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劫 第六章      傷心
    法難道人是傳奇中的人物,聽說年逾百歲了,身居京城中最繁華的地帶,卻是一間破舊到礙眼的小道館,無論多少人奉獻,甚而要出力幫忙改建,全遭拒絕。

    人說先皇也敬他三分,幾次親駕拜見,而非召他進宮。

    歆齊郡主居然說要把人給請來,讓鵡-暗自搖頭。

    郡主畢竟太年輕了,不解人情世故,他才不敢向那高人開口要求呢!能托話進去就要偷笑了。

    他在道館外面等了三天三夜,那答應傳話的小道士卻沒再出來。

    他是不是該再試著打門啊?這樣好嗎?

    他傳的話可謙卑啦!說是央求法難道士讓歆齊郡主叨擾一面,一面就好,有人命關天的事要請教!

    人命關天耶!居然還教他在門外站了三天,難道不怕真死人嗎?

    他等得垂頭喪氣,難道這回又交不了差了?連個回話都沒得到,這教他怎麼有臉回去?

    等得肚子又餓了,探入皮囊裡摸出饅頭,道館門開了。

    「小師父!」鵡-如見久別的親人,高興地大嚷:「您可回來了!大師怎麼說?」

    年約十歲的小道士,有張極可愛的面孔,白白淨淨,雙眼明亮,簡直像個女娃兒,此時微微一笑,露出珠貝般的白齒。

    「大將軍別急,師兄有話相問。」

    師兄?有些狐疑,不過一聲大將軍,可喚得他心裡舒服極了!鵡-蒜頭直搗。

    「您說!您說!」

    「歆齊郡主現下如何?」

    「郡主身子已痊癒,一切安好。」

    哎呀!他先前說什麼人命關天,這下可好了!但他指的是那小不點——郡主不知哪來的念頭,說什麼一定要救回恩人,他只好把話傳到。

    「郡主要請大師救的另有其人,是郡主的救命恩人。」趕緊補充。

    明明只是個娃兒,鵡-卻有種古怪的感覺,這小道士好像……一點孩子氣也沒有,那眼睛老成而充滿智慧,笑得更有彌勒之風。

    他怎麼把小孩子比成佛祖啊?真是。

    「師兄城裡也待悶了,願意隨行,大將軍半刻後就準備起程吧。」

    鵡-差點跌倒在地——

    法難道人願、願意跟他回去?半刻後就走?這、這……

    這是他姓鵡的終於走運啦?

    呸,不是運,不是運,他可不信什麼運不運的。

    「當然!當然!謝謝小師父!謝謝大師父!」

    鵡-語無倫次地亂謝一通,小道上輕聲一笑,把門又關了。

    鵡-馬上囑咐屬下備轎,自己也是笑不攏嘴。這下郡主一定開心極啦!

    半刻之後,他仰頸張望,見小道士攙出一名高瘦的老人。

    說是老,還真是老——那白鬚長得幾乎到地,白眉也半蓋住眼,拄杖的手佈滿皺紋,而身子瘦得像只剩幾根骨頭似的。

    不禁要擔心起來——

    這樣仙風道骨的,不會……禁不起長路的折騰吧?

    把如此貴人給折傷了,可不是他這種小角色擔得起的呀!

    似是看穿他的心事,小道士又笑了,將老道人扶入轎中後,探頭出來。

    「大將軍,您不是要趕回去救命?起轎吧!師兄常跑大江南北的,已經等不及要再出去玩玩了!」

    玩玩?被先皇奉為半仙的法難大道人?鵡-的下顎滑落。

    領在那稚齡又不似孩子的小佛祖、和瘦弱得一把風就能吹走的半仙前面,鵡-喃喃念著不知什麼,趕路回府。

    余兒已經連著幾夜睡不安穩了。

    並不是她沒像往常一樣睡得死死的——不知怎地,她爬上床後沒半刻鐘,眼皮便重如厚被般,直往下沉,接著便人事不知。

    即使如此,她仍早早醒來,記不太清夜裡的惡夢,雙鬢微帶汗濕,大約是被嚇出來的。

    她擔心掛念的是師父。

    自那夜師父遭明主夜襲之後,收命之時雖仍帶著她,卻不再讓她親眼目睹收命的經過。

    她連要收誰的命都看不見,到了目的地之後,師父就開始作怪法,飛砂走石的,她連眼睛都張不開,耳邊也淨是呼嘯的風,不再聽得到死者的哀鳴、哭泣、求情……

    她一心認定,是師父故意作法的,但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遮她的眼?蔽她的耳?

    她好想問,卻不敢隨意開口。

    自那夜之後,師父總是閉目休養,濃眉緊蹙著,嘴唇抿得發白,週身隱隱發著一道黑氣……

    她不敢打攪師父,如果師父是在練氣療傷什麼的,那她隨便出個聲,都會擾了師父的心神吧?

    又是喂黑豹的時刻了,她抱著一鍋的生肉,低頭走出小廟。

    黑豹們見到她,全抖擻精神抬起頭來,最高大的一隻立刻蹭到她腳邊,張大了森森的口,似在對她微笑。

    為什麼師父身旁會跟著五隻黑豹,她一直未曾弄明白。

    記得頭日見到它們,初時嚇得半死,不久卻忘了害怕,直到記起來才捏把冷汗。

    呃,有時候她糊里糊塗,把它們當小貓來撫愛,沒有被咬掉指頭,還真是奇跡啊!

    她漫不經心地盤腿坐下,小手玩弄著黑豹頰上的長鬚,歎了口長氣。

    「小黑啊,你說,師父是不是快要離開了?」

    顯然是首領的黑豹,通常走在這群猛獸前頭的,卻似乎不在意被冠上了小狗似的暱稱,睜著大眼瞅她,把頭擱在她膝上。

    「師父說明主要他回去,我親耳聽見他拒絕了,但明主打了師父,害師父受了傷……師父不說,我也知道的,他那樣努力療傷,絕對是傷得很重!他卻怎麼也不承認,每次我問他,他都一聲沒事,就不理人了。」

    黑豹噴了噴氣,大約是同意她的話。

    她熟練地平分生肉,讓黑豹們進食,身邊這只沒理會晚餐,仍一逕看著她。

    「什麼明主不明主的,難道正是玉皇大帝?師父故意開我玩笑,但如果那是真的呢?那怎麼辦?師父怎麼敵得過最厲害、地位最高的神仙?師父原是個人啊!師父明明說過的。」

    黑豹下顎摩挲她膝蓋,似是在點頭。

    「明主真要師父回去,師父就必須回天上去了,那幽界又怎麼辦?如果師父走了……」

    她小手揪緊了膝上的粗布,心口忽地疼痛起來——不再是收命時曾感受的疼,而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直抵內心最深處的痛楚。

    如果師父走了……如果師父走了……

    師父說不回去,但那哪能是師父說不要就不要的呢?違悖天理、抗拒天命、和天之帝為敵?

    師父又為什麼不肯回去?難道……就為了她?

    不會吧?!

    這是她最深的恐懼,怕師父真的會走,又怕師父是為了她才不走……

    「不行的,不行的……不行的……」

    她喃喃道,小手忽然揪緊黑豹頸上的毛髮,黑豹嗚了一聲,瞇起大眼。

    她眨眨眼,鬆了手。

    「喔!真對不起!小黑,我抓疼你了?」

    一道疼痛倏然穿過心頭,如冰冽的清水潑熄了一窩炭火,不能再更清晰的領悟頓然擊中她——

    是她!是她死抓著師父不放,從一開始,就是她!

    從一遇上師父,她就求拜師、求學道;師父送她走了,她又好死不死,害到那郡主……

    接著師父來負責收命,又是她死求活求,要代人償命……

    結果師父讓她懸於幽明之際,讓她跟在身邊……她自此分寸不離,壓根沒讓師父離開半步!

    明主要師父回去,一定是因為師父應該回去。明界都是神仙啊!師父沒有不肯上天的道理。在幽界收命,哪裡是師父真心想做的了?

    是她……一定是顧慮到她,既不能帶她上天,又不能放她半死不死地懸著……

    余兒身子忽冷忽熱,思緒如狂風亂卷,雙手抖個不停,想起身回廟,卻站不起來。

    不行!她要馬上跟師父說,絕對、絕對不能為了她而做出傻事……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肩上一隻有力的手,將她穩住。

    「怎麼了?」

    「師父!」

    眼前有些發黑,心上的疼又沉又重,她轉過身來,急急退了幾步,讓列忌觴的手滑開。

    列忌觴瞇起眼看她,銳利的眼光讓她想要避開,好不容易才堅持著回視。

    「師父,徒……徒兒該走了。」

    列忌觴眼中閃過精光。

    「走?走哪兒去?」

    走哪兒去呢?她既不能待在明界,那……

    「去幽界吧!我……我該去幽界的,如果郡主真的沒被我害死,那我是應該代命……」

    「太遲了,當時未死,不能再死。」

    她驚得再退一步,難道這表示……她無法再為師父挽回什麼?

    「那、那我去問問幽主……或明主……該怎麼彌補才好……」

    列忌觴向她跨近一步,她不禁再退,也不懂自己為什麼怕再靠近師父,總覺得一碰到師父,會更害了師父。

    「你想彌補什麼?有什麼好彌補的?」

    她不知道啊!她什麼也不懂!但她就是肯定,自己是不該留下的!

    「徒兒也不確定,但至少幽主會知道的——」

    「你要去幽界?」他語氣冰冷而嚴厲。「半魂半魄,一進去就被收走,身形都會消散,致使無所屏障,熱時如火燒,冷時如冰凍,伏於迷魂穴中,直到明界偶來借魂,才有半絲轉生之機——你要一探幽界試試?」

    她身子晃了晃,咬牙站定,顫聲回答:

    「那……也沒關係,當時師父就說清楚了,我並不存僥倖之念,托師父的福……」說到這裡聲音破了,艱困地繼續:「托師父的福,我多過了這些好日子,但我不知道師父會代我受罪!我不要……我是說,這不行的!是我該回幽界,受什麼罪都是活該,不能再拖累師父了!我、我現在就走!」

    她說完急急轉身,乾燙的眼不知怎地看不清四周,茫然地往前走,也不知該去哪裡……不對,她該自我了斷才是,走什麼走呢?

    她停下腳步,胡亂地掃視林間。要怎麼樣才能……死呢?這林間沒有高崖,也沒有深湖……

    對了!廟裡有根山刀、有把斧頭,還有一柄她作飯用的小刀……

    她急急轉身,突地收住腳步,仰頭看跟前不偏不倚擋著的列忌觴。

    她張了口又閉上,列忌觴眼中的怒意,讓她頓然無措。

    她怎麼這麼笨,說走就走?師父不會讓她的啊!

    如果師父要她死,當初就會收走她的命了!

    她咬唇低下頭去,雙眼又燙又痛,卻怎麼也流不出淚來。

    「你要死,還看我收不收命。」他沉聲道。「你說,我會收嗎?你敢亂來,徒然傷了自己,無故痛上幾日,還是死不掉。」

    「為什麼?」她喊道:「師父為什麼不收我的命?明主又為什麼要傷師父?如果沒有我……如果沒有我……」

    「如果沒有你,一切就沒有『心』了。」

    余兒怔住了,呆呆望著列忌觴。

    「沒有心……什麼意思呢?」

    列忌觴微笑了笑,那笑如謎難解,有絲自嘲,有分苦澀。

    「等你懂了,也許就能解脫了。」

    解脫……

    這就是師父要的嗎?助她解脫出害人的劫命,助她解脫出半生半死的虛懸……師父要救她,讓她重生?

    就像師父當年行醫救人那樣嗎?或是收命這麼多、這麼久了,在她苦苦求他饒了郡主時,師父決定放過一命也無妨?

    不,不是無妨,他受苦了!

    是為了她,不是悲憫,更不是無謂。是他的「心」?

    無奈、急切、不捨……無數陌生的情念,不知從何而來,將她淹窒——

    他這樣……就為了……心嗎?

    她怔立著,胸口湧上一股半甜半苦、冷熱相交的血氣,直直上衝到腦門,一時之間,眼前漫上紅暈,四周晃蕩起來——

    「啊……」她喃道。「你好傻……」

    列忌觴震動了,幽黑的眼深深凝視她。

    那一聲輕喃,如無形的淚滴落他胸口,那是他未曾聽過她用的語氣,是他沒有意料她會說出的話。

    不再是敬畏的口吻,輕喃出的是激烈無比的情念。

    他心口突遭重擊,千鈞之力前後夾攻,如被兩掌合打,心口破裂——

    列忌觴悶哼了一聲,黑血噴出口,雙耳、鼻孔,甚至眼睛,都湧出黑液,他跪倒在地,雙手勉力撐住身子。

    聽到她的哭喊,但意念不再清明,他想開口,湧出的是更多黑血。

    「——你這只打不醒的笨靈,連請命都不會嗎?」

    余兒忽然停止喚他,列忌觴僵住身子!難道……余兒聽見了?

    他咬牙抬起頭,對現身三尺之外的幽主道:

    「我沒有求你!你別以為現身於她之前就能——」

    「都快頂盡你的修度了,還在逞強?」幽主斥道。「你該知道我不會袖手旁觀——即使我不管,明界那老頭也不可能不管。」

    「我不會讓你帶走她!」

    「你要求心,卻不顧後果——她是待死之身,你求心念相通,便是連上了她的死命!人靈不能相容,兩人心魂同時破散——你立時暴斃,而她……你渡經鎖她的命,不過撐上三日!」

    余兒驚呼出聲,列忌觴握緊拳,極力自持,每說一宇,黑血泉湧。

    「我不會求你,求你便是送她入幽界,她魂魄不全,想轉生難如登天!」

    「所以你要同她一齊魂飛魄散,什麼都不留,就圖瞬間的心念相合?」

    「不!心有所屬,她我不分,魂魄相依,即使我頂盡修度,她仍保有我本命……我身子死絕,她一息尚存,便能再修度,活滿她十八命數。」

    余兒顫抖起來,列忌觴不去看她,只施念護住她心神。

    如此念力,在幽主之前根本是螳臂擋車,但他固執而行。

    幽主頓了半晌。

    「……心有所屬,魂魄相依?這……無例可循,無論人仙靈,均未曾試過。」

    「明誡幽誡,只訂下有取則必予、欲得必先失之則,天理在平,無積無闕。明主判定我欠明界修度,取走八成,並留下錐印。他已網開一面,立了首例,沒有將我強行召回。你呢?你不成全?」

    長長一聲歎息。

    「死到臨頭,仍是毫無謙卑之氣,明幽兩界,也沒有別人了。你可知你若算錯了我,這娃兒可被我打下失魂池,從此無跡可尋?」

    「要我在她前面求你,她寧可一死。」

    余兒身子劇烈一顫,列忌觴伸手欲扶,一道白光將他手掌隔開,如冰片立在他與她之間。

    「不要碰她,你現在可禁不起再一次錐心之痛。」幽主責備。

    余兒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光壁,再看向列忌觴,眼中盈滿傷痛。

    「我不痛。」列忌觴立即道。

    幽主再歎。

    「如此荒唐的事,要我攪和,還真不知從何下手!明界那老頭說一不二的,竟會放你一馬,我還能如何?我可沒有那種死脾氣!不過他再死硬,比起你的決絕,究竟甘拜下風。」

    「您……您是幽主大人?」

    余兒突然抖著開口了。

    列忌觴立即要起身,又被一道白光圈住。

    「你不要急,我倒想聽她說說。」

    「余兒,我不許你做傻事!」列忌觴厲聲道。

    「你不能迫人求命,這你比誰都明白。」幽主道:「娃兒別理他,你說。」

    「余兒!」列忌觴語氣更加駭人。

    余兒渾身顫抖,勉強忽略列忌觴週身進發的逼人怒氣。

    她……一定要救他!不論他是否願意……

    他……又何曾問過她是否願意了?

    若早知他會為她受盡煎熬、頂盡修度,還將暴斃而死……她才不會同意!死也不會!

    她不知幽主究在何處,聽到的話聲,如腦中穿音,她只能對著前方開口。

    「……幽、幽主大人……」她抖聲道。「師父說當時郡主命竭之時,我未曾代死,便不能再死……這、這是真的嗎?」

    「不錯,時辰到了,該絕命的、該補命的、該擇命的,應時而發,不得有誤。」

    「……那……初時我遭錐心之痛,並且每收命時必再痛,便是補命之法?」

    「那並未補足,這傻小子以他數百年修度相頂,才足以平天理。」

    她低下頭去,小手絞破了袖口。

    「還有……我後來疼痛日減……也是師父?」

    「不錯,一痛抵一痛,他將你身上疼痛日漸收入,自己承受,明界那老頭子來抓人,被他氣得半死,才下了錐印。只要觸著你,或太過接近,無論多輕多微,均教他血脈受創、劇痛錐心,比原先更加數倍。」

    難怪那時候,她撲上去抱他,竟害得他吐血——

    余兒暈眩起來,太多罪疚傷痛,讓她難以承受。

    如何承受?如何承受他的……用心?

    「請幽主指示,余兒該如何能……如何能……」她不知該如何問才是。

    「如何能阻止這小子盲目自滅?若他執迷不悟,誰又能奈他何?」

    「若我……死呢?」

    列忌觴身上的光圈劇震,幽主歎了口氣。

    「你還是不明白,遲了就是遲了,如今兩人心念相合,你死則他死。」

    余兒週身發冷,原來……她絕不能死!

    「這些全是破了明幽兩界的常規,究竟會如何,誰也無法確知。明幽之主,不過是天理的守護者,可不是天理本身。」

    「那麼……師父說的……身子死絕?」

    「那是他想著若非與你同滅,便要抵死相保,有無把握,已不在他計較之中。所謂一廂情願,莫過於此。」一派不以為然。

    列忌觴終於震開光鏈,一把拉住余兒衣袖,往自己身後帶,令她驚呼出聲。

    「你開口要我留在幽界時,答允了什麼,你難道忘了?」

    列忌觴質問幽王的語氣,絲毫沒有敬畏之意。

    「我沒有忘。你以人之身,修仙之度,行靈之業。只要你在幽界一天,與幽士並行而收命,他們不可擇命而收,你卻可以。你不想收之命,由其他幽士去收——但我可沒有答應你擇命而保!」

    「我可以擇他人之命而收,難道不能擇收自己的命?是否保余兒,我並未求你。」

    幽主歎息。

    「你如此胡來,連我也不能保你,天理終有定奪,你……好自為之!」

    列忌觴似是終於緩了口氣,拉住余兒袖口的手,卻未松分毫。

    「不送了!」

    余兒只聽見一聲輕笑,含有無限感慨,隨即四周重歸寂靜。

    她一回過神,立刻奮力拉扯袖口。

    「師父!請放手!」

    列忌觴還未接口,余兒已感到他的怒氣向她洶湧而來。

    「你還有臉叫我師父?徒兒有如此逆上的嗎?」他疾言厲色。「在我之前,由得你說死?就算你不把我當師父看,難道也忘了我是誰?」

    方才在幽主之前毫無懼色,現在被列忌觴嚴斥,她卻不住地往後縮,袖口被他拉得快破了。

    今日之前,從未見師父動怒過……方纔若非生死關頭,她早被他嚇昏過去。

    從前的師父,是無動於衷,是冷淡如水……嘲弄與譏刺,她都習以為常了,但震怒的師父,如火山爆發,令人心神俱裂!

    彷彿靜水深流千日,忽然直下巨瀑,激流四濺,怕要粉身碎骨!她忽然不識得這樣的列忌觴了……

    她不但害他陷入死劫,還讓他失了一貫的安然,讓他暴怒如此!

    不知為何,他為她失去平靜,是駭她最深之處。

    「師、師父……是徒兒不好,師父別再氣了!」

    師父已深受錐印,這樣動氣,會有多傷身?會有多疼痛?

    余兒抖得聲音斷續,列忌觴臉色發黑,瞪著她的眼似要將她劈成兩段。

    「我沒有你這樣的徒兒!」

    余兒向後踉蹌幾步,袖口終被撕裂。

    「那……那就聽、聽大人的,我不再是大人的徒兒……」

    「你——」

    列忌觴忽然向她抓來,她不知自己哪兒來的神速,閃向後方,手腕竟避開了列忌觴的掌握。

    「您不能碰我!」她急喊。

    兩人對峙於廟前,她的身子不斷抖顫,小臉卻是無比堅決,兩手握成拳頭,竟是不惜死決的模樣。

    無論如何,她不該再為他帶來痛楚!她滿心只有此一念頭。

    不再當他徒兒……也好……

    她原本不配,如今更無臉以師徒相稱。早該知道,自己是一條賤命……

    「你敢再自賤——」他突然吐出一口黑血。

    她不自禁要上前,及時阻住自己。

    「您……」她垂下頭去不忍再看,下唇咬出血來。「您快去休息,徒……我再去抄經,說不定……」

    她低頭快步走回廟內,身後傳來沉肅的聲音。

    「余兒——」頓了一頓。「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由不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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