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莫名奇妙地在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之下變成候選人之一。
老實說,我很討厭選舉的調調。就說平日大人們玩的選舉吧,那些滿街飄揚的旗海不只一次遮蔽用路人的視線,我騎腳踏車時就曾經因為那些五彩繽紛的旗幟受傷過;四處分送張貼的海報傳單,在選舉之後也形成怎麼也撕不乾淨的色澤,在我潔癖的生活裡成為一點污痕;競選車總是吵到我們上課午覺,拜票又打擾到我們的晚飯八點檔。
真不知道選舉的魅力在哪裡?沒選過的就想試試看,落選的願意再跳進去一次、選上的又一選再選企圖連任到老死。
相對秀才阿靜的熱衷,我和曉綾的態度簡直冰到極點。只是雖然曉綾嘴巴上不愛誰熱衷選舉,但是真要她畫海報跑班宣,她也沒少做一份。「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要輸也不能輸得太難看。」
只有我,也不去想什麼輸得難看不難看,就愣愣地等著秀才或阿靜指揮我該做些什麼。
這是一場團體合作才能贏取勝利的小組競賽。不是誰的人手多就能贏,還要比比智商總和數。光是秀才那顆腦袋就值五顆星,加上阿靜的人脈、宇庭學長和亦翔學長提供的資源,我簡直是天下無敵。
才剛確定了候選人名單,「林雨婷當選」之聲就已經隱隱響起。
「你們真的有信心會贏嗎?」我忍不住問。
「會。」秀才湊向我的臉,「要不要打個賭?」笑得可邪惡了。
「打賭?。
「要是你選上的話,二月學科能力測驗結束我們去墾丁。」他的笑容越來越曖昧,「就我們兩個人喔。我考完試以後,我們去墾丁。」
「選不上呢?」
「那我任憑你處置噦。」秀才攤攤手,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
阿靜看到忍不住虧秀才:「講得好像婷婷賺到一樣,明明你都不吃虧嘛!一下是想跟人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一下是隨便人家愛怎樣就怎樣,她能對你怎樣?」
「可是,不過是高中學生會,掌權了又怎樣?在野又怎樣?小題大作。」曉綾慣例地潑大家一盆冷水,提醒大家冷靜理性。
「這個問題就要問我們的未來會長噦。」秀才輕輕地敲了我的頭。「雨婷,除了我們為你提出的政見之外,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簡潔、迅速、確實。」我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
「天啊,你還活在兩蔣時代嗎?這麼新生活運動的口號。」曉綾一臉快要暈厥。
「不過延伸出去,也還是能做文章。」秀才偏著頭想,「簡潔的訴求、迅速處理學生需要、確實落實政見。還有很多解釋的方式,不過要看大家的接受度如何?如果口號不能讓他們有任何感動,那我們該讓雨婷常跑活動,營造出具體的形象來。」
我們還在討論我那像極新生活運動標語的政見時,有人敲門。大家一致轉過頭去,竟然是宇庭學長,單刀赴會。
「亦翔學長呢?」阿靜和曉綾唯一關心的焦點永遠都是她們家組長。
「我想來看看情況,沒問他要不要過來。」宇庭學長看了看秀才、看了看我,「學妹還可以吧?」
「沒什麼問題。」秀才平平的口氣,聽不出什麼脾氣。
「那,希望過陣子我能順利交接給你了。」
宇庭學長擱下這句祝福,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他怎麼啦?說兩句話就走?」曉綾問。我也不明白;這一點也不符合宇庭學長平日的作風。
「王不見王囉。」阿靜聳聳肩,瞄了秀才一眼。
我看著秀才,他什麼也沒說,只低頭在紙上塗塗寫寫。
※※※
我想我是越來越懷疑我自己了。
果然不費什麼氣力,我們就取得我們想要的勝利。和秀才要的一模一樣,壓倒性的絕對勝利。
可是我是怎麼從秀才的學妹變成秀才的女朋友、又怎麼從他的小女朋友變成他的學校裡理應呼風喚雨的學生會會長?
我想我是越來越懷疑我自己了。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也太快了。選上的那一天,阿靜她們開心地打開她們偷渡進校園的薄酒萊,舉杯互擊慶功,我卻傻傻地呆站著,不知道此刻是我在做夢還是真的發生了這些事。
原來所屬的舞蹈社,社長要我考慮看看要不要接聖誕舞會,「雖然你舞跳得很好,但是學生會如果太忙你也可以推掉。」
秀才一聽社長這麼說,馬上接了句他想看我跳舞,「我很想念你跳舞的輕盈優雅,我很久沒看見了。」於是,我又莫名奇妙地接下一份差事。
秀才是不是變成地軸,而我只能以他為中心轉動?我越來越懷疑我的價值在哪裡。尤其秀才太出色,在他身邊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渺小。
「雨婷?」秀才搖了搖我的肩膀。
「啊。」我從出神裡回過神來,看到宇庭學長和亦翔學長正笑燦燦地拿著杯子對著我笑。
「宇庭說你選上了該敬他一杯。」秀才的口氣仍然不是太好,但是我清楚地聽見他略去了宇庭學長的姓。
彼此的稱謂變得親匿,表示他們和好了嗎?
我頓時覺得好輕鬆。
愉快地一口氣幹掉一酒,阿靜哇啦啦地尖叫,「這是剛上市的新酒耶!你好歹也分個幾口把它喝掉嘛。」亦翔學長笑得把阿靜拉開,曉綾看著亦翔學長握住阿靜手臂的手指,宇庭學長伸出手和我握手,秀才盯著我們不放。
幾個視線的交會,我覺得我們的關係線也隨著我的意識浮動起來……
※※※
選上會長完成交接之後就是無止盡的忙碌。秀才說,我那天喝了一點酒就意識混亂,他再也不准我和誰出去時沾到酒精。但是大家一忙起來就愛作怪,三不五時就在假日的校園酗飲台啤,少不了要我喝一點。
「你很聽秀才話喔!」亦翔學長和阿靜親親匿匿地挽著手,連手要逼我喝。
自從亦翔學長和阿靜越走越近之後,曉綾常常藉著要去圖書館唸書、要去買東西種種理由不和我們一起走。我望著他們發呆的時候,宇庭學長已經幫我勸退他們逼我喝酒的念頭。
「學妹,你是選上會長太忙了?還是之前就這樣渾渾沌沌的?」宇庭學長忍不住取笑我。
「啊?餛飩?」
不一會兒大家又是笑成一團。我習慣性地抓了抓右邊的位置想討救兵,但是沒有人。
有時就是這樣,你習慣了某一個人的存在,但他卻常常沒辦法在你身邊。我一直很想對秀才說,我們都變得沒有太多時間可以陪對方了,你要我當會長我去做了、你要我丟跳舞我也接了,現在你要考聯考去補習去唸書,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情在經營我們的關係上頭,反正我想,我們也只是因為沒有別的對象所以才在一起而已,就這樣分開好了。可是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我已經很習慣他不補習的日子放學坐公車的時候可以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有時候還可以去補習班樓下等他下課帶我去吃甜甜的八寶冰喝熱熱的濃湯。習慣到即使他沒辦法常常在我身邊,我覺得好寂寞,也不敢對他說什麼。
「太壓抑對自己不好喔。餛飩學妹。」在亦翔學長和阿靜連手欺侮我的時刻,宇庭學長幫我解了幾次圍後做出這樣的結論。
因為太常保持在渾渾沌沌的狀態下,宇庭學長開始叫我餛飩學妹。「反正這樣就可以不用叫你名字,每次叫你名字都好像在自我介紹一樣。」宇庭學長每次完都會露出爽朗的笑容,然後揉揉我的頭髮,像秀才一樣。
「餛飩學妹。」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一面說一面抬起頭來,迎上的卻是宇庭學長的笑臉。他似乎很想大笑,「太壓抑對自己不好喔。宇庭學長。」我忍不住把平常他對我的訓誡搬出來用。
顯然是很好用。他大聲地笑出來。
「笑什麼啦……」我有點小小的不耐。
「我才準備要問你事情,你卻跟我說你知道了。」宇庭學長小心收斂笑意,把話清楚地吐出來。
「要問什麼?」
「你和阿秀很久沒見面了嗎?」
「有點吧。」算一算,上次見面好像是一星期前的事了。相對於之前黏得緊,現在就覺得好疏離。宇庭學長不說我還不知道,一說我突然眼眶都熱了起來。
「嗯……我剛過來的時候遇到阿秀,他叫我好好照顧你。我在想你們可能很久沒見面了,否則阿秀不會這樣交待。」
我這時才聽清楚,之前還文選長文選短地叫秀才的宇庭學長,現在竟然開始叫他阿秀了。他們是真的沒事了吧?我選上會長之後,秀才開始改口叫宇庭學長的名字,宇庭學長也叫他阿秀。看來是和好了?
大概是受不了我老是突然發呆出神,宇庭學長也慢慢學會自己隨便找些我不應理也無所謂的話題:「你頭髮長長了呢,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有長長吧?……阿秀和你站在一起真的很適合,有沒有人這樣說過?」
宇庭學長雖然也是模擬考全校前幾名的狠角色,但是人的聰明才智畢竟不是放在自言自語上頭的,久了他再怎麼掰也只能說這幾個問題。有次我沒出神,把整串平常只是咕嚕咕嚕地鑽進我耳裡的問句認真聽完,「頭髮不剪當然會長啊。我和學長適不適合是你們決定的,他愛不愛我就是他的問題了。」突然答話狠狠嚇了宇庭學長一大跳。
和宇庭學長越混越熟,「一鍋餛飩都熟了能幹嘛呢,就吃啊。」阿靜老不正經亂開宇庭學長玩笑。
我一開始還不懂,為什麼要強調餛飩熟了、吃餛飩這些事,是說我胖了還是宇庭學長愛吃餛飩嗎?後來才知道原來阿靜是影射我和宇庭學長走得太近了。
可是這些話任誰也只敢私底下說。秀才雖然文質彬彬,可不代表他完全不會有脾氣。即使他極疼極愛我,也因為考試翻湧的情緒忍不住對我發過幾次火。更何況是別人呢。
我只是默默地忍著,在舞蹈教室和學生會間往返。
要跳舞的關係,我刻意地節食以保持穿衣時優雅的身體曲線,小心翼翼不希望多出來的體重成膝蓋的絲毫負擔。宇庭學長察覺我變瘦了,勸我努力加餐食,「餛飩沒了餡可是會滯銷的。」
平常的宇庭學長可正經得呢,竟然會虧人。「學長你也說這種話啊?」
「有別人說過嗎?」他倒愣了一下。餛飩學妹向來只有他叫的份,其它人還是照樣雨婷雨婷地叫得讓我們不知道誰該回頭好,不過這樣的稱號只該讓我們兩個人私下用,其它人喊總覺得怪。
「不是,只是你不像是會說這種話的人。」我歪著頭想了個更清楚的說法,「該怎麼說呢,我覺得你這麼說好像在虧我。如果今天跟你不夠熟,你說這句話時我們又四目相對,說不定就像電視劇情節一樣,我馬上被你電倒在地上。」
他笑開。「不會說這虧人的話是騙不到小女生的。阿秀都不會對你說嗎?」
「不會。」
我認真地回想,一開始秀才總是溫溫柔柔地陪著我,會在公車上讓我靠著他的肩發呆、教我數學、甚至用他好聽的歌聲唱一些排行榜情歌給我聽;最近變得比較情緒不穩定,偶爾會突然因為小事凶我幾句,我沉默時要我說話、我說到班上社團學生會他又要我閉嘴。
但是他很少會對我說什麼一語雙關之類的話。我突然又想到剛開始交往時,阿靜那句「怕你聰明不過秀才」。我想我真的不懂他在想什麼。
當時我是沒有打算要選學生會長的,是他要我出來選又不愛我太投入,沒有心要付出我又何必佔這個缺,選上了就該做點事啊。
「有空去圖書館看看阿秀吧。」宇庭學長也沒打算多說什麼,握住我的手陪我練舞。
我輕輕地在他的牽引下轉了兩圈。好渴望能在暈眩的旋轉後把所有複雜的思考拋甩掉。秀才到底在想什麼呢,我也好想知道。
※※※
我和秀才的正面衝突終於來了。
社團要選開舞的人選,女生部分想當然爾我是第一人選。但是我要和誰搭配,社團裡的意見就多起來。
「當然是跟她男朋友秀文選搭啊,不然呢?有更好的人選嗎?」文書學姊愣愣地從會議記錄裡抬起頭來看著大家的意見紛紜,有些不知所措。
「還有凌宇庭啊。」社長口氣非常堅持,「他常來帶雨婷跳,而且兩個人又是前後兩任學生會長,大家都認識、配合度一定比秀文選好,為什麼不找他?」
副社長對社長的話不以為然,「那程亦翔也和她熟,偶爾也會跟她同學來探她班帶她跳,怎麼不找程亦翔?」
「程亦翔來幾次凌宇庭來幾次?而且身高體型上凌宇庭當然比較適合。」
「林雨婷和凌宇庭哪一點搭?而且林雨婷和秀文選……」看也知道當然是叫秀文選來跳啊。他前年不是也跳過?」
一群人吵到快翻天,文書學姊和我愣愣地對望著,「他們現在在說的到底是凌宇庭還是林雨婷?」
最後完全聽不懂到底大家爭執的重點是我或宇庭學長的文書學姊,乾脆放棄她也不知道要怎麼寫的會議記錄,帶著我去合作社買飲料,把記錄丟給社長去寫。
「會議記錄上是誰,我就跟誰跳。」我表達我高度的配合,轉身就和文書學姊逃開戰場。
放學時我收拾書包的時候,阿靜本來還繞在我身邊講話,突然靜下來。本來還在抽屜裡找東西的我一發現不對勁馬上抬頭。
秀才站在我面前,怒氣沖沖的不知道吃了什麼炸藥。
「我問你,你為什麼不想找我跳開場?」
「我沒有想或不想啊,只是我又沒辦法決定。」我愣愣地抓著英文課本,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太可怕了,殺氣這麼重。先前秀才除了不愛我滿口宇庭學長,還沒為了其它事生過我氣,這次為了他能不能上場跳其實自己也不是很有意願的開場舞發火,我還真不太明白他所為何來。
「你那麼想和凌宇庭跳,天天又和他膩在一起,到底他是你男朋友,還是我是你男朋友!」
原來秀才的重點完全不在於我要和誰跳或他要不要跳的問題。而是凌宇庭!所有的怨氣不碰則已,一碰就傾洩不絕:「如果你那麼在意宇庭學長,那你就去跟社長說你不想讓我跟他跳啊,憑你的本事誰敢不答應你?你不要每次都把我夾在你跟宇庭學長的事之間!是你要我去選學生會長的,你關心過我上任以後做了什麼事沒有?我忙的時候你人在哪?我需要人關心的時候你在做什麼?我前陣子舞練練到腳受傷你知道嗎?宇庭學長已經陪我練過不止一次舞了,你來看過我跳舞嗎?去年舞會以後你看過我跳舞沒?你知不知道期中考我成績是好是壞?你知不知道我壓力有多大?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要你在我身邊!」
秀才聽完我最後一個字,向前跨一步,雙手掐住我肩膀,什麼也沒說。
我看著他,眼眶突然熱起來。(我們就要結束了嗎學長?)我想問卻說不出話。
「好啦學長,你不要怪婷婷了,這件事也還可以再商量啊……」阿靜回過神來看情況不對,趕緊靠過來打圓場。
「張靜你閉嘴!」秀才轉過頭去狠狠瞪了阿靜一眼。阿靜大概是心虛於前陣子常敲邊鼓要宇庭學長追我,摸摸鼻子就走開了,留我一個人傻傻地看住秀才。
現在會怎麼樣呢?我真的是聰明不過你啊。摸不清你的脾氣,抓不準你的行蹤,當我對你的思念已經沉沒在忙碌的生活裡,你突然又跳出來要我從我自己的世界抽身,回到你身邊乖乖地等候你偶爾回首一瞥。我禁不住這麼想。我們真的就要結束了嗎?學長,如果是的話,我們可不可以略掉其它情侶之間互相折磨的階段、你想走了就告訴我你要分手?
我看著秀才,覺得眼淚就快要滑逸出眼眶,他突然緊緊抱住我。
「雨婷,你會不會變?」
面對他沒來由的問句,我什麼也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