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猛的蹄聲漸漸往煙雨樓這裡靠近過來。
只聽一陣呼哨,四周都響起了勒馬之聲,隨即一個眾人都極為熟悉的青年男子的聲音遠遠傳來,「各位同盟兄弟,大家都還無恙否——」
此人的話還沒完,居然就被一個少女的清脆嗓音打斷了。
只聽那個少女的聲音自遠處脆生生叫道,「哥∼∼秋大哥∼∼你們都還活著罷?」
蕭初陽的臉色頓時一沉。
竟然是蕭雪兒這丫頭!
聽到男子嗓音的那一刻,眾人臉上均浮現出驚喜之色。紀少冬激動不已,微顫著嗓音大聲問道,「外面的是鴻熙麼?」
只聽一陣郎朗大笑聲從外面傳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道,「少冬兄,不僅是鴻熙到了,我們這幫武林同盟的老兄弟們都來啦。」
紀少冬失聲呼道,「說話的竟是神劍門的意行兄弟麼?
龍意行大笑道,「不僅是小弟的神劍門,還有少林、武當、華山、崆峒、點蒼等各大派以及各大世家中的高手一同前來除魔衛道,增援同盟盟友。」
每說出一個門派之名,中庭眾人便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至最後時,歡呼的聲音直蓋過天上的隆隆雷鳴!
蕭初陽欣喜之下,臉上笑意方現,遠處蕭雪兒的聲音便跟著飄進來,「大哥,我不是偷跑回來的,我是代表蕭家來增援武林同盟∼∼」
臉上的笑容頓時變成了苦笑。
只聽外面隱約傳來眾人的討論話語之聲,細細聽來,竟是在商討門口的粉紅色瘴氣。
葛勁松的臉色乍喜還憂,陰晴不定,顯然是又想起當年救援同門而不成功的慘事來。
蕭初陽眼角瞥見了他的臉色,心念一閃,揚聲問道,「不知此處可有唐門高手在場?」
只聽紀鴻熙的聲音笑道,「大哥可是擔心門口的劇毒?儘管放一百個心罷,有唐大先生親臨,天下還有破不了的毒麼?」
紀鴻熙一語之下,滿院之人既驚又喜。
唐大先生親臨!
武林中人誰不知唐杜唐大先生生性疏懶,雖然貴為唐門宗主,卻是鮮少外出行動,以至於江湖上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
然而他一生中寥寥幾次的出手,都已經成為江湖上的傳奇,為人所津津樂道,他也被公認為本代唐門用毒第一高手,歷十數年而名號愈盛。
有唐大先生親至此地,門外桃花瘴雖劇毒一如往昔,卻料來再也隔不斷陰陽,勾不了魂魄。
中庭四周忽然傳來了幾聲重物聲響。眾人四顧望去時,驚見數名盟眾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
葛勁松心中一緊,立刻一個箭步跨過去查驗口鼻氣息。驗了半日,發現倒地的盟眾並無大恙,卻只是昏厥過去,想來是十數天來一直緊繃的神經如今突然鬆懈下來的後果。
蕭初陽苦笑著搖搖頭,省起紀少冬的穴道還未解開,急忙過去幫他解了穴道,小心的扶起身來。
紀少冬滿心氣惱,想起剛才蕭初陽自作主張差點送掉了性命,不由又有些後怕,低聲怒道,「你這小子!好好的命不要,尋死倒尋的乾脆,難道想讓鴻熙、無意他們一起哭死麼?」
他以長輩的身份狠狠罵了幾句,見蕭初陽始終垂首不言,心下卻又有些痛惜,歎道,「武林七大世家看起來枝繁葉茂,但裡面的姑蘇慕容家、滄州燕家是從來不管事的,實算起來也不過是五個家族而已。這五大家族的人丁再旺也比不上廣收門徒的大門大派,一旦被敵手滅門便再也沒有挽救復生之道。你看江西雷家和金華薛家不就是活生生的慘痛例子麼?」
他頓了一下,又道,「初陽,不是老夫多話,你實在是欠考慮的很。蕭家向來枝葉不旺,這代只有你一個獨子,如今你又未婚。若如此輕易便死了,難道竟要蕭家的血脈就此斷絕?你又如何對得起蕭家的列祖列宗!」
蕭初陽展顏笑道,「紀世伯你怎麼忘了,蕭家除了我不是還有無意麼?」
紀少冬一皺眉,瞥了眼遠處的秋無意,低聲道,「無意是個不錯的孩子,不過他畢竟不是蕭家親生的血脈,還是不同的。」
蕭初陽的心頭頓時泛起一陣不悅,眉頭微微皺起,勉強答了幾句,卻是再也沒有心思說下去。
※ ※ ※ ※
期待中的時日總是過得特別慢。
廚房的人接了雨水做飯煮菜,眾人飽食了一頓之後,全部盤膝坐在地面上,靜靜等候外面的救援解開封鎖。
一個時辰極其緩慢的熬過去了,隨後一個半時辰,兩個時辰…………門外卻始終沒有動靜。
雨勢開始逐漸變小,眾人卻也漸漸委頓下來。
就在這時,只聽蕭雪兒的聲音如銀鈴般響起,「秋大哥,你呆在裡面悶不悶?我們這兩日與魔教在城外大戰了數場,要不要我將這些精彩戰況說給你聽?」
此話一出,在場諸人頓時精神大振。
秋無意方才在想的就是此事,聞言心裡一喜,立即接口道,「雪兒,你說罷。」
蕭雪兒清了清嗓子,剛開口說了一句「話說前日……」旁邊忽然響起一個清越動聽的嗓音,硬生生截斷了她的話語。
這個聲音雖好聽,但說出來的話卻不那麼動聽了。只聽聲音的主人悠悠道,「再精彩的戰況,若是聽蕭雪兒說了,必然也會由明珠變成了魚目,還不如讓它留在心裡,這樣大家倒能回味的久些。」
蕭雪兒大怒,側頭狠狠瞪過去道,「薛凝你這個臭丫頭皮癢了是不是?看我不打的你滿地爬!」
薛凝哼了一聲,也不理她,轉頭問紀鴻熙道,「我說錯了麼?像蕭雪兒這種連高手過招時的招式都看不清楚的人,也能解說戰況麼?」
紀鴻熙望著面前劍拔弩張的兩個麗質少女,摸摸鼻子乾笑一聲,腳下悄悄的往後退了幾大步。
再看看旁邊其它諸人,一個個卻都比他退的還快。
蕭雪兒眼尖,當即脆生生喝道,「紀大哥你別跑!過來替我評評理,我的武功哪裡不如她了?我看不清楚的招式,她就能看的清楚麼?」
薛凝嗤笑一聲,立刻回敬道,「紀大哥,我又沒自告奮勇要做說書的,武功低微的人至少要有這份自知之明嘛。」
蕭雪兒氣的一跺腳,怒道,「紀大哥,你倒是說說看——」
紀鴻熙夾在兩人之間,被她們一口一個紀大哥叫的頭都痛了,無奈之下喝道,
「兩個丫頭都給我閉嘴!」
他大大歎了一口氣道,「各位,還是由我給大家說罷。」
薛凝瞥了眼賭氣跑開的蕭雪兒,嗤的一笑,運氣將聲音傳過去道,「無意公子,不好意思打擾你聽書,薛凝這裡給你賠罪了。」
秋無意在中庭盤膝坐著,聞言抿唇笑了。
這次的身份是薛穆言的女兒薛凝麼?
一個人的聲音再千變萬化,平常的語氣腔調卻是不容易聽錯的。外面這個『薛凝』的話語雖然聽起來確實是陌生女子聲音,但說話的口氣感覺,卻實在熟悉的緊。仔細分辨起來,除了那個跟他生死相交的影子,卻還有誰?
淺淺一笑間,一顆沉甸甸的心頓時輕鬆了不少。
眾人凝神屏氣,聽紀鴻熙緩緩道來,「我們於二日前聚合於金陵近郊,經過探察,得知魔教在近城十里之內設下了七處關卡,隱隱布成一種合圍陣勢。我們的人數力量雖然佔優,但於昨日強行攻打了一日,折損了不少人手,卻也只突破了四重關卡。」
「我們擔心城內情況不利,因此今日採用聲東擊西之術,以少林方丈慧苦大師、武當掌門雲鶴道長為首,帶領一批各派高手吸引其餘魔教教眾,我們這些人自城北殺出一條路來,先過來與你們會合。」
「方纔那聲爆炸巨響,便是我們用乾坤膽炸開北邊城牆的聲響。」
說到此處時,紀少冬咦了一聲,驚訝道,「這乾坤膽……難道是南少林寺鎮寺之寶的乾坤膽麼?」
紀鴻熙笑道,「不錯,正是那個天下只剩兩顆的寶貝,這次慧苦大師可是出了老本,把兩顆乾坤膽都帶出來啦。」
四周沉寂了片刻,蕭雪兒疑惑道,「紀大哥,你這就說完了?」
紀鴻熙笑了笑道,「還有什麼可說的?」
「可是昨日從早上打到晚上,雙方都死了那麼多人,十里之內血流的到處都是,紀大哥你身上也受了那麼重的傷……」
煙雨樓內之人齊齊吃了一驚。
紀鴻熙雖說得輕描淡寫,但諸人聽了,卻都可以想像到這兩日戰局的慘烈。只是按蕭雪兒的說法,只怕這大戰的激烈程度還在他們估計之上。
紀少冬只有紀鴻熙一個獨子,平日雖然責罵不斷,但此刻聽他身負重傷,心裡卻著實緊張的很,忍不住問道,「鴻熙……你沒事罷?」
紀鴻熙看看身上還在滲著血的傷口,歎道,「爹你老人家別擔心,雖然被砍了兩刀,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薛凝撇撇嘴道,「被人一刀砍在肋下,就算沒死也是半死不活了。也難為你為了救蕭雪兒那個臭丫頭,居然硬生生用身體去擋人家的刀。你真當自己是鐵打的金剛,砍不壞的麼?」
蕭雪兒想起當時的危急情形來,任她平日心性再怎麼刁蠻,也不免又是感動又是愧疚,眼眶不由一紅,低低道,「紀大哥,對不起…………」
紀鴻熙灑脫一笑,擺擺手道,「雪兒你別放心裡去,沒聽出來她是在損人麼?」
他指著自己肩頭上的一處刀傷,轉頭對薛凝道,「薛丫頭,你倒是說說看我這道傷口怎麼來的?」
「薛凝」頓了一下,不由語塞。
影子的武功雖高,薛凝的武功卻不怎麼樣。如今他是「薛凝」,所以在打鬥的時候便免不了捉襟見肘,有些原可以輕輕鬆鬆躲過去的招式,如今只好躲的狼狽;有些一劍就能殺掉的敵手,如今只好被他刺上一刀兩刀。
昨日打鬥時躲了半日,還是不小心對上個真正的一流高手,隨手便是凌厲一刀斬過來,全身上下頓時都被籠罩在刀勢中,若是真的薛凝必死無疑。就在這無奈之時,紀鴻熙閃身護住他,殺了敵手的同時,他的肩上卻也挨了那一刀,傷口深可見骨。
如此想來,依自己的身手,竟是和蕭雪兒一樣受了他的保護?
對著紀鴻熙戲謔的眼神,他張了張口,一時居然說不出話來,氣的重重一哼,將頭扭到旁邊。
就在眾人無奈搖頭的時候,不遠處忽然傳來龍意行的聲音,欣喜道,「唐大先生,終於可以了麼?」
只聽一聲輕歎,低沉柔和的男子嗓音傳到眾人耳中,聲音中掩不住淡淡的疲憊之意,「折騰了兩個多時辰,總算不負所托。」
便在說話的時候,門口那如煙如霧的粉紅色瘴氣,顏色竟似乎褪去了幾分!
眾人一陣狂喜,紛紛睜大雙眼,屏息凝神的等待著。
在諸人的注視中,佇立大門三十丈開外,時間長達半月的朦朧霧氣漸漸淡去了。霧氣之外,原本模糊的景物一點一點的出現在視線中。
不遠處的青石板路之上,身著青衫的中年男子對著樓中眾人微微一笑,將手上的鹿皮手套收進懷中。
此人長相並不算出眾,但身形間散發出的儒雅氣質,卻讓人一眼便難忘其風華。
原來他便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唐杜唐大先生!
等了頓飯時刻,待桃花瘴完全散去後,唐杜首先含笑跨進門來。在他身後,數十人疾步群湧而入。
蕭雪兒緊跟在唐大先生身後,遠遠看見了蕭初陽和秋無意,立刻歡叫道,「哥!秋大哥!」聲音未落,只見紅影一閃便衝了過來,蕭雪兒一手攬住一人的脖子,雀躍不已。
蕭初陽見她身上並無大傷,心中方定,隨即板起臉教訓道,「不是讓你回洛陽麼?你偷偷溜回來做什麼!」
蕭雪兒皺皺鼻子頑皮一笑,正欲說什麼,臉上猛地顯出大駭的神色,驚道,「你們……你們怎麼瘦成這樣……」
秋無意微笑著摸摸她的秀髮,正欲說話的時候,忽然若有所察,眼角不動聲色的向左手邊瞟去。
不知何時起,那裡站著個緋衣少女。陌生的臉,陌生的身形,唯有那閃耀著靈動光芒的眼神卻是無比的熟悉。
那少女對著他眨眨眼睛,狡黠的笑了笑,即刻轉身走開,對著紀少冬恭恭敬敬行了個晚輩禮,叫了聲,「紀世伯好。」
紀少冬一怔,旁邊紀鴻熙上前一步解釋道,「她是薛世伯的女兒薛凝,薛家滿門上下被害的時候,只有她大難不死,倖存下來。」
紀少冬眼神一閃,頓時掠過狐疑神色。紀鴻熙心下明白,輕歎道,「爹,她用頭髮裡暗藏的小刀割斷了身上捆綁巨石的繩索,才能被錢塘江的潮水沖上岸邊,又正好我當時在場,這才僥倖救下的。」
紀少冬微微點頭,歎了口氣,輕聲安撫了幾句抽泣不止的薛凝。
這段時間內,唐杜、龍意行等人亦問清楚了這些天來同盟被困的窘境。唐大先生聽聞門下唐征慘死的消息,亦是歎息良久,雙目中淚光隱隱。
龍意行看看天色,一皺眉頭,朗聲道,「有件事要提醒各位,就在此時此刻,還有眾多各派前來的弟子正在城外血戰!既然這裡已經無恙,我們應當立即出發,去接應他們才是!」
此話一出,在場眾弟子頓時轟然應和。
眾人正在摩拳擦掌之時,忽然又傳來一聲猛烈爆炸巨響,巨大的硝煙塵柱自城外騰空而起!
龍意行的神色突然變得一片青白。他猛然回頭望去,視線正好和身後的紀鴻熙和唐杜二人相對,發現對方的臉色竟也是難看無比。
紀鴻熙勉強鎮定了心神,開口問道,「唐大先生,除了慧苦大師那裡,可有別的人身上還有雷火彈之類的東西?」
唐杜苦笑道,「城外離此有多遠?聲音傳到這裡卻還是如此猛烈,即使有別的雷火彈,也斷然沒有如此效果。這顯而易見是另一顆的乾坤膽了。」
微微思忖片刻,一陣冰冷寒意漸漸浮上心頭。
唐杜環顧四周,最後視線落在秋無意身上,緩緩問道,「秋世侄,以你的輕功修為,若是拋起一顆鵝蛋的同時往後急退,在鵝蛋落到地面時能不能退到一百丈之後?」
秋無意搖頭道,「不可能。即使全力施為之下,最多不過六十丈。」
龍意行心中泛起一陣絕望,灰白著唇道,「若無意公子的輕功都只能退六十丈……天下只怕是沒有人能退到一百丈之後了。」
心情激盪之下,他說話的聲音竟也變的嘶啞低沉,「你們可知道,乾坤膽的殺傷範圍是方圓一百丈。今日我們炸城牆之時,四周並沒有干擾,我們預先將乾坤膽放在牆沿之下,退到一百餘丈之後以箭射中它的觸發機關,這才確保弟子安然無恙。慧苦大師在激鬥之中,又如何能做到這一點?」
紀少冬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道,「如此說來,慧苦大師豈不是……」
龍意行的臉部微微抽搐了一下,即刻轉身,大步往門外便走。
蕭初陽望了眼秋無意,略微點頭,隨即跟著走了出去。
蕭雪兒悄悄跟在他們身後,只行了兩步,蕭初陽驀然轉過身來,一指點了蕭雪兒的昏睡穴,將她抱起交給薛凝,搖搖頭轉身離開。
緊跟著他們二人身後,一行百餘人浩浩蕩蕩的直奔城外血鬥之地而去。
秋無意故意落在最後。
周圍再無別人的時候,他轉身對身後佇立的薛凝——或者說是影子——無聲的歎了口氣。
「你回來這裡作什麼?」
影子笑道,「許久不見,想你了。我來這裡看看你不行麼?」
走近兩步將他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的看了幾遍,影子心裡一痛,「才幾個月時間,你怎麼憔悴成這個樣子?」
秋無意苦笑著搖搖頭,道,「如今你也看完了罷,我要過去了。」
甫一轉身,影子搶上幾步,拉住他的手,急促道,「無意,不要去!」他的眼眸中閃耀著熱切的光芒,「跟著我走!遠離這個是非之地,遠離那些束縛你的人們,以後我們兩個人五湖四海,任意遨遊!」
「不行。」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秋無意搖了搖頭,低聲道,「他在城外等我。」
影子眼中一黯,盯著他良久,咬牙道,「你還是要跟他!蒼流教的拘束日子你還沒過夠麼!」
秋無意閉了閉眼,輕輕將手抽了回來,道,「即使是束縛……我也心甘情願。」
踏出莊院的門檻時,他默然向四周看了一眼。
熟悉的青瓦白牆,熟悉的朱紅大門。頭頂匾額之上的「煙雨樓」三個金色大字,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閃耀著熠熠光輝。
他咬著唇,一轉身,決絕的身影在雨中漸行漸遠,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