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在斜風細雨中駛進杭州城,停在全城最大的客棧門口。
馬車很新,很大,用的是上好的木料,京城陌染車坊的出品每輛價值均在百金以上。這樣好的馬車理應用兩匹駿馬來拉才是,但現在慢吞吞的拉著車走的,居然是一頭又老又瘦的驢。
大街由青石板路鋪成,平穩而整齊。但這輛馬車行駛在這樣平穩的大街上時,車身卻是一震一震顛簸的厲害。
定睛看去,原來是因為馬車只剩下了三個轱轆。
客棧的店夥計們面面相覷。
駕車的人大約只有弱冠年齡,長得眉清目秀,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喝道,「你們幾個,小心點伺候著。」店夥計咋咋舌,正暗自想道,「好大的架子,也不知是哪裡來的王公貴族,行事這般古怪」,卻見那人反手一掀車簾,對著裡面更加凶巴巴的喝道,「喂,到了。再貪睡我就把你扔出來!」
馬車裡響動了片刻,一個年齡略長的年輕人睡眼惺忪的從裡面晃出來,邊走邊抱怨道,「小開,在江湖上混了這麼久,你的脾氣怎麼都沒有收斂一點?」
關小開嘿嘿冷笑幾聲,「大雁,你這幾天吃我的喝我的,難道還想教訓我?」
雁非歎氣,「是是是,關大少爺您說得是。」轉頭無奈的仰天長嗟,「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啊∼」
關小開瞪了他幾眼,見他走路的身形有些搖晃,還是走過去扶住他,昂著頭走進了客棧裡,對店小二喝道,「要一間上好的客房,再送桶熱水進去。」
店小二忙不迭的應了,陪著笑臉問道,「請問兩位爺要用些什麼飯食?小店的招牌名菜是西湖醋魚,此外還有東坡肉,八寶豆腐,蜜汁肉脯……」
見關小開滿臉不耐之色,小二的神色越發恭敬客氣了,小心問道,「爺都看不上眼的話,請隨意點菜,只要杭州城內找得著的,小店一定能採辦來……」
關小開更不耐煩的揮揮手,「兩個饅頭。」
「呃?」店小二的笑容一僵。
「兩個饅頭,再加兩碗白水,馬上送到客房裡去。」 關小開從懷裡摸出個錢袋拋到銀櫃上,擺擺手道,「不用找了。」
隨即扶著雁非大搖大擺的走進後院去。
雁非回頭看看店小二打開錢袋後難看的臉色,小聲問道,「小開,裡面有多少錢?」
關小開道,「六個銅板。四個是飯錢,兩個是打賞的,附送錢袋一個。」
雁非苦笑道,「你還真是大方。」
關小開哼了一聲,「關家的人向來大方。」
雁非追問道,「那你身上還有多少錢袋?一個,兩個,還是三個?」
關小開很乾脆的回答,「沒了。」
「……難道說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點錢了?」
「嗯。」
「那今天的房錢怎麼辦?」
「……」
兩個人互視半晌,沉默。
安靜了很久之後,雁非開口了,「兩個輪子的馬車雖然不太穩,還是能趕路的,對不對?」
關小開歎氣,「好像是的。」
「那……好吧。」雁非無奈道,「小開,等下你再去拆個轱轆賣了罷……」
※ ※ ※ ※ ※
不消片刻,熱水送上來了。
雁非裝作沒看見店小二退出房間前黑成鍋底的臉色,慢條斯理的解開衣衫,全身都泡進熱騰騰的澡桶裡,閉著眼睛喚道,
「小開,幫我把毛巾遞過來。」
「好。」
「小開,水有點冷了,幫我加點熱水。」
「好。」
「小開,我的手夠不著,幫我擦背。」
「……好。」
「小開,水裡有血腥味,幫我去採點花瓣來灑在水裡。菊花,桂花都可以。」
關小開瞪了他半天,猛地把毛巾往水裡一丟,轉身提起半壺燒開的熱水全倒進木桶裡。
雁非大叫一聲,濕淋淋的自木桶中跳出來,「你幹什麼?」
關小開抱著胸冷笑,「使喚本少爺的感覺不錯罷。要不要再試試?」
雁非歎著氣往床上一倒,「我可是傷患。」
「喂喂,」關小開衝過去把他揪起來,丟過一條毛巾,「把身上擦擦乾,這張床是兩個人睡的,被你弄濕了我怎麼睡覺?」
雁非不甘不願的動動身體半坐起來,忽然悶哼一聲,又倒了下去。
「傷口又迸開了?」關小開皺起眉頭,過去粗略的檢視了幾下又開始滲血的傷口,坐到床邊熟練的把纏在雁非身上的繃帶解開,邊上藥邊皺著眉道,「大雁,和你待久了,別的沒學會,逃命和治傷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了。」
雁非倚在床頭懶洋洋的回道,「這是護身法寶,多學點總沒錯。」
關小開哼道,「話是沒錯,不過像你這樣成天惹事的倒也不多見。那個蒼鷹堡在江湖上多大的名頭,你居然也敢拔它的毛?」
雁非眼睛裡透出狡黠之色,笑道,「就是找這樣的大戶拔毛才過癮嘛。尋常人家哪裡能一次拔出十萬兩銀子來?」
關小開冷笑著用力一勒繃帶,滿意的聽到哀哀痛叫聲,嗤聲道,「原來所有的麻煩都是自找的。」
雁非痛得不住的吸氣,半天才緩過來,苦笑道,「就算以前的麻煩都是自找的,這次可絕對不是我惹事。若是早知道僱主是蒼子夜,就算給我一百萬兩銀子我也不會接這筆委託。」
關小開搖頭歎氣,「你的對頭還是真多……對了。」他忽然一拍手,道,「現在正好缺錢,你不是吞了蒼鷹堡十萬兩銀子嗎,還不拿點出來用?」
雁非笑道,「用掉了。」
關小開呆住,「十萬兩全都用掉了?一百兩都不剩?」
雁非不好意思的抓抓頭,「一兩都沒剩下。」
關小開象看怪物似的死盯著雁非看了半晌,無力的垂下頭,喃喃道,「十萬兩,這麼快就沒了……怪不得你成天要到處拔毛……」
他突然撲過去抓住雁非的肩膀拚命的搖,「說!你到底是怎麼用的?」
「痛痛痛痛痛! 」 雁非迭聲哀叫個不停,「我的傷……」
關小開突然記起來這是個重傷患,急忙鬆了手,拿起繃帶繼續包紮傷口。
細雨綿密的打在屋簷上,沙沙的輕響。關小開垂著頭利落的把紮好的繃帶打了個結,拍拍手笑道,「大功告成!」
抬起頭時,卻見雁非正靜靜凝視著他,不知道已看了多久。向來只帶著調笑色彩的眼眸中此刻卻閃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神色,只覺得亮的懾人。
關小開疑惑的摸摸自己的臉,「大雁,你盯著我看什麼?」
雁非收回了目光,心事重重的道,「看著你,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
關小開訝道,「什麼事?」
「很重要的事啊!」 雁非勉強坐起來,拉過關小開的手,羞澀的道,「小開,剛才我們肌膚相親,人家的名節已經毀了。今後人家就從了你了,生是關家的人,死是關家的鬼,人家……人家以後非你不嫁……」
關小開渾身寒毛都炸起來,像被蛇咬似的猛甩開雁非的手,飛快的向後連跳幾大步退得遠遠的。驚魂未定的再看時,雁非已經大笑著倒在床上,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關小開呆了呆,想要撲過去痛扁他一頓,又忌憚他身上的傷口,又氣又惱,最後恨恨的一跺腳,「雁非,你這頭豬! 」
氣沖沖的摔門衝了出去。
雁非又笑了一陣,慢慢收了笑容,望著大開的房門出了會神,再看看自己被甩開的手,低低的歎了口氣。
本以為他不到天黑是不會消氣的,沒想到只過了半個時辰,關小開居然就滿臉喜色的回來了,手裡還提了大包銀子。
雁非怔了怔,喜出望外的大叫道,「一個轱轆居然賣了這麼多錢?」
「做夢!」關小開哼道,「那個車行的楊扒皮真他媽的的名不虛傳,再好的東西都被他貶的一錢不值。」
雁非驚訝的指著那包銀子,「那這麼多是哪裡來的?」
關小開聳聳肩道,「當然是我把那輛車全賣了。」
雁非重重呻吟一聲,頓時無力的倒了下去,躺在床上心痛不已,「那輛馬車是我最後的一點資產了,你賣光了它我以後靠什麼活啊~~~~」
他奮力爬起來,打開包裹來回數了三遍裡面的銀子,頓時又慘叫一聲,顫抖的手指筆直指向關小開,
「我在京城花了三百兩銀子買來的車啊,你、你難道賣的時候就不心疼嗎?」
關小開嘿嘿笑了幾聲,悠哉游哉的道,「賣的是你的車,我心疼什麼?能讓大名鼎鼎的拔毛雁自己也掉一次毛,難得啊!」
雁非無語,捧著那五十兩銀子欲哭無淚。
「對了。」 關小開忽然想起一事,道,「剛才我在街上打聽了一下,朱老爺子的壽辰就在明天。我們去瞧瞧熱鬧好不好?」
雁非歎氣,「還問什麼,你大老遠的把我拉到杭州來,不就是為了湊這個熱鬧的麼?」
關小開哼道,「這個熱鬧可不一般。武林名耆朱開南要趁壽辰金盆洗手,各門各派的都派了人前來觀禮,我當然要去認認臉了。現在跟你說,只不過是因為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他舉起兩根手指,「入場觀禮的費用,每個人二十兩銀子。」
雁非捧著那包銀子,喃喃道,「這就是說,到了明天,我們兩個人的全部家當就只有十兩銀子了?」
關小開拍拍他的肩頭,同情的道,「大雁,多看兩眼罷。到了明天剩下的十兩銀子還要交房錢。」
雁非思考了一陣,小聲的問他,「不如我們趁夜逃走好不好?」
回答斬釘截鐵,「不行!我們關家的人怎麼可以做這種白吃白住違背良心的事!」
「……那你私自賣光了我的馬車,怎麼就不違背良心了?」
關小開陰森森的笑,「要不是你交不出蒼家的十萬兩銀子,被他們在後面一路追殺,我們會混到這麼慘?」
「……」
「說來倒也奇怪,那個姓蒼的似乎從開始就吃定你還不出錢似的,難道你的對頭都知道你花錢的本事超級厲害麼?」
「大概吧。誰知道他怎麼想的?」 雁非懶懶打了個呵欠,漫不經心的道,「我要睡了。」
居然真的倒頭睡了下去。關小開叫了幾聲,見雁飛不理自己,也只得用力把他推到床的另外半邊,百無聊賴的跟著睡了。
夜深了。
四週一片靜謐,只有打更的梆子聲遠遠的偶爾響起,在空曠的街道上慨歎似的迴盪著。
耳邊響起的是平穩的呼吸聲。關小開早已睡得熟了。
雁非不知何時悄然睜開眼睛,靜靜端詳著這張近在咫尺的純真睡臉。
睡著的時候顯得安靜多了,每次睜開眼睛之後,十次倒有八次是瞪著自己的。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吊起眼睛瞪人時的表情有多可愛。
挺翹的鼻子,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就會不自覺的皺起來,讓人忍不住想去捏捏。
紅潤的嘴唇裡從來就吐不出什麼好話,但不知怎的,就算是鬥嘴的時候心情也好得很。想起他每次氣到不行了就跺腳大罵「你是豬」的那副彆扭神情,彷彿有種愉悅會從內心深處發散出來。
雁非忍不住笑了。居然會如此的喜歡上一個人,還是個男孩子,只怕自己早幾年也難以想像的罷。
朦朧的光線照在關小開融合著稚氣和成熟的臉龐上,十九歲的少年在睡夢中更像個大孩子。
雁非撐起身子,悄然注視著。紅潤的嘴唇在睡夢中半張著,實在是說不出的可愛……呃……
他目瞪口呆的看著關小開在夢中咧開嘴嘿嘿的笑,然後一線銀絲從嘴角處流下來。
這小子……居然做夢也會流口水!
雁非又好氣又好笑,從外衫裡摸出一帕方巾來,在他的嘴角處仔細抹拭乾淨。
手指剛碰到嘴角的時候,關小開閉著眼睛忽然翻了個身,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正好面對面的窩在雁非懷裡。
雁非心猛得一跳,拿著方巾的手頓住。
恬靜秀美的容顏就在眼前,睡得毫無防備,讓人移不動視線。
手指不自覺的在潤澤的嘴唇上摩挲著,人也像著了魔似的慢慢俯下身體,一點一點的湊近……
嘴唇輕輕的觸到同樣濕熱的嘴唇,乍觸即分。雁非半撐著身體,神情複雜的望著沉睡中的關小開,輕歎一聲,翻身下床,輕手輕腳的走出門去。
後院有一口井。雁非提起一桶井水,劈頭澆了下去。
正是寒暖交替的天氣,夜裡被冷風一吹,濕透的全身凍得直哆嗦,但心頭翻騰的火熱慾望終於算是壓下去了。
對著自己在井中的倒影苦笑幾聲,雁非按住傷口往回挪了幾步,忽然頓住。向來懶散的目光瞬間變得犀利無比,直視庭院深處。
零碎的樹影下靜靜立著一個人。 衣袂蒼白勝雪,神色冷漠如冰。
如此人物,除了蒼鷹堡的少主蒼子夜,不作第二人想。
雁非的臉色微微一變,隨即若無其事的笑了笑,「原來你也來了。朱老爺子的面子當真大得很。」
蒼子夜同樣笑了笑,「朱開南的面子再大,卻還奈何不了我。我來這裡的目的你清楚的很。」
「笑話,你的目的為什麼我會清楚?」 雁非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道,「沒空聽你賣關子。這院子不是我的,你愛站在這裡吹冷風就請儘管站罷,恕我可不奉陪了。」嘴裡說著,腳下就往屋子裡走去。
蒼子夜悄然立在原地,沉默著盯著雁非很久,輕聲道,「這些天,你和關家的少爺相處似乎不錯?」
雁非背對著他走得不緊不慢,微笑著回答,「能和心儀之人日夜相伴,甘甜如怡。」
「是麼?」
望著雁非濕透的身影,蒼子夜的眼瞳中漸漸浮起一絲譏誚之意。「小非,每夜澆冷水的滋味不好受罷?」
清冷的月色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雁非踩著自己的影子慢慢走著,臉上不知何時已沒有任何笑容,冷冷道,「箇中滋味如何,不勞尊駕費心。」
※ ※ ※ ※ ※
晨曦的光線照耀在紙窗上,雁非睡得正熟,只覺得身上忽然凍得厲害,迷迷糊糊的去抓被子,伸手卻抓了個空。
多天以來養成的習慣讓他本能的一閃,閉著眼睛從床上跳下來。 果不其然,下個瞬間只聽嘩啦水響,床上已經成了水淹澤國。
關小開左手提著被子,右手裡提了個空盆,對赤腳站在地上發呆的雁非冷笑,「算你今天躲得快。」
雁非揉揉惺忪的睡眼,無奈道,「大少爺,弄濕了身體還要再換繃帶,您就行行好讓我一天少換幾次罷,痛啊。」
關小開哼道,「晚上睡,白天還睡,睡得像頭死豬似的,不這樣能叫得醒你?」伸手把衣服丟過去,「快點穿起來,朱老爺子的群英山莊離這裡還遠的很呢。」
雁非慢吞吞的穿起衣服,歎氣道,「是是。本來地方就不近,偏偏現在連馬車都沒有了,還得走過去……」
走到桌邊抱起那五十兩銀子的包袱,他心痛的又歎息了幾聲,不甘不願的被關小開拉了出去。
凡是在中原十三省行走江湖的豪傑,無人不知朱開南朱老爺子的赫赫聲名。朱開南為人慷慨,重諾好友,凡上門求助的江湖中人均頃囊而助,一散千金而不悔,年輕時即被人讚為『賽孟嘗』,結交天下朋友無數。
今年正值五十大壽,朱開南在三個月前廣發拜貼,聲稱要在壽筵上金盆洗手。因此,收到拜貼的門派無不欣然前往,而沒有收到拜貼的江湖豪傑也大多願意去湊個熱鬧。
時值正午,壽筵已經開始,群英山莊附近廣設流水筵席,十里之內人聲鼎沸,眾多不能進場的武林人士乃至附近的平民百姓數以千計,圍著流水筵席吃的不亦樂乎。
雁非捧著一盤翡翠蝦球正吃到眉開眼笑時,關小開已經等到不耐煩,伸手搶過盤子往桌子上一丟,
「就知道吃吃吃!吃得誤了時辰,看不到裡面精彩的怎麼辦?」
雁非望望大亮的天色,聳聳肩道,「大白天的,我們又沒有拜貼,根本混不進去嘛。」
關小開嗤了一聲,「看看這是什麼?」邊說著邊從懷裡掏出一張朱紅色的拜貼在雁非眼皮底下晃了晃,頓時引來周圍無數艷羨眼光。
雁非訝道,「你怎麼會有這個東西的?」
關小開得意的把拜貼小心收好,附在他耳邊低聲道,「出來的時候從老爹那裡偷來的。」
「什麼?」雁非吃驚的道,「既然你代表關家行走江湖了,你爹理應把拜貼交給你才是,為什麼要偷?……啊,難道你是私自溜出家……」
關小開一把摀住雁非的嘴,把他拖到旁邊去。
稍頃之後,兩個氣度不凡的年輕人昂首闊步的走進山莊的朱紅大門。
只聽門口的管家恭聲唱名道,「關小開關少俠攜隨侍一名,謹代表遼東關家前來祝壽。賀禮是……」
聲音猛地頓住,隨即咳嗽聲大起。朱管家對著賀禮錦盒裡半盤吃剩的翡翠蝦球,直咳到滿臉漲紅,說不出一個字來。
混進來的某二人昂首邁入群英山莊之中,入眼果然雕樑畫棟,僕人往來穿梭不息,熱鬧非常。
此間主人大宴賓客於校武場,凡接到拜貼的眾多武林門派,大小世家,攜門下弟子前來赴宴的共有數百人,分了幾十桌坐下。
關小開和雁非兩人走進校武場,在僕傭的引路下走到一處有空座的桌子前面坐下。關小開放眼看去,滿眼都是不認識的臉孔,不由咋咋舌,伸手去拉雁非的衣袖。
雁非知道他想問什麼,當即側頭附在他耳邊,從主人宴席那桌開始按著順序一個個低聲介紹起來。
「你看,那個方頭大耳的和尚是少林達摩院的普陀禪師。這個人脾氣倒是不錯,就是賭品太差,每次輸了錢就滿嘴念著『上天有好生之德』,死活不讓人把老本拿走。」
「旁邊那個長鬍子道士就是號稱『神腳無影』的武當長鴻老道。別看他一副忠厚老實的樣子,自從上次欠了我二千兩銀子之後,以後見了面就發動他的神腳跑得無影無蹤,追都追不上。」
「再旁邊那個邋遢的老叫花子是丐幫的許幫主。這個人號稱『許一杯』,酒量小得出奇,偏偏逢酒必喝,逢喝必醉,逢醉必顛,下次看到他喝酒的時候千萬躲遠點。你看他周圍那幾個人都在不停的和他說話,就是不讓他有機會拿酒杯……」
關小開捂著嘴笑倒在桌上,眼睛不停的在那桌主宴席的幾個人之間瞟來瞟去,不時的和雁非指指點點。看到最邊角上那個人的時候,他的笑容忽然一僵,急忙用手肘推了推雁非,低聲道,「你看那邊穿白衣服的,不就是那個死追著你還錢的蒼子夜?」
雁非的視線望那個方向瞄了瞄,歎氣道,「是啊。」
席間熱鬧的很,因為是五十大壽的緣故,四周滿眼都是耀眼紅色,蒼子夜卻依舊穿了一襲白衣,遠離喧囂的酒席人群,單獨坐在偏遠一隅。
沒做什麼,單只是靜靜坐者,卻透出了與周圍喧鬧格格不入的一分孤絕。
席間不乏有人愛湊熱鬧起哄的,十幾二十個成串的在眾人酒席間來來去去,連主人朱開南都被灌了不少,卻沒有人敢上來灌他的酒。
蒼子夜本來低著頭不知在思忖著什麼,忽然猛的抬起頭來,冷冽的目光穿越過人群,直對上雁非探究的視線。
雁非笑了笑,隨手拿起桌上的酒杯,遙遙舉起為敬,一仰頭喝了下去。
蒼子夜神色微動,端起放在自己面前沒有動過的酒盞,目光定定看了雁非片刻,將整杯酒一飲而盡。
暗中注意著蒼子夜的人本來就不少,見他此舉,不由紛紛側目而望,卻不知是何人能讓向來孤傲的蒼家少主敬一杯酒。
關小開大奇,用手推推雁非,低聲道,「不要告訴我那個從漠北開始追殺得你半死不活的小子居然是你朋友?」
雁非苦笑著給自己倒了杯酒,「你看我們像朋友麼?」隨手又把關小開的酒杯斟滿。
放下酒壺抬眼望去,卻見關小開正仔細看著蒼子夜。秀氣的眉頭微微擰起來,顯然是認真在想自己剛才提出的問題。
雁非怔了怔,忽然大笑起來,伸出兩根手指捏捏他的鼻子,「傻小子,你這副樣子呆死了……」
關小開立刻一記手肘捶過去。
座上剎那間硝煙大起,戰局從桌子上面一直蔓延到桌子下面。
蒼子夜在遠處看著他們兩人嘻鬧片刻,垂下了眼睛。神色冷漠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盯著自己手上的空酒杯靜靜出神。
宴過三巡,一片喧然叫好聲中,有個長髯老者滿面紅光的站在場地正中,拱手向四方團揖道,「多謝各位英雄賞臉,不遠千里前來參加老夫的五十壽辰。」
這個人不用說就是此間的主人——名賽孟嘗的朱開南了。
吉時已到,朱開南吩咐家丁端來一個金盆,焚香,拜天,拜地,封刀,洗手,鄭重的行完金盆洗手的大禮。
四周歡呼雷動,恭喜之聲此起彼伏。
朱開南手執長髯,微笑著向四周回禮,表達感謝之辭。
關小開聽了幾句,不由皺起眉頭低聲抱怨道,「朱老爺子怎麼這麼囉嗦,翻來覆去講得都是廢話。」
雁非道,「場面話就那幾句,當然是要翻來覆去的說了。」
關小開耐心的又聽了幾句,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道,「現在居然由開始介紹他家兒子了。」
朱開南的長子和次子已經在外闖蕩了不少年頭,如今羽翼已豐,一個在京城,一個在金陵,今日都不在場。而ど子卻是剛滿十八歲,尚未行走過江湖。
朱開南將垂手立在旁邊的黃衫少年拉到身側,大笑道,「這是小犬慕雲,家裡最小的一個。自小他娘寵得厲害,現在屁都不懂,以後在江湖上還請各位英雄多多照應了。」
台下一片轟然笑聲,應諾之聲不絕於耳。朱慕雲垂著頭,羞得臉紅到了耳朵根。
關小開仔細看了看,笑道,「大雁,這朱家小公子長得倒是不錯,像個大姑娘似的。」
雁非隨意看了眼朱慕雲,笑道,「你要是臉紅起來,肯定比他好看。」
關小開一瞪眼,「你拐著彎兒罵我長得像女人?」
雁非嘿嘿笑了幾聲,「一點都沒錯……」腳背上突然被狠狠踩了兩三腳,痛得哀哀直叫。
關小開冷笑幾聲,聽到四面響起了鼓掌之聲,轉頭再看去,原來是朱開南已經說完了。
朱開南呵呵笑著,剛走回主宴席那桌時,旁邊忽然匆匆忙忙跑上來一個家丁,湊在朱開南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朱開南頓時臉色大變,反身大喝道,「今日可能有仇家前來尋仇,請各位……」
話音未落,幾聲砰然悶響聲響起,幾顆火彈不知從何處扔到了主宴席桌子旁邊,頓時一片紅黃色的煙霧瀰漫,遮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只聽到一陣呼喝打鬥和兵刃交接之聲,不時夾雜著幾聲悶哼從煙霧裡傳來。外面的群豪不乏有人想衝進去幫忙助陣,卻始終礙於煙霧太濃,竟連交手的雙方是誰都看不清楚。
不消片刻,只聽一聲呼哨,幾個黑影倏然向四面逸走,煙霧隨即飛快的散開。
外面的眾人急忙搶過去看時,只見朱開南捂著胸口躺在地上,普陀禪師、長虹道長等其他幾位武林前輩各自捂著肩膀大腿,或坐或躺在桌旁地上,呻吟不絕。
同桌在座的七八個人,隨便哪個是武林中聲名赫赫的一方之主,居然個個負傷,卻只有坐在最遠處的蒼子夜全身上下安然無恙。
眾人齊齊大驚。
關小開臉色一變,扭頭問道,「大雁,什麼勢力能有這麼多好手?」
雁非眉頭不自覺的擰起,苦苦思索了片刻,自語道,「瞬間擊傷那麼多一流高手,這怎麼可能……」
旁邊的家丁七手八腳的把朱開南自地上扶起來,朱慕雲衝到身邊,垂淚道, 「爹爹,你沒事罷?」
朱開南閉目調息了一陣,勉強開口道,「我……我沒事……」身子猛然一震,「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來。
面對著眾人擔憂的目光,朱開南苦笑道,「老啦,當真老啦。」視線在在場群雄的臉上巡視一圈,最後落到朱慕雲的臉上。歎息道,「今日的仇家當真厲害,我這條老命丟了不足惜,可是慕雲吾兒年紀尚幼,實在放心不下啊!」
普陀禪師接口道,「慕雲賢侄江湖閱歷尚淺,現在既然有仇家尋仇,在此地也確實不安全。」
朱開南道,「杭州是我的老家,本來是想在這裡專心養老的,也沒帶什麼護衛來。京城太遠,若是慕雲能到金陵投奔他二哥處,那裡人手充足,我就不擔心了。」
長鴻道長歎氣,「只是杭州到金陵路途也不近,若是讓慕雲賢侄一個人孤身在路上奔波,只怕還是放心不下啊。」
朱開南唉了一聲,道,「我又何嘗不知道?只是現在我們幾個老頭子都身負重傷,自保尚且吃力,何況是保護雲兒上路?」
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歎息了一陣,目光忽然都轉向面無表情坐在旁邊聽著的蒼子夜身上。
普陀禪師驚喜道,「看咱們幾個老糊塗,蒼世侄武功高強,剛才又沒有受傷,豈不是護送慕雲賢侄的最佳人選?」
幾個老人個個精神大振,頓時七嘴八舌的表示贊同。
朱開南又吐了一口血,顫抖著嘴唇,懇切的望著蒼子夜,「蒼世侄,不知你能否答應老夫的不情之請?」
眼看著幾個武林名宿呼啦一下圍到自己身邊,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個不停,蒼子夜瞥了眼旁邊垂頭不語的朱慕雲,「若說眾位前輩都負傷不能親自護送朱公子,武當、少林勢力都離此地太遠,倒也罷了。只不過……」他看了看許一杯,道,「丐幫勢力遍天下,只要許幫主一聲令下,派遣四五個八袋長老前往護送的話,那豈不是就沒有問題……」
這句話還沒說完,許一杯突然吐了一口血,大叫道,「那廝好重的拳!」立刻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長鴻雙手一攤,歎氣道,「蒼世侄,你看,許幫主的內傷發作,已經昏迷不醒了。這下我們都無權調動丐幫的弟子啦。」
蒼子夜怔了怔,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忽然聽到噗的大笑聲自背後響起,聽起來聲音卻有些熟悉。扭頭望去時,只見捧著肚子狂笑的正是雁非。
剛才眾人圍上去查看情形的時候,雁非慢慢踱到人群背後站定。因此,蒼子夜對著許幫主說話的時候,他卻是看得清清楚楚,長鴻道長偷偷伸手在背後扯了扯許幫主的衣袖,然後那個老叫化子就心領神會的昏過去了。
本來這次襲擊出現的就是詭異非常,有沒有勢力能夠在瞬間重傷眾多武林名宿暫且不提,若是仇家當真武功如此高強,卻又怎麼會在打傷幾人之後卻逃之夭夭了?
見了長鴻的小動作之後,雁非頓時就猜到了大概情形。他們幾個老頭分明聯手下套要套住蒼子夜,卻不知道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蒼子夜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出來了,只不過面對著那幾個老狐狸,這套子卻是怎麼也推不掉。
難得看蒼子夜吃癟的樣子,雁非狂笑了半日,好不容易收起笑容的時候,卻看見圍觀的群雄人人都對他怒目而視。
那幾個老頭中有不少認識他的,看起來卻都有點心虛。
長鴻乾咳了幾聲,「原來你也在這裡啊,呵呵……」只見人影閃動,聲音還在耳邊飄蕩的時候,人已經倏的逃到幾十丈外不見了,又哪裡像是身受重傷的樣子?
眾人面面相覷了一陣,朱開南看看情勢不好,急忙又吐出一口血來,死拉了蒼子夜的袖子不放,顫聲道,「蒼賢侄,你……你若不答應老夫護送雲兒去金陵的話,我死不瞑目啊∼∼」
雁非摀住自己的嘴憋笑得辛苦不已,伸長了耳朵準備聽好戲,卻聽到蒼子夜道,「好。」
答得如此乾脆,大大出乎意料之外,雁非倒是怔了怔,聽蒼子夜繼續道,「只要讓他隨我一起去,我就答應你們。」
雁非眼皮一跳,暗自大叫不好,急忙抬眼看過去時,果然見蒼子夜站起身來,目光冷然正對著他。
朱開南本來準備好了大堆的說辭,猛的聽見蒼子夜應允了,頓時大喜過望,呵呵笑著就要站起來。旁邊的普陀禪師眼疾手快拖住他,「阿彌陀佛,施主受傷太重,不宜妄動。」
「啊∼∼大師說得是。」朱開南急忙又坐回去。大樂之下,聲音居然也不發顫了,中氣十足的對著雁非問道,「小兄弟,不知你是不是願意同蒼世侄和雲兒一起前往金陵呢?」
雁非望了眼蒼子夜,只覺得情況似乎不妙的很,當下四處左顧右盼,準備腳底抹油。
朱開南見雁非半天不答話,大急之下,趕緊道, 「小兄弟不必擔心,此行老夫可以付你豐厚酬勞,要多少請開口就是。」
聽到「酬勞」二字,關小開的眼睛亮了,立刻大聲道,「給我五十兩銀子,他就去。」
雁非頓時眼前發黑,差點一口血狂噴出來。
他忿忿然把關小開拉到旁邊去,悲憤的指責他,「你怎麼可以這樣就把我賣了??」
關小開嘿嘿冷笑道,「我怎麼不能了?現在手上半個銅板都沒有,不把你賣了,難道我們兩個真的喝西北風去?」
雁非呆了半晌,苦笑道,「被你害死了。」
就在這時,朱開南又問道,「不知這位小兄弟意下如何?」
雁非歎了口氣,回答道,「可以,不過我要酬勞。」
朱開南大喜,迭聲道,「酬勞沒有問題,我這就叫人去封五十兩銀子來……」
雁非微笑,「紋銀五千兩,一口價,絕無商榷。」
場內猛地一靜,隨即乾咳聲大起。普陀和尚雙手合十,閉著眼睛不停的念佛,「果然又開始拔毛了……」
朱開南的滿面紅光頓時黑了一片。他上下看著那個懶懶散散站著的青年人,越看越驚疑不定,「請問你是?」
雁非微笑著走上一步,抱拳道,「在下是……」
「我的僕役。」蒼子夜忽然冷冷接了一句。
在眾人瞠然注視中,蒼子夜又加了句,「追捕了月餘,尚未抓獲。」
雁非抓抓頭,正在苦惱該怎麼解釋的時候,關小開忽然走上一步擋在前面,大聲道,「胡說,他明明是我帶進來的關家小廝。」
眾人更加瞠然無語。
蒼子夜瞥了眼無奈聳肩的雁非,又冷冷掃了關小開一眼,扭過頭,輕聲吐出兩個字。「放屁。」
關小開大怒,一捲袖子就要衝過去,雁非手快趕緊拉住了他。
朱開南驚疑問道,「這位小兄弟,請問你到底是蒼家的僕役還是關家的小廝?」
雁非苦笑拱手,「在下雁非。大雁的雁,非情的非。」
場地內又是一靜。剎時間,四處都是乾咳聲大起。
朱開南呆了呆,失聲問道,「你就是那個拔毛雁?」
「呃……」雁非不好意思的抓抓頭髮,「好像是的。」
朱開南怔了好一陣,歎道,「開口就是五千兩,果然是名不虛傳……不過你一個人就要五千兩,這也實在太……」
「誰說是一個人的?」雁非微笑道,「我,還有關小開。兩個人,共一萬兩正。」
朱開南原本發黑的臉色頓時又開始發青。
旁邊的關小開大叫一聲,抗議道,「關我什麼事!我才不去……」
雁非趕緊伸手摀住他的嘴,對著朱開南道,「若是關小開不去,那麼我也不去。」
朱開南不甘心的還想再說什麼,旁邊的朱慕雲低著頭輕輕拉了拉乃父的衣襟。朱開南神色微動,搖搖頭歎氣道,「一萬兩就一萬兩罷。蒼世侄,關世侄,雁公子,小犬就交付三位照顧了。」招招手,吩咐管家拿銀票來。
蒼子夜在旁邊冷眼看著,目光中光芒閃動,卻抿緊了嘴始終不說話。
雁非將一萬兩的銀票收進懷裡,笑瞇瞇的拱手道,「各位,後會有期。」 拉著關小開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
朱慕雲悄然走近蒼子夜,輕聲道,「蒼兄,我們這就啟程吧。」
蒼子夜抿了抿嘴唇,突然身形一閃掠出十幾丈去,和朱慕雲隔得遠遠的,跟在雁非和關小開的背後大步走了出去。
走在最前面的雁非邊走邊數著手裡的銀票,正數到眉開眼笑時,腳下猛然一個趔趄,差點栽在地上。原來是旁邊的關小開狠狠踢了他一腳。
雁非見勢不好,立刻反身跳開,大叫道,「小開,我拉你同去是有苦衷的~~兄弟不就應該有難同當嘛~~~啊!!!救命啊~~~」
背後的幾個武林名宿不約而同的紛紛握拳摀住嘴乾咳起來。
夾雜在咳嗽聲中,幾個老者的聲音低低的響起,
「踢得好!」
「再狠點!」
「多加幾腳!臭小子,居然見面就拔老子的毛……」
初秋的和煦陽光下,同行的四個人神情各異,背影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