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字看著我,沉默。
我只好說:「我沒有發瘋。」
他問:「你還知道什麼?」
我說:「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和七色水晶的運用。」
阿字再看了我一會,忽然很溫柔,「你改變了。」
「連你也覺得我不同?」
他說:「你變得好學了。」目光內是讚賞。
我垂下頭,有點洩氣。
「對呀,Hatshepsut是女法老,她以搜集與精研香料與花卉著名,在神廟內,她有大花園。留意埃及歷史的都得知一二。不過,我可沒有讀過她與埃及死神Anubis有瓜葛,而且,她為什麼會附於你身上?」阿字問。
我知道阿字不明白,於是更要說下去:「我還到過一個北面之地,那裡有一個國王,誕下了弱智兒子,國王名字是Odin。,而他的兒子是Runa。」
「什麼?」阿字瞪眼。
我等他說話。
「你見過北歐神話中的諸神之王Odin?」他問。
「他是諸神之王嗎?我只看見他誕下一堆又一堆的兒子,他們如工廠生產出來的一模一樣。」我說。
阿字說:「我倒不知Odin有兒子。但神話傳說中,Odin是北歐古代斯堪的納維亞傳奇中的主神,那地區統稱為Norse
World,即是現令的德國北面、挪威等地。他們的古代語言是Runes,被認為充滿魔力。」
「Runes!」我叫:「是了是了!是我幫助他尋求而來!」
阿字說:「Odin帶給大地諾言,可說是送給大地的兒子。
我接著說下去:「他在一株樹上尋找到智慧!他倒吊了九日九夜!」
阿字一臉驚奇,「你怎知道?傳說是這樣的……北歐傳說,這麼冷門,你也知?」
我溜了溜眼睛,心中有數。
阿字躺回床上,我拉著他,「別睡!別睡!有很重要的事!」
「有多重要?」他睡眼惺忪,「我很累啊!」
「關於Hopi。」我說。
他張開口:「Hopi……你何時變得博學多才?Hopi?你知道又有何用?」
我說:「Hopi是一個女神。」
阿字卻說:「Hopi是北美洲南部的一個土著部落,他們是北美洲數百個原居部落的其中一個。因為Hopi族人的神話文化廣泛,所以這個部落亦較著名。他們自認是北美洲第一大部族,但我沒聽說過Hopi是一個女神。」說罷,他又打呵欠。
我更有興趣了,「Lakota,那只鷹,你聽過嗎?」
阿字便說:「北美洲原居民與動物的關係很密切,鷹代表靈魂,十分尊貴,Lakota則是另一個北美洲部落,他們很尊崇飛鷹。」
我低語:「我到過那紅色的沙漠,Hopi女神愛上了Lakota這只鷹,然後就釀成悲劇。」
阿字深深地望進我的雙眼,他說:「是不是你小時候讀過這些故事,一直以來都忘記了,如今想起來,就編一個故事?最後就以為自已親歷其境?」
我抬起頭來,咬咬牙,說:「你相信死神嗎?」
阿字點頭「神當然存在。」
我搖搖頭,「不,是死神。他身後有一個美麗溫柔的女人,她叫做憐憫。每個人出生時就與他的定死亡的日期,到時候死神與憐憫就現身於垂死的人前,把亡靈帶走。」
阿字用手指指向我的額頭,說:「你可以當作家。」
「不。」我捉看他的手,「死神與我是朋友,他幫我。」
阿字瞪著眼。
我說:「我是幸福。」
阿字的表情啼笑皆非,「這個我知道。」
「我是那個『幸』福。」我說。
他捏了程我的鼻子,「那麼我帶你去改身份證資料。」
他不相信我。在這一刻,我孤單極了。
阿字說:「你花太多時間胡思亂想。」
頃刻,情緒急湧至爆發的邊緣,我低聲叫:「嗚--」繼而一發不可收拾。
我在阿字前嚎哭。
「你不信我!無人會信我!」我叫。
阿字抱著我,「你說什麼我都信!」
我知道這是沒有可能的。
我一直哭,阿字哄了我一會,可是因為太累,他在自言自語間睡去。我獨自哭了一陣子,然後,但覺體力透支,迷迷糊糊間入睡了。
好像有做夢又好像沒有,非常悵惆、含糊。惟一清楚的是,夢中看不見自己。
Rem,你在哪裡?
翌日,阿字替我請了假,他到餐廳上班,我則留在家。
我經歷了些什麼?與人類傳說不同的故事,我知道的可會是一個更真實的版本?抑或更假?
Odin、Hopi、Hatshepsut,還有我知得不多的Sandari,他們的故事,我未必能從最仔細的細節說起,或許,就在今天,我已忘了大部分。惟一我肯定的是,我是他們的幸福。
我按著額頭在床上打滾。我是幸福。
我回來了,但我依然是幸福,這一次,幸福獨自上路,幸福沒有Rem陪伴。
Rem。
我沒有再回去上班,不想再做那些無意識的工作,不想再過無意識的生活。我告訴阿字:「我要讀書。」
阿字很安慰,他問我:「我們一起回學校上課好不好?」
我點頭,這最好不過。
阿字說:「有人說開竅這回事是突然而來的。」
我微笑。我那個突然,是千山萬水的。
為了保留幸福這個身份,我要做一些保障幸福的事。我要得到知識。
我知我的雙眼皮、高鼻子、奇幻經歷都顯示:我雖然孤獨地回來了,但仍有使命在身。
我們於是各自找了兼職,租了房子,又一同做學生。我們仍然讀中四,而這一次,我與阿字一樣努力,一樣仰慕知識。
我吸收電視、報章、電腦、書本的資訊,最常到的地方除了學校之外,就是圖書館與書店。很多時,我走過那排搜尋書籍的電腦前,便知道想要的那本書是否可供借閱,根本毋須以電腦搜尋。
我走過某書店的門口,腦袋內就浮現了一些我該看的書的資料,那些書,可能只是第一天上市。
我是幸福,我擁有特別的能力。而我知道,有一天我會把能力轟烈地回饋。
日常生活中,我的心願很容易便能達成,我要吃雲吞麵,十五分鐘後,阿字就會帶雲吞麵回家。我希望教地理的Miss
Yue可以再穿那件復古的米色旗袍,她竟然就趁中午吃飯時回家換上旗袍回來學校,我敢打賭連她也不知道原因為何在。
我沒有忘記,誰對我不好,幸福便會離他而去。
所以我對阿字說:「你別對我不好,對我不好,幸福就會從你身上消失。」
阿字撫摸我的臉,說:「我明白,那是Karma業。」
Karma,我有點記憶。那是Sundari的情人,他是業。只是那一段,我的記憶有點朦朧,我有親身經歷過嗎?Rem在那山洞內聽了Sundari的回憶,而我,在Rem的心中,Rem還不知道。我在她的心中,與她一起感受世上的一切,她的苦、她的痛、她的冰冷、她的惻忍。曾經,我住在她的心中。
阿字問:「想什麼?」
我說:「我曾經住在別人的心中。」
是的,我是那個人的心上人。
阿字說:「有人暗戀你?」
我笑。她沒有,她只是為我犧牲。
Rem,你在什麼地方?我很想很想你。
「將來我的杏福會成為一個學者。」阿字的表情很驕傲。
我說:「無論做什麼,我都只想帶給別人幸福。」
他擁抱我,感歎:「你這麼偉大,我如何配得上你?」
我說:「你是我的保護者,我依靠你。」
阿字把我抱得更緊。
日子平淡中有些小驚喜,譬如一個對阿字有意的女同學,因為意圖陷害我,因此遇上車禍,腳也折斷了。她在意外發生前一天向阿字說我的壞話:「我看見杏福與一個男孩子在公共圖書館約會。」阿字說:「於是我反問她。」
我問:「她怎麼說?」
阿字忽然大笑:「她居然說,那是個金髮男孩子!哈!哈!哈!」
最初,我莞爾,然後,預感彷彿又來了,還降臨得如同真相那樣。
金髮男孩,我只認識一個。真的來看過我嗎?我垂下頭來,眼前一片模糊。
翌日放學時,阿字往兼職,我則到圖書館。那個女同學看見我與金髮男孩的那天,我正在關讀有關夢境的書籍,我想瞭解Rem多一點。
一天晚上,八小時的睡眠中,會有四至五個Rem的階段出現,如果人被掠奪Rem,翌日便會行屍走肉,腦袋急需Rem的補償,日間,人會發白日夢,智力遲鈍,形神萎蘼。看吧,我怎能失去自己?其他人需要Rem,而我,比他們需索多一百萬倍。
今日,我站在那排告訴我有關Rem的知識的書本前,低聲說:「Rem,你要是來了,不要躲開,不要讓所有人都看得見,除了我。」
然後,我蹲下來,一直的等,等等等,等到圖書館關門,也看不見Rem。
我歎了一口長長的氣,我明白什麼叫落寞。
回家後,我打算明天,以及之後的每一天,也到圖書館等待Rem的出現。
阿字這陣子替一位老作家整理他的生平資料做回憶錄,他比我更晚才回來。我為他買了消夜,然後,就捧著書溫習,明天有數學測驗。
究竟,數學要有多好,才能建造金字塔?像我與Rem往來時空,又要多棒的數學才可以做得到?
我知我的使命不是為了數學測驗,數學我要懂,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從前我還以為,我的一生就是跟在阿字後,什麼也不做。
我微笑,然後感到疲累。繼而,有人叫我:「杏福--」
我從意識中掙扎。
「杏福--」
這把聲音,我怎會不認得。隨之而來的,是眼淚,我淚盈滿眶。
我說:「Rem,你來了。」
我把頭抬起來。
我看見她步近。Rem有Libre的外表--金髮、藍眼、男孩子纖巧修長的身型。這男形相人,是我的Rem。
我站起來,擁抱她。
我稱讚她:「你的打扮像個大學生。」然後,眼淚便滾下來。
Rem撫摸我的臉和頭髮,說:「回來了慣不慣?」
我點頭又搖頭,「我掛念你。」
Rem說:「我們會一直看顧看你。」
我說:「你是他們的神,而我是你的神。」
Rem的藍眼睛輕易地表達了感動,閃出來的光芒也是溫柔的。
我抬起頭來,說:「告訴我,Rem給過我的,不是一個夢。」
Rem卻說:「Rem原本就是了個夢。」
我推開她,搖頭,「不是的。」
Rem望進我的眼睛,說:「Rem是一個夢,Rem追逐的Libre也是一個夢。但Rem不是與Libre結合了嗎?你也在從我給你的夢中,與幸福結合。」
我默然,心中有許多許多個問號,在將來要一一解答。我會與幸福結合。
我問:「你會常常來?」
她說:「我從來沒有離開過。Rem存在於每個睡眠的深層。」
我捉著她的雙手,說:「但一切仍然那麼不真實。」
她望著我,有一點點的苦。
忽然,我靈光一閃:「來,你打我吧!」
Rem就揚起一邊眉毛,似笑非笑,「真的要?」
「要啊!」我爽快地回答。
「那麼……」Rem伸手,由上而下,「我打--」
啪--
我向後轉了一圈,頃刻眩暈,也差點站不穩。
隨即而來的,是我的笑聲,「哈哈哈哈哈!」
我狂笑,「哈哈哈哈哈--」
在笑聲中,我再被Rem伸手掌摑,這次,我轉圈後甚至倒於地上。我快樂得很。
這是我們的溝通方式。
「打我吧--」倒在地上後,我仍然不忘吩咐。
「杏福?」有聲音傳來。
我口齒不清,「打……」
「杏福!」聲音焦急。
我聽清楚了,是阿字。他搖晃我的身體。
我睜開眼,果然是阿字。
阿字說:「你的臉腫了。」
我伸手一碰,果然是熱乎乎的。很興奮啊!Rem留下了她來臨的痕跡。
阿字很擔心,「發生了什麼事?你幹嗎倒在地上?」
我按著臉,說:「做夢。」
阿字才放心,「又做噩夢?」
我微笑,「Rem的奇怪夢境嘛。」
我愉快地歎一口氣,許久沒如此暢快過。
阿字把我扶上沙發,說:「累就睡在床上。」
我望著他,忽然,我想告訴他,「阿字……」
「什麼?」
我說:「我是同性戀的。」
他返後一步,「不會吧。」
我說:「我這生這世也是為了她。」
阿字望著我,看了數秒,便說:「把我加在內可以吧。」
我一怔,就爽快回答:「可以。」
阿字就說:「那麼吃消夜吧!」
他走進廚房把消夜翻熱,他說:「你買了小籠包啊……」
我以雙手掩臉,又苦又甜地歎了一口氣。
阿字把小籠包捧出來,津津有味地吃。
我再說一次:「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子。」
阿字把食物咀嚼完畢,就吞進嚨喉中,繼而,他以認真的表情說:「無人可以打敗我。」
我呆住,他的目光堅定不移。
我只好說:「好,我信你。」
他再次低下頭。
而我,內心甜絲絲的。
我被兩個了不起的人愛著。我是多麼被愛。
阿字低下頭密密吃的神情,就是一個會伴著女人終老的男人的神情。所有老伯的食相都是這樣。
了不起。
我在心中淌下歡喜的眼淚。
未幾,他說:「明年中學會考,我要做十優狀元。」
我說:「我也要。」
他說:「老作家說,大學裡來了一名金髮少年人,眼睛藍得家寶石……」
我嗆著嚨喉,叫出來:「什麼?」
「他在大學教書。」
「金髮藍眼的人在大學教書?」我非常愕然,「教什麼?」
「教腦袋結構。」阿字說。
「嘩--呀--」我不敢置信。
阿字斜眼看我,「誰會信你是同性戀呢?」
我緩緩地點下頭,「是的……」是的,以後都證明不了給別人看。最多是被指責一腳踏兩船。
然後阿字說:「老作家的樣子很醜,他的眼長出毒瘡,鼻子倫塌,身型臃腫,而且,他是兔唇人!」聽了這些形容詞,我的心漸漸寒起來,腦中湧現了一個形象。我未見過他,但我知道,他與Rem有關。
他怎會出現?
阿字說:「單單說出來,也知道該有多醜。」
「是的是的。」我呢喃。
阿字說:「改天帶你去見他。」
「好。」我才不怕。Rem也不怕他,我知道。
思索一會,我回頭後,便看見阿字在奸笑。
「笑什麼?」我問。
「笑你--」他抱著我的腰,「說自己是同性戀者。」
我一聽,就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真蠢,這個男人不相信。
他把我抱上床,我望著他的臉,知道不會認錯他,他是阿字。只是男人又知不知道?女人也可以把肉體與精神的感受分開。
阿字,我愛你。我沒有欺騙你。
而Rem,你等我,我入了大學,便能天天與你相對。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