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有的,但他選擇回答:「沒有。」
貓眼綠望著他。他看到她眼內那上下左右急劇閃動的綠光,他認為她大概知道了些甚麼。
她說:「霍諾,我想離婚。」
果然。他在心裡說。「其實,那只是小事。」
「小事?」她不明白。難道他一早知道了?
「那不是小事,」她垂下頭。「我對你不起。」
他的眼神哀傷起來,剎那間不知應說些甚麼。「你怎可以怪自己?」
「難道要怪你?」
霍諾望著她。他想,會不會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忽然面露尷尬之色。
就在他猜猜度度之時,貓眼綠說出來:「我愛上了別人。」
他望著她,聽不明白。「甚麼?」
「我想離婚。」她重申。
霍諾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事情怎可能如此出乎意料?
「我對你不起。」她把頭重重地垂低。
「你說甚麼?」他嘗試為她解釋:「你也聘用了戀愛師嗎?有些人初初嘗試聘用戀愛師,心情是會迷亂的。」
「不是,」她搖頭。「我愛上了一個真實的人。我沒有如你那樣聘用戀愛師。有人告訴我,你與別的女人一起,那是戀愛師吧。」
他考慮片刻,承認了。「是的。但你知道,那只是消閒。」
她微笑。「我明白。」然後再說:「所以我對不起你。我這邊不是消閒。」
霍諾開始明白發生了甚麼事。他說:「可否詳細告訴我事情的始末?」
她咬了咬唇。「我愛上了我的顧客。」
他開始有點頭緒。「你和他進展到甚麼地步?」
「我們相愛。」
霍諾的臉色放鬆下來。「哪有這麼嚴重?你知道愛是甚麼嗎?」
她抬起頭來,直視他。「我想我是知道的。那種感覺叫我日夜都想與他一起,那種感覺,叫我放棄你。」
他完全不相信,她竟會說出這種話來。但他依然溫柔,他嘗試對她說:「這些彷彿很澎湃的感覺,過一陣子便會消失,到頭來,你會以為一切只是幻象。」
她沒作聲。
他說下去:「或者,你可以嘗試服藥。」
她再次望向他。「我不想消滅這種感覺。」
他有點不相信。「別傻。」
「一生人,」她說:「最令我有存在感受的,就是當我愛上他以後。」說罷,綺麗的微笑湧到臉上去。
霍諾呆呆的,他從沒看過貓眼綠有過這種嫵媚。
「我希望,把這美麗的感覺,隨風隨陽光,自然地流散下去。」她再說,充滿著憧憬。
「你會被組織拘捕然後改造。」他狠下心說了句。
「只要你不向組織洩露,我們用理性的理由離婚,便不會有問題。」
他噤聲,覺得自己剛才太卑鄙。
她也不說話了,不知還該說些甚麼。
鎮定下來之後,霍諾說:「阿綠,你有否想過,他日你與新伴侶結合,到頭來也只會落得如此下場?」
她也就慢慢地回答:「或許吧,我不知道。」
「我們其實也是好夫妻。」
霍諾這麼一說,她不由得不心傷。「只是愛得不夠。」
「愛得不夠可以聘用戀愛師。」他忽然有點不好意思。「我就是那樣子解決了。」
她好奇。「你沒想過把你與她的戀愛一直延續下去?」
「沒有。」他答:「那根本是假的。」然後這樣對她說:「或許,你那段也是假的。」
「戀愛是很珍貴的。」她不肯屈服。
「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幹甚麼!」他動氣了。
她坐下來,雙手放在膝蓋上,沒回答他。
「你令我好失望。」他再說。
她一樣不說話。
「你實在太不理智了!」他呼喝道:「與你的父母無異!」
她抬起眼來,目光是空洞的。
他避開她的目光。她也想避開他的。一鼓作氣,她走出家門。
一直以為是自己背叛她,殊不知,她來了個更大的背叛。
教他如何是好?難道要報復?報復也需要幫忙的對象,他一個也沒有。戀愛師?曾經對戀愛師放下過心,只因為組織添加了戀愛荷爾蒙。
他在街上走得很快。如果沒有那荷爾蒙,他還能否戀愛?
急步走著的他,繼而又想,當初,他是否愛過貓眼綠。好像是有,記憶中,是有。
但今天呢?如果仍然有愛,為甚麼他不時有那向外之心?
一下子,他也迷亂起來,轉頭望向他與她的家,有那說不出的惘然。***
貓眼綠很頭痛,甚至有點虛脫。阿波羅知道她的狀況後,便前來她的家看她。她在喝酒,臉上有那暗紅的光暈。
他輕撫她的臉,對她說:「你很迷人。」
她苦笑。「就只有你才會這樣說。」
「發生了甚麼事?」他問。
「我告訴了他。」她凝視阿波羅的臉。
他望著她,等待她說下去。
「然後他離開了。」她說,喝了一口酒。
他抱住她。「希望你不是太難受。」
她低吟:「我不知道。」
「你要不要來我那邊住?」
她搖頭。「我搬去夢堡。」
他沒作聲。
「你還要不要第五、六、七、八集?」她問。
他笑。「有那真實的便足夠了。」
「但為了完整交代整件事和寫報告,我還是得繼續創作下去。」
「要不要意見?」
「我想,」她饒有深意地望向他。「我有信心了。」
後來貓眼綠便搬進夢堡。餘下的夢境就是主角周旋在兩個男人之間。
她說:「對不起,我愛上了別人。」
「那是誰?」他問。
「是我的同事。」
「為甚麼?」
她回答:「我覺得與他心靈合一。」
驀地,丈夫便哭泣起來。她望著,為他的傷心而傷心。
她在想,是的,她仍然會因為他傷心而傷心。他的心傷了,她會因他而感到痛。
就是這樣痛醒了。
貓眼綠的心一陣納悶,她與夢裡人一樣,心胸有痛。
再然後是,夢裡人與她的情人一起生活。
她有那如花笑臉,而他,因為太辛苦才得來,所以分外留心,對她很好很好。
享受著他的好之時,她卻會想,為甚麼可以放膽接受他的心。
不內疚嗎?不擔心嗎?
一切,可會是從前那段感情的重蹈覆轍?
情人對她說:「你放心,我們的愛可以伸延到永遠。」
她就這樣打了個寒顫。他是誰?竟然夠膽這樣保證?
貓眼綠更是納悶了。她感受到女主角的哀傷。未必完全一樣的情節,但那哀愁,如出一轍。
其實,自她創造這輯夢境之時,究竟從中,她代入了多少?
皺著眉,她瞪著螢幕上的影像。
她對阿波羅的迷惑,有多少是由她親手製造的夢引發?
如果沒有這夢,她可會愛上他?
她伏在案頭上,很不快樂。
因為那些夢,她有了戀愛的感覺,在現實中遇上相似的情節後便一觸即發。
那麼,甚麼是真,甚麼是假?
如果,只不過是種感覺……戀愛,除了那神魂顛倒之外,還有些甚麼?
獨自想來想去,不如向別人求助。這別人除了阿波羅,還有誰?
「我發現了一件事。」她對他說。
「甚麼?」
「我把夢與現實混淆了。」
阿波羅不作聲。
「這使我覺得一切都是虛假。」
阿波羅害怕她胡思亂想。「不是的。你與我一起的感覺真實而美好。」
但覺有點絕望了。她抬起眼來,望進他的雙眼裡。她說:「這感覺究竟是甚麼?」
他吸一口氣,回答說:「把這感覺延續,我與你便會是好伴侶。」
她不作聲,阿波羅還以為說服了她。正想安下心來之時,她卻說:「萬一失去了這感覺,我們是不是要靠組織的藥物來維持?」
其實他心裡已有答案,但他還是堅定地說:「不是的,我們的愛不會消散。」
不會?她在心裡想。單就這兩天,因為霍諾,因為她的反覆思量,再見阿波羅之後,那愛情感覺已不像以往那樣純正。
說甚麼永恆?
阿波羅不安了。「不要想太多。」他告訴她。
貓眼綠望著他,忽然,腦內一股記憶信號湧上,這個人的名字--
與神話中阿波羅的名字一樣。記起了貓眼紅替母親帶回來給她的神話故事。故事中有寧變月桂樹也不肯去愛的女人,與及拚命追求愛情的男人。
她笑。「我是一株月桂樹。」
「甚麼?」他聽不明白。
她沒作聲。母親預言了她的苦況。
她抬眼,對他說:「我會離開數天。」
「去哪裡?」
「去探望我的母親。」
他無可奈何。「別一去不返。」
她笑起來,然後說:「你怎會愛上我?」
「因為,」他說:「你就是我的夢。」
她一聽,心一動,便跌進他的懷裡。
當上一個男人的夢。他為追尋這夢而活。她聯想起舊世界的浪漫。
又或是迂腐。***
後來,貓眼綠把事情的發展告之貓眼紅。地點是「撒旦的情人」。
自上次與貓眼綠來過之後,貓眼紅沒有再光顧這間奇異的酒吧。她對這裡念念不忘,有那怪異但親切的觸覺,這裡有種引力,似乎是息息相關的。她解釋不了,一間酒吧,為何會叫她夢縈魂牽。不敢告訴貓眼綠,她對一個地方有不應分的感應。
坐下來之後,貓眼紅用視線搜索。那雙透明眼珠呢?
酒吧中的黑色大熔爐在燃燒。貓眼紅很好奇,她們在燃燒甚麼?
貓眼綠一五一十地把細節說出來,結論是:「真不知愛情是甚麼!」
貓眼紅說:「別說是你,我也不知道。」
貓眼綠瞄了貓眼紅一眼。「你當然不知道啦!你都沒經歷過真愛情。」
貓眼紅語帶挑釁:「你現在學識豐富了!」
「當然!」貓眼綠啜了口飲料。
「但大家也不知道愛情是甚麼。」貓眼紅聳聳肩。
貓眼綠歎了口氣。「想找母親。總覺她是知道甚麼似的。」
貓眼紅同意:「母親可有預知能力?」
貓眼綠與貓眼紅對望,兩人都答不出來。
後來貓眼紅經過酒吧的洗手間時,她背後傳來一句:「我知道。」
她驚異地回頭望,看見那雙透明的眼珠。她當下怔了怔。
透明眼珠說:「我知道愛情是甚麼。」
貓眼紅問:「你怎會知道?」
她便笑了,那笑容饒有深意。「不靠我,你不會明白愛情。」
貓眼紅正想再問,貓眼綠卻從後說:「阿紅,我趕時間,要回去。」
貓眼紅回頭向貓眼綠應了聲之後,透明眼珠便不見了。
她驚異地四處張望,就是再看不見那雙能望進靈魂的眼睛。她究竟是誰?今次她沒頭沒尾的一句,聽在耳裡,卻又那麼親切。而且,貓眼紅自覺有點相信她。
透明眼珠也是追尋愛情真相的人嗎?
回家後,貓眼紅找書華傾訴。
「我有問題。」她說。
「你一向有問題。」書華揶揄她。
「今次的問題是我姐姐的,」她也習慣了書華與她說話方法。「她愛上了丈夫以外的人。」
「荷爾蒙分泌不平衡?」
「有可能。」
「她不肯服藥?」
「她在享受。」
「與人無尤。」
「嗯,」貓眼紅笑。「但這令她對愛情有了興趣。」
「不良嗜好。」
「就是嘛。」她頓了頓。「你相信有人真正知道愛情是甚麼嗎?」
「我們這一代大概不會知道。數百年前的人類,還有可能會明白。」
「是嗎?」她莞爾。「我嚮往那個世界。」
「那是一個痛苦的世界。原始。」書華不同意。
後來,貓眼紅獨自想,那雙神秘的透明眼珠,是用甚麼方法來瞭解愛情?她懷疑,那雙眼珠真的知道。
翌日,貓眼紅再到「撒旦的情人」。
貓眼紅坐下來,向人說要見那雙透明眼珠。
不消一刻,她便來了。
奇異的透明眼珠,蘊含那流動的幻變的光芒。貓眼紅時常聽到別人稱讚她與貓眼綠那雙透著紅光與綠光的眼珠,於是自小貓眼紅都以為,沒有人類會擁有比她們更美麗的眼睛。到現在才知道,與面前這雙透明眼珠比較,根本不是那回事。
「你回來了。」透明眼珠對貓眼紅說。
她也開門見山。「你說你知道愛情。」
透明眼珠微笑。
「那麼,在哪裡?」
她回答:「愛情只存在於有愛情的地方。譬如五百年前。」
貓眼紅駭笑起來。「那麼,我們永遠不會找到。」
透明眼珠卻說:「回去便可以了。」
「回去?」她驚訝。「怎回去?」
「靠我。」透明眼珠平靜地說。
貓眼紅望了望這裡的佈置,吊著的一串串動物內臟,掛在牆上的人頭骷髏,脫落了的牙齒給盛在瓶裡作裝飾,大大的鐵鍋內是綠色的沸騰液體。透明眼珠那理所當然的語氣,顯得太兒戲了,忽然令貓眼紅不能投入相信她真有任何奇異的力量。
她指著那個大鍋,說:「就憑那些?」
「不,」透明眼珠的神情始終平靜,不動聲息。「憑一個夢。」
「夢?」
「憑一個夢把你送回去經歷那有愛情的世界。」
貓眼紅皺眉。「我不相信。」
「你始終會回去的。」透明眼珠說:「我是女巫,我存在的目的就是讓你返回過去的世界。」
貓眼紅不可置信。「女巫?中世紀被燒死吊死的那些?」
「對,」透明眼珠仍然沒動氣半分。「與魔鬼定下契約;不怕痛不流眼淚;在睡夢裡與別人交媾的女人。」
「今天的宇宙,怎可能存在女巫?」貓眼紅的頭開始痛。
「超自然能力,任誰也阻擋不了。」透明眼珠說。
「女巫對宇宙有甚麼功用?組織會容許這種職業?」她還是不信服。
透明眼珠十分有耐性。「女巫不是我的職業,女巫是我的天生能力,是稟性。經營酒吧才是我的職業。宇宙鼓勵酒吧經營者啊。」
說得合情合理,貓眼紅反駁不了。
「你回去冷靜一下再回來。」透明眼珠說罷,便轉身離開。
留下貓眼紅獨自在發獸。單單是這一刻她已經覺得太似一個夢了。***
她找著貓眼綠。「回去從前的世界便能瞭解愛情。」她說。
「為甚麼?」貓眼綠問。
「因為那個世界有愛情。」貓眼紅說。
「可惜回不了去。」貓眼綠說。
貓眼紅告訴她:「酒吧的那雙透明眼珠說,可以借助夢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