樺有朝一日必定會重新把目光落在她身上,正如當初一樣。
死心眼的女子,把最初數星期的小火花,一直點燃至令。
有時候阿藍也會疑惑,從家樺的眼睛看世界感覺會如何?為什麼A小姐會比B小姐好?為什麼D小姐又能令他藕斷絲連?自己在他的眼中又算什麼?
實在太神秘了。
阿藍試過在說笑的時候對家樺說:「我要你的眼睛,你死後把它捐贈給我吧。」
家樺把陶塑推進燒爐,聳聳肩,嘻皮笑臉。「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她瞪大眼,接著哈哈哈大笑,掩飾內心太過分的興奮。
她知道他不過是說說罷了,但她願意當真的來聽。
不久之後,家樺遇上一次很重要的戀愛,對方是跳芭蕾舞的,剛巧失戀,便來找點東西學,以打發時間。家樺差不多是甫一見她便愛上了她。像她這種氣質高貴長相嫻靜的女子,一直是他夢寐以求的。
阿藍知道,這次非同小可,家樺望著那女子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在得到與得不到之間,有最多的惆悵。
夜裡,家樺蜷曲在沙發椅內,向阿藍傾訴對別人的愛慕,說到遺憾處,一臉的失意,萬分的難過。
阿藍掩飾著自己的不愉快,鼓勵他開解他。她心裡的痛,比他所有的嚴重一萬倍。
最終還是有幸與喜歡的人一起,只是閃過又隱沒,芭蕾舞女子把家燁當作治療失戀的特效藥,服用過一劑後,發覺病情好轉便立刻停服,以免有後遺症。前後不過兩星期的事。
家樺嚴重失戀,他在泥塑堆中哭起來。
阿藍站在他身後,既心痛又怨恨。為什麼要愛上一個根本不認真的人?明知有一個真心的一直默默站在身後。
阿藍把手按在他抖動的肩上,輕輕說:「為什麼你不嘗試愛我?」
家樺拍了拍阿藍的手。「傻女。」他說。
阿藍歎了口氣。她怎會不知道自己傻?「你的眼睛裡永遠沒有我。」她抱怨了。
家樺笑,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那個晚上,家樺送阿藍回家。
在車內,兩人都默默無語。
多少年了?五年?六年?與這個男人一起的這些晚上,有星光沒星光的,有月亮沒月亮的,他都會有風度地駕車送她口家。多少次,她渴望他的舉動不只是朋友間的關心,又或只是男人的風度。一直以來,她都認為那一天必定會出現,不是這個晚上便是明天的夜裡,他的眼內會重新出現自己的影子。
車窗外的天空有顆特別明亮的星星,阿藍合上眼睛,許了一個願。
「希望他的眼內有我,希望無論發生什麼事,我也一樣愛他。」阿藍在心中默念。
家樺看到阿藍的表情,以為她不舒服,正想開口問候她之際,忽然車輪一滑,他還來不及有任何應變的行動,整輛車已由山坡滾下,翻了數翻。結果家樺給壓在方向盤下,一整塊擋風玻璃碎裂了,割傷了阿藍的臉。
兩人還是清醒,但家樺明顯比阿藍傷得嚴重。
阿藍替家樺撥開身上的玻璃碎,又替他抹去唇角溢出的血。她很害怕,不知道他是否要死了。
明明剛才許了個美好的願望,怎麼會發展成這樣?
家樺顫動看跳動不定的眼珠,說了句:「快要死了,是嗎?」
阿藍抓住他的手,拚命搖頭,急急地說:「不會的,你不會死,你知道我愛你,你不會死的。」
家樣聽到。也這麼多年了,原來她真的沒放棄過。
被壓著的身體不合情理地空洞洞,在生命的最後一步,他的腦裡閃過與阿藍一起的片斷。初相識時她那不自在的臉;那次約會她時看的電影,跟她分手後她的眼淚,他跟其他女人談戀愛時她那隱藏著的失落,她平日的體貼溫柔、耐性和關心。他一直都知道她重要,雖然不是愛,但也重要。
他記起她說過要在他死後拿走他的眼睛,於是便對她說:「告訴醫生,他日你老了,患上白內障之後,便換上我的眼角膜吧。」
阿藍掩臉,落下淚來。他還記得。
在眼淚滴在他臉上的一剎那,他已經不能再動彈。
死在一個愛他的人身邊。
沒有哭得更狠。阿藍抹了抹淚,端視他的容貌。
她是高興的,他臨死前居然記起一個他倆才意會得到的承諾。原本,那不過是朋友間的笑話。
是臨死前的反常,抑或是什麼都好,總之,她很高興。
她才不要老去才把他的眼睛融合在自己的身體裡,渴望了這麼久的東西,她才不要再等。
她拿起面前的碎玻璃,一把塞在自己的眼內。現在她盲了,稍後便可立刻把他的眼睛據為己有。
很痛,血流滿一臉。
但想到不久之後的快樂,便在所不計。
終於,她不用再害怕他的眼內沒有自己。只要有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