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充滿愛情的紅,漫天的舞動,漫天的愛意。少女聖母瞇上眼,吸上一口大大的空氣,玫瑰的花香,濃郁、甜蜜、令人抵擋不住。
魔鬼為著討了少女聖母的歡心而自行興奮起來,少女聖母快樂,他便安心了。在自製的、飄揚的愛意中,他對她說:「只要你說一句,我什麼也會為你做。」
少女聖母伸手抓住幾片旋轉著的花瓣,她把它們按在手心,然後抬起頭來,她對他說:「我什麼也不需要,只要你讓我去愛你。」
她眼睛內的閃亮,魔鬼但覺,比起眼前億朵玫瑰的花瓣飛舞更奪目、更壯觀。是的,任何撩動人心的魔法,也比不上愛人眼內的愛意那麼震撼、動人、難以忘懷。
禁不住,魔鬼深深擁抱眼前人。如果,無愛情的生命都是寂寞的話,少女聖母情深的一句,已瓦解了魔鬼萬年的孤獨、自私、落寞。
在漫天一片紅之中,他發誓,他永遠不要失去她。
在無懈可擊的甜蜜戀愛裡,魔鬼陶醉於少女聖母相處的每一秒。
有時候,在夜半之時,少女聖母會突然哭醒,魔鬼因而也不敢睡了,他會抱住少女聖母,憂心地問她:「怎麼了?寶貝,做噩夢嗎?」
少女聖母抓住魔鬼的身軀,淚流滿面。「你會不會突然不讓我去愛你?」
「不會!」魔鬼實牙實齒。「不准亂想!」
「我就是怕你會忽然不讓我去愛你!」
半夜哭醒,原來就是為了怕他不再讓她去愛。魔鬼一顆心又酸又軟,活上那些年,從未感動至此。
她澎湃的愛情令他覺得,他是多麼的重要。
重要得,但覺,生存只為了她,也是合理的。
談戀愛侵佔了魔鬼的大部分光陰,但他還是能夠把心神分出來工作。他有一項大計劃要跟進。
在新幾內亞的少數民族村落中,魔鬼正培養一種新品種病毒,它比愛滋病更可怕,更難以毀滅。這種病毒,能把血液中的紅血球變成蟲狀細菌,繼而塞滿血管之中。魔鬼的理想是,當人類出現流血的情況時,從身體流出來的,不再只有血液,而是包括肉眼也能看得見的血蟲,一條條的,一堆堆的,由身體上下八方湧出來,滾動在血液中,守住在人類的身體內。
那麼,人類便不再孤單了,每個人身上,都有上億條血蟲陪伴一生。
魔鬼以少數民族的身體作實驗,這村落的男男女女,每當身上有損傷時,他們除了流血之外,還流出蟲。
村民都驚慌到不得了,緊張地舉行祭禮,又把童女獻上作祭品。
魔鬼很滿意,他尤其稱許血蟲所帶出的視覺效果。有些村民因著害怕,拿起斧頭向自己的手臂砍去,成千上萬的血蟲便由闊大的傷日蜂擁而出,鮮活生猛的,在手臂的切口爭著鑽出來,一堆又一堆。
魔鬼監察著,深覺此乃經典的了不起場面。再恐怖的電影,也拍不出這種由骨和肉中蠕動出來的可怕、核突、震慄。
初步實驗已成功,魔鬼正部署如何散播這種病毒時,她忽然把少女聖母掛念起來。已經差不多一星期沒見面了,他惦念她,想知道她是否安好。
會因為愛情的不安全感而哭醒的小娃娃,一定會把自己掛念得要死了。魔鬼是這麼想。
而當風一吹,撲面而來的,就是為魔鬼而設的影像,只要他願意,便能看見。眼前數十尺之闊的弧形氣象空間中,出現了聖母的臉。
她有那剛沐浴完畢的姿容,圍住大毛巾,蹦跳地山浴室走到床邊,那盤在頭頂的長髮,也是濕漉漉的。
魔鬼正要向她SayHi之時,卻瞬即看見,尾隨聖母身後,另有一名男子,由浴室走出來,身圍上薄薄的毛巾,臉上有著一個心急的笑容。
他已撲到少女聖母身上去,壓住床上的她。少女聖母,在歡欣的咕咕咕笑。
魔鬼,當下怒火中燒。
他仰天呼喝一聲:「停止——」剎那間,眼前兩旁樹林內棲息的雀鳥成千上萬的拍翼飛往天上,驚恐的鳥兒,遮擋了整片天,洶湧的一群又一群,慘叫苦飛離魔鬼聲音的餘震。
影像內的一男一女,也聽到這聲音了,這相隔了遙遙千里的憤怒,降臨在這雙背叛者身上。
男人最痛恨、懼怕、不能原諒的背叛,居然,也會降臨到底鬼身上。
戴綠帽。
「你背叛我!」魔鬼怒聲斥喝,然後舉步踏進他眼前的影像中。
他回到少女聖母的跟前。
驚嚇的是少女聖母身上的男子,他張大嘴彈離床邊。
魔鬼抽起少女聖母的臂膀,問她:「這個人是誰,」
她也不怕直接地回答:「他是樓下賣魚蛋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羞恥。
甚至沒有任何不安。
「賣魚蛋的!」魔鬼怒吼,他的五官,已狠狠地堆到一起了。「你居然背著我偷漢!而且還是個賣魚蛋的!」
「有什麼問題!」少女聖母是一副理直氣壯。「他起碼不會走,而你,會離開我。」
「什麼?」魔鬼的臉是既憤怒又苦惱。「我怎會離開你,我去工作呀!」
少女聖母抓住身上的毛巾,猛地搖頭。「我總覺得你會離開我!」
「不會的,怎可能!」
少女聖母告訴他:「你不會明白,我需要用每一秒去愛你的心!你一旦不在,我便怕你不肯讓我去愛,於是,我找來魚蛋仔。」
魔鬼把視線投向魚蛋仔的身上,瘦小的男子嚇得縮在房間一角,他瞪著眼抖震著牙關望住魔鬼極憤恨的臉容,他看到魔鬼的眼睛,已經滿載紅筋了,那紅色的一條條,一秒接著一秒的爆裂開來。
「但——」魔鬼還是不能明白。「為什麼會是魚蛋仔!」
「因為,」少女聖母認真地回答:「他每天都在樓下賣魚蛋,我知道,他一定不會離開我,他一定能讓我每分每秒去愛!」
能讓她每分每秒去愛。魔鬼思考著這話的含義。
他其實,是不明白的。
就在此時,魚蛋仔趁魔鬼陷入沉思當中,速步起跑,正當他跑近魔鬼身後之時,魔鬼忽然就醒覺了,他一手抓住他的脖子,這樣一抓,魚蛋仔的脖子立刻湧出血蟲,自魔鬼的指縫間跑出來,起初數十條,繼而跑出幾百隻幾千條,最後上萬隻血蟲覆蓋他全身,伴著他的血和肉,又紅又黃的攪拌一起,不滿兩分鐘,他便被從他身上湧出的同胞蠶食而死了。
他的呼吸聲只有那數秒,血蟲倒塞了他的喉嚨,他叫不出來。是少女聖母,她目睹此情此景,是不住的尖叫又尖叫。
「呀——」「呀——」是少女聖母淒厲的慘叫。
談少女聖母看到剛才駭人的幕,魔鬼也衍生了一點點的於心不忍。他抱住少女聖母薄弱的身軀,他嘗試向她解釋:「我忍受不到你與別的男人一起!」
少女聖母仍然在尖叫。「呀——」「我是愛你的!我不會離開你!」魔鬼聲淚俱下地告訴她。
少女聖母聽見了,她收斂起她的尖叫,定睛地睨向跟前這名聲稱深愛她的男人。她伸長了脖子,狠狠地問:「你可以證明得到嗎?」
魔鬼接收到她火一般的目光,他知道,她懷有很重很重的恨。
如何使她的恨換回愛?魔鬼忽然想起犧牲。
是了,要表達愛意,便得犧牲。譬如耶穌為世人釘上十字架的犧牲。
既然耶穌能夠做到,為什麼他不可以?
他是為他愛的人所做。
魔鬼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決定——把心掏出來給她。
她不相信他愛她,他便要證明。
給她一顆心,她便會相信。
魔鬼伸手插進自己的左邊胸膛,血水四濺在他名貴的白恤衫上。手插人了自己的身體,魔鬼有那痛苦難當的表情,這痛苦,夾雜了肉體上的傷害,以及被所愛的人不信任、背叛、仇恨的尖刻。
手一直的伸進又伸進,他找著了自己的心。魔鬼也有魔鬼的心,也是鮮紅的,有血有肉的,會痛的。
他把心抽出來,噗通噗通,新鮮、腥紅的遞到她面前。她驚異了,目瞪口呆了,她伸手接過了他的心。
聖母的手上,也就有了魔鬼的心。
像流傳了二千年的名畫之作那樣,嬌嫩清雅的聖母手中,捧住一個鮮活的心臟。也果然,她不再哭叫了,捧著別人的心的聖母,渾身上下充滿了神聖無雙的光輝。
這是一個特定而經典的姿態,聖母捧住一個心。
光輝來自她的滿意。他為她獻出自己的心,於是她相信,他是愛她的。
心在她手上跳動。她笑了笑,把心交回給魔鬼。「謝謝你的證明。」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出廳中,跪在聖母像跟前,念她的聖母經。
垂下臉來,手握念珠,輕聲的,專注的念。
安靜了的女孩子,完全就是判若兩人。
她身上無男人,也不會為手中別人的心而沾沾自喜。
魔鬼把心塞回身體內,然後累極坐於床邊。多疲累的一回事,令深愛的人不再哭鬧。
他原本可以置她死地,他原本可以好好懲罰她,但到頭來,是他要向她請罪。這就是戀愛嗎?怕失去的一方,是下風。
他在她面前是認輸了,而且是甘心的輪。他不怕輸在她跟前,他只想知道,如何去討好她。
那件事發生之後,魔鬼對少女聖母,只有更好。
他對她百般遷就,生怕她會再次背叛他。他實在不知如何是好,要留住一個女人,他只懂得投其所好,對她更好,就是他唯一懂得做的。
而對她好,他選擇了一天廿四小時的貼著。
少女聖母玩什麼,他又去玩。譬如聖母在遊戲機中心玩跳舞機,他又跟著跳,穿西裝的他掛上一副興奮的表情,跟著螢幕指示左彈右彈,汗流滿面的,週遭的人都忍不住指著他來笑。
都不知是尷尬抑或開心。
後來,有一次,又與她的同學齊齊吃自助餐,一班女孩子蜂擁去拿雪糕夾餅,他又一臉投人的擠進人群中把碟伸向廚師跟前,到最後,他的雪糕夾餅比任何人的還要大塊,因為他惡言威迫廚師做一塊大的。
女孩子們在討論木村拓哉有型抑或梁朝偉夠電力之時,他又興致勃勃的插口:「你們知不知誰是馬龍白蘭度?他才是真正的有魅力!」
他一說話,大家便鴉雀無聲,繼而各自垂下頭來默默的吃。
少女聖母面色大變。
回家後,便開始吵架。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硬要跟著來!」少女聖母憤怒地把手袋擲到床上。
「我……都是想每一秒都見著你。」魔鬼委屈的說。「我想每一分鐘都對你好。」
「你只不過是想管我!」
「我想融人你的生活圈子,縮窄我們的距離。」魔鬼垂下頭來。
少女聖母是狠狠的一句:「你只會令我覺得你低能!」
魔鬼錯愕地抬起眼來,非常不可置信。掌握宇宙變幻。世界億億萬萬人類靈魂的魔鬼,怎會被人形容為低能?
他是上帝的頭號敵人,他法力無邊,他控制風雲的轉移,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怎會是低能。
魔鬼的眼睛,變成傷心的深淵。認為他低能的,竟是她。
被所愛的人傷言,那痛苦,絞住心,非常難當。
「你這樣做,我根本愛上不了你。」少女聖母依然一臉厭惡。
「跟尾狗!」她再來一句。
傷心。魔鬼一手按住自己的心臟,一手掩住臉。
少女聖母撐起身來走進浴室,用力的把門關上。
傷心。但覺失去全世界,也不及這一刻的傷心。
他多麼的愛她,然而她卻侮辱他、譏諷他、看小他、嫌棄他。
他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只能記著她最後的吩咐:你這樣做,我愛上不了你。
好吧,他垂下悲淒的眼睛,想著日後該如何打算。
之後數天,少女聖母都對魔鬼一副不瞅不睬,偶爾一個眼神交流,都是不屑的。
魔鬼害怕起來,這種懼怕,重重的,在心中壓著。他完全不能容忍,她不滿意他。
於是,當一天她要求獨自往街上吃碗雲吞麵之際,魔鬼唯有答應了。她還說:「你不可以用你那些什麼魔鬼之眼監視我!」
魔鬼唯唯諾諾。為了贏得她的信任,他也不會那樣做,他才不敢違抗她。
少女聖母於是上街去。雲吞麵店就在後面街,當她走近那麵店之時,卻又決定不吃雲吞麵,她發覺,她只想繼續的走,一直走呀走,走得遠遠的,只要可以走,她才會覺得舒服。
步伐一直向前,然後,眼淚也來了。這些日子以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她發覺,她的生命充滿缺失,有一個凹位,沒有被填補,而這個凹位,放在她的心胸處,製造了一個空洞,空洞內,有回聲。
眼淚流到下巴處。她伸手去抹。她知道,自己不快樂。
就這樣的走,眼淚模糊了目光。
忽然,有只大手伸前,擋住了她的大手的主人說:「靚女,是誰欺侮你?」
少女聖母眨了眨眼,眼淚散開來,因而她看見了眼前人。那是一名手臂上紋了大青龍的男人,殺氣騰騰。
他的目光,夾離了俏皮、好奇、讚賞、疑惑、輕佻。
「你為什麼一邊走一邊哭?」他再說。
她把他望得定定的,然後這樣說:「你可不可以做我的男朋友?」
可以看見,紋身的男人臉上儘是愕然。但美色當前嘛……
兩小時後,少女聖母回家,她甫一進門便坐下來做功課,做到一半又伸手扭開收音機,又再過一會之後,開了包麥提莎,一邊吃一邊做。
與一般女孩子無異。
魔鬼看著,放下心來,他看不出異樣。
少女聖母垂頭的長髮半掩笑容,他是看不到的了,那笑容,有那說不出的快慰。
之後,少女聖母開始新學年的課程,她每天上學放學,魔鬼管接管送,少女表面上一切正常。
在魔鬼以為他正享受與少女聖母這段溫馨平靜的愛情階段時,殊不知,少女聖母其實天天逃學。上堂只上三節課,然後便逃出去見男人。臨放學前她會趕緊返回學校,若無其事地等待魔鬼的出現擁抱他,親吻他,一臉笑容的,就像以往。
這段日子,走堂的數小時中,她總共見過兩個不同的男人。上次那名紋身大漢與少女聖母上了五次床之後,便決定以後也不向此名女子討便宜。他其實是怕了她。
只不過是上床,但她會不停說足十次「我愛你」,然後又會迫男人回應這麼一句:「我都好愛你。」男人起初無所謂地說了幾次,但後來,也就覺得很不妥當。不妥當在於,她不合情理的認真。
試過說慢了一次半次,她會立刻面色大變,然後不受控制地抓住他的手臂,狂叫:「你不愛我了嗎?也不讓我去愛你了嗎?」
男人又哄又吻又摔開,最後,他覺得她很有問題,於是決定以後不見。
少女聖母本應會經歷一次非常富個人風格的失戀,但今次特別的是,在紋身大漢失蹤的同一天,她認識了一名送外賣的男孩子,兩人一拍即合,於是,她又展開了新的戀愛關係。
可以想像,男孩子會因她那秀巧的臉容,聖潔的氣質而喜歡上,他會為這一名外型、氣派都比他高貴很多的女孩子而認為自己執到寶,他只是外賣仔一名,無理由會有高貴少女垂青。
而少女聖母,則會把事情演繹為一段愛情,可歌可泣的,一見鍾情的,無需語言的,天造地設的。
不能讓她去參與愛情,她便會喪失所有生命的力量。不能讓她去愛,倒不如,叫她立刻去死。
愛受愛愛愛,只要是一個對象,無論誰都可以。
魔鬼還未領會到這一點。他還以為,他與少女聖母,可以從此安穩下來。
這是他一生人第二次的戀愛。上次與天使的一役,他傷亡慘重,但覺,這種刺向蝕骨的痛,不能夠再有多一次。他願意付出巨大的代價,換上與少女聖母永恆的結合,他希望,少女聖母就是他餘下生命的唯一的女人。
如果,他還有一億年的元氣,他會但願,少女聖母能伴多他一億年。
他愛她,愛得不想換掉她。他忠心、死心眼、堅守、忍耐、渴望永恆。
心態一如一個女人。
想到自己的一往情深,魔鬼也禁不住眼濕濕。
若然未能感動少女聖母,都已感動了自己。了不起。
他又把世人的情愛明白了多一點。真心愛上一個人之後,無論世界上有再多的選擇,只會視而不見。
連魔鬼也一樣。
魔鬼在自我陶醉的心情下,他不察覺有什麼不妥當。就算少女聖母不肯與他親熱,他還是不會想到有異樣。
直至少女聖母是大大聲的一句:「我不想讓你去碰!」
魔鬼才知道不妥當。問她,她又不回答,只是背著他裝睡。
魔鬼考慮了很多天,最後他決定,跟蹤她。
是不應、不應、不應該的行徑,但若然他不好好跟她一、二次,他便不能安樂。
懷著既緊張又哀傷的心情,他開啟他的追蹤波段,魔鬼的雙眼內立刻便反映出少女聖母上學的情形。那是地理科,老師在一個河流的橫切面模型上,逐部分細心講解。
少女聖母的臉上,有那專心的美麗。
魔鬼看到,也就心寬了。
他討厭追蹤少女聖母,他對她的不信任,令他不自覺的哀傷。
如果,情人間可以互相信任,這會是多麼完美的一回事。為著自己對她的猜疑,他沒法子開心起來。
影像中,少女聖母依然在上課,與其他同一班房中的少女無異。
魔鬼正考慮停止追蹤的影像,但忽然,他看見少女聖母在轉堂時分離開了學校。她急急忙收拾她的書包,轉頭向身邊數名同學打了個眼色,便快手快腳跑到學校門外。那兒正有一架小貨Van在等待。
貨Van的車門開啟,少女聖母便愉快地跳了上去。
魔鬼看到,那又是另一名其貌不揚,氣質粗鄙的男子,年輕,瘦削,但不學無術、低下層、輕佻。
他不能相信,少女聖母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他。
魔鬼的眼睛,再次紅起來。紅色,是腳怒,憤恨和哀傷。那紅色,如漩渦纏繞,狠狠在魔鬼的眼眶內打轉又打轉。可恨的是,他繼而再看到更悲淒的景象,那低下的男人,把少女聖母載到山頂上的一條小路旁,然後兩人在笑聲之中鑽到貨Van內空置而又闊大的範圍,接著就是相擁熱吻。
怎能視而不見?魔鬼在兩秒之內現身。
他對他們說:「你們以為我不會看得見?」
男人嚇得魂飛魄散,他抽著褲頭向後退。
他間縮的樣子更惹魔鬼嬲怒。魔鬼踏前,以紅色的眼睛瞪向他,還未來得及說話,男人便嚇到渾身抖震,雙手舉向上,不停的搖頭:「我……我不認識她的!」少女聖母聽見,是莫大的反應。「怎可能!我們是相愛的戀人!」
男人立刻反駁:「只是上第三次床,怎可能相愛!」
少女聖母的眼睛,頃刻湧出淚光。她開始說些這樣的話來:「你怎可以這樣對待我……你說過你愛我的呀……你不愛我又怎會與我上床……我問過你很多次,你也說愛我的……你不愛我,也可以讓我愛你的嘛,何必說得這麼狠心!」
魔鬼看著少女聖母的眼淚漣漣,他明白,她對這個男人,真有愛意。
男人開始皺眉了,少女聖母的話他不想再聽,他只想逃。
他—要走,少女聖母便拉道他的腳,淒厲地哭訴:「求你,不要走!」
男人再向前跨一步,少女聖母卻還是拉著他的腳不放,魔鬼在狹小的空間內開始感覺嘖嘖稱奇,少女聖母是那麼死纏爛打,但被她纏住的男人,卻有那從心底厭惡出來的神色。
也彷彿,七分的似曾相識。
男人把門拉開,少女平母還是拉著他的腳。「不要走!」
男人忍不住謾罵一句:「黏線!」然後使勁地推開少女聖母。他擺脫她的意欲強大得,甚至叫他忘記了魔鬼的存在。驚惶已被煩厭所取代。
他步出貨Van,立刻就向前跑,避得遠遠,留下少女聖母在嚎哭,兼且衣冠不整。
魔鬼忽然想起,那最初最初的一幕,少女聖母戀上金毛少年的日子。怎麼,一切都無變。
不得不大惑不解起來。少女聖母的行徑,似乎已超越了常理。
她愛上的人都不愛她,只視她為短暫的性伴侶。如果,只是偶然一次,還可以叫做過人不淑,但三番四次,接二連三地,她還是犯上同一個錯誤,自取其辱,與人無猶的錯誤。
魔鬼想到此處,便什麼怒意也消失,他扶著少女聖母返家。
他怪責不了她,只想知道,這一切背後的原因。
回家以後,少女聖母依然情緒激動,看著她,魔鬼很心痛很心痛。她躺在床上,一邊哭一邊瞪著魔鬼說:「別以為亞強不愛我,我便會愛你!我就是,愛得你太少!」
魔鬼的心,像是給她伸手內進掏空了一樣。上一次,不是已經給了她一顆心了嗎?為什麼她拿走了他的心卻仍然如此對待他?以為感動了她,卻原來沒有。
好沮喪好沮喪。
多麼想知道原因。
愛得他很少卻依然躺在他供給的床上的少女,口中南南有詞:「我愛你,只愛得很少……很痛苦。」
魔鬼的鼻頭發酸。他伸手懸空於她的臉上平掃,這樣子,她頃刻便陷人昏睡之中。
魔鬼開始懷疑,少女聖母有病。
自那天之後,他沒責罵她,沒過問她,完全自由放縱她。
她也一副既然你也拆穿了,我也無謂再瞞你的模樣,就那樣隨時隨意,吃飽便睡,睡醒便往外找男朋友。
去Disco,酒吧,甚至社區中心,少女聖母尋找她的獵物。
只要有男人對她表露了點兒興趣,她便會鎖死這個男人為目標。她決定,要傾盡所有去愛這個人。
也通常,男人,只是佔她的便宜,用完便走。
少女聖母隨後,便會陷入短暫但極瘋狂的失戀中,她會死咬住男人不放,直至男人當她瘋婦般明瑞為止。
但當她又找卜新目標後,她的失戀期便又女刻終止。
魔鬼看首,為她感受到痛苦。雖然,嚴格來說,少女聖母未必真的覺得那麼苦,當她哭著叫著埋怨著時,反而令人懷疑,她是在亨受。
魔鬼一白不敢猜想太多,他寧可為她把這些事情演繹為痛苦。
直至,他,身為宇宙內其中一名最顯赫的領袖也忍受不了之際,他才爆發開來。
那一夜,少女聖母如常地失戀。她亦如常地扯著對方不放開。她在呼大愴地:「如果你不離開我,我什麼也會願意為你做!」
男人也就彈來一句:「做雞也可以嗎?防蘭街那些呀!」
少女聖母在一秒內答應。「我做!」而且更是踴躍非常。
男人禁不住怔了怔。他看著少女聖母那求之不得的神情,雖然是不叨所以,但也不十分抗拒。她那麼美麗,中意一定好。
「好吧,既然你肯做,我們現在就去。」
魔鬼把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他這些日子以來的忍耐,已到達頂峰了。不由分說,他立刻現身,站到少女聖母與男人的中間,他叱喝道:「你,跟我回去!」
想不到,一直以來一臉凶狠的男人,卻被魔鬼突然現身這一幕嚇得頹然倒下來,啪的一大聲,他暈倒了,兼且尿濕了褲子。
「你究竟為什麼要自甘作賤?」魔鬼忍痛問站在一旁的少女聖母。
「我這叫尋找愛情!」少女聖母反駁。
「他們都不愛你。」魔鬼說出事實。
「但我愛他們!」
「為什麼你這樣盲目?你這樣子去愛,他們不獨不會感激你、回報你,只會取笑你。」
「你真是庸俗。」少女聖母發脾氣了。「愛情,是不講求回報的!」
魔鬼於是說:「那麼,不如走來愛我,既然,你愛誰也可以。」
少女聖母想了想,然後皺起眉來。「這個問題嘛……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知,我只能愛得你很少,甚至,不愛。」
魔鬼頹然垂下眼來,他已不想去問些「為什麼」、「不可能」這種問題,事到如今,他只能沮喪地垂下頭去。
這樣的垂頭,來自他深深的哀慟,這悲傷的氣場,觸動了方圓一百公里的樹木、花卉,它們感應了魔鬼的傷感、失落,在同一秒間,慢慢的,重重的,垂下它們的葉和枝幹,哀悼魔鬼的苦痛。
連樹木也能感受到這悲情,偏就是,有血有肉的少女,了點兒也領受不到。
少女聖母歎了一口細細的氣,她是這麼說:「我不能夠去愛你,我也覺得痛苦。可能是因為你太愛我吧,你太愛我,便封鎖了我去愛你的力量。我愛你,愛得太少,所以我要向其他男人埋手,讓他們去填補我需要去愛的渴求。」
這是少女聖母說得最明白清楚的一次。魔鬼聽著,聽得流下了淚,那下垂的頭更下垂。
說得再明白再清楚,還不過是這個意思:你令我愛不了。
「不過,當初,我的確很愛你。」少女聖母又說,「但後來,我發覺我要去愛的對象,不可以只得你一個。」
在流著眼淚的當兒,魔鬼驀地記起了一些形容詞,譬如水性楊花、淫娃、大食,但他沒有說出來。她是聖母,無理由會如此的。
始終,他不能把她的純美外表與她的荒唐行徑合二為一。
「我大概永遠沒法停留在一個男人身邊,我要有不斷更新的戀愛。」少女聖母說:「能夠去愛世人,便是幸福。」
說著的時候,她有那憧憬得會發光的臉。就是這張臉,這種表情,了不起的,光芒萬丈的,令魔鬼當初一見傾心。
她是他二千年前已甚為敬愛、崇拜的女人,她在他心中,一直是白壁無瑕,聖潔萬象。
二千年前,她騎在驢子之上,也曾經說過這一句:「能夠去愛世人,便是幸福。」
二千年後,這句說話,居然變成一種他完全接受不到的演繹。
☆ ☆ ☆
魔鬼正式與少女聖母分手。
少女聖母因為只把魔鬼愛得很少,所以對分手無異議。十六歲的少女,對自己不太愛的人一向有種無所謂的狠毒,與魔鬼分開,她沒說半句祝福話,也沒有道謝,兼且似乎非常趕時間。
「對不起,你沒有話要說的話,我們就此告終好了。」少女聖母忙著拿出她的粉紅色唇膏來添妝。
「你忙著去哪裡?」魔鬼仍然甚為關心她。
「我?」她望了魔鬼一眼。「去約會嘛。」
「又有新男友了?」
「嗯!」少女聖母的神情是肯定地愉快。
魔鬼忽然醒覺到,他這一次的失戀,會比上次的更糟。上一次,沉溺物慾的天使在將來的日子,看見漂亮的東西但又買不起之時,或許會想起魔鬼的好;但面前的小東西,她在將來的年月,未必會再記起魔鬼。
她有太多太多的男人了,將來,也不會少。
她可以肆意達成她的願望,她根本不需要他。
魔鬼,在這樣的失戀情況下,是既傷心又失落的。
兼且失敗。
但魔鬼還是善良仁愛地為少女聖母準備一等普通地球女子三世也用不完的財富。少女聖母平日不浪費地使用的話,她下半生的生活,大概完全不會有問題。除非她把金錢都送給那些她無端白事家上的男人。
魔鬼返回他的豪宅生活,脫離了少女聖母喜歡的草根世界。也在脫離了她的愛慾折磨後,他又專心辦起事來。
近日,他正著手訓練一班亡魂,他要他們打擊人類的守護天使。
守護天使,每人皆有,他站在我們背後,為我們擋風擋雨,避過厄迎,接近幸福。當我們憂傷時,他們會為我們傷感,當我們快樂時,他們會為幸福的臨近而又愉快起來。他們無形無色無相,人類肉眼看不見,也不像傳說中的天使有翅膀身穿白袍。守護天使,當中有很多是人類的至親先靈,他們死後,便負責守護他們所愛的,務令他們可以如意地走完他們的人生。
魔鬼明白守護天使對人類運作的重要性。守護天使令人類減少行差踏錯,少做壞事多做好事,世界的運行也就順暢許多。打擊這批守護天使,對於上帝,會是極大的挑戰。
亡魂把守護天使剷除後,便站到人類身後,代替了守護天使的位置,誘使人類做些擾亂世界秩序的事。
這樣子,上帝一定陣腳大亂。
對了,失戀之後的男人,事業心又再次振奮起來。與上帝和耶穌決一死戰,再次人侵魔鬼的腦海。
於是,魔鬼把耶穌叫出來,意欲試探他決戰的決心。上一次耶穌表現得意興闌柵,不知今日將會如何。
地點又是酒吧,兩人在熱鬧的人群中坐到可以俯望街上行人的露台前,魔鬼飲紅酒,而耶穌則喝啤酒。
耶穌的氣色不太好,整個人欠缺神氣。
魔鬼問他:「怎麼了?我們的救世主。」
耶穌拉了掠他的長髮,然後他隨意把長髮松成一團小圈擱到頸後。此動作從文字中形容似乎有點娘娘腔,但現場中看去,則是既有男子氣概又性感。
來自臉上、神情上的憂鬱。
他並且留了鬚根。
士別三日,魔鬼對耶穌刮目相看。
耶穌嘴角甚至有種苦澀。很有味道。
「近來沒做餅了嗎?」魔鬼問。
耶穌望了他一眼,喝了口啤酒,對魔鬼說:「原來就算預計了被出賣,一旦真的被出賣了,那痛苦不會因為一早被預計了而減輕。」他頓一頓,垂下眼來。「痛苦,原來是沉重的東西,壓得人連抬起頭來,也欠缺力氣。」
「發生了什麼事?」魔鬼問。
「猶太出賣了我。」
魔鬼是一副「怪不得」的表情。
耶穌一口氣喝掉大半杯啤酒。放下啤酒杯的手很重。
「猶大幹了什麼?」魔鬼再問。
耶穌抬起既悲傷又憤恨的眼睛,怒視天上明亮的月亮。他說:「他灌醉我!」魔鬼一怔,似乎非同小可。
「然後呢?」魔鬼很心急。
「他引誘我!」耶穌說得咬牙切齒。
「再之後呢?」魔鬼忍不住把頭湊得近近。
耶穌深呼吸。他說:「他引誘我說出做日式芝士蛋糕的秘方!」
魔鬼的表情定格下來。原來……只是這樣。
不免有些失望。
但在禮貌上還是需要安慰一下耶穌。「算了吧,日式芝土蛋糕又不流行了,潮流這回事嘛……可見猶大不是名有遠見的人,你給了他秘方,他背叛了你,也不會有大作為。」
耶穌淒苫地搖著頭。
「幾好嘛!」魔鬼拍了拍耶穌的膊頭。「我覺得你現在Man了很多,很型仔!」耶穌苦笑。「是嗎?經一事長智吧!」他諷刺自己。
「那麼,」魔鬼踏入正題。「你預備好與我決一死戰沒有?」
耶穌聽罷,把臉正正向著魔鬼。「你又想著決戰的事嗎?你不是正談戀愛的嗎?」
這下子,是魔鬼表情變異了。
「已經沒有了。」他也不怕向耶穌坦白。「她很奇怪的,我受不了。」
「有多奇怪?」
「她要不斷的去愛別人。」
「很偉大嘛!」耶穌不明白。
魔鬼輕輕搖著酒杯,看著酒杯內的紅色,然後這麼說:「起初我也這麼想,但後來我才知道,她的不斷去愛,只是發男人寒。」
耶穌做出了個「啊,是嗎?太不幸了」的表情。
耶穌問:「她背叛了你很多次嗎?」
魔鬼點下頭來。
「你為什麼會一次又一次的留下來,現在才分手?」
「因為,」魔鬼歎了口氣。「我以為她仍然是二千年前的那個人,她那時候為了世人去愛,而犧牲自己的幸福。」
耶穌疑惑了。「那是誰呀……我也認識的嗎?誰會這麼偉大?」
「你怎會不認識她?你與她一直很親近。」魔鬼微笑。
耶穌還是想不到是誰。
「她從前是一位萬人景仰的女性。」魔鬼說。
耶穌眼定定的望向他,忽然,他眼內晶光一閃,似是猜到了。
「那……」
「是聖母。」魔鬼說。
「聖母?」耶穌是滿臉不可置信:「你與聖母談戀愛?」
魔鬼輕輕的點下頭來,他望向酒杯的眼睛,忽爾有了一點點驕傲的神采。告訴耶穌他與聖母發生了那一些事,魔鬼便有那超越了耶穌的感受,雖然最終,他還是得不到她的心。
「你是說,聖母與很多男人有關係?」耶穌不肯相信。
魔鬼誇張了他的痛苦表情:「是!』他暗忖,這回你們兩父子可尷尬了吧。耶穌怔上十數秒,卻然後,他忍不住狂笑。「哈哈哈哈哈!」
他說:「不可能。」
魔鬼沒作聲。
耶穌再問:「是一個叫瑪利亞的女子?」
「對。」魔鬼的臉上有那故意地遺憾的表情。
「那麼,」耶穌說:「她便只是個叫瑪利亞的女子。」
「不,」魔鬼反駁,「聖母瑪利亞已投胎再世為人。」
耶穌把眼睜得老大,然後又是一陣狂笑。「哈哈哈……」他說:「聖母怎可能投胎為人?」
他這麼一說,魔鬼當下心頭一震。
也是的,怎可能一直不為意這一點……
但他的手下明明告訴他,她是聖母轉世為人的生命體……
耶穌在笑過後,拿出手提電話,他按下號碼,然後說:「阿媽,你睡了沒有……什麼?給我弄了羊肉薄餅?哎丫,今晚回不來吃飯了……對對,阿媽,你近來有沒有去投胎?」
說到這裡,耶穌驀地把電話筒挪離耳畔,魔鬼隱約聽見電話筒中傳來一聲:「黏線!」
就是這麼一句,魔鬼臉色變得煞白。
一個女人覺得不滿意、離譜、不快樂、嬲怒時的最尋常表達。黏線。
根本……
耶穌放下電話來,笑意盈盈的眼睛內有嘲弄。
「你怎可能相信聖母會投胎做人?」
就是這一句,教魔鬼如觸雷極。是的,他怎會相信?整件事就只是一廂情願。少女沒說過自己是聖母。她只是名叫瑪利亞,長得像聖母,也剛好有宗教信仰。由頭至尾,只是魔鬼一人在糊塗。
魔鬼微微張大了嘴,陷人了一個被深深打擊了的靜止之中。這個靜止,教他全身上下都冰冷起來,每一個毛孔都在半秒內變厚,手手腳腳上的毛髮,都豎直了。寒意,由魔鬼的體內引發出,然後,蔓延到整間酒吧的空間。魔鬼在這個靜止當中只能睜大自己的眼睛,他的腦袋內運作若當初看見少女聖母的震撼情景,以及以前每一個令他心動的片段。
她純潔無瑕地垂頭禱告,她被金毛男友欺侮,她與他發生的第一次關係,以及她一次又一次重申對幸福的定義。
魔鬼的心結冰了。他愛上了的,並不是他一直以為的人。
錯愕、害怕、驚震,收恰不回。一下子,冰冷像最凶狠的寒流那樣由他體內爆發,像洪流般狂裂,他一邊想著那個被他會錯意的女人,寒流一邊席捲酒吧的四周,三分鐘內,酒吧中的人由感覺寒冷變成毫無知覺,他們被魔鬼那受了嚴重打擊的心情所困著,走不出這突如其來的寒意,瞬間,人的動作姿態都止住了,他們在酒吧中結成冰。
冰的男人冰的女人,成為魔鬼挫折下的犧牲品。
自天地初開,沒有一人比這一天更冷。
能動的只有耶穌。他望了望身邊的情景,又看了看手上結成冰的啤酒,便說了句:「被愚弄了也不用把週遭變冰。」
板凳鋪滿霜。耶穌加了句:「就快可以慶祝我生日。十二月的天氣。」
魔鬼這才有點反應,他眨了眨眼睛,眼睫毛上的霜雪跌到鼻尖上去。他打了個寒震,然後雙手環抱自己。他虛弱地問耶穌。「聖母是一直在上帝身邊嗎?」
耶穌愕然了。「她可以去得到哪裡?」
而忽然,在這已變得白濛濛的酒吧內,在霜雪滿地之中,一團柔和旋動的粉紅色亮光在雪中乍現,亮光由小變大的扯長,當到達至一個成年人的高度時,粉紅色的光芒逐漸收緊密集,一個女人的外型線條明顯起來,在一分鐘之後,人形的面容甚至清晰了,魔鬼定睛一看,他看見聖母。
完美的鵝蛋臉龐、溫柔的眼神,緊閉的雙唇,頭披米白色紗巾,身上是紅色長袍加上藍色的外袍,她先是雙手合攏在胸前,然後緩緩的張開來,在那張開的雙手中間,有那發光的、閃動的、仿如寶石般耀目的心臟。
她就是聖母,如假包換的那位。
魔鬼看著,目瞪心弦,不知不覺間,他淚盈於睫。
他一直偷偷愛著,又明明愛著的女人,就只有此一位。
沒有代替品、轉世品。千秋萬世,只有她一人。
凝在眼眶的淚滑了下來,魔鬼呆呆的仰望這名最真實的女人。
在這聖潔無雙的一刻,從聖母的粉紅光芒背後,傳來一把雄厚但又不失冷靜的男人聲線,他說:「你——」魔鬼一聽,便知這是上帝。
聲音接下去:「差點把我笑死!」
是在說著魔鬼。
「哈哈哈哈哈!」上帝有那雄混的笑聲。
魔鬼在上帝面前,又再次出醜了。他從眼角瞄到耶穌的臉上,耶穌正有那忍俊不禁的表情,但為了禮貌,又不好意思笑出來。
魔鬼的心情,只能是無地自容。
上帝的笑聲迴響了一會兒,在再次完全靜寂了下來的一刻,聖母的臉上開始有著表情,她先是向魔鬼略略頷首,神情是一貫的高雅矜貴、光潔、出塵。當魔鬼正為她這含蓄的姿態而動容之際,聖母卻忽然面向耶穌開口說話:「阿仔——」語氣像任何一名師奶。「好心你多點回來吃飯啦,外面街的食物無益呀!」
非常的親切、親民,充滿愛子之心。面對外人時高貴,而對著自己的兒子時,便變成一個普通師奶。
魔鬼愕然了。聖母,該是不吃人間煙火的那樣嘛!
那一年,他遇上她,她騎在驢子之上,就有那種不屬於人世間的虛幻美麗。
耶穌在母親的要求之下,是唯唯諾諾:「好,好,我回家吃飯!」
母慈子孝。
聖母滿意了,她有那轉身的動作。一轉身,裙擺微微旋動揚起,魔鬼看到,聖母腳踏一條大青蛇而行。
聖母踏破蛇頭。蛇,是魔鬼的標誌。
魔鬼急急過後,他在說不出的訝異間看著聖母隱沒在粉紅色的光芒中。
耶穌在聖母離開了之後,才開口說話。他說:「自古的母親都是如出一撤,師奶不會再有少女時代的氣質。」
魔鬼聽得心也痛。
「自古,」耶穌說下去:「聖母都是踏著蛇頭的。如你愛上她,她便會注定剷除你!」
魔鬼定睛望向耶穌。無錯,他說得再對沒有。
從頭到尾,他都在犯著一個極愚蠢的錯誤。
他暗戀的人已早早變成一名師奶。
他暗戀的人注定必然摧毀他。
他明戀的人,根本不是那個人。
魔鬼可能愛上聖母,但聖母怎可能回饋魔鬼?聖母,是戰勝魔鬼的女人。
真聖母又好,假聖母又好,魔鬼是注定要痛心失望。
耶穌意圖再喝一口手中那杯啤酒,但因為已成冰了,所以不成功。他聳聳肩,從高凳上跳下來,對魔鬼說;「遲些Call你!」
然後拍了拍魔鬼的肩膊才離開。「節哀順便呀,老友。」耶穌說。
酒吧內,依然寒風刺骨。
魔鬼,今回的下場又是完完全全的被擊敗。
失戀的男人,不知要多久才能再爬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