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一篇周記,她更放松了,雖然她還不打算向老師說出任何秘密,但她已有把他當成知心友的准備。
縱使老師拒絕,她還是要把他當成朋友,她惟一的真心朋友。她決定了要這麼做。
老師:你到過三藩市沒有?那是一個漂亮的地方,陽光很好,很多公園、樹木,也有一幢很漂亮的教堂,名字是聖彼得與保羅大教堂,瑪麗蓮夢露當年就在那兒拍婚紗照。
其實我很少外出,我十一歲便來香港居住,十一歲之前的三藩市,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地方,但感覺,卻十分好、有一年學校旅行,地點是三藩市郊外的葡萄滿布,我一直都記住那種漂亮,很了不起的,一天一地都是那種壯觀。籐上吊著葡萄,走在籐下抬起頭來,就有在伊甸園的幻覺。頭頂上有果實,身邊手邊也有果實,你會以為上下左右也有唾手可得的食物,這感覺真好。或許我最適合當農夫,農夫一屋都農作物。
我最掛念三藩市的是那種南瓜味雪糕。以往每逢生日,父母也帶我去餐廳品嘗,那味道,是很成人的。你會不會取芙我?小孩子認定一種雪糕的味道很成人。但的確,那種味道不是人工化的,也不是兒童化的,是活生生的南瓜味,只不過是冰凍了,加了點忌廉味,唔……非常可口。
老師,你去過多少個地方生活?如果你喜愛那個地方,你便會連在那個地方所受過的哀痛都沖淡掉。那是個好地方,不因為人的過錯而減低那地方的美。
但當然,留在香港生活很好,我也不想回去三藩市,加柔Mr.DamonChiu習慣在晚上才看學生的周記。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距離成熟還很遠,周記記錄的不外是日常生活的小事,電視節目、同學間的是非、流行的玩意,基本上,用心寫的很少,有心事,都與同學傾訴,不會向老師坦白。
樂加柔寫的周記比其他同學的用心,雖然不見得引人人勝,但已是令老師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篇。每一次,當他翻開她的周記簿,他都有期待,他知道,她有事情要說。
她總寫著美好的事物,但字裡行間卻又久不久有那不快樂的暗示。上次那篇周記,她說著精神上的無助,他鼓勵她告訴他,她今次卻說三藩市的風景。
然出現在他的宿捨門前,她對他說:“你一畢業便要離開!”
他不明白,他說:“母親,我們等了這些年無非是等這一天,我獨立了可以養活你,我們會有好日子過。”
母親卻突然湧上滿眼的淚,對兒子說:“他不會想你回來,別以為他一直供書教學就當你是兒子,他始終當你是外人,你回來了,我們兩母子也不會好。”說後,母親一直哭下去。
有些話,他實在太想太想對母親說,譬如是,縱然全身上下也是她一手做成的傷痕,但他的心內,半分怨意也沒有,他相信母親只是為他好,而他所要做的是,令這個苦命的女人幸福。
但他不會說出來,說了,母親只會哭得更狠。不如照母親的話去做吧,她想怎樣也依她的。
於是他說“好吧,我畢業後到外國生活,如果你需要我,你只要告訴我。”
在母親未說出回應的話之時,宿捨窗外有一雙鳥兒飛過,鳥兒拍動了翅膀。聲音很響, 母親忽然從椅子上彈起來, 尖叫一聲,然後雙手按住心口,不停叫著:“是什麼?是什麼?嚇死我了!”
他不忍心看著母親的驚悸,於是他連忙撲過去抱住母親,頻頻說著:“只是一只鳥只是一只鳥……”
母親一直喘著大氣,而他的心好難受。
為了全心全意愛著母親保護母親,他沒有與任何女性發生友情之外的感情,縱有感情也按著不顯示出來,他實在分不出心去愛別的女人。
當初,為了離開美國,他的心難過得很,他放不下心。
但來了香港之後,他又快樂起來,在另一個環境,他反而有重生的自在。
在這種休養生息的心態中過了一年,便遇上樂加柔了,從點點滴滴中,他知道這個女孩子有與他親近的地方,如果他是個隱藏的人,她也會是。
母親那既美卻淒苦的臉不在眼前,母親的哭泣不在耳邊,他便把心力騰出來,幫助另外的人。
她究竟是否有困難?他很想幫助她。
他在她的周記簿內寫道:我從沒去過三藩市,但我卻在美國多個省份停留過,我的童年,過得顛沛流離。
現在我回想起,卻又數不出那些省份有什麼美好,我能記著的,是人苦難的臉。我的心內,有那些臉孔哭泣的影子。
看來,我沒有你那麼幸運,你在那個地方有不快樂的回憶,卻又無損你對那方的熱愛。
但有一點,我與你一樣,我但願,永遠留在香港。這兒令我自由。
老師寫完,便躺到床上去,他喝了點酒。
忽然他想立刻睡去,但覺有點天旋地轉,是不是又要來了?對啊,那從花間而來的小神仙,又要探望他了。小神仙哼著從花叢中帶來的歌,安慰他,賜他力量。別取笑他作為成年人也看到小神仙,那是拯救他靈魂的使者,他們復雜卻又單純,似人但又不是人,他們比人高超,他們了解人的苦難,給痛苦帶來潤滑無阻的憐憫。
傳說中,只有純真的兒童才看到花間的小神仙,但他已不是兒童了,小神仙也如此善待他。這實在很幸運。
那歌又傳來了,尖而輕,溫柔順和,是帶著香和甜的歌聲。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本來已醉在歌聲內瞇起了眼,眼睛只有一線縫隙微張,卻看到有飛濺的水滴飄過,那是水仙啊,有著少女的形態。
地是所有水源的創造者,帶給人類活著的靈感,也引領人類走向仙界的頂峰。那種至善至美,是所有生命的渴望,滋潤著干涸的靈魂,跟隨她,生命便有希望。然後又飛來Sylph, 那自我燃亮的小神仙,她的頭發她的翅膀她的身軀像把燒不盡的火焰,光芒由她體內散發,照亮了四周。
她拍動著煙花似的翅膀,飛舞在他的眼前。轉了個姿勢,原本的煙花便變成火焰,紅色的火向上飛噴,他連忙把頭一縮,她便笑了,笑聲把火舌上下跳彈著,嬌艷而美麗。
後來, 連Argea也出現,她是命運仙女,由流轉的河水和濕潤溫柔的土壤中生長出來,透明的翅膀伸得很高,面容和略瘦的身形呈現微透的藍色,時而微笑時而衰愁,就如所有生命的命運。
她只是定定的望著他。忽然,他悲哀了。他問:“你又為人我命運安排了什麼?”
她再凝視他的眼睛,不久,他便人睡了。
一睡熟便有夢。是一個少女的背部,抵擋著黑暗,她穿著校服,垂頭在書寫。他在夢中一直只站在她身後,他看著她在寫呀寫,既不見她的臉,也不聞她的聲音,但那就是她。他知道。
寫著寫著,她的背影微微抖動,他知道,她哭了。
為什麼哭?
她沒回答他,一直抖動著纖瘦的背。
他非常非常之哀傷。他為了她的命運,也為了自己的。
仍在夢中。但他明白了命運仙女的凝視,她把少女的命運交付了他。
屏息靜氣了一秒,他決定接受。也就安然睡去,沉睡之中,有一個蘊含大意義的微笑。
加柔收到周記看到老師給她的說話後,一看而知,老師自己也有說不出口的慘痛。
她合上了周記,在班房中發了一陣子呆。她懷疑這世界上所有人最少也有兩副面孔,一副用來見人,另外一副,只留給自己……和一個特別的人。
又抑或,全世界也可以把痛與哭都放到臉上,只是她與老師這麼不幸運。
老師在若無其事地講解Listening考試的要訣, 她望著她的老師,就那樣憐愛起來。他是一個大男人,卻令她覺得,非愛憐他不可。
之後一連幾天,她也在想著好不好在下一篇周記向老師試探他的事情。然而,加柔沒料到的是,即將發生事情的是她。
某天放學回家,奶奶告訴她:“加柔,兩星期後父親來探望你。”
她放下書包,定了定神,回頭問奶奶:“母親也來吧!”
“你母親不會來,只是你父親回來,說是找份好工作。”
加柔立刻全身冰冷,血液凝結在血管之內,首個反應是:請告訴我,這只是夢境中的對白。
奶奶走進廚房。加柔轉身,呆呆然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緩緩的,她走近床邊,坐下來。
怎可能,他一個人回來?
他回來干什麼?找什麼工作?不如找死更好吧。
她的面色變了,蒼白得如她背後的白牆。
她開始魂不守捨。一盆碗碟她重復清洗六、七次,忘記關水喉,沒有洗澡、洗頭的意欲,不想溫習,覺得世界末日正在來臨。
這根本是應付不了的事。心理生理都敵不過,只想嘔,大力大力的嘔。
兩星期後,那個人便回來,該怎麼算?
上課時她集中不到精神,對著Mr.DamonChiu也一樣。
加柔眼光光的,聽不進講課,看不懂黑板的字,魂離體外般驚粟。
老師發現了,但又沒機會問候她。他以為,只是一般學生那種不在狀態。他不會知道,是怎樣的一回事。
回家對著周記簿,她忽然什麼也不想寫。還寫什麼?
都大難臨頭了,還有興致與別人訴心事嗎?她不想說心事,不想討好原本意欲討好的人,她只想伏在案頭哭,卻又哭不出來。
情緒一直繃緊下去,坐在書桌前有沒有三小時了?腦袋很實,胸口問,又想嘔。
但沒有東西可以吐出來,重復來回望著紙和筆,眼珠轉來轉去,忽然,她決定這樣寫:老師:我是一個大話精,你認為怎樣?
我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個人,我把自己裝扮得大好了。
你討厭我了,是嗎?
如果上帝具的要滅亡人類,他會第一個鏟除我。
你究竟是否明白,加柔當老師看著這小段文字,他看到的是他自己。
加柔沒料到吧,他最明白她所指的是什麼,他也不是別人所想的那個人,他可以一天變換多個身份。 他今天在這學校教書,稱作Mr.Damon Chiu,但明天,他可以改變成Mr.Michael Chan。
他今天沒變, 只是因為沒事情要讓他轉變,沒恐懼迫他逃避,他便依然是Mr.Damon Chiu。
老師開始真正投人地關心加柔,她真的與眾不同,而且他相信,她是復雜的。宛如花間的小神仙,有光明的翅膀,亦有黑暗的。但再黑暗的壞翅膀,都有哀傷而令人同情的使命。
他喜歡她,她是他耳畔的歌聲,她是他的鏡子。縱然,連她也不知道。
就在一天放學之前,老師把正要走出校門的加柔叫停,“樂加柔,請等等。”加柔轉過臉來,已經過了數天,她的臉色一直的壞下去。陽光之下無遮無擋,那種蒼白,無人的氣息顯露無遺。
老師也嚇了一跳。
他對她說:“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望著老師,她知道他來關心她,可是她就是說不出任何內心的話來,連感激他的關心她也做不到。溜出嘴邊的反而是:“你究竟在說什麼?你知不知你在說什麼?你以為你有能力幫我嗎?你什麼也不是,你什麼也不知,你只是個無謂人!”沒間斷地說出來,一口氣的,伴著那木無表情的臉。臉的深層可有怨意、傷痛、恐懼?但他都看不到,他只看到一張貼上臉譜的臉。木頭人上有一張臉。
太出乎意料,她這種反應,溫文甜美的女孩子變成一張臉譜。他說不出話來,只看著她轉身走出校門。
曾經,很多很多年前,有人說過他的母親有一張觀音般美麗的瞼,他一直聽著聽著,也一直記在心中。啊,母親的臉是觀音的臉,觀音的臉也就是母親的瞼。兩者二合為一,從此便成了真理,而根本,他從沒看過觀音,連一尊觀世音像也沒緣觀看。他所知的“真理”從沒有辯證的機會。
而加柔這張算是怎樣的臉?像威尼斯的那種白面譜,埋葬七情六欲的那種。
恐懼在心中蔓延,在陽光之下滋生著以倍數繁殖。
如果擁有觀音的臉的母親也可以對他那麼狠,擁有畫譜的臉的少女,又會怎樣處治他?
真是可怕的難測。
他轉身走進學校大堂。
有一年,是八歲抑或十歲?他曾經為了一間學校的大堂而感動,他感受到當中的尊貴與美好,因為實在大好大好了,他自覺襯不起,於是,惟有又換一個身份。那是RelvinKoo抑或MarkJacobs?
他走到有瓦遮頭的地方。他忽然知道,所有事情都是連在一起的。母親與他,他與少女,他們分享著一條命。
坐到書桌前的一刻,他落下淚來,不知不覺的,有一行眼淚。
應不應驚喜?她也來分享他的命運。
加柔在回家途中一點一滴把表情放緩,她沒理會她剛才怎樣對待老師。或許傷害了他,但怕什麼?有人由遠方而來傷害她,她怕什麼率先傷害別人一番?她才不希望在這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受傷害。
她但覺,她變成另一個人。壞的因子都被培育出來。
今個星期日,父親便由三藩市回來,什麼也不可以做,只是干等,干巴巴等死。
加柔花了心思想著扭轉這恐懼的方法,譬如一百零一種謀殺父親的方法。落毒、用鐵線勒死、放毒蜘蛛咬、淋強水、強喂強水、斬死、喂食安眠藥、推落樓、放煤氣、燒炭……
她寫在紙上,然後又擦掉。不是因為她放棄謀殺他這念頭,而是她認為這些方法行不通。全部不會成功。
氣餒了。她伏在那一行一行的謀殺構思上歎了口氣。
一天一天的過,已是星期六。爺爺奶奶愉快地期待兒子的來臨,執拾客房,又醃雞、煲湯,加柔站在他們身後觀看,簡直與看恐怖片無異。
她走回自己的房間,坐在書桌前,無心機做功課,數學不想做,物理又不耐煩。不如寫一篇周記。
老師的臉掠過腦海。好,既然你那麼想知,我便給你機會去知:老師:你叫我詳細說清楚一點,但我怎能說得太清楚。上一篇周記是上一篇的事,是上星期的,而這一篇,是今個星期的。星期六我寫了,星期一才交給你,你星期二才會看吧?但星期二,已經太遲了。父親星期日晚便會回來。
我怎能詳細告訴你呢,今次的事都未發生,發生了的,我一想起便作嘔,有時候會頭痛,有時候又胃痛。總之,都是痛,很痛。
老師,今天是星期六,而星期日,我的父親便會回來了。
老師,你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他對你很好嗎?你的母親也對你很好吧?你是那麼好的老師,你身邊的人對你一定很好。
所以,你無任何恐懼吧?我從來不見老師的臉上有恐懼。老師,你是保護女孩的男人啊!
我很恐懼,未發生已經恐懼。
老師,我的手很痛。原來頭痛胃痛之外,我的手也會痛。老師,如果我真的把秘密告訴你,你會怎樣看我?你會不會怪責我?
我已經不懂得分辨了,誰我對我好,誰我對我不好。
老師,我的手很痛,我不寫了。
星期六晚上,無比的難捱,就連睡覺,也像被鬼附身那樣,渾身驚粟的余悸。夢囈中——有詞是這一句:“老師,我很辛苦……”
星期日父親回來後,大家吃了豐富的一餐。爺爺奶奶心情很好,頻向父親問及三藩市的生活,也一如所料,所有的答案是都正面的。
這真是簡單的世界啊,爺爺奶奶是絕對正派的人,加上他們絕對正派的世界觀,怎可能生得出這種兒子?加柔望了望他們三個人,但覺完全不可思議。
她很快便吃完飯,站起來准備離開。
爺爺很有點看不過眼了,他說:“加柔,不和你父親談談?”
加柔說:“考試近,要溫習。”轉身便走。
在背後,便有這樣的對話。
“這孩子真沒禮貌,父親來看她,她便走人房。”
“沒關系,加柔自小生性孤僻,我一直容忍著她。”
加柔聽到了,最後一句是出自父親的口,她抿了抿嘴,表情極其不屑。是誰容忍著誰?離譜。
這一晚,很平靜,沒什麼發生,她保持著半夢半醒,關上的房門一直沒被打開過。
翌日醒來,筋骨酸軟,好像沒有睡過那樣。
與爺爺奶奶父親喝早茶,氣氛一切正常,加柔喝著水仙,她懷疑,她是安全了,父親對她再沒有興趣。這一餐,她多吃了一點。
晚上,她照樣警覺地半睡半醒,然後她坐起來,深覺這也不是辦法,於是索性鎖上房門,這是爺爺奶奶都不容許她做的事,不容許她對家人不信任,但她還是做了。
接下來,她照樣上學,老師請了假沒上課,加柔一堂過一堂的抄筆記聽書,心情漸漸回復平靜了。到下課之後,她放松下來,舒了一口氣。
什麼也不想去想,最渴望的是回家睡一覺好的。
加柔回家之時,家中空無一人,她洗了個澡,便進房倒頭大睡,夢也開始出現了。她夢見自己到法國旅行,看見葡萄園,但卻有人對她說,她仍然身在三藩市。她只好皺眉了。
眉頭一級,背部漸感一股搔軟。
那是什麼?葡萄園內有什麼令人搔搔軟的?那搔軟在她的背上游來游去,像條魚一樣滑溜啊!
像魚兒那樣的……
忽然,她醒覺了,她沒忘記這是什麼。
她睜開眼來,急急翻了個身,沒錯,她看見她的父親。
她抱起枕頭向父親拍打,一邊打一邊尖叫:“呀--呀--呀!”
父親抵擋著她,她用枕頭打了一會,又抓起床邊雜志拍向她父親的頭,一樣是邊打邊叫;“呀--呀--呀--”一名少女的拍打會有多嚴重?當成年男人耍還擊時,會是何等容易。父親一手握著她的手腕,另一手按著她的肩膊,一推她便倒跌在床上,他壓住了她,面上有那加柔不會陌生的猙獰。
那是一種似笑非笑,看扁她反抗不了的猙獰。她厭惡極了,雙臂動彈不得,但她還有一張嘴,她嘶叫著:“禽獸!變態!連人都不如!”
他有那一秒的愕然,他以為她一世也不會反擊他。雖然這一秒愕然好快又止住了,他不會當成是一回事。
她說完要說的話,便把頸伸前,咬向父親的下巴,像一頭發狂的狗那樣,咬住不放。她真的咬得很用力,牙大概陷入了他的血肉,他痛了,松開他按著她的雙手,空出來推開他的女兒。
他的下巴有一排牙印,還淌著血。
見父親受傷,加柔還擊的欲望大得不得了,她抓起書桌上一把頭刷,撲到父親身上,用力敲往他的額頭,他避開了,她又敲往他的膝蓋,他問避,他逃走,他跑出房間。
他看到女兒的臉,她有極仇恨的表情,她的眼睛,是紅色的,有火光。
她追著他來打,但迫不到,他逃得很快,逃回他的房間。
門關上,她用頭刷拍打術門,??彭彭,吵得像大戲配樂,她一邊拍打術門一邊叫:“你還要我是不是?你還沒停止傷害我?你究竟當我是什麼?我殺死你,你也死不足惜!你是人不是人?你是弱智的嗎?那麼低下!你以為我一生也會被人欺侮嗎?你這只沒用的狗!”
父親沒有回應她的謾罵,他躲在房中。他是坐在床上發呆嗎?有時候侵犯完她,他會坐到床邊發呆片刻。抑或,他是毫無知覺地憑窗遠眺?耳不聞心不動,一心一意陶醉在窗外的景致中?
加柔覺得很不滿意,他避開了她的仇恨。今天,地的力量那麼澎湃,非發洩不可。回心一想,發洩不了在父親身上,便發洩到母親身上好了。她撲到廳中沙發旁的電話前,一拿起電話筒又覺得不妥當,還是跑進爺爺的書房方便。
她跑入書房,上了門鎖,便致電到三藩市的家。電話響了很久很久,三藩市現在是什麼時候?凌晨五時抑或早上八時?
下午三時?她不理會了,她要等到母親接聽為止。
終於有人聽了:“喂--”加柔一聽見人聲便說:“他又再來了,他摸我,他又來了!他為所欲為,他仍然是那樣!你聽見沒有?你的丈夫侵犯我!又來了!他是禽獸,你嫁了一個禽獸……”
母親喝止一句:“加柔!”
加柔怔了怔,握著電話筒的手握得出汗,她聽見自己的名字,忽然,她崩潰了。
所有的憤恨化成淚水,湧上了眼睛鼻子與喉嚨,她飲泣她嗚咽,她握著電話筒向母親說:“母親……你救救我,我很害怕……求你保護我……我求求你……把他帶走……你還是不是我母親?我求你,別讓他留在這裡……”
她說不下去了,她的眼淚倒塞著五官。只余下哭聲。
在哭泣的中途,電話斷線了。是母親掛上了電話,卜的一聲,終止了她的乞求。
加柔沒有太大愕然,三番四次,母親也不理會她的痛。
忽然,她決定要哭得狠狠的,不為傷心,不為母親永恆的見死不救,只是為了哭。
忍了你們這雙撲街賤人這麼多年,我決定不忍下去了。
從此以後,我不再忍。
對了,我哭,不是傷心,只為了太想哭。
她仍然在哭,哭得嗆住氣,聲音很難聽。她讓自己哭下去,一邊哭一邊發出小動物般的嘶叫,一下又一下,低沉的,啞然的,同一個音域的叫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不哭,因為哭得太久眼會痛,如果不是眼痛,她不介意哭下去。也不再叫了,倒是鼻涕流滿頸流滿心口,她用手抹完又抹,仍然在,迫不得已,她走出書房之外,她要找來一張紙巾。
走過自己的房間,父親不在,走過父親的房間,他亦不在,居然,行李也不在了。
他逃走,他做了明智的抉擇,如果他還留下來,他的女兒會殺了他。
為什麼不?她決定要這麼做。
她從廚房拿出一把菜刀,握在手中。而人,坐在沙發對著大門口,手持刀,舉起來。如果他回來,她便一刀砍下去。
什麼前途也不要了,她要斬死他。
但他沒回來,她的手軟了,他也沒回來。她一直持著刀,眨眼的次數也很少,盯著大門,瞄准目標。
終於,門開了,她警醒地向前一傾,還未看到是誰,手一痺,刀便跌在腳邊,差一點斬到她的腳板。
進來的先是奶奶,然後是爺爺,他們見加柔表情怪怪的,腳邊又有一把刀,便走上前去,兩老一句接一句的說著:“怎麼了?學人玩刀?”
“眼光光的,生病嗎?”
“十六歲了,還神神怪怪!”
奶奶意欲捉住她的手臂,加柔一被觸碰,便高叫了一聲,接下來掙脫兩老,一縷煙跑進自己的房間,一邊跑一邊叫。“呀--呀--呀--”那個晚上,爺爺奶奶用力拍門,加柔也沒回應,她抱著枕頭蜷縮在床上,睜大眼睛不作聲。
兩老放棄了再叫喚她,後來他們才發現,兒子也不見了。
爺爺奶奶互相望了一眼,這四目交投便有那心照不宣,當中夾雜了錯愕、哀傷、痛心,以及不知所措。是意會到發生了什麼事。
有可能,怎會沒有可能?十多年前樂建寧要離開香港往美國謀生,只是迫不得已的事,他被控非禮一名九歲女童,女童是他同事的女兒,在一次船河聚會中,他在船艙房間非禮她。那件事全公司都知道,報紙也有跟進,只是樂建寧不承認,而父母又一直相信他。那時候,他的父母天天為他祈禱,最後法庭判他無罪釋放。
法庭裁決是最後的決定,樂建寧舒了一口氣,在父母的鼓勵之下,他到美國生活。
加柔的爺爺奶奶坐在飯桌前兩相對著,一臉愁容,沒有任何胃口。原來,那真是他們的兒子。
究竟這樣的兒子是怎樣生下來的?又如何養大成人?
自問盡了最大努力使他健康正派地長大,教他每篇經文的道理,令他快樂令他向善,他們不明白,當中有什麼出錯,兒子會長成這樣的人。
最後奶奶飲泣了。兩老一句說話也沒有說過,但已交換了千言萬語,腦海中太多往事,不用說出來,也心知。
過了一天,見加柔依時吃喝,兩老知她的情緒安穩下來,心裡寬了點之余,飯後便留下她說說話。
奶奶開腔便是這一句:“加柔,我們以後也不叫你父親來住。”
“以後?”加柔把眼珠溜向她的爺爺奶奶,她在想,那麼以前呢?以前的大家都不計較了嗎?
忽然,她冷笑了聲。
爺爺奶奶只覺心寒,她對他們說:“以後?好吧,你們要無條件把我養大成人,供書教學,那麼,我便會原諒你們!”
少女的臉孔有那不近人情的冷酷,那冷笑猶在。
爺爺奶奶看得驚心動魄。
她才不理會他們,是這班人欠她的。
她多加一句:“放心吧,我什麼也不會說出去,兔得你們丟臉。”
是這麼一句,奶奶瞬間充滿哭泣的沖動,淚在眼眶打滾,卻又不敢哭,她突然間害怕一切,她害怕她的兒子,也害怕她的孫兒。
加柔臉上有溫意,她不願意再說下去,轉身便走。有什麼好說?無人有能力面對這件事。叫他以後不在這間屋居住?但這間屋之外也有世界呀!他在外面也可以傷害她。
加柔覺得很無恥。所有人都無恥。
之後兩天,奶奶替她致電學校告了假,加柔便在家裡休息。
就在第二天留在家中的黃昏,電話響起,那居然是老師。
“老師?”加柔驚奇了。
“你這兩天也不上學?”老師問。
“是的,昨天今天也告了假,我在家中休息。”
“不舒服嗎?”
“可以這樣說吧!”加柔微笑起來。該叫她怎麼說?
老師有那半秒不作聲,加柔但覺,老師好像知道了點什麼。對了,是那一篇周記。她的心暖起來,他真的關心她。
然後老師問:“你願意出來嗎?”
“出來?”加柔眼睛都亮起來了。
“我們喝一杯咖啡。”老師說。
她急不及待答應了。放下電話筒,換上衣服又塗了一點口紅,便往街外跑。
她比老師早到二十分鍾。那是一家在花店中的咖啡室,花店很大,花很多,而且品種奇特。加柔站在花叢中,逐一辨認,那是飛鴿郁金香哩,大大朵的郁金香捆了邊,金色配襯橙色,像團火在飛,加柔繞著花來看,卻不似一只白鴿啊,對了,像團火。
另外,也有與瞼孔一般大小的紫色玫瑰,加柔從未看過如此轟烈野艷的玫瑰;也有紫鳶尾,梵高最愛的花朵,一束束的,滿滿的,秀雅極了;有一種是鈴蘭,白色的,小巧的,很有山間野花的純善味道。最後,她買了枝蓮花,那是很強壯的花,莖粗壯,花瓣有線條美,很具線條感。她買了,放到台面上,等待老師。
從玻璃望出去,天是一片清藍,薄薄的一片藍色,像一條舒適的長裙那樣,輕飄飄,柔動在半空。
人來人往,卻不知怎地,看上去全部心情都很好,微笑的滿足的一張張臉,掠過加柔的視線。她會永遠記得這一天,她在這角落等待她喜歡的人,因為她快樂,連步過她眼前的人也為她而快樂起來。
這兩天的心情不是極壞的嗎?但因為有人讓她去等,世界便不相同了。
然後老師來了,坐到她跟前,他一坐下來,看到她的臉,便連目光也放軟了。他明白,這叫做喜歡。兩天不見她,他很牽掛她。他昨夜看了那篇周記,今天便想向她了解清楚,但整間學校也看不見她,他只知,他非要見她不可。
見到了,心便變得很軟很軟。
她看到了他放軟了的目光,她的臉微微向後一縮。她很開心,但也有點害怕。他替她要了咖啡,問她為什麼選擇蓮花,又告訴她他很喜歡花。
只不過是剛開始,他便向她說了:“你知不知什麼是小神仙?”
“小神仙?”
“有透明如晴蜒的翅膀,小小的,飛舞在花間的小神仙,他們在花間飛舞時,會哼出歌。”
“哼歌?”
“是這樣的,”老師哼出來:“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加柔笑了,老師哼歌的表情很陶醉。
加柔說:“我知道那是什麼。但我不懂得他們的功用,他們是蜜蜂嗎?”
老師說:“他們不是蜜蜂,他們比人類更高超,他們是神仙,他們掌管人類的官感與七情六欲,甚至是命運。”
加柔驚奇了:“是嗎?有這種復雜的事嗎?我以為那些花間小神仙只是在花叢間飛來飛去。”
“不是的,花間小神仙是奇妙而深奧的仙界生物,他們不獨有正派的神仙,也有邪派的神仙。”
“邪派?”她很有興趣。
老師想了想,便說:“有沒有聽過飼Morgana?”
“Morgana?”她喜歡這名字,但她沒有聽過。
“Morgana是其中一名最光芒萬丈的神仙, 她美麗絕倫,有著不應分的魅力,她輕易燃起別人的情欲,使原來不動欲的人,也對她人迷,想人非非。她勾引男人去侵占她。”
加柔望著老師,目光定定的,不免,她想起自己,她認為他在說著她。縱然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勾引男人引發情欲,然後侵占她。
“Morgana。”她呢喃。
老師問:“覺得很吸引?”
加柔便說:“我以後便用Morgana做我的英文名字。我是Morgana。”
她有那復雜的神情,堅定的目光內不盡只有堅定,而是帶著重重的哀傷。老師看在限內,像領悟了些什麼,卻又不甚肯定。她是認為Morgana代表著她嗎?
她又問;“可否告訴我多一點關於Morgana的事?”
老師喝了口咖啡,然後告訴她:“她代表著性、情欲、仇恨、內疚、悲劇、不安。她在黑夜的中央偷偷潛進我的夢境,給他們色欲的幻覺。Morgana也代表亂倫,她與同母異父的弟弟交溝,然後又密謀叛變他。”
說到這裡,老師停了停,他望向加柔,他發現,她的雙眼布滿紅筋。他不再說下去, 呷了口咖啡,垂眼望著咖啡杯說:“對了,我就是Morgana。”語氣平淡,聲音小小。
老師沒作聲。如果他的直覺無錯,那篇周記就正如他所猜想的。可憐的孩子。他決定改變話題,他捉著她的手說:“來,我們去看花!”
她還未來得及答應,他便拉起她走到花卉滿布的角落,指著那些花說:“來,我們要一枝淡紫色的橘梗、淺藍色的睡蓮、紅色的郁金香、淡黃色的皺菊、白色的風信子……”
她便捧著一大束花,繁雜的香氣撲鼻,她也就明白了當小神仙的感覺。
已經有花了,可不以可以添對翅膀?如果連翅膀也有,她便是不折不扣的神仙了。對,是邪惡的Morgana。
老師走往付款處付款,加柔看著他那急急忙忙的背影,她微笑起來。她人來沒看過這樣快樂地付錢的人。
加柔很開心。
她捧著他送的花走到街上,他提議看場電影,她起初答應,後來卻反過來提議:“你猜這裡的書局有沒有關於Morgana的書?我想了解她多一點。”
於是他帶著她走進書局內,先走進一間中文的,沒有,再走人一問英文的。他們檢視那些神話故事,找到一本有關英國人的“古道”的小書,“古道”即是很久之前,英國人還未信上帝之前的信仰,他們信奉巫師,信奉魔法,信奉邪異的美麗與力量,他們也信奉小神仙。
老師與加柔翻至有關Morgana的一章, 故事頗詳盡,於是決定買下。把書放到背袋中的一刻,加柔好安樂。
之後兩人便分別了,加柔要回家與爺爺奶奶吃飯。
那天晚上爺爺奶奶對她特別溫柔親切,整張飯桌都是她愛吃的,她也吃得很多,因為,心情真的不錯。
滿臉笑容的爺爺奶奶開始說話了。
“加柔,你沒有把事情說出去吧?”
加柔眨了眨眼睛,吃了一條萊,輕輕搖頭。
“說了出去對你女仔人家也不好。”
她吃下第二條菜。沒作聲不理會他們。
“你也忍了這些年,不如忍下去。”
她深吸一口氣,放下碗筷,還有半碗飯和很多美味可口的飯菜,忽然間她都不想吃了。他們令她倒胃口。
她站起來,走進自己的房間。用手抹了抹嘴,加柔坐在床上翻看老師買給她的書。她心裡不要有那些人,她才不屑讓他們塞在她的心裡。
她翻到Morgana那一章,有一張插圖,是Morgana的側面,頭微仰,眼睛合上,嘴微張,大把大把的卷曲長發披散在她完美的裸體上,長發中有露水在閃耀,露水沾滿她的長發,一點點的,閃起來。
眉毛很濃,睫毛很長,很美麗而純善的一張臉,但她是邪惡神仙的其中一名女王啊,怎可能如此?
純善的臉,加柔也有。不得不有認同感。
Morgana有可憐的身世, 她原是一個小國的公主,母親貌美如花,她卻容貌丑陋,自小便受盡歧視。推一的心願是得到美貌以求公平的對待。而不幸的事情又降臨了,她的父王被殺死,母後則被殺父仇人強奸,她生下的兒子被仇人帶走,母後不久病逝。留下孤苦的她。
邪惡女王看中了她, 給她美貌,條件是要聽命於邪惡的女王。Morgana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美貌,這是她一生都欠缺的。得到了美貌的女人,什麼勾當也答應。邪惡女王更賜她魔法,令她天下無敵。
就在她享受著自己的美貌與力量之時, 任務便來了,邪惡女王命令Morgana勾引年輕的約瑟王,使她能懷下約瑟王的後嗣。於是,她千裡迢迢走到約瑟王的國度,當她一人城,全城的男男女女都為她傾倒,她有那樣晶瑩的眼睛,她的秀發時刻被朝露所眷顧,她有蜜色的肌膚,她有完美而高貴的身形。當這樣的美女求見約瑟王時,無人能拒絕。
約瑟王一如所有血肉之軀, 一見Morgana便為之神魂顛倒,他拋下所有理智,立刻放下重要的使命, 單獨與Morgana關在皇官的房間內,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地與Mor gana交歡,喪失了拒絕Morgana的能力,只要她拋來一個眼神,他便隨她而去,他為她耗盡了精力。
Morgana輕易地懷了他的孩子。 生出的是個男嬰,漂亮到不得了。這時候邪惡女王現身, 告訴Morgana, 這男嬰是亂倫的結晶品, 因為約瑟王是她的弟弟。Morgana臉色大變, 當下悲哭。邪惡女王只留下一句;“此名嬰兒長大後將殺死他的父親。”
Morgana的情緒從此無法穩定, 她憤怒、內疚、自卑。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深愛自己那引人人勝的魅力,她疼愛能令所有不應愛上她的人到頭來欲仙欲死的美艷。在自責與驕傲中,她找不到落腳點,只好永恆徘徊在這兩個大黑洞之中。
後來男嬰長大了, 他真的把父親殺掉,而他自己又被別的人殺掉。Morgana懷著這長生不滅的錯誤,繼續千秋萬世地飛舞在人間,幾千年來,偷偷鑽到人類的夢中,把一切最淫褻歹毒的念頭散播給他們,卻又同時留下眼淚、悲慟、後悔作為余韻,令人類在內欲升華之後,跌墮切內離皮的痛苦深淵。
Morgana不是控制命運的女神, 她是被命運所控制的脆弱女人,她從被控制中找尋出路,人侵別人的靈魂便是釋放自己的方法。
加柔捧著書,歎了口氣。她明白了Morgana,原來她是這樣的。
她站起來,對鏡望了望。原來自己是這樣的。
是誰給了她美貌,令不該對她有綺念的人侵犯她?
是誰給她被父母傷害這悲劇?
是誰令她抵抗不了命運的播弄?
她沒有要求換取些什麼得益啊!但為何命運悲慘至此?她沒要求過什麼,但她也是Morgana。
翌日,加柔上學去,在課室外她見到老師,她對他說:“Hi!我是Morgana!”老師說:“你今日心情很好。”
加柔忽然彎腰狂笑了十數秒,然後走進課室。老師摸不著頭腦了,她究竟真是心情好又或是什麼?
到放學之時,老師又碰上加柔,老師遠遠朝她點頭,她似乎一臉高興的樣子,她跑過去站到老師跟前,她說:“唱歌吧!”她要求。
“唱歌?”
“唱那首小神仙的歌。”
老師明白了,他便哼出音韻來:“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還以為她愛聽,誰知過不了一分鍾,她又彎腰狂笑,那仰起來的臉,那眼角,是無比的嘲諷。
“哈哈哈哈哈!”狂笑的聲音包圍住老師的五官,他不知如何是好。
“小神仙……”她指住老師,仍然在笑。
“加柔?”他說話。
她又忽然說:“我是Morgana!”說完後她又急急跑著離開。
留下老師在孤疑,她搞什麼鬼?他不安了,他很害怕她討厭他。不會吧?她不會正在討厭他吧?
這害怕令他晚上失眠,他反覆思考著,她的言行和她的心理。
結論是,他要更加保護她。對,好好的保護她,只要保護到她,她的人生,便不會出錯。
躺在床上的老師,剎那間一臉一身都是溫柔的信號,在想像著保護一個女人的美好之時,他首先自我迷醉起來,他幻想到他懷抱著她,然後她余下半生都安心的神韻。想著想著,他自豪起來,有他在,所有入侵的苦難她也不會抬頭一顧,因為已經無需要了,他在保護她。
老師在這憧憬下安眠,只要他能保護她,他與她都能得到幸福。
他能保護她的話,亦能保護他的母親,也能保護他自己的命運。
保護一個女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翌日,他便找機會與加柔說話,可是喚她,她也不停下。
收到她的周記,風花雪月,說電視劇說牛仔褲,就是沒說及任何內心的事。老師看著,摸不著頭腦,也非常擔心。
他那次與她見面,還以為會拉近他倆的距離,誰不知,她就這樣逃走了。
她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不安起來,不安得茶飯不思。
他不要,不要她遠離他。
在家中踱步,不停的踱步,越走越快,到最後,他累了,坐下來,累極了,他掩住臉,然後,出奇不意,小神仙的歌聲又來了,在他耳畔蕩漾著:“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歌聲來了,他便閉上眼,讓耳畔蕩來花香,讓耳畔飄來花瓣,花的蜜蕊。小神仙跳著憂傷之舞,當中有一個頭戴花環,一身發白光的小神仙,她是Gwenhwyfsir,像一道白影的她令所有白色的花生長得更美更清逸,這是她的任務。
耳畔蕩漾著白色小花,成千上萬的白色小花,像一張大床那麼承托著他,Gwenhwyfir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一直的倍增下去,在白色小花上跳著那憂傷之舞。
他不明白為何舞蹈是憂傷的,但每一步,都滴出白色的淚來。是憐憫、是悲慟、是安慰。最後,連他也飲泣了。
他在小神仙的舞蹈中飲泣,像個無助的孩子那樣需要慰借。
或許,他根本從未長大過,他一直停留在生父被殺的那一刻,他一直是個嬰兒,仿惶無助的嬰兒,渴望觀音臉孔母親的憐憫,渴望她會保佑他。然而,永遠在得到與得不到之間,心情徘徊在安樂與驚惶之中。
後來,老師睡了。Gwenhwyfsir那白色的安慰,輕撫他入睡。
翌日,他在加柔的周記內寫道;你不只想告訴我電視劇的情節犯駁不好看吧!牛仔褲流行喇叭抑或窄腳,我也不認為你會太擔心。你心中所想的,不是這些。而我想與你分享的也不是這些。
你知我關心你。
而且我會明白你。
加柔看到周記中這數行字,鼻子立刻發酸,她盯著最後兩句離不開。是的,她知道他關心她,也明白她。當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假仁假義時,只有他最真心。
但Morgana會心軟嗎? Morgana只負責去勾引而不是墮入愛河啊! 這樣子才是Morgana令男人迷亂,而不是自己被男人傷害。
所以,不可以去愛人,縱然她太想去愛。
說什麼愛情?她都配不起他。
加柔這樣告訴自己。是了是了,就是這樣了。
當天放學,加柔晚了一點離開,在樓梯的轉角,她遇上老師,本想擦身而過,可是他又叫住她。這陣子,他時常這樣叫住她。
“Morgana。”他叫她。
他用Morgana叫喚她,她便停下來。她轉頭,目光挑釁。
“什麼事?”
老師走在她面前,老師的眼睛移近了,她望著那雙眼睛,只覺很有壓迫感。她把視線溜向外,不敢看得太真。
心也跳得很厲害。她深呼吸。
“我以為你一直有話要告訴我。”老師說。
她忽然恐懼了,她昨天才決定疏遠他,然而當他就在她跟前時,她又發現自己走不動。
從來不明白自己,此刻更加是匪夷所思。
更匪夷所思的是,她決定要這樣做。
她把身挪前去,雙手向老師一推,用盡力,把個子不高的老師推往牆邊,老師冷不防被她伸手一推,便跌向後,背已挨著牆邊了。
“老師……”她說話,然後,她把上身湊近他:“你太不了解我。”
她已把胸部緊壓在他上身。“你根本不明白我的為人。”她說。
她壓得他很緊,她軟綿綿的胸部壓得他很緊。
“加柔……”老師小聲地,有點手足無措。
她搖頭,她說:“我不是好女子,我一直在裝可憐。”
“加柔,”他吸了一口氣,他說:“不是的……”他也不知自己要說什麼。
“你要知道什麼?”她問,“你要知我與我父親的事吧!我告訴你,是我勾引他。”
老師望著她。
她有那驕傲的表情:“我什麼人也勾引,包括我的父親!”
加柔的五官向上飛揚,眼睛明亮光芒四射,她開始笑了,是這陣子她最愛的那種笑,放聲的,跋扈的,誇張的。
“哈哈哈哈哈!”
她又再向老師伸手一推,她的胸部離開了他。她仍然在笑:“哈哈哈哈哈!”她笑得花枝亂墜,彎腰俯身,她甚至已伏到圍欄上了。
老師看著,在鎮定下來之後,驚愕便減少了,換來了明白。是的,悲劇的女主角總是起伏不定,為了不讓悲劇停留,她們時常化身成別的個性,來掩飾虛弱而傷痕累累的自己。
是了,她的避開,她的冷語,是悲劇的保護色。
他會化身成別的人,她也一樣會。從她身上,他看到自己。不由自主,他只有更慈悲,更想去保護她、救贖她。
老師嘗試這樣說:“一直以來,都只是你父親的錯。”
她背向他,笑聲止住了。
他變得強大了,“你沒有勾引過誰,你一直是受害者。”
她抓住圍欄,閉上了嘴。
“只有一個罪人,那不會是你,而是傷害你的人。你是無辜的,你只不過是身為他的女兒,你年紀小,沒有反抗能力。你一直被至親的人傷害。”
她仍然抓住圍欄。從圍欄外望下去,樓梯的形狀像漩渦,一圈一圈,直伸到地面上。而這漩渦,一點一點的在褪色。
眼淚冒出來,迷糊了的視線不只褪色,連形狀也失去了。
“怎會是你的錯?是誰欺騙了你?”
有一滴眼淚由眼眶落到下巴,再由這五樓的一角,沖著漩渦直跌到地上。
她掩住臉,完完全全的軟化。
這把聲音柔和而堅強,說出最公正的話。這麼多年來,只有這把聲音的話,最像是人的說話。一個有血有肉有理智有良心會分辨是非的人的話。
公正合理得像出自一個非人的口,是天使嗎?抑或是他們一直相信的小神仙。聲音的主人從她背後走近,雙手放到她的肩膊上,然後輕輕使喚她別轉身來。她哭得好淒涼。
“可憐。”他說,他擁抱她人懷。
她淒涼地說:“我真是無錯?”
“你沒有錯。”
“但為什麼他們都把錯放到我身上?”
“因為他們,”他說:“他們想減輕他們的錯。”
愛她的人,卻都義無反顧地去傷害她。
“為什麼他們不愛我?”她啞然。
“是你不夠運。”他說,這是事實。至親的人的傷害,孩子抵抗不了,整件事只是命中注定的不夠運。”但放心,你還有我。”他說下去:“我會愛你。”
她愕然的抬起頭,她看到他有一雙真實的眼睛。
“我愛你,我會永遠保護你。”他說,“保護你是我一生最想做的事。”
“為什麼?”她問。
“因為從你身上,我看到自已。”他說。
縱然她不太明白,但心自自然然地,就這樣寬闊了。這句話,消滅了一切的孤獨,最深最黑最可怕的孤獨,一下子消散。
多少年了,她從沒無懼至此。
有一個人從她身上看到他自己。她所有的苦難,她的悲傷,她的恐懼,他都能明白。他令她永遠不會再孤獨。
“老師!”她叫出來,眼淚又再湧出。
她抓住他,抓得很緊很緊,她永永遠遠,也不想失去他。
天大地大,她應該有的,只有他。
他撫摸著她的頭發,他對她說;“想不想對我說故事?”
她應了一聲。他又說:“我們上天台去。”
於是他扶著她,走上天台。時為黃昏,天空一片紫一片金一片紅,混在一起,飄散的,凝聚的,混和的,奇異幻美得叫人不得不相信造物主的存在。
神創造這樣的美好,為何又創造那樣的苦痛?
老師望著這漫天飄散的美麗,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們坐到地上,他拉著她的手,她依在他的胸懷中。他的胸膛並不闊大,但她已決定,那就是她的世界,一個可以埋進內,可以依賴可以靠著安睡的世界。有這世界,她什麼也不用怕。
她望著晚霞,她開始說了:“那年我才八歲……”
她絮絮地說下去,晚霞走了,天空黑起來,最後星星都來了。她一直說著就著,他凝視她說話的臉孔,他會永遠記著,她有多美。黑夜替她的側臉鋪上一層有霧的光,令她比日間多了一份冷艷,還有陰沉,這通通使她更美更美。
她把多年來整個故事都說完了,一邊說一邊哭,哭完之後繼續說,很累很累。最後,再說,已言語不清了,口吃、累贅,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說下去。
老師問她:“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想了想,又搖頭。
“我們去吃飯?”老師提議。
她轉了轉眼睛,然後地說:“我想去老師的家。”
老師答應她。他們走到地下,發現學校大閘都關了,於是只好爬過鐵閘離去,當他們爬出去之後,兩人都笑起來,真的很開心。
老師與加柔返回家,她乖乖巧巧地坐在沙發上,笑意盈盈,正想說些禮貌的話時,卻被肚皮搶白了,肚皮咕咕咕的叫。
“肚餓了嗎?來,我煮東西你吃!”老師拖著她的手走人廚房中。
打開碗櫃,只有雞蛋、午餐肉,另外有包即食面。老師正苦惱之際,加柔卻說:“我愛吃啊!即食面加蛋加午餐肉!”
於是他便為她開了一個她要求的晚餐,她吃得津津有味,他也陪她一起吃。他不知道,即食面是這樣好味道的,從此,他也愛吃了。
他說她的校服裙太骯髒,她望了望身上的污漬,也承認它的骯髒,她說:“不如我洗澡,你替我洗校服裙,而我穿你的T恤睡一會!”
老師沒反對,於是她照做了。小睡一會卻變成熟睡。
她在充滿他氣息的床上,一睡不起,很熟,很舒服。
老師洗滌妥當校服裙,高高地把它掛起來,掛在窗前,風吹一晚,大概可以干透。床上的加柔在睡,他凝視她的臉,便捨不得睡。如果可以的話,他願每天都看到她熟睡的臉,熟睡了的她無憂無慮,如果凡事都可以出一個價來交換,他會想以全副身家換給她每分每秒這樣子的安睡。
他伏在她的旁邊,看她看到半夜,他才睡去。
早上,是加柔先醒來,伸一個懶腰,看到老師就在她眼前,她便笑了,笑得很燦爛很燦爛。老師也張開眼來,晨光鍍在加柔的笑容上,真是美麗,早晨之時,她開朗得多,明媚得多,陽光下的加柔,和在陰暗無光的夜裡的她,很不相同。
但明亮的加柔,情緒化的加柔,都是加柔,他都一樣喜歡。
他倆一同吃早餐,加柔活潑地拉著老師的手,她說:“如果給同學知道我們這模樣該怎算好?”
“娶你咯。”老師說。
“娶我?”加柔張大口,呱呱叫,口中的面包碎跳躍出來。
“你說真的?”她問。
他替她抹嘴。他點了頭。
“娶我?”她喝了口牛奶。“我還以為一世也不會有人娶我。”
“別傻。”他用手指輕撫她的臉。
“像我這樣的女子,你真的喜歡?”她疑惑地看著他。
“我們在你畢業後立即結婚。”老師認真地說。
“嘩!”她又大叫了,張大了滿是渣滓的口。“多說一點!多說一點!我愛聽啊!”
“我保護你一世,愛你一世,不會有人再傷害你。”老師說。
“還有呢?”
“我們浪跡天捱,遠離不愛我們的人。”
加柔轉動著眼珠,她又笑了。
老師提緊她的手,他說:“真的,我會保護你一世,也無論你變好又或是變壞,我也不會離開你。”
加柔眼眶濕潤起來,她說:“我一直以為我不會愛上任何一個男人,我以為我只會恨所有男人,男人只是迷戀洩欲的野獸……卻原來,還有你。”
她落下淚來,他便擁抱她,為她抹去眼淚。
加案說下去:“我們殺掉所有欺侮女孩子的人好嗎?”
“好。”他答應她。
“他們那麼可惡,沒當女孩子是人。”她淒淒的說。
“好。”他再答應她。
“你會陪我一起殺掉那些人?”加柔望向他。
“會。”老師說:“他們壞,我們鏟除他們。”
加柔說:“很多時候我真想殺死我的父親,我甚至想過很多辦法。我好惡毒啊,真的像Morgana。”
老師說: “你不惡毒,Morgana也不盡是惡毒,她也無助和可憐。不過……如果你要殺死你的父親,通知我一聲好嗎?我義不容辭!”
“好!”加柔肯定地說:“一定通知你!”然後與老師做了個“Givemefive”的手勢。
後來加柔先上學去,老師遲她一點出門。
那一天,兩個人的心情都很恰快。加柔一踏出老師的家便向他的家門回望,那粉藍色的一道門,成為幸福的標志,在粉藍色的門內,有一個很愛她的人,他什麼也不嫌棄,他絕對相信她,他會一世保護她。
未經歷過愛情,然而她已知道這是愛情。
也有點福氣的,也不是全盤地不幸運的,起碼,第一次戀愛,便遇上相愛的人。她一邊跑向巴士站一邊想,她是幸福版的Morgana。
坐到巴士上層,回望老師的小單位,加柔想到的是,將來能與老師結婚的話,住這種小單位也劊很快樂。
第一次戀愛已想到結婚,只因為對像令她認為,這是絕對可能的事。
老師也出門上學了。他的心情與加柔有點不同,他比她戰戰兢兢得多。真的,他有愛人了,他終於去愛一個除了他母親之外的人,他有了新的責任,去保護一個全新的人。
這帶給他新的壓力,也是新的興奮。他答應自己,要好好照顧她,從前對母親的不周,要加倍向加柔補償。對母親做不了的,對加柔要做好一點。
課堂上,加柔有那甜絲絲的臉,是的,真的很甜,任何一種甜品也比擬不了的甜。比拔絲香蕉更甜,比芒果布甸更甜,比酒釀九子更甜。太甜了,了不起的,這張臉,閃亮著一個少女最晶瑩可人甜膩的時刻,之前的半生,余下的半生,也不可能這麼甜。
甜甜的臉孔望著她的老師,目光內有一噸重的愛意,老師被看到不好意思,惟有把目光移開。
他轉身面對黑板時,他才敢呼出一口氣,也才敢微笑。
這教他面紅了,當男人談戀愛,也會害羞。
這一天,他們沒有再見面,加柔一夜沒回家,爺爺奶奶一定有話要她聽,她已做好心理准備,回家要捱罵。
推門而進,果然看見並排而坐的爺爺奶奶,加柔已准備開口了:“我……”
“加柔,”奶奶說話:“有要緊的事。”
頗有點出乎意料。加柔站定望著他們。
奶奶說下去:“你父親在三藩市出事了。”
加柔沒任何傷感,只是皺眉。她在想,出事?會不會很麻煩的?
“我們已替你買了機票,你明天便回去。”
“明天?”
“明天下午。你母親昨夜致電回來,語氣十萬火急。”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加柔問。
“你母親沒說,只叫你無論如何也要回去。”
她報了抿唇,好吧,回去便回去。她走回自己的房間,見行李也被收拾好了。奶奶跟在她身後,她說:“你要是回來,我和你爺爺也歡迎你。”
加柔回頭望著奶奶問:“是不是父親要死了、’奶奶別過臉不說話。“你們的兒要死了,你們反而不到美國去?”加柔問。
奶奶那別過的臉色更難看。
加柔說:“是因為有這樣的兒子太羞恥了,羞恥得你們也不願送別他。”
奶奶一言不發走出房間。
加柔坐在床沿,她想,無論發生什麼事,父親死抑或不死,她也不再那麼關切了,因為,她的生命有了焦點。她變得勇敢。
晚一點,她致電老師:“老師,我要回美國。”
“回美國?”老師反問。
“母親致電回來,說父親有事,要我回去。”她說。
老師沉默了一會,然後說:“不用怕,你有我。”
“是的。”加柔明白。她說:“我會很快回來。”
“我知道。”老師說,“你回來後我們便結婚。”
“哈!”她笑:“先畢業才說吧!”
“無父親的女孩子不用等待父親簽字啊!”老師說。
“最慘我不是全家死清哩!”
老師笑。
而加柔也笑。
後來,他們再說了些話便掛線,沒有為了這次的別離而大失落,他們都認為,必定很快便又再見。
臨走前,她寫下了最後一篇周記,這一篇,她不當功課那樣遞交出去,寫好了,便放到抽屜內。她是待回來之時,親手交給他。
加柔在飛機上一直都是笑著的,主動地向空中服務員要飲料小吃,連她自己都覺得,所有的態度都大方了,說話時正眼望著人,會微笑會衷心地說謝謝,不怕向別人要求。
她明白,這叫做成熟。
什麼也不怕的女孩子,明白永遠都有人保護與疼愛的女孩子,知道自己光明正大的女孩子,變成成熟的少女。她合上眼呷了口橙汁,連她自己都認為,這真了不起。
在三藩市的機場,沒有人來接地,她乘車回多年沒返過的家,家中無人,她伸手進信箱拿門匙,開啟了門。
家仍然一塵不染,母親有本事把家中各樣物件都擦得發亮,當外人來訪,便會說一句:“啊!真是舒適的一個家!”
母親於是便有那自豪的表情,是的,有什麼重要得過光亮的表面?
加柔拖著行李,抬上樓梯,放到自己的房間內。她的房間也整齊清潔,如果有外人看見,也一定會對她的母親說:“你一定很惦念女兒了!”
她走回樓下的廚房找點吃的,餐-上有張便條,寫著醫院的電話、地址、房間編號。加柔決定吃飽了才去。
她煮了一碗罐頭湯,烤了一片多士,上面塗了吞拿魚醬,倒了一杯檸檬汁。她慢慢的吃,吃兩口又跑到客廳找雜志看,看三數頁才又吃第二口。到所有東西都吃完之後,已經花了個多小時。
然後,她又瞌睡起來,她決定在沙發上小睡。
她真的睡得很熟,三小時後才醒來。醒來了,便沐浴更衣梳洗,又花了一小時。再無拖延借口了,她才走到醫院。
在醫院中走了一個圈,她終於走到父親的病房,她發現,那是深切治療的病房,加柔的內心,有一絲一絲的快慰。
不錯。
在病房外,她看見母親,母親有點憔悴,看來是睡眠不足,還有警察,大家靜默的,隔著玻璃望向在裡面躺著的父親。
加柔走到母親跟前,母親隨即有那悲慟的表情,欲哭無淚,擁抱加柔久久不放開。加柔皺了皺眉,望望父親又望望警察,那名中年洋警察看著加柔的眼神很有點憐憫。
母親仍然擁抱著地,這使加柔非常不自然。末幾,有一名警察走前來拉開她們母女,然後扶著母親到一旁坐下來,只剩下加柔面對那中年警察。加柔有些憂慮,究竟發生什中年警察示意加柔與他走到一邊,加柔跟著走,然後中年警察回頭來對她說:“令尊遇上慘劇。”
“太前天他在家中車房附近遇上凶徒,我們估計是行劫,但不成功,與令尊搏斗之時,用刀割破令尊的喉嚨。搶救之後,到今天還未脫離危險期。”
加柔愣了一陣,她問:“未脫離危險期?”
中年警察搖頭。
加柔再問:“會不會脫離危險期?”
中年警察不語。
加柔發了一聲“呀--”然後轉身走回大玻璃之前。她轉身轉得很急,因為,她恐怕中年警察會看得出她的笑意,雖然,她的笑意隱約。
她在玻璃前觀察了父親一會,他的頸項包扎著,吊著鹽水,也插了氧氣喉。她回頭望了望母親,她彎曲著身坐在長椅上,看上去老了許多,母親低著頭,單手掩臉,沒言語,也沒有理會她。
醫護人員走過來:“病人至親的人都到來了,請進病房與病人見最後一面。”中年警察對加柔說:“這三天你的母親在你的父親耳邊說了好些話,你也對父親說點什麼吧!”
加柔緩緩走近她的父親,每走一步,都是前所未有的安樂,這個垂死的人已經不能再傷害她了。那隱約的笑容又再泛起,笑得她彎起半邊嘴角。
她跪下來。從後看去,這真是一等孝女無疑。
加柔俯伏在父親耳畔,她對他說:“父親。”
父親當然沒反應。
“你是聽得到的吧。”
父親也沒反應。
“趁你還聽得到,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以後也傷害不了我。就算你死過翻生,我也不再怕你。因為,有一個人會一生一世保護我,如果你再傷害我,他不會放過你。”
加柔望著她的父親,這麼近的距離,她仿佛看到他的左眼皮跳了一跳。加柔的心一寒,不會吧,不要啊,不要醒來,千萬不要。
她連忙再對他說:“去死吧,除了去死你也無別的地方可以去,我保證,就算你翻生的話,我也會治死你。”
說完,她站起來,深呼吸,在背著人的角度,她減低了表情上的懷恨,在轉身面對別人之時,她有一種應有的擔心。
遺憾、彷徨、傷感。
她為自己高興。她做得非常稱職。
後來,醫護人員提議加柔兩母女回家小休,那名中年警察則親自送她們回家。這些年無見,兩母女單獨在屋內,沒有互望,也無話。
加柔走回自己的房間休息,母親則先沐浴,然後也就寢。屋子內,靜寂一片。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大概五、六個小時吧,家中電話響起,兩母女在睡夢中乍醒,母親搶先走到樓下接電話。“Hello--”然後是一連串的單音。加柔站在樓梯上,緊張地望著母親的臉,她但覺自己連呼吸也屏住了。
母親放下了電話筒,說了一句:“他死了。”
忍不住,非常忍不住,加柔笑起來,無聲無息,張大口笑起來。
這沒什麼出奇,出奇的是,加柔看到,站在電話旁的母親雙手按著電話,她也是笑的。但她笑得陰陰的、偷偷的、一陣一陣的,與她的女兒一樣。只有形沒有聲。
加柔亮起一雙眼睛,她望著母親。母親看到女兒的目光,沒有避,但也沒有理會。她是歡容地走開,輕松地擺動著雙臂,大搖大擺地走過來,擦過女兒身邊,開開心心走上樓梯,走到二樓的浴室。
加柔沒有看錯,母親非常開心。沒說話沒笑出來的聲音,但她的姿容神韻都是快樂的。
加柔抬眼看著那關上了門的浴室,她從來不知道,母親也想父親死,她一直以為,只有她一人想父親死,原來,母親也有這心願。
一人死了,大家都安樂。
母親很快便自浴室出來,她穿戴整齊後對加柔說了句:“我去醫院。”也沒叫加柔一同前往,她逕自一人走到醫院去。
她的心情真的不差,駕車的神情也鎮定,還有空出來的余暇扭開收音機聽歌。當車轉人醫院的直路時,她便關掉收音機,掛長一張臉,彎下嘴唇,裝出一個悲傷嚴肅的表情。
她見了丈夫的遺容,簽了死亡證,著手聯絡殯儀館。中年警察對她說:“你是位堅強的女性。”
她一聽,警醒起來,連忙抹了抹鼻子。對,無理由這麼堅強。
中年警察又說:“請放心,我們已盡力逮捕疑犯。”
“謝謝你。”加柔的母親低聲說。
回家後,她便與加柔商量樂建寧的身後事。她說:“我們在三藩市無親人,出席的全部是鄰居和朋友,儀式會是美式。你父親會葬在公共墳場,人土之前,會有基督教儀式,人土之後一班朋友鄰居會來我們家小聚。就與一般美國家庭的出殯程序無疑。明不明白?”
加柔點一下頭。
然後她的母親說:“姑勿論你的心情如何,我要你在那天表現哀傷。”
“這兩天你也不可以大笑。”母親說,“我不要聽見別人的閒話。”
出殯當天,她與母親一身的黑色禮服,莊嚴肅穆,臉容憂傷,朋友鄰居忙於安慰,加柔又忙於告訴大家她在香港那邊的生活,一天的程序,很快便過去了。一切好順利,只是加柔看到,那名中年警察對母親似乎太過不離不棄,她看著,有點不安心。
當人散了之後,兩母女對坐在廚房的餐-前,緩緩的說著話。
加柔送來一句:“母親,我以為你會很傷心,我以為你會哭。”
母親望了望她,繼而把雙眼溜向台面,“他人士的那一刻,我簡直要謝天謝地。我明白你對他的恨意,但你不會明白我的。”她這樣說。
加柔不想深究母親的恨意,她才不關注,她只是問:“究竟父親怎樣死?”
母親望向地:“你不是懷疑我吧!”
加柔說:“我什麼也不知道。”
“警察不是告訴了你嗎?”
“我要聽你說。”
“與他們的版本一樣。”
加柔的表情是不相信。
母親笑了。“我殺他?我不夠力。聘請殺手殺他?我不夠錢。哈哈!一切是天意。哈!哈哈!”
一邊笑,母親一邊走到樓梯,她終止了與女兒的交談。
那笑聲很亮很強壯,加柔聽著,又不覺得是假的,或許,真的,一切都是天意。
居然天地都忽然仁慈了?
母親一直走上二樓,走回她與他睡了十多年的床上,她大字形躺到床上去,翻了翻,心情真的大好。
她真的沒有殺他,沒有動手,沒有買凶。她只不過是見死不救。
那一天,樂建寧在車房內修理些什麼,突然被一名貌似墨西哥人的男人箍住頸部,她走進花園,捧著一籃濕衣服,剛好看到了。但她只是站著看,像看一出舞台劇那樣,聚精會神的,既不參與,又不聲援。她只是在想,啊,出現了一個用刀威脅她丈夫的陌生人,陌生的刀會不會割到他喉嚨上呢?如果割得到的話,就太好了,割不到?太可惜了吧!
割吧割吧,干嗎樂建寧要掙扎?她一早已不想這個人繼續出現在她的視線之中,是自哪一天開始?是自上次加柔致電她之後吧,連她也忍夠了,這男人目中無人,答應了她不再侵犯加柔,卻依然照做。她恨他不給她面子,她恨他令她丟臉。他究竟要她蒙羞多久?自加柔第一次告訴她事情後,她已經羞得不能見人,但她也原諒了他,因為他比加柔重要,但再犯呀,叫她怎樣再忍?他已經把她的完美幸福小家庭夢想搗碎。她那麼年輕下嫁他,不要錢不要奢華,只想要一個好好的、見得人的家,他卻連這樣一個小心願也不給她。他為什麼可以做出那種事來?他傷害了加柔,也傷害了她。
夠了夠了,連她自己也覺得裝夠了。她不能假裝仍然愛他。
陽光下,花園中,她看得皺眉。前後不過三數分鍾的掙扎打斗,她已經把她的半生想通。
刀已割到他的喉嚨之上,血花四濺。墨西哥人手一震心一驚,回頭一望,他看見了捧著一籃濕衣服的她,她看著他,他比她驚慌十倍,他看見她那皺眉的冷淡臉孔,他比她更害怕。他丟下刀子,一支箭的往前跑。
她依然捧著那一籃濕衣服,她考慮好不好先掛好這一籃衣服,樂建寧的血可以流失多一點。然而這太離譜了吧,萬一給途人在外面經過,看見他在地上淌血,而她在掛濕衣服,這可不得了。於是,她決定放開雙手,讓一籃衣服跌到地面上,然後,她尖叫。
“呀--呀--”事情就這樣了。
之後一連數天,加矛和她的母親都相安無事,母親與她交談過,而且還是重要的談話。她告訴加柔,父親死後有一筆保險金,她會分一半給加柔,她用來自立也好,讀書也好,隨得她。“總之你以後自己一個,我不和你一起了。”
加柔著母親,她明白這即是說,母親不要她了。
她不介意,應該是如此的。她都不愛她,怎麼想要她?
那名中年警察常常來小坐,一坐便一個小時。母親客氣地應酬著他。加柔看得出。母親偶爾有點心不在焉。她不擔心母親的將來,她這種姿色的女人,死到臨頭也會有人要。
當一切都進入軌道以後,她便想念起老師來,父親不在,母親又明言離開她,她余下的,只有老師。
加柔致電回香港,她找老師,但找不著,一次打去他的家電話無人聽;一次打去學校,她又不敢留下姓名。
走過電車行駛的街道,加柔忽然想,如果能與老師坐一會電車便好了。一定很浪漫。
發生了這麼多重要的事,加柔也適應得到。她知道,所有往事都完結了,那個人死了,那秘密更是大秘密,母親、爺爺奶奶都不准她向外說,好吧,她以後也不用說,說了給老師聽,已經是個最好的發洩和出口。夠了,一切都過去了。
要回香港完成中學嗎?然後才回美國讀大學?當那筆母親答應了的錢到手之後,她便立刻變成大人,她的前途在她自己手裡。她才不要與母親一起,她的將來與這個把她生下來的女人無關。
“老師你在哪裡?”找不到,她益發掛念。
又過了兩天,母親忽然對加柔說:“我們還是避一避!”
“避?避什麼?”加柔問。
“今晚便是頭七了!他會回魂!”母親緊張兮兮地說。
“呀!”連加柔也明白事態的嚴重,這個,一定要避。
“來!”母親說:“收拾些小行李,我們去洛杉礬!”
二話不說,兩母女分別收拾。翌日晚上,她們便到達洛杉礬。
住到一間中下價的酒店,兩母女面對面,活動范圍太近了,擦過肩膊,手又碰到對方的手,眼神又避不開來,真有點不知所措。
母親問她:“不是閱讀了些旅游資料嗎?”
“去環球片場吧!”
“是什麼地方?”
“是以電影為主題的公園。”
“不好,太累了。找一個不消耗那麼多體力的地方。”
“不喜歡玩嗎?那麼……第三街徒步區好不好?有百多家店子。”
加柔的母親沒有什麼異議。
於是兩母女便一同走到那條購物街上。
一走到購物區,兩人迅即分開來游覽,約好時間地點,到時到候才再相見。
在約定相見之時,母女二人四目交投,立刻有點無奈,又有點厭惡。
加柔與她的母親連望一眼對方也不情願,隔膜,明顯得連過路人也看得到。
還是有個共同目標。母親提議:“我們今天晚上最好不睡覺。”
“為什麼?”加柔問。
“我們避開了那間屋,但我們阻止不了他人夢。”母親很認真。
加柔也覺得有道理。
兩母女安排節目。
“去看音樂劇吧!”加柔提議:“旅游書說,這裡的劇院正上演一出很精采的音樂劇。”
“但之後呢?”
“之後……”加柔翻著書,“這兒說,洛杉礬有通宵營業的電影院。”
“電影院……試試看吧。”
於是她們便走到劇院准備買票,卻發現已滿座。兩母女當下彷徨了,站在劇院之外,天又開始下雨,那麼熱鬧的街,卻像無處可去。
相對無言的尷尬時刻又來臨。並排站著避雨,但雨越下越大,避得了頭卻避不了腳,母親的?皮鞋全濕掉。這是她最好看最矜貴的一雙鞋子,樂建寧沒賺多少錢,這已是她能負擔的最好的奢侈品。
她不住向後退,這實在大討厭了,上天連她惟一名貴的身外物也不放過。
忽然,她身後傳來一把男聲:“太太,你們是否要車?”
母親與加柔一同望向她們的右邊,在母親身後,站著一名在冠楚楚的金發男士,年紀比加柔的母親年長一些,氣質儀表都雍容。
他再說:“我見你們兩位站在這裡一段時間了,不知可否幫得上忙?”
母親說:“我們買不到音樂劇的票。”
男士有那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他再說:“普通票子買不到不出奇,但預留給上賓的票我們一定有。”男士微笑地說:“我是這劇院的擁有者,請內進,到貴賓室挑選座位。”
加柔與母親互望一眼,兩人都掩不住心中驚喜,便尾隨男士內進。他說他擁有這劇院,所以沿途的員工也向他禮貌地稱呼,他們所用的字眼為:“Sir。”
在貴賓室內,選好了位置,母親一看那票價,座位最佳,票價自然最貴,再裝得好,眉頭還是有點憂慮。那名男士留意到,便問:“你們是從外地來?”
“三藩市。”加柔說。
“我們劇院正舉行一個旅游親善計劃,凡從三藩市來的,均可得兔費門券。”母親是一臉的感激:“這……大客氣了。”
男士問:“未知如何稱呼?”
母親說:“我先生姓樂,但他剛過了身……”
男士雙眼亮起來。“太抱歉了。”
母親續說:“我本姓霍。這是小女加柔。”
男士禮貌地向她們二人點頭,然後自我介紹:“我是PhillFairmont。”
“Mr.Fairmont。”加柔乖巧地說。
這就是Mr.Fairmont,與加柔母親相遇的第一幕,三年之後,她便嫁了給他。
那一夜,加柔與母親看過音樂劇之後下沒有照原定計劃鑽到那些通宵戲院消磨時間, 因為Mr.Fairmont說,她們住的酒店太危險了,他出了主意為她們訂了全洛杉礬最好的酒店。母親實在太高興,也自覺很有面子,她堅持要在這古雅又豪華的酒店休息,連亡夫的鬼魂亦置諸不理。
加柔一早想著如果父親現身,她該向他說什麼,不過大概都是“你這種賤人!”
“做鬼映衰地獄!”之類的話,沒什麼新意。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勞累了一天,太疲累了,一碰到床便睡得熟,什麼夢也沒有,也證實了父親沒現身。
翌日中午與Mr.Fairmont見面時, 他提議加柔和她母親繼續留在洛杉礬散心,兩母女在求之不得的心情下應允了,於是她們便留下來。無人再記起那個原本要逃避的男人。
加柔明白, Mr.Fairmont看上了她的母親,事後她一直表現得很合作和乖巧,她也希望母親遇上好條件的人,而母親哩,也分外對加柔親切、充滿愛心。加柔不介意母親這突如其來的好,她明白,成熟的人都應接受虛假。碰上這樣的男人,就是她們母女的福氣,加柔不會蠢到去破壞。
母親在Mr.Fairmont面前的表現無懈可擊, 集優雅、傷感、風度、楚楚可憐、偉大於一身, 加柔知道,母親一定向Mr.Fairmont哭訴過她對亡夫的懷念、無奈,而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對既美麗而又情深款款的女人動心。她今天沒接受他,明天他便會追得更緊。
卒之,她倆在洛杉礬逗留了兩星期。回到三藩市的家,那間小屋,兩母女一步進,立刻便不習慣那寒酸,又臭又局促。試過更好,便無人想回頭。
父親一死,母親便有新戀情可供發展,加柔更明白,母親完全不稀罕她在身邊。她坐在自己的小房間內,想著她的老師。
她跑到樓下打電話,也如上兩次,電話無人接聽。她找不到他。
他究竟在什麼地方?她都找不著他。忽然,一堆堆的寂寞感湧至,她把所有最壞最壞的念頭都重疊一起。不會吧,不會的,老師答應過愛她、照料她一世,他便會實行,找不到老師,就只是找不到,沒有其他可怕的暗示。
是的,不會的,他不會欺騙她。加柔掩住臉,搖了搖頭,她叫自己別想太多。但是,曾經所有她以為是愛她的人,最終也證實是不愛她呀,就算是老師,此刻也給不了她任何安全感。
找不到,她不得不懷疑。
夜裡,半夢半醒,夢吃著這一句:“老師,我很辛苦。”
最後,她決定,電話找不到,便回香港見他。
日到爺爺奶奶的家,她第一件事便是打電話。仍然沒人接聽。翌日,她索性返回學校找他,學校方面竟然說,老師有要緊事回到美國去了。
“美國?美國什麼地方?”她問。
“他的母親出事了。”對方回答。
嗯,他的母親出了事。怪不得,一直也找不到他。
他的母親出了什麼事?
她留在爺爺奶奶的家,心情上上落落,心緒不寧。她惦念著他,又掛心著他,到後來,變成茶飯不思。/當中又有許多的失望,以為父親的事完結了,她便可以無憂無慮地與老師一起,卻連人也不見了。
她感受到相戀的壓力,愛一個人,也辛苦的。
百無聊賴,對著爺爺奶奶又不十分高興,加柔在香港等了一星期,她想,不如回到三藩市等,她也想在那邊找學校。
過了數天,加柔的母親致電給她。
“加柔, 你聽著。”母親開始說:“Mr.Fairmont說,他家族名下有一個教育基金,可以資助一些有資格的學生升讀大學。我想你回來參加一個考試,如果及格了,你將來的大學費用便可以再多一點,可以升讀學費貴一些的大學。”
加柔也認為機不可失。於是她又趕回三藩市了。
准備考試、 面試,前後也用了一個月,一個月之後,她在Mr.Fairmont的幫助下。具的得到那筆助學金。她找到一間中學繼續完成她的中學課程,她計劃人讀史丹福大學。
在三藩市其間, 她照樣找不到老師。而母親正與Mr.Fairmont蜜運。這名慷慨的男人幫助她們母女賣出小屋,搬進了一所大一點的房子、生活改善了,日子也挺充實。
一直再也聯絡不上老師。家中、學校也找不到,爺爺奶奶那邊也無任何留言。加柔在三藩市的新學校,忙碌應付著課程,偶爾,她會想起她的老師。她不知道,原來上天安排的初戀會是這樣短暫,他倆甚至沒機會吻過對方。在他的家過了的一晚,原來已是永恆。
回想老師帶給她的美好,逐漸成為了寄托,凡遇上不快樂,她便把老師擺到思想之前,她要自己想起,有一個人,是全世界也及不上的愛她。
他愛她、愛她、最愛她。
他就是,她的神。 第五章 老師II
之後的日子,不再一樣,亦無人猜得到,人生的下場會變異如此。老師接到母親出事的消息,急急趕回波士頓去,繼父通知他,母親自殺垂危。她是困在開動引擎的車廂中服用安眠藥與割脈自殺,沒有遺書沒有遺言。在老師回去波士頓的中途,母親便已過身。
繼父坐在家中飲泣,相對而坐的老師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腦袋像給一個神人用場匙一羹一羹挖出來一樣;而感情,也受到相同的對待。是應該傷心的,但他沒半點一個人應該有的傷心,只覺繃緊、繃緊、再繃緊。甚至,連喜怒哀樂這些反應也失去。他只能發呆地注視他哭泣的繼父。
繼父邊哭邊說:“她自殺之前的一晚才與我看了一出舊黑白警匪片,我們吃薯片喝啤酒,她笑得很開朗,誰料第二天,她便關在車廂內自殺……”老我人掩住了臉,淒淒地說下去:“她是否一直以來只是假裝開心?”
老師仍然坐在那裡,無任何表情無任何動作,他的繼父哭得沒氣力,要回房間休息,他卻仍然坐在原位,落地生根,動也不動。
他的感情仍然空白一片,不懂傷心不懂悲哀不懂激動,他只是“啊”地在心中長長的低叫。
“啊--”
“啊--”
“啊--”
“啊--啊--”
母親怎會死的?
“啊--”
母親怎可能自殺的?
“啊--”
母親不是應該把余下半生的幸福交給他的嗎?
“啊--”
母親是不是等得太久了,所以怪責他起來,一死了之?
“啊--”
“啊--”
“啊--”
“母親。”心中,終於出現了一個有意義的名詞。卻又仍然,除了這夾雜了愕然、不解、感歎、悲愴、失望的一聲“啊”之外,他組合不了別的詞匯。
之後數天,他都在失去語言之中度過,也開始不吃不喝不動,躺在床上之後,便是繼續躺下去。
最後,繼父把他送到醫院。醫生給他治療,注射了藥物,於是,在某一天的黃昏,他便開始流下眼流,流得眼睛痛了,便停止一剎,到眼淚再分泌出來,又再流下來。他漸漸能夠享受哀傷的反應。他的知覺恢復了,能夠為失去母親而悲痛。
藥物交替的注人他身體內,最舒服時的反應,是半清醒半昏迷間,小神仙的歌聲會傳來,一闋一闋,尖尖的,輕輕的,像微風,也帶香,閃閃亮的,隨一雙又一雙拍動的翅膀,輕飄飄地安撫他的感官,令流著淚的他,有心有力泛起一個秘密的微笑。
赤裸的Laume來了, 雪白的她帶來夢想,她令人知道,沒有一顆星是太遙遠,沒有一個夢是得不到。她帶著平和。
美麗、願望站到他跟前,伸手灑下閃閃亮的夢,縱然他沒伸手出來,也捉得到的夢。
Penlope也來了,自發的光華如藍色的暗火,優美神秘。
她引導的是力量、智慧與升華,她拍動她的翅膀,她翩翩起舞,她為她要祝福的人帶來她擅長的。
在她們背後,在一叢叢鮮花間,他看到一張臉,她有一個名字,但他暫且記不起,這張臉吸引極了,是一張被至親傷害的臉,美麗但帶著屈辱,十分十分的需要他來保護。
“他只想侵占我的身體。”這張臉說。
“他從沒當我是人。”這張臉有怨恨。
“他深深的傷害我。”這張臉悲痛。
“就殺掉這樣的人。”這張臉說,“他沒當我是人。我只是一個供他洩欲的洞。”
“你是保護我的嗎?”這張臉哀傷地望著他:“那麼別走,我此生此世,就只有你。”
然後校服裙雪白的,透著光在窗前飄蕩,陽光透進那雪白的影,他看著,一顆心很安樂。更美好的是,那張勝微笑了,在陽光之下,她什麼怨恨也沒有……
“因為有你愛我。”那張臉說。
他便飲泣起來,深深的,連續的,不能自恃的。
老師在精神病院治療了半年。這是他第一次亦是惟一一次接受精神病治療。出院那天,陽光很好,照在身上,很溫暖友愛。他已記起那張臉屬於誰了,只是,他再也找不到她。之後的日子,他常常想起她,回憶似近又遠,明明是發生過,又好像明明不。
小神仙持續的來臨,母親觀音的臉亦烙在心問。小時候所受的痛與那含糊的愛,在晚上輾轉時最清晰。
他沒有再服用醫生的藥,也不願意去復診,因為一用藥,什麼也記不清楚。沒有回憶的他,便是一個什麼也沒有的人,有些東西,他寧可交-出生命去保留。
後來他遇上他的妻子,然後又失去她。傾盆而來的悲痛再次侵襲,他為再次失去一個需要他來保護的人而崩潰。
他看不起自己,他意圖毀掉自己。在大雨滂淪般的一及傷槍痛下他孤立地站在中央,他忽然再次不知道自己是誰。
在一次昏迷之中蘇醒後,他望向鏡子,但覺,他的臉孔不該是這一張,而該是那一張。對了,是那一張,一張許多許多年前的臉孔,那張臉孔很需要他,而他,更需要她。
回憶的瞼從醫生的手術刀中堆砌出來,這數年間,改動了臉形、眼睛、鼻子、嘴唇、顎骨、眉骨,歷時十多次的手術,終於接近他回憶中的那張臉。最後,每當他望向鏡子,也就忘記了自己。
當她就是他,他便可以不離不棄的永世保護她。
他失去太多需要他的人,這一個,他永遠不可能失去。
他為她做了許多年前他答應地去做的事,把那些純粹找女孩子尋樂的人殺死,他們把她看成一個洞,他便要把他們掉進地底下最深最深的洞。
留一把長直發,戴上女性的胸圍,穿上少女的衣服,一天接著一天,他已變成她。而這是很快樂的事,她的請求,他從不失手。
最後,她終於活靈活現存在於他的生活中,她與他同住同睡同吃同飲,共同聆聽小神仙自花叢中傳來的歌。她的純善與恨怨交替豐富了他的生命,他與衍生自他身上的雙重人格的她,相依為命。
日子過得最愜意,就是沒有分離過的這一段。
***
加柔在Mr.Fairrnont的金錢支持下,進入了一所著名的學府讀大學,正如她在中學時代的心願,她先攻讀醫科,然後再研究精神病專科。
在大學的日子,加柔間中便有一名追求者,有同學、助教、校園之外認識的人。加柔不介意多認識朋友,她會與他們約會。只是,她從沒有對任何人動過心,她的心,放不上在這些人的懷中,他們喜歡她漂亮、聰明、能干、亮麗……他們喜歡她,因為她條件好。加柔會想,倘若他們知道她不如他們想像那樣,他們還會喜歡她嗎?看著他們那英俊但簡單的臉,雪般白的背景,正常過正常的遭遇與人生,加柔不敢想像,他們有任何能力去明白她、了解她、感受她。
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一直懷念著老師,他留下了一個沉郁而充滿愛意的印象。夜裡,在夢中,總有一個人伸出雙臂,她便安然走過去。
那個人雙臂包圍著她,使她的身體軟綿綿地,如騰雲駕霧般埋在這個極安全的地域,連帶雙腳也不管用了,根本不需要腳,不需要站立,也一切穩妥。
伸出雙臂的人沒有臉孔。加柔也日漸把他的臉容淡化了,留下來的。只是一片又一片的美好。是曾經有一個人,全心全意愛過你的美好。
而這美好,隨著時日,如沉澱的生物,只會積聚得更深。
在精神病專科學院期間,加柔認識了一名極富有的地產界鉅子,他是美國人,對加柔很傾心。母親非常鼓勵她與這名鉅子來往,加柔也嘗試了,只因為她也抱著“嫁得富有,怎樣也是無往而不利”的想法。
這個男人樣樣都好,只是,他太有一種男性的威嚴,這叫加柔異常窒息,她想起了她的父親。更叫她不安的是,這個男人面對小孩時,又有著不合襯他威嚴的溫柔。加柔想起了父親在末開始侵犯她之前,她在孩童時代所領受過的父愛。一個人,可以如此分裂,既邪惡又假裝出善良。
追求她的男人究竟是何品性,她暫且未知。她只知道,她一點也不想知。
當她與他分手時,他們剛好相處了四個月,她的母親反對到不得了,而她只是一句:“你甚少為我好。如果你仍然有這意欲的話,今次請別出聲。”
母親便合上嘴。
後來,加柔開始在醫院的精神科實習,表現出色,她對病人有一種其他醫生沒有的認同感,他們的一言一行,再瘋再狂,都是一個又一個獨立的慘劇。與他們在一起,反而有助淡化她自己的慘劇,起碼她沒有發狂,她是得救的一個。
在醫院工作期間,她認識了Mr.Higgins,她知道他是同性戀者。
那是一個大型的私人派對,在加洲沙漠中的三萬尺豪宅舉行,加柔與她的一名追求者同往,他亦是一名醫生。
派對開始,好像是誰的生日,加柔不清楚那是誰,她只想吃吃吃,喝喝喝,然後不醉無歸。
喝得半醉之後,她決定逐間逐間房參觀。她推開房門,無論裡面有人抑或無人,她都走一個圈。她多數會發現,房間中的大床上,有一雙雙性交中的男女,又或是一批批吸毒的派對人士。她沒理會,拿著自己的酒瓶,一邊走一邊喝,繼續她的參觀之旅。
走到第八間房,她開始酒力不支,她在房間之外嘔吐了一次,到推門內進,她又覺得暈眩。她看見一張大圓床,很漂亮,有白色真皮的床褥,她二話不說,便撲上去睡了。而明明看到床上有兩個狀似昏睡的赤裸男人,她也不關心,甚至,睡到他們兩人的中央。
天亮之後,她睡醒了,發現身邊只有一個男人,另一個,去向不明。她抹著她的髒臉,睡眼惺忪地望著男人,男人介紹自己:“我是Mr.Higgins。”
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說:“我是Motgana。”
然後,胃一抽,身向前一彎,她便嘔吐到Mr.Higgins的身上去。
這就是加柔與Mr.Higgins的開始。
Mr.Higgins在之後的日子常常與加柔見面,他與她分享他的思想,他的處世之道,和他的人生。最要緊的重點是,他告訴她,他有意成家立室,但對方必定要明白他的真正性喜好。加桑在短暫考慮過之後,決定嫁給他。
橫豎,終有一天,她也是會嫁,她又希望嫁得富有,又不太熱衷性愛,又不渴望愛情,嫁給他。Mr.Higgins是非常理想的選擇。
從此,地便成為了Dr.Higgins,婚後,要錢有錢,要自由有自由,而且,不需要性愛。
非常愉快的婚姻。
豪華婚宴過後,Mr.Higgins與Dr.Higgins像所有的新婚夫婦般出國度蜜月,他們選擇了二人都沒涉足過的南美洲。
Mr.Higgins把他的情人接到墨西哥,與Dr.Higgins三人行游玩了一些景點,然後又飛往秘魯與智利,繼而Dr.Higgins便與丈夫分別了,她自行一人繼續上路。她去了巴西。
到巴西,像所有游客一樣,Dr.Higgins到裡約熱內盧游訪,在下榻的酒店附近,她常常光顧一間酒吧。
酒吧內有一名男孩子,典型拉丁人的漂亮,高大,黑實,面部輪廓分明,一雙眼睛閃呀閃,那個笑容,無懈可擊的性感。他在酒吧內當酒保,名字是Martin。
Dr.Higgins很喜歡這家小酒吧,酒吧內種有許多BB椰樹,牆上漆上粉紅色、粉黃色與粉藍色,有些剝落,但又因為如此,很有懶洋洋的情調。而且,酒吧內有一頭自由的小猴子哩,它跑來跑去,吱吱叫,最愛坐在Dr.Higgins跟前定睛望著她。她喜愛它,與它很投緣。
也像一切單身的女人,她有向陌生人說話的渴望。
Martin的氣質像一切的俊男,四肢發達、陽光燦爛、簡單開朗,覺得這是一種令她舒服的氣質,於是她久不久便與他說些無關痛癢的話。
像一個訪問的人,她問及他的童年:“你孩童時代的生活怎麼過?”
“為什麼做酒保?”
“愛喝哪種酒?哪種酒最易醉?”
“拍過多少次拖?最愛是誰?”
“與多少名女人上過床?哪一次最難忘?”
Martin都回答了,他不覺得有什麼秘密不能說,倒是,他很喜歡面前這個東方女子,她很漂亮,很喜歡問問題,然而說及她自己,永遠的欲言又止。
後來,在一晚的深談之後,他們發生了關系,是Dr.Higgins作主動的,因為她實在太想要了。是因為那天氣?那把吊扇?那透出海洋的夜間空氣?抑或是,他的男色極之吸引?
他像個孩子,愛玩的,輕松的,沒有壓迫感。
事後,Dr.Higgins放下一筆金錢,Martin不肯收下,他說:“我只想要你的地址。我想與你交朋友。”
Dr.Higgins也就寫下來給他。回到香港之後,她久不久便收到他的來信,他真的想與她交朋友。她亦不介意交這麼一個朋友,因為遠,也因為不用見面,也因為只是利用文字。不近身又不近心,很輕快。
一年復一年,Dr.Higgins與Martin的感情越來越深,他成為了她的情人,她回報他一間她投資的酒吧,而他,真心真意地愛著她。
Martin時常質問Dr.Higgins:“為什麼你還不愛上我?”
真教她無從回話。
只知道,有些人,一生人只能戀愛一次。
***
Dr.Higgins日日夜夜努力研究治療的方法。一定有一種本事可以令老師回復本性。
Dr.Higgins問他:“老師,你能否記起在二十多年前你任教中學的日子?”
少女臉孔望著她,神色惘然。
Dr.Higgins說下去:“有一名女學生,她的名字叫樂加柔。”
少女臉孔皺了眉,費煞思量。
Dr.Higgins說:“她叫Morgana。”
他有反應了:“Morgana是一個神仙王後。”
然後,他卻依然迷惘。
Dr.Higgins問:“你覺不覺得我長得像誰?”
他便望著跟前的醫生,他微笑而禮貌地問:“我是應該認識你的嗎?”
Dr.Higgins說:“我長得……有點像阿晨與阿夜。”
他便眼定定了,他提不到問題的意思。
Dr.Higgins問:“如果有我問你,你最愛是誰,你會怎樣回答他?”
再沒有任何的摸不透,他說:“是阿晨,與阿夜。我只愛她一個。”
Dr.Higgins點點頭,叮嚀老師好好休息,她退出治療室。
心情沉重如石頭壓下來。他受盡皮肉之苦變成她的容貌,卻就是忘記了她。
她掩住臉,又放下手來,深呼吸。
一定要令老師回復本性,一定要。隔了二十多年才重逢的愛情,她不要不要錯失。
如果,人生還有目標,就是這一個。
再望向那張少女臉孔,心情已經不再一樣,這張臉,是她的過往;是他含糊的記憶;是他和她的一段愛情故事。
她偷偷的哭泣起來,重逢的時光,竟然如此弄人。為什麼,他會記不起?
回憶躲到他腦中的哪個角落去?他記得許多其他的往事,偏偏記不起地。是否因為她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所以記憶把這一段深深埋藏了?
他扭曲了對她的回憶,塑造出一張二合為一的臉,給這張臉起了名字,也為這張臉殺害了一個又一個生命。他卻忘記了這張臉原本的主人。
為什麼會這樣?
她要他記起她。一定要。
每天走回治療室,望著那張仿照自己的臉而心生愛憐。
自己愛上自己那樣,更茶飯不思。
比起任何時候更憂郁,而當憂郁成為一種力量後,她只有更惦念著這件事,更落力治療她的老師。
那個保護地的男人,如令整個人都迷失了,她反過來要保護他,尋找他。
回到自己的家,Martin看著Dr.Higgins的一瞼憔悴,他心痛之余又旁敲側擊,到了最後,她和盤托出整個故事,他才明白一切。
明白了之後,他是動怒。他說:“這是完全無可能的事,你認為他會愛上你嗎?這根本比失憶更不堪。”
Dr.Higgins沒作聲,她俯下頭在浴室中洗面。
“你是醫生,你應該知道自己正在做著不可能的事。”
Dr.Higgins抹掉臉上的水滴,她說:“我只想再見到他。”
Martin明白,她要再見到的,是那個沉落在回憶深處的他。
“你在留戀一段往事。”他說。
她不作聲,返回自己的床上。
他說下去:“你不去愛一個人,去愛一段往事。”
她亦不作聲。
他再說:“你不可以好好的去愛我?”
她終於說話了。“我一直愛著的,也是那個人。”
這回是他不說話了。他望著她。
她再來一句:“你明不明白?”
他有點齒冷:“愛上一個沒本性的少女臉孔?”他有那充滿恨意的臉:“我接受不了。”
Dr.Higgins忽然微笑。是的,無人接受得了她愛上改頭換面的人,正如無人會像他那時候義無反顧地愛她。
她鎮靜下來,問Martin:“你會愛上一名與父親發生關系的女人嗎?”
Martin望著她,從她的眼睛裡他可以看到,她眼睛內滿有故事。
Martin心照了,明白了起來。
“會。”他說,“是受害者嗎?每個人,也會如舊的愛人。”
她不作聲了,眼神失去焦點。是嗎,有這樣的事嗎?每個人都會依樣的愛她嗎?
但自那件事發生了之後,母親便不再愛她,父親更不用說。最親的人,把責任推往她身上,她成了最被嫌棄的一個。
漸漸,眼眶紅起來。
“為什麼不?”Martin說:“你的老師可以在知道真相之後仍然愛你,我也一樣。況且,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只要你自己忘記,便無人會再記起。”
Dr.Higgins流出眼淚來。
Martin再說:“如果真有那麼不幸的事情發生過在你身上,只是你的不幸運。沒有錯沒有責任沒有抬不起頭來。”
眼淚連串地滑下來,又再一次,她傷得人心。Martin的說話,仿佛一手抓她回去少女時代:多麼的軟弱無力,無可奈何,仿理無主地過她的每一天。
哭得掩住了臉。Martin上前來圍抱她,輕撫她的背。她埋在他懷中飲泣,這安全感,猶如少女時代埋進過的一個胸懷一樣,那是天地間最深最深的保護,包容著,阻隔著,任何風霜、悲哀、痛恨、怨意都沁人不了,是天國一樣的寧靜安逸,了無煩憂。
這麼多年了,根本沒有痊愈。她活在精神病院外,豐衣足食,但精神,還不是被一個打不開的盒子圍著?
好任好怪啊,一抬眼,一伸手,一踢腳,周圍都是硬的。
密封的。都沒有自由的能力。
聲音依然溫柔地傳人地的耳畔,“如果你認為你只想去愛他,便去愛吧。我愛你,我想你快樂。”
她不懂得反應,只是繼續哭。
如果可以的話,像老師那樣子迷失去了,豈不是更好?
老師活在虛擬自創的世界內,為自己定下世界的准則,他有隨意去愛的人,他有隨意去消滅的人,他的世界,比起她的,更自由。
父親死了,母親一早與她無瓜葛,但她對他們的恨,今時令日,仍然一觸即發。一想起來,便變國弱小無助的小加柔。
哭了一整晚,十幾年來沒有痛哭過,今次,一次過哭了出來。山崩堤裂,如果堤真要裂了,那就算了吧,讓它破掉好了。有時候,真不想做人。
Martin抱著她睡了一晚。睡醒了,她便洗臉,用紅茶茶包敷眼。像從沒悲慟過那樣,吃早餐時,她與Martin都沒有再提起些什麼。
回到治療室,她隔著大玻璃觀看老師的一舉一動,日間,他時而變成老師,時而變成阿晨。究竟阿晨有多少成分似自己?她在未發現真相前也研究了阿晨好一陣子,那時候只覺得她的身份與少女時代的自己有親切感,哪會想到她是老師對自己的回憶的改良版?
阿晨坐在床沿哼出一首歌,不知哪是什麼歌。加柔有哼過這樣一首歌嗎?
這一天,Dr.Higgins照樣為老師試用各種不同的藥物測試他的反應。但無論藥物再抑壓,人夜之後,依然有一個淒冷的少女呆站房間中,長發垂下,等待傳呼機的響聲。
沒把阿夜趕走,回魂似的每夜歸位,實踐老師鏟除罪惡的理想。
有一天,Martin告訴Dr.Higgins:“我回巴西去了。”
Dr.Higgins望著他,她心裡頭不捨得,“你終於要走?”
“是你不跟我走。”他說,“而我亦不想留下。”
然後兩人默默無話,低頭吃他們的晚餐。
Martin說:“你是知道我很愛你吧?”
Dr.Higgins笑:“我知道了許久許久。”
Martin問,問得像個女人:“你也有一點點愛我吧、’Dr.Higgins笑著垂下頭來:“是好多、好多。你滿意了吧?”
Martin緊緊握著她的手。
隔了數天,便離開了。Dr.Higgins知道,明年,後年,大後年,甚至之後的日子,她也會再見Martin,一年一次。
一年兩次……但之後,他或許從此不會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會另找一段更如意、更現實、更貼心、更不會令他失望的愛情。那會是一名極端美麗性感熱情可人的美女,她比Dr.Higgins好上一百倍,然後補償了Martin多年來的失落,她會深愛Martin,深愛得Martin會忘記了當初有一個名叫Morgana的女人。
是的,他遲早也會放棄地。Dr.Higgins知道,有一天,在他心內,再也找不到自己。
但也只得這樣。不能更愛他,只得放他走。
Dr.Higgins又回到治療室。治療室治療著嚴重的精神病病人,也負責治療她。治療別人之時,也就是自療。
今天,她再次使用催眠。她在辦公室做了十五分鍾柔軟體操,又深呼吸了十數次,然後才步進老師的房間。要作出准備的,是她。
她已站到他面前了,她伸出手,為他作出催眠的手勢。
她的臉上有那稀微的笑容,她望著這張臉,她問:“告訴我,你大學畢業後回去香港的日子。”
他說話了:“那時候……我在一所中學教書。”
“那是一所怎樣的中學?”
“那是一所女校,校風保守。”
“有沒有哪個學生你特別有印象?”
他臉上泛出隱約的笑意。“有一名女孩子,我愛上了她。”
“她是怎樣的?”
他說:“她表面很開朗很光明,但遭遇悲慘,她是一名沒人愛的孩子。”
“你很愛她?”
“對,除了我母親之外,我最愛她。”
Dr.Higgins點一下頭。她需要的就是這幾句話,她藉著催眠換來她渴望的甜言蜜語,由一個很愛很愛她的人說出來。
她的眼睛濕潤了。她愉快地問下去:“有沒有一個情節特別難忘?”
他陷入了思想中,在搜尋的回憶中他陶醉起來,他的表情旖旎而不平凡。他說:“在我家中的一個清晨,她躺在我的床上,晨光灑在她身上,她未睡醒的樣子,有那軟綿綿而朦朧的美,而雪白的校服在窗邊飄蕩。我看著她的臉,這世界,從未如此寧靜過……”
眼淚滑到Dr.Higgins的鼻尖。她躺到他的床上那一晚,想不到,在他的眼睛內,會是一幅這樣美好的構圖,因為他愛她,所以,這一個定格,便成了永恆的最美。無人捨得劃花、割破、槽蹋的最美。
她問下去:“還有呢?可以告訴我更多嗎?”
“有一天,她在一家餐廳內等我,她在桌面上放了一朵蓮花,那是很稀有不穿校服裙見面的一次。她真是一名與別不同的女孩子,有一張很有吸引力的臉。我由遠處走過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被她拉扯過去一樣。她是一個很深很深的潭,在最深的深處有些丑陋的事情,但潭的氣息太神秘了,神秘得叫我不怕危險的走近。”她忍不住在心中輕輕的笑。她不知道,自己的一張臉,曾經如此深邃過,也如此的被深愛過。
她問他:“如果她令時今日就在你眼前,你還會一樣的愛她嗎?”
剎那間,他又困惑起來。然後,他才說:“我會盡我一生,給她幸福。”
她仰臉,吸了一口氣,所有青春的日子都回來了,聽著這些說話,她重回了十六歲的自己。那時候,有一段相愛的感情。
她緩緩的哼出一闋音韻:“啦啦啦啦……啦啦啦……”
他的表情變了。
她問他:“記得這是什麼歌嗎?”
“這是我們的小神仙之歌……”他說下去:“她是Morgana。”
“是的。”她的界尖通紅起來。“對,她是Morgana。”
“我發誓一生也要保護她。”這是最後的一句話。
Dr.Higgins伸出她的手,停止了她的催眠,老師累極向椅背扶下,Dr.Higgins走出治療室。被催眠的人又忘掉了這段很重要的往事,像飲過盂婆茶重新投胎的人那樣,把一些發誓不能忘的,都忘掉了。
他不會知道,他的忘掉,殘忍得有如一把刀。
Dr.Higgins返回自己的辦公室,雙手發抖。
有些愛情故事被收在潛意識中。
有些愛情故事連當事人都說不出口。
有些愛情故事只是一個回憶。
有些愛情故事不能存在一個實在的世界。
Dr.Higgins的愛情,活在老師被催眠的背後的那片天,那裡風光明媚,藍天白雲小黃花青草地,她與他便躺於那裡,領受天國一樣的祝福。
沒有早晨沒有深夜,沒有害怕沒有怨恨。那片天,是戀人間最偉大安全的懷抱。
既然這麼美好,便捉住那片天,不讓那片天溜走。雖然伸出來往天一捉的手,是那麼的震抖。
但不要緊吧,萬幸中,二十多年後的再重逢,她還是再次擁有他。
只要找回他的愛意,無論再虛幻,都是幸福。就算,他自己再也自尋不到。
這是,一個最美麗的愛情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