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子可以有多漂亮?漂亮得如晶光四閃的美鑽?Rose完美的身形被衣服的人造骨架塑造得更無懈可擊,纖幼的膊骼,修長的雙手與雙腿,尖挺的少女胸脯,出奇幼小的腰。水晶串長長地垂下來,最長的垂到大腿一半的位置上,一串一串,渴望著被搖晃。
Mrs.Bee返回她的米白色范圍,穿過她的一眾下屬,走進私人的升降機之內。升降機內沒有數字沒有閃燈,升降機熟悉主人的心意,知道何去何從。
Mrs.Bee返回她的休息間,她想休息。當升降機的門一打開,就有白鴿飛進來,它們似是要向Mrs.Bee問好。她伸出左手,其中一只鴿子就站在她的指頭上,Mrs.Bee罕有地流露溫和的表情。
她步出升降機外,走進她的私人天地,一個迷幻的、以黑色為主的游戲室。
芳香一片,是玫瑰花的味道,游戲室的入口,是大大的一個玫瑰花棚,中間呈拱門的形狀,玫瑰放肆地在花棚上盛放,艷麗奔放。
Mrs.Bee愛玫瑰,她本名是Rose,Mrs. Rose Bee。
走過花棚,便傳來了老爵士樂,歌在唱:“想起你,我的心就唱出歌來,就如四月的微風,輕拂在春天的翅膀上,而你,在此時此刻,迷人無雙地在我跟前出現,你知道嗎?你是我的愛,唯一的愛……”
Mrs.Bee在玫瑰的香氣中微笑,她走過了旋轉的咖啡杯,無人坐的咖啡杯,因為有玫瑰又有歌,於是就不寂寞。Mrs.Bee又走過大小不一的哈哈鏡,鏡中有她長長短短的身影,小丑由大木箱中彈出來,一個又一個,向他們的主人打招呼,小丑的臉,濃妝艷抹,卻又木然,在半空跳,搖搖擺擺。主人一眼也沒有望向他們,他們卻仍然歡笑,畢竟是小丑。
Mrs.Bee迎著歌而行,愈走愈深。
歌在繼續唱:“影子來了,把神秘魅幻散布在夜色的角落。而你,你在我的臂彎,我品嘗著你的嘴唇,是那麼的溫暖,那麼的軟綿綿……天啊,你是我的愛,唯一的愛……”
Mrs.Bee走進一個大鳥籠中,鳥籠內沒有鳥,但有一個秋千架和一條大鐵柱,鳥籠的頂部吊有皮鞭、鎖鏈、手銬、鐵棒,另外,秋千旁有炭,又有火鉗。Mrs.Bee伸手拿來鎖鏈,然後走出大鳥籠。鎖鏈銳在地上,有種銳利的霸道。
而她,開始跟著爵士老歌,邊走邊唱:“你的手觸摸著我,那就是一個天堂,一個我從來未曾認識過的地方。你臉上的紅霞,代替了語言,正告訴我,你是屬於我的。你把渴望注滿了我沖動的心,每一個你恩賜的吻,叫我靈魂燃燒,我讓我投降在香甜之中,我的愛,唯一的愛……”
這是《My One and Only Love》。
前面是一張大銅床,她把鎖鏈拋到床上去,而自己,也一並跌倒於床中央。她翻了個身,忽然就有點醉,雖然沒有喝酒,人也飄飄然,有點亢奮。她歎氣,呼出來的,既香又旖旎。
歌仍在播。牆邊有一層層黑色帳幔,連綿地倚牆垂下。帳幔後一定有一個更復雜的世界,只是帳幔不被拉起,就無人能看見。
Mrs.Bee把臂彎伸往枕頭後,又順勢再翻了翻身。她陶醉地把臉壓到床褥中,她笑得很燦爛,她知道,她的愛情要來了。
所有的乖女孩,躺在床上都是安安靜靜的,她也一樣,她甚至不敢把臉翻過來,她的臉壓在床褥上,以致什麼也看不見。她只在笑笑笑,而那笑,是無聲的。
當歌差不多要播完,只余最後一聲的余音時,黑色帳幔便被拉起,帳幔後的第一層,是鏡子。七-高的鏡子,連在一起共有十多塊,包圍著大銅床的前面和左右兩邊。鏡中,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不知由何處而來,只是,當要來了,就一連十多個一起來,十多個影子,來自同一個人的身上,只是不知道,因何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的鏡子中,那個人的影象,都是同一角度。那個人,只有正面。
Mrs.Bee很高興,她用一只手掩著自己的嘴,恐怕會笑出聲來,她的愛情要來了。
然後,鏡中那男人的影象來得很清晰,那英俊的男人,有一張冷酷又富權力的臉,表情陰森中有一點點笑意,而那雙眼,閃著一掠而過的光芒。他神秘,極有魅力,並且叫人心寒。
Mrs.Bee看不到這男人的表情,但她已經知道整件事可以叫她有多興奮,她的口已微張。來了,他由鏡中走出來,十多個影象,一同步出,走向同一個交匯點,在那點與線匯合的一-,就變成一個,唯一的一個。就如剛才的那首歌,唯一的,唯一的愛。
怎樣說,也是浪漫的。男人用Mrs.Bee帶來的鐵鏈把她的雙手鎖起,當她的雙手被緊緊扣著之時,就叫了一聲。然後,男人把她拉下床,他的力度很大,她就在床邊跌了一跤,又叫了一聲。男人沒有回頭看她,他像拉一頭狗那樣拉著她,她便索性不站起來了,任由他把她在地上拖行,那串鐵鏈,發出悅耳的碰撞聲。
咯咯咯當當當。她咬著牙,很興奮,身體摩擦地面,轉了個彎又碰上點什麼,痛了,她就笑。當然,盡量忍著不要笑出聲來。
這時候,另一首爵士老歌又在游戲室播出,這一首歌,名字是《When I Fall in Love》。
“當我墮入愛河時,那會是永永遠遠,如果不是這樣,我永遠不要墮入愛河……”
男人把她拉到其中一面大鏡前,他沒停下,走進鏡子內,而鐵鏈跟著男人,帶動了被拖行的女人,穿過厚硬的鏡中。男人,把她拖入黑色帳幔的世界內。有男人在,物質變異,變成氣體那樣,粒子疏離,但運行有序。
愛情來了,因而她舒暢。穿過鏡子那一-,她低呼出美妙的嗟歎。
在帳幔後,她抬起眼來,看見一個絞刑台。於是,她合上眼,陶醉地呻吟。她的愛情,來得很曼妙。
歌在唱:“當我交出我的心,那會是全部,如果不是這樣,我永遠不要交出我的心……”
老歌浪漫極了,唱歌的人有沉厚磁性深情的嗓子,Mrs.Bee忍不住跟著低哼,但覺歌的情調,與這環境這心情配合得天衣無縫。
她癡癡地陷入陶醉之中,神色旖旎。男人把她帶到絞刑台上,把繩圈套著她的脖子,在這一刻,他倆四目交投,她抬起眼來看他,而他則垂下眼來凝視她。他要處死她了,然而,她卻這樣信任他,她的目光,就只表達了這一種訊息。
“在那一刻,我感到,你的感覺也一樣。那一刻,是當我把心交出來,把心交出來給你的時候……”
他把她安置在絞刑台,然後步下台階,走到絞刑台之下,安坐欣賞。她要死了,而她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他,她的目光內,是愛情。在愛情中,她一切依他,一切聽他,她不需要擁有自己,她甚至歡迎死亡,如果,他想她死,她就死在他跟前。就如此刻這樣。
她只想向他表達一件事:從來,她也不曾屬於過她自己,她只屬於他。
噢,我的愛,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他是她的主人,她是他的奴隸,生生世世,關系不會逆轉。而她,為了這關系感動不已。看吧,她吸了最後一口氣,仰頭等待他賞賜給她的結局。
繩索終於套緊了她的脖子,在骨頭碎裂的聲音後,她的眼睛便向下望,最後一眼,趕緊投放到他的面上,如果死亡前有一個心願,她的心願是這模樣。
至死,我仍然只想看著你。我的死亡有微笑。
老歌沒有終止,“在這冷酷無情的世界上,愛情未發生便已終結。那些在月光下的吻,在陽光的溫暖下,居然冷卻下來……”
絞刑台上是她的屍體,如同那一具又一具她下屬的屍體一樣,懸在半空,雙腿搖晃離地,但她這一具特別矜貴,因為她有愛,她為她心愛的人而死,她愛的人要處死她。噢!
快樂的屍體上有第一朵玫瑰,由高處跌蕩而下,然後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玫瑰失去了玫瑰的主人,於是玫瑰也要死了。
玫瑰伴著屍體,玫瑰比往常更哀艷。
男人表情仍然冷,他的座椅一百八十度一轉,他就背著屍體。當他背向屍體,一塊藍色絨布便跌下來把屍體蓋著。
繼而,在他的眼前,一個大木箱從不遠處的漆黑中輕快地斜滑出來,那是魔術師愛使用的木箱,四邊木板可以拆散下來讓觀眾驗明的那種。現在,木箱的四塊木板一並向下松開跌墮,木箱的中央,有Mrs.Bee向跟前的他歡呼的笑臉。她身穿魔術師美女助手的漂亮服裝。步向坐著的他跟前,伸出手來,讓他握過,然後他猛地一拉,就把她抱到懷中。
她說:“你永遠都讓我重生。”
他回答:“我怎捨得失去你?”
她問:“你會不會在某一次就放棄我?”
他說:“就算世上沒有玫瑰,我還要有你。”
老歌連綿響起,那是《I Love You for Sentimental Reasons》:“我愛你,為著一切感性的理由,我希望你是相信我的,我會把心交給你。我愛你,單是你已經是全部意義,請把溢滿愛情的心交給我,然後告訴我,我們永不永不分離……”
她說:“這首歌,那時候,我們聽過。”
……那時候……
他微笑,目光內有星宿。他很漂亮很漂亮,漂亮得叫她入了迷。
只是,她知道,他不會記起這首歌,以及那個時候-
那間,寂寞降臨。
她的愛情背後,有她的寂寞。
***
那時候,是一九三○年,芝加哥。
Rose姓何,跟的是母姓,生父不詳。她在芝加哥出生,母親是世紀初從中國來的移民,被騙到美國,一心以為當家庭傭工,卻被困在華人小區當妓女,暗無天日地與其它中國婦女一起為在當地當鐵路工人的華人提供性服務。
何女士在三十一歲那年誕下Rose,她本來已有一個兒子,同是嫖客播的種。誕下Rose之後,她轉行在賭場工作,她粗鄙、冷酷、討厭她的孩子,當Rose十二歲時,她把Rose賣給區內的妓寨,Rose逃走了三次,第三次便成功了。
初夜給一個嫖客買走,然後,她逃走又自殺。重復了三次,又被毒打了三次,終於跑得掉。跑掉後,Rose打扮得像男孩子一樣——穿吊帶褲,戴帽子,剪短發,舉止男性化。她干著小混混的勾當:賣私酒、聚賭、打劫、盜竊。後來跟了一個年老的中國男人學雜耍,因為拋瓶子拋得差,她轉而學習魔術。
她把臉塗白,裝扮成小丑,左眼畫一顆大大的紅色星星。照樣,像個男孩子。
十六歲那年,正值一九三○年,芝加哥是個繁榮的城市,雖然二十年代的豪氣繁榮不再,全國陷入蕭條之中,但芝加哥有工業、黑手黨、私酒商、暴發戶、歌舞劇、美食、電影和爵士樂。
Rose便在小小的夜總會中表演魔術,都是一些小手技,變走白鴿,變出彩帶,鐵圈交替,金魚現身。她是一眾表演者的間場小丑,一邊表演一邊逗觀眾發笑。
台下的人都以為她是男孩子,更有可能是白種男孩子。她很高很瘦,塗白一張小丑臉,無人猜得到她的性別與種族。小丑就是小丑,當白鴿由她的褲襠中鑽出來時,大家只顧大笑,沒有理會她是男是女,是黑是白。
小夜總會黑人最多,低級的白人和有色人種也不少,多數是意大利人以及拉丁美洲人。夜總會內,主角是玩音樂的黑人,他們玩一種正風行全國的音樂,稱為爵士樂,由新奧爾良和美國南部傳過來,而芝加哥在十年前取代這些城市,成為爵士樂的重鎮。著名的爵士樂巨人,例如Louis Armstrong,在三十年代正於芝加哥的夜總會中展現黑人的驕傲。
由黑人的藍調、靈歌和工作歌演變而來的旋律,豐富的節奏,自發性的激動,憑感覺駕御的演繹,就隨小喇叭、色士風、風琴、笛子、鼓聲,以及黑人柔滑如絲絨般的聲音中傾訴出來,一首接一首,一夜接一夜,狂暴而澎湃,優美而深沉。
Rose喜歡他們的音樂,而事實上,她知道的也只有這些音樂。她不懂得分析,不明白個中含義,但是她喜歡。
十六歲,生活簡單,也不算不太安定,她與其它幾個表演者,有跳舞的,有說笑話的,一起住在夜總會老板提供的房子中,有時候她會賭博兩鋪,也吸煙喝酒,活得像個男孩子。
然後,有一天,夜總會老板把她的衣服拋出後樓梯,肥大的他推了Rose一下,對她說:“你的表演太糟!我不需要你!”
Rose撥開他的手,反抗道:“我每晚也收到客人的小費!”
老板搖頭,又再推碰她,“從紐約來了一位大魔術師,他也是中國人,但比你像樣得多!”
Rose愈跌愈後,她抓著樓梯扶手,尖叫著:“你要給我多一次機會!”
老板卻連後門也關掉,樓梯上鋪滿她的衣服鞋襪,還有魔術小道具。
彷徨、沮喪、不高興 Rose決定要報仇。那會是一個怎樣的魔術師?中國人?最多又是那種戴一條假滿清長辮子,加一頂瓜皮帽的老丑中國男人吧!穿上紙扎公仔般的低級服裝,賣弄低俗的中國特色。
她咬咬牙,看不起。
年輕的她希望繼續表演魔術,因總比當娼好。是的,不當娼又不做魔術師,她可以做什麼?
或許,可以投靠黑手黨。但已有太多有色人種向意大利人要求兩餐溫飽,她又未殺過人,大概沒有人會收留她,她坐在樓梯上搔搔頭。最後,或許真的只有當娼。
Rose弄來一把表演用的飛刀,她的大計是,殺了那個新來的魔術師,就可以得回她的職位。她會埋伏在後台,然後把刀飛擲出去,一擊即中。
果然,她就躲到後台的紅色帳幔之下,手握飛刀。
從歐洲移民到來的美女表演露出臀部的舞蹈,又拋出含在口中的玫瑰,台下喝酒的人吹完口哨,然後,就是新魔術師出場。他看上去果然有點不相同,年齡大約三十多歲,長得很高,很英俊,有洋人的笑容。他說著完美的英語,然後開始他的表演,他推出一個大木箱,木箱內有一個洋少女,那該是其中一個跳舞女郎,然後他把木箱轉了一個圈,做些大動作,接著,女郎就不見了。
台下掌聲不絕,而Rose看得金睛火眼。這種大型魔術,她未看過。
後來又有刀鋸美人,美人分成三份,但四肢仍然會動。最後是火裡逃生,他用鐵鏈鎖著自己,美女一把火燒向他,他站著的圓形小台上火光熊熊,大家都為他著急,他流露著在鐵鏈堆中掙扎的表情,Rose更是緊張得把手指放進口腔中。過了大約十秒,他便安全逃生。
大家拍爛手掌,魔術師向觀眾鞠躬。
Rose沒有擲出她的飛刀。她決定要他生存,因為她打算向他拜師。
她走進後台,魔術師正在拭抹他的道具。他背著她。
Rose用飛刀指著他的背,她說:“你連累我失去工作,也失去棲身的地方。”
魔術師抬起頭來,眼向後一掃,看見的是一個少年人,然後他便笑著問:“因此你要殺掉我補償?”
Rose還未開口回答,魔術師突然敏捷地反手,輕易地捉著她。她感到疼痛,刀便跌到地上。
“救命!”她居然求救起來。
他便知道她是女孩子,打量了她一會,便放開她,“殺不到人就叫救命。”
她連聲呼痛,“你很認真!”
“有人要殺我,我當然認真。” 然後他隨手拿起一件道具,二話不說便扣在她的雙手上。她看清楚,發現是一對手銬。
Rose說:“你的動作極快!”
魔術師微笑:“我害怕你這個超級殺手啊。”
Rose嘗試活動雙手,然後發現無計可施,“喂!放了我!”
魔術師收拾他的對象,把需要的帶走,沒有理會她。
Rose跟隨著他,“喂!喂!”
魔術師走出夜總會,Rose跟在他身後,因為雙手被扣著,她覺得羞愧,於是在走過一些女士身邊時,順手牽走人家肩上的圍巾,裹到雙手上。跑了兩步,她又說:“宿捨不是在那邊嗎?”魔術師沒有回答她,他走得很快,她惟有急步跟著。她也發覺魔術師有華人少有的軒昂,他高大健壯,步履自信,這背影,根本看不出並非美國人。
華人,亞洲人,是不一樣的在氣質而言。
Rose決定省回一口氣,不知要跟著他跑多少條街。芝加哥那時候已有具規模的電影工業,默片時代完結,有聲電影是潮流。晚上,有一批又一批看過電影的人走出電影院,有些觀眾打扮得不錯,帽子、圍巾、套裙、高跟鞋、手袋,還有那發型與化妝,使她們看上去仿如女明星。
Rose好奇地朝她們看,她覺得她們漂亮,而且高貴,高貴得大概會坐汽車回家。
忽然,魔術師回頭,對她說:“有空我們看電影。”
他搖了搖頭,目光溜向電影院外的廣告畫,又溜向Rose愕然的臉孔上。沒等待她的反應,他又徑自繼續往前行。
Rose朝廣告畫看,眼瞪得很大。她一次也沒看過,她沒有進過電影院。
當她發現他走得很前了,惟有又跑又跳地追。然後,她沒有任何再反駁的意圖。
魔術師的家位於貧民區的一幢大廈的單位內,有電力供應,但沒有自來水,水要從共用水龍頭提取。但小公寓布置得很雅致,很整齊,而且,Rose竟發現了一部留聲機。
“啊!” 她叫,然後就向前跑,她仔細地察看機器,忘記了她的雙手上有手銬。
魔術師脫下外套,把一張唱片放到留聲機上,“King Oliver,喜歡嗎?”
房間內充滿悶熱但不羈的情調,Rose望著唱片的轉動,但覺甜蜜起來,她微笑。
魔術師見她站著不動,便告訴她:“你以後在沙發睡。”
Rose瞄了瞄他,“我不隨便在別人的家睡。”
魔術師便說:“那麼你睡在走廊。”
Rose卻微笑,“我的意思是,不會睡在連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的家裡。”
魔術師望向她,看見裝扮成男子的她臉上流露著不配合的嫵媚。這叫他加深了對她的好感,他告訴她:“叫我Mr. Bee。”他覺得她頗美麗。
她問:“什麼Bee……”
他說:“蜜蜂。”他替她解開手銬。
她說:“啊,蜜蜂啊……你要依靠我哩!”她揉著手腕上被扣過的位置,有那淺色的紅圈。
“你是誰?”他揚起眉。
“我是玫瑰,Rose。”她嘟起小嘴,“你吃我的蜜,依仗我維生!”說罷,她放松地躺到人家的高床軟枕上。這張床,一定比沙發舒服。
Mr. Bee一手拉起她,用力很猛,毫不留情地把她拉倒跌在地上,他說:“別以為進得屋就可以睡上我的床。”
Rose爬起身來,表情似笑非笑,盯著他,她真是很想睡在床上,因為床較軟。
Mr. Bee說:“我需要一個女人。”
Rose便擺著身走近他,正想用手勾著他脖子時,他卻又拉扯她的手臂,把她拉到那張沙發前,把她按到沙發上,對她說:“我要一個女人做我的助手。”
她裝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誇張的、頑皮的。
他繼續說:“做得不好,就連地板也不讓你睡。”
她偷笑了,看著他回到他的床上,脫掉衣服,她忽然笑出來,而且笑得愈來愈大聲。
“呵呵呵呵呵!”笑,是因為真心高興,她喜歡這個男人,喜歡他。
跟著他跟著他跟著他。
天花板垂下一個燈泡,留聲機播出爵士樂的放任熱情,這房間,又熱又亮。她笑得流了汗。
遇上了Mr. Bee,Rose便開始變身。
他要她像個女人,他說:“魔術師助手需要是美人,性感、迷人、女性化,令人相信她會勾魂,可配襯魔術的奇幻。”
他把一件內衣般的衣服放到她跟前,淺藍色,釘滿水晶與珠片,她知道,動作稍大,串串水晶就會跟著叮嚀,性感趣致。很漂亮,只是她不想穿上。
“為什麼?”他問。
她說:“不可以作男性打扮嗎?”
Mr. Bee疑惑了,“你討厭當女孩?”
Rose回答,“女人是男人的奴隸。”
Mr. Bee卻說:“但聰明的女人是男人的主人。”
Rose不明白。
Mr. Bee說:“聰明的女人令男人死去活來,不能自持,她們操縱男人的身體,吞噬男人的靈魂。”
Mr. Bee俯前湊近她,目光炯炯,她向後一縮,但覺有點窒息。他的眼神很迷人。
這樣的男人,靈魂怎會讓女人吞噬?她害怕,事情只會倒轉發生。
Mr. Bee問:“要不要當那種女人?”他拿起那件性感的助手服。
她沒作聲,搶過來走進浴室換上。再走回Mr. Bee跟前時,兩人對望了很久,卻又無話。
一個女孩子可以有多漂亮?漂亮得如晶光四閃的美鑽?Rose完美的身形被衣服的人造骨架塑造得更無懈可擊,纖幼的膊胳,修長的雙手與雙腿,尖挺的少女胸脯,出奇幼小的腰。水晶串長長地垂下來,最長的垂到大腿一半的位置上,一串一串,渴望著被搖晃。
過了許久,Mr. Bee才說出一句:“轉身。”
她就聽話轉身。水晶串飛舞,水晶串很興奮,是躍動般的興奮。
她背著他,他沒叫她再轉回身來,他在她背後說:“你現在是男人的主人了。”
她勾起嘴角,但沒讓他看見。她想告訴他,有時候,主人的位置不是人人想做。有時候,面對著些什麼人,她不介意委屈一點。
卑下,有卑下的旖麗、迷人、興奮。
Mr. Bee把Rose好好鍛煉,教她飛鏢,解開雙手的捆縛,教導她如何在刀鋸美人時不露出破綻。她聰敏,專注,而且有天分。她學得很好。
他們在小夜總會的舞台表演,一晚跑三場,Rose被縛在旋轉的大輪上,Mr. Bee蒙著雙眼向她擲出飛鏢,她總是高傲地無畏懼,因為她知道,她的心依著他。她信賴他,不覺得他會有任何一次的出錯。他把她的雙手用鐵鏈鎖著,把她放到一個箱內,然後把箱密封,在箱之外燃起火圈,她便在箱內快速解鎖,記著他教過她的每一步驟,而每一次她也做得對,就這樣,她敏捷地從秘道走往另一個預先准備的大箱內。他把她吊起來,在觀眾跟前把她變走,她也表現完美。他把她升起,把鐵圈穿過她的身體,她配合得天衣無縫。
她已成為他的拍檔,滿意的,合拍的,賞心悅目的。
Rose很快樂,她喜歡這樣的日子。
她一直住在他的家,那個小小的單位內,她睡在他的沙發上。已經半年了,他沒有吻她、碰她。有時候他會盯著她,譬如她落了妝後,從浴室步出,身上圍著一條大毛巾,意態放
任,他就會看著她,燃起一支煙慢慢觀看。她哼歌、吸煙、喝酒、亂笑,他看著她,微笑地,像看表演般欣賞她。
他這樣看,覺得她很心急。
Mr. Bee往外頭找女人,回來後喝得有點醉,看見她躺在他的床上,他便伸手把她推到地上,他好像什麼也不想對她做。
房間內的紗簾原本是白色的,很快就被街外的空氣熏黑,芝加哥是個工業城市。Rose把窗簾拆下來,洗滌之後掛回窗前。窗框是正方形,啞色的玻璃窗是拉上拉下開啟,當空閒時,她打開窗,朝街上看,聽著留聲機的音樂,喝一小杯威士忌,等待著一點什麼。
那是什麼呢?她伏到窗框上歎了一口氣。她知道的。
有一次,Mr. Bee真的帶Rose去看電影,那是嘉寶主演的《Anna Christie》。Rose很緊張,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電影,她坐得直直,非常端莊又非常拘謹,她不知看電影是怎麼一回事。後來,嘉寶的臉在銀幕上慢慢地變得憂郁時,Rose便放松了,這女明星的冰冷、傷感、哀艷,漸漸掩蓋了她的思想,她看著銀幕上的她,想著銀幕上的她,投入了,便忘記了緊張。那一個黑白的世界,在一字一字絕對清晰的對話下,讓觀看的人輕易忘記很多很多事。
完場的時候,在那“The End”的字幕下,Rose心生感激,她覺得太快樂。
她已變成化淡妝、穿套裙的少女了,而且還會戴一頂小巧的絨帽,配襯她那正留長的頭發,上星期,她才往理發店燙了新發型。她與Mr. Bee在這不用表演的夜裡步行,想著想著,自己的眉毛不及嘉寶的細,因此要再拔一些,而嘉寶的長睫毛,是假的,貼上去的,她也大可以貼上假睫毛,表演時會很漂亮。
但印象更深、更該想起來的是,男女主角的吻,那樣的吻,男人俯身,女人把身彎後,多麼的浪漫。
於是,忽然,她決定停下。
Mr. Bee自然也停步,他回頭問:“怎麼了?”
她抬頭,發現他的頭頂上,正是煤氣街燈,這樣一照,就有種電影中的情調。她的膽子更大了。
她說:“為什麼,男女主角會那樣做?”
他問:“怎麼做?”
“這麼做。”她說,蹬起腳尖仰起臉,便往Mr. Bee的唇上吻。這個吻,不算輕巧,歷時有十秒,而且,她的眼睛是合上的。
直至她把腳放平,張開眼時,她就問:“為什麼我們不那樣做?”
Mr. Bee的目光盡是惘然。然後,他還是選擇回答她:“因為,我怕那樣做之後,會離不開你。”
她的眼神抖動,想做出一個笑的表情。然而,在她還未准確地作出反應時,他已經再下一城。這一次,是他抱著她,拉高了她,繼而深深吻她。
他吻她,像男主角吻女主角那樣,充滿著激情、澎湃、張力。他吻得她透不過氣來,而她,感覺到這個男人的心狂跳,他吻她,而激動的是他。
她半張開眼偷看,他的表情竟然帶著痛楚。
她相信了他的話。他說,害怕從此離不開她。
他們一直吻著,他們擁抱,他們呼吸著對方的氣息。他們的吻散落在煤氣燈下,又散落到那道破落的樓梯上,回家的樓梯,有他們擁吻的影子,從此這道樓梯上有愛情。
她睡到他的床上。這是自她逃離妓寨後,第一次睡到男人的床上,她真幸運,再睡便碰上這一個。他是那樣的優美而強壯,他有男人最美麗的線條,他的表情是憂郁的。他一直望著她,眼神有著夢,有一層光,迷迷地亮著。她也望著他,但她的表情復雜得多,她既幸福又痛苦,她要把視線溜向天花板,望向那牆角,望向那燈泡,望向那窗外隱約看得見的月亮,那月亮躲在紗簾後,月亮神秘,月亮有它的感情。
當再望向他的臉時,她就哭了。她抱著他的頸,別過一張臉,鼻尖埋在枕頭的邊緣,她淌淚。
再也沒有更動人的事情了。
她成為了他的愛人,他真心的愛著她。
Rose做夢也沒有想過能有今日,她有她的職業,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她有她的男人。
Mr. Bee很快就與Rose結婚,他們在意大利神父祝福下,結成夫婦。那一天,她花了一些錢買了一塊頭紗,很長很長,垂到身後,曳地而行。Rose成為了Mrs.Bee。
他倆的證明文件都以英文書寫,Rose的姓氏是Ho,而Mr. Bee,叫做Clarke Bee。Mr. Bee告訴她:“知道我的中文姓氏嗎?”
她就說:“蜜蜂?”
Mr. Bee說:“別。”
“別……”Rose想不起這個中文字。
Mr. Bee告訴她,“別離的別。”
“別離。”她低聲念著,皺了皺眉,感覺上有點不吉利。
他卻說:“但我不會離別你。” 說罷,便擁抱著她,她埋在他的懷內,就如其它被他擁著的時刻,她是安心的。
別先生。她不知道世上有這樣一個名字。接下來,她想到,那麼自己,就是別太太。
別先生別太太,剛新婚,就隱藏著離別的暗湧。
她抬頭,對他說:“要守諾言啊,別先生。”
他抱得她更緊,“我會,別太太。”
他們過著能力范圍內最好的生活,他們拍檔表演魔術,空閒時看電影,又或是租一輛汽車到郊外游玩,在野餐的食物籃內,有他送給她的玫瑰,鮮嫩的、嬌美的,充滿愛情的。
他們是一雙深愛著對方的戀人,當眼睛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他們便會朝對方而看,自然不過,寫意之極。
後來Mr. Bee賺了一點錢,就買了一只小小的寶石戒指給Rose,石頭不太閃,但設計很典雅,七顆紅寶石圍著一顆鑽石,是一朵花。
“是我送給你最貴重的玫瑰。”Mr. Bee說。
Rose凝視那寶石玫瑰,看了一會,就哭了出來。她真的覺得,日子就如天堂一樣的叫人感動。居然,可以美好得在意料之外。
Mr. Bee教導Rose西方人的禮儀,例如哪一種脫下帽子的姿態最為賞心悅目,又或女人要用一種怎樣的眼光凝視男人,男人才會被她俘虜。
那年代流行堅強、倔強卻又神秘的女人,嘉寶、比蒂戴維絲、瑪蓮德烈治,都有以上的特質,那是一個艱難的年代,經濟蕭條,男人賺錢不多,女人自然堅強。
Mr. Bee告訴Rose每個女明星的特質,他希望她在表演時可以從中取靈感。Rose跟著學,她比較喜歡嘉寶,不獨因為嘉寶有女神一樣的臉,也因為他與她的開始,是在看了一出嘉寶的電影之後。只是嘉寶太冷艷了,魔術師的助手不可能如此,最後,Rose就以瑪蓮德烈治為榜樣,有點壞有點霸道,又多多的美艷。
總覺得Mr. Bee知道得很多,也似乎太多。他告訴Rose,有一位剛過身,名叫Houdini的魔術師,他很多年前已名成利就,是歐美兩地的大紅人,Houdini與妻子巡回各地表演,每一次也成為熱門話題,他擅長表演逃生的技巧,譬如困在水牢中,從海底逃生,Mr. Bee很仰慕這個人。
Mr. Bee沉默寡言,有些事情他不會說出來。但Rose明白,他在慨歎人生的不公平。縱使擁有差不多的才華,有些人很受歡迎;而他,卻被困在一個狹窄的環境內,未能發揮所長。表演的地方是小夜總會,觀看的人喝醉了又鬧事,很努力才賺到僅夠糊口的收入。一切,只怪生成是黃種人。
Mr. Bee與Rose都在美國出生,但很多事情,都是那麼格格不入。
如果Mr. Bee甘心以黃皮膚中國人的身分去生活,那麼一切又會輕松得多;但他想要更好、更受尊重、更公平的日子。
因此,Mr. Bee愛與黑人爵士樂手作伴,在他們的旋律中,黑人找著了驕傲;膚色白,就做不到。狂野的時候,是世間所有美好的大成,奔放、青春、喜樂、光明、充滿力量;低回的時候,就變成靈魂深處的痛苦哭泣。
有時候,當表演完畢,小夜總會內沒有客人,爵士樂手有雅興的話,會繼續演奏作樂,Mr. Bee喝著酒,歡欣地拍和著,也會吹兩聲小喇叭。在這裡,受歧視的人不再郁郁不得志,他們自由了,靈魂任意地發揮,甚至高高在上。
爵士樂手演奏著Count Basie的Swing搖擺樂,有時候是Benny Goodman的搖擺樂。Benny Goodman是白人,他仰慕著黑人搖擺。在輕松愉快的拍子下,Rose會搖擺她的大腿,踢高又踢低,腰部急速左轉右擺,她歡樂又簡單,狂舞著狂笑著,在Mr. Bee跟前打轉,又向他單單眼。她不知怎樣開解他,只能以她的快樂感染他。
她根本不介意Mr. Bee有多高的成就,她只想與他一起生活;但她不會告訴他,因為她知道他聽後會更不高興。
對一個渴望成就與地位的人講解成就地位的不重要,只會被認為互相不了解。
於是,Rose只好愈跳愈狂。魔術師表演服上的水晶串,飛揚跋扈。
他們就這樣一起生活了好幾年,每一天,Rose都覺得像在天堂,因為她可以睡在他的身旁。
後來經濟更差,競爭也大,表演節目要有新鮮感,Mr. Bee的魔術表演不像以前那樣受歡迎,終於被辭退了。被辭退後,他們便南遷北移。他們到過堪薩斯市,又去了舊金山、波特蘭、拉斯維加斯。然後有一天,Mr. Bee被要求戴上中國人的瓜皮帽和長辮子表演魔術;那已是一九三七年了,中國人早已不留長辮子。
Mr. Bee開始喝醉酒,表演失准,又喝罵老板與客人,他變得沮喪。
當錢不夠用,Rose就與白人女子一起跳艷舞賺錢,她不介意,事實上她快樂得很,有機會照顧她深愛的人。
有時候,在喝醉後,Mr. Bee會打她,他罵她臭婊子,罵她賺-髒的錢。她哭著否認,但他總是要打,打完之後就靜下來,對著窗發呆,他背後有她掩著口飲泣的聲音。
打過後,他會後悔,又會道歉,他跑到街上,買一點吃的,又為她帶來玫瑰。然後他擁抱她,這次是他哭泣。她已不哭了,她抱著他的背,用手掃著他,安慰懷中如孩子般無助的他。
起初,他打她,她很害怕。後來,她反而喜歡他這樣,她享受他後悔的一刻,他的哭泣,令她變得強大,他是多麼的需要她。
當身體上瘀痕太多之後,她就不再跳舞,轉而在餐館洗碗打掃。那一年她才二十四歲,風華正茂,但那蹲在小巷洗碗的背影,看上去已經蒼老。
Rose不介意,玫瑰就是玫瑰,她自覺能在任何一個角落盛放與芬芳。
她愛他,她感受著他的痛苦,她明白。
有什麼所謂?只想天天見著他。每一天辛苦勞碌之後,她都歸心似箭趕回家見他。有些女人恐怕遇上暴躁的男人,他的心情好壞,就是一場博彩。Rose卻是不計較的,他心情好,會有一個吻,心情差會被他打一頓,酒精把他變成另一個人,但她知道,變來變去,仍然是那個他。
那一次,他打她打得很激烈,把她從床上扯下來,又把她擲到牆邊,她的頭被他一下一下地敲穿了,然後,Mr. Bee把她用手銬鎖在床腳,向她吐口水,看著她又青又紫兼淌血的臉,便咒罵了幾句,最後,他跑到街上。
過了一天,他酒醒後才回來,Rose頭顱上的血已形成血塊,臉孔腫了起來,非常難看。
於是,Mr. Bee又哭了,他解開她手上的鎖,抱著她,哭得聲音不全,只有那種“嗚……嗚……”的聲調;然後,Rose說:“如果打死我,你會開心一點,你就打吧,我只想你快樂。”
Mr. Bee很愕然,他捧著她的臉。在那瘀紅紫黑與肥腫之間,Rose試圖擠出一個微笑,她擠了三次也辦不到,被迫放棄。
她仍然想給他一個微笑。在這一刻,Mr. Bee感動至入骨。那天,他開始戒酒。
但Mr. Bee已不能再當魔術師了,他的手抖震得太厲害,動作也比從前遲鈍,他把所有魔術師的用具變賣,換了一筆金錢,然後決定重新振作,重整他與Rose的人生。
那是一九三九年,歐洲正蘊釀第二次世界大戰。Mr. Bee帶著Rose返回芝加哥,那時候,有些老板以低價把小夜總會變賣,Mr. Bee便買了一間繼續經營,欠下的余債,他准備每月償還。
其實,美國人在那年頭也無興致放縱作樂,他們預料,歐洲的大戰,美國也會被牽連,整個國家的狀態很緊張。Mr. Bee的夜總會生意很差,但他不介意,反而,感到出人頭地的滿足。他現時已是老板了,而Rose是老板娘了,他們與他們的樂隊,每晚奏出喜悅的音樂,高歌跳舞,擁有了自己的人生。
Rose也特別快樂,雖然已很難才能購買到價錢合理的食物,而且女士們的尼龍襪褲已經停售。她每天與Mr. Bee窩在小夜總會內享受人生,跳著貼面舞,眼睛鎖緊對方的眼睛,互相凝視之間,釋放出電光。他們會接吻,摟著腰地深吻,他們激情、浪漫,如最初相愛的戀人;然而,他們已愛上對方十年,一九四○年已快將到來。從歐洲而來的難民湧入美國,經濟日差,到夜總會的人不想看歌舞,只想訴苦。爵士樂伴著苦著臉的大男人,有的說要去參軍,他們說,預算回來時會失掉一條腿。
唯獨Mr. Bee和Rose有真心笑容,他們形影不離;在別人的不安定中,他們有他們的愛情。他們每個月都付不清欠債,因此會賣掉幾箱酒,又或是一些桌椅。如此捱過了半年,他們連爵士樂手也請不起了,只放一具留聲機,沒有顧客的時候,他們便跳舞和談情。
這是Rose過得十分愜意的日子,捱餓了,她還有她深愛著的人。
後來有一天,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有三個說著他們不明白的語言的人,走到夜總會內,用槍指著Mr. Bee,說著些什麼。他們頭發淺色,個子中等,大概是波蘭、捷克那些地方的新移民。這三個人向Mr. Bee要錢,Mr. Bee嘗試向他們解釋,他已沒有錢了,他指手劃腳,也不驚惶,他走到留聲機跟前,請他們搬走這裡唯一值錢的東西。
然後,Rose由後台的化妝間奔走出來,她聽見有爭執聲,便取了一根長鐵管,企圖敲向站得最接近後台門口的人的頭上,但卻在未下手前被人識破了。站得較遠的人手中有槍,他指向Rose,本來他也不准備就此開槍,因他看得見那只是女流之輩,反而是因為Mr. Bee撲出來嘗試阻止,那個男人才改把槍口對著他,射出了一槍。
血從Mr. Bee左邊腰間位置流瀉出來,他跪到地上,Rose嚇得張大了口;然後,其中一個男人撲向Rose,雙手抓著Rose的左手,搶走了她的寶石戒指。
Rose反抗,被推跌倒地上,叫了一聲。那三個人逃了。
Mr. Bee卻站起來,說:“那戒指不可以……”然後,他追了出去。
Rose跟在後面,她看見那三個男人走過大街又穿過小巷。Mr. Bee都看見了,他邊跑邊按著腰,然後停在一間理發店旁,那裡有一部單車。他騎了上去,Rose跟著也跳了上去,抱著他,坐在單車的尾部。
Mr. Bee沒可能再按著腰了,Rose便替他按著傷口,單車沿路而去,血便從她的指縫間流出來,血隨風和速度而飄。Rose的眼角開始濕潤,而地上,有一條點點滴滴的血路。
Rose叫:“停下來……不要再追!”
Mr. Bee並沒有聽從她,他似乎不感到痛,他一心一意要為她拿回那只戒指。那是一個男人曾送給一個女人唯一的珠寶。他不忍心她連這一只戒指也失去。
Rose在他耳邊叫喊,他彷佛聽見又彷佛聽不見,意識開始迷糊了,視線忽明忽暗。
最後,他連人帶車倒下來。單車的輪子在打轉,他倒在地上,望著一片天,那片天仍是藍色的,天朗氣清。
Rose伏在他身上哭,呢喃著一些話,然後,Mr. Bee看見,他躺下來的地方竟然是一塊玫瑰花田,方圓數十畝都是盛開中的玫瑰花。
他從來不知道,那裡有一片玫瑰花田。
然後,他就安樂了,意識升華起來,他忽然知道點什麼。他對她說:“看,這裡都是我們的玫瑰。”
她以淚眼向上望,啊,果然,一望無際都是玫瑰,深深的紅色,大大朵,沉重又哀艷,深邃又奔放,而且極之極之芬芳,那香味,是濃郁的。
她訝異於所看到的,他們竟置身於如此深紅的玫瑰中。玫瑰有刺,深綠色的刺,卻刺不痛他和她。
他說:“這玫瑰是Deep Secret,深深的秘密。”
她不理會這裡有什麼秘密,她只想他活下去,不要死。
她用手抹著他腰間的血,嗚咽,“你答應過我們不會別離……”
他流露著安然的神色,“我們會再重聚。”
Rose叫了出來:“不!不!我們永遠不要分離!”
Mr. Bee微笑,“那地方叫做天堂。”
Rose哭得更淒涼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Mr. Bee慢慢地告訴她,“一天,我們在天堂再重聚。”
Rose伏在他的身上,淒厲嚎哭。
“很快……很快……”Mr. Bee說,“我們從不別離……”
Rose大叫:“我要跟你去!”
Mr. Bee說:“你等我。”
Rose嗚咽:“我跟你走……”
Mr. Bee說:“我先去……”
“不!”Rose尖叫。
Mr. Bee說:“等一天我們在天堂重聚……”
Rose已經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懂張著口。
Mr. Bee說:“在那裡我們永不別離……”
Rose張大口狂叫狂哭,到她望向Mr. Bee的臉時,她看得見他眼神中的盼望,他真是在期待一個天堂。
然而,他已不能說話了,也不能再動,那雙凝視她,盼望著相逢的眼睛,便停留在那裡,沒有再流動。
“呀——”Rose尖叫。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她一直的叫著,那叫聲很長很長。玫瑰的花瓣在她的聲音中抖動,玫瑰都悲傷了,玫瑰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玫瑰只好凋謝。
玫瑰的花瓣向外卷曲,玫瑰的花瓣無力地跌墮,有些未來得及盛放的,就在中心點枯萎掉。玫瑰的心痛了,痛得寧可死掉。
漫天充滿了枯萎的玫瑰的氣息。死亡的悲痛與哀艷。
Rose跪在Mr. Bee的屍體旁,沒有移離半步,她盯著屍體的眼睛,與屍體一起盼望。Mr. Bee說,他們會在天堂相逢,因此,她就在他身邊冀盼著天堂。
夜幕垂下,星宿閃亮,星星悲憐著玫瑰花田中的戀人。然後太陽又出現,為Rose添上額角的汗。繼而,夜幕再次垂下,這一次是月亮的駕臨,月亮皎潔的光映在她木然的側面上。然後太陽又出來,給她熱力,告訴她生命猶在。當黑夜再度前來時,無月也無星,風刮起,吹掉了無力留在花干上的玫瑰花瓣,深紅色的秘密就隨風四起,為這雙戀人舞出一首哀歌。
當另一個太陽出來之時,Mr. Bee的臉上起了斑點,傳來了奇異的腐敗之味。
風撲鼻,Rose聞得到。
然後她知道,根本無天堂。
他死了,世間就再無天堂。
天堂在哪裡?有嗎?就算有,她也不想等。
她連眼淚也不再流下來,她累極了,虛弱散渙地倒在他的身旁,她木然的臉上,在接下來的一秒,泛起一個冷笑。
想死想死,但可以怎樣死?連動一根指頭的力量也沒有。Rose躺在枯萎盡的玫瑰花田中,無力也無氣,她等死。
等呀等,就過了一個早上和一個下午,太陽的熱力叫她的嘴唇也干裂了。三日不喝水不進食,太陽又猛烈,Rose的樣子干涸敗壞,再多走一步,她就可以步進死亡的懷抱。
已經沒法思想了,生命真空。
然後,時近黃昏,玫瑰花田的枯枝再動,有一陣風,迎著Rose的方向吹來,剩余的殘花敗柳也給吹起。
隨風送來雄渾的聲音:“我給你他的生命好不好?”
Rose當下醒覺,震動口唇,意圖哼出一聲,但喉嚨干涸,發不出聲音來。
風中聲音再說:“我讓他醒來。”
Rose在心中叫了一聲。
“你真是願意嗎?”
Rose合上嘴,眨一眨眼,她需要力量來回答。
“我知道你痛苦。”那聲音說。
然後,力量果然回來了,當她重新有了力量,第一個反應是心中抽痛。痛楚從心貫串其它感官,她的眼角溢滿了淚水。
她能開口說話了:“求你……”她的眼簾不住地跳動。
“以後,他會永遠與你一起。”
她再說:“請你。”
聲音告訴她:“但你以後要聽他的話。”
她緩緩地點頭,不覺得這要求有什麼問題。
“他有工作要交給你。”
她以輕輕的一聲“嗯”來響應。她看見,天際已是橙色一片。
“以後,你替他打理一間當鋪。”
她知道那是什麼,只是,為什麼會是一間當鋪?
“你會長生不老。”那聲音說。
這一次,她急著響應:“他呢?”
“他也一樣。”聲音告訴她。
她就安心地合上眼睛。
“我會給你富裕、不改變的美麗、權力。”
她心想:“我只想要他。”
聲音聽到她心裡的話,“但你一樣要把我給你的拿走。”
“你要工作稱職。”
她在心中答允。
“你要令他滿意。”
她再自然不過地響應了一聲。
“你不能夠反抗他。”
芝加哥玫瑰(7)
深雪
她無異議。
繼而,聲音剛烈地說:“以後,他就是你的主人!”
她聽得見,然後就在心中歡呼了,“呀——”她在心中叫了出來,“呀——”她歡欣地感歎,“呀——”她的內心充滿了動力。
她聽見一句很中聽的話,她絕對能夠符合得到。
天衣無縫,簡直隨心所欲。
“哈!哈!哈!哈!哈!”那聲音在笑。
Rose的指頭能動了。她的中指彈動了一下。
她還未有能力站起身來,但她感到身旁的Mr. Bee正爬起來,那屍體動了,像往日他從她的床邊爬起來一樣,只是,他顯得更凝重,也更沉重。
她看不見他的臉,但看見他旭旭而上升的身軀,氣勢磅。然後,他俯下身來,把雙手放到她的背下,而他的垂下的臉,讓她看到了,由於背著光,他的眼睛顯得特別漆黑。
她快感動得要哭;而他已抱起她,她在他的懷中。他輕松向前行,他走過的每一步,便滋生了玫瑰,玫瑰隨他的步伐死而復生。一朵一朵昂首迎向步過的他。
她把他的臉重新凝視,他是如此鮮亮,誰相信他剛步過死亡?鮮亮得彷佛換了另一個人。的確,是有些微不同了,他的眼神有著懾人的光芒,非凡地閃耀,他的神情流露著輕藐與權力,他望著她,眼神沒有情深,而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友善。對你不差,但亦有些霸道。
這明明是同一個人,又明明不相同。
她很疑惑,但不敢追問。她一直被他抱著而行,一直望著他。這個人,她愛得很深,也愛得很久很久。
玫瑰花田可以有多遠?他沒休止地步行,天也黑了。似乎,他有意行至玫瑰全都復活為止。那叫做深深的秘密的玫瑰為了歡迎他而重生,她斜眼看到玫瑰迅速長出花蕾,然後呈現盛開的美景,她又安心了。在黑夜中,玫瑰如藏在絲絨上的紅寶石,神秘地暗閃出光芒。
太美太美,簡直是得償所願。然後她又累了,要合上眼睛,而他彷佛知道她累,就用溫柔的微笑安撫她。
她便合上眼。她決定了不問也不計較,亦不關心。
這個男人,是一個重來的奇跡。她以後也不用再與他分離。別先生與別太太再沒有坎坷。
很累很累,也很滿足。
***
後來,Rose成為了一間當鋪的老板,那個男人訓練她當一名稱職的老板,從對答、態度開始,然後又對她說:“目的,是要令人一無所有。”
她領會著,嘗試朝他的方向思考。
“把那些光顧的人變成我們的控制之物!” 男人的臉冷冷,他教導她時的目光,是無情的。
她怯怯地問:“你是要我待薄那些可憐的人?”
他忽然伸手摑了她一掌,然後高聲說:“那些來臨的人,都因為貪!他們有最下賤的靈魂!”
她掩著臉,愕然地喘住氣,懷疑是否自己資質魯鈍,才惹他動怒。
他又走上前,用手握著她的脖子,把臉湊得近近。他陰森地說:“把他們迫得窮途末路!”
他的手指握得很緊,她嗆住了,臉色發紫。直至她以為自己要死了,他才放開她。下一秒,他就笑了,說:“我知你不會令我失望。”
她退後半分,痛苦過後,搖了搖頭。
他再笑:“因為,我們是多麼相愛。”他說。
他說了這一句,她就心軟了,軟得進入了世間最單純的境地,那裡什麼也不該存在,只應存在愛情。
正義、惻隱、悲慈、希望、施予……統統不存在,活該存在的,只有愛情。
她也是只揀選了愛情。
愛他愛他愛他。她的臉上無比的旖旎。
因此不要令他不滿意,因此依足他心意行事。他冷酷,她也要一樣;他殘暴,她亦不可退讓。
就如當初她成為他在魔術台上的伴侶,要天衣無縫。她要成為他的絕配。
世間只有他最真,因此,一切只好依他。
雖然,偶然她還是閃過念頭,最假也是他。
他與她又依附了好幾十年,她冀盼著他的贊美、認同,以及他的愛。在第11號當鋪中,當鋪老板賴此生存。
在一次他大駕光臨中,她曾問他:“為什麼,當初你挑選我?”
那冷峻無情的臉孔流露著寒酷鋒利。他沒有微笑,更沒有柔情,他說出了一句:“因為你的癡心。”
說罷,他就再沒有望向她。
啊,她就恍然大悟了。癡心,是她的奴隸鎖扣。腳畔那串億噸重的枷鎖,就是一個一個癡情的心。
她倒高興得很,她喜歡做愛情奴隸王。從來,這都是她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