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雨點把余兒打醒了,她才發覺,自己打坐著,竟睡著啦!
師父呢?師父呢?
她兩眼急急忙忙在雨中亂掃,哪還有半丁點師父的蹤影?
一顆心頓時往地下墜,墜個無底。師父……還是不要她……
像她這樣的人,哪配拜那樣的高人為師呢?既無命,又無資質,更無膽識!
她揉了揉被雨打濕的眼,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感覺,好難過……
許久以後,好不容易再打起精神來,定睛往四周望,不禁嚇了一跳。
這是哪兒?
她記得很清楚,明明之前是和師父——不,和大人在一個破廟裡歇腳,還有五頭豹陪著,但現下自己竟坐在城門口一張石板上,街上空蕩蕩的,人們都在屋內避雨。
而自己頭上,多了一頂蓑帽,肩頭也不知何時,披上一件蓑衣。
幸好如此,才沒有淋得一身雨……
自己到底是睡了多久?怎麼沒被大人驚醒?
高人來去無蹤,當然她會一無所覺了。只是心底的悵然,怎麼也揮之不去。
她顫危危地起身,坐久了的雙腿麻麻疼疼的,好一會兒才站穩。腳邊踢到一個東西,低頭下望,是她的小包。
好生感激地拾起小包,她望了望城門上的扁額——「瑞安」。
瑞安是哪裡啊?她從來沒有聽過。城門口雖然沒人,但看得出這是一個大城,相當富庶。
是大人安排的吧?是否這城的人不會為她所害?
雖是如此想,雙腳仍是將她往反方向帶,沒有進城。她冒不起那樣的險,無論如何,還是避得遠遠的好。
將小包緊抱在胸前,她低頭冒雨而行,走了約三刻鐘,後頭傳來馬匹的蹄踏聲。
她趕緊靠向路邊,雨愈下愈大,她險些滑倒在濕草中。
馬匹趨近,震耳欲聾的,好大一群,她嚇得在路邊蹲下,本能抱住頭。
正想馬群轉眼就會奔離,卻聽到刺耳的嘶聲,馬群噴著氣踢著腿,居然在她身邊停下。
這、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再怎麼膽小,她還是抑不住好奇心,偷偷把眼抬起。
「喂!小姑娘!」一個大嗓門叫了。
她眨眨眼,好大批的人馬啊!
駿馬十數匹,上頭都騎了高大的漢子,民服打扮,卻是威嚴不減,連大雨都打不濕那份氣勢。
尤其是領頭那人,一臉的大鬍子,虎背熊腰,還佩了鐵劍。
「——站起來啊!我有話問你。」
是在跟她說話,沒錯了。
余兒硬著頭皮站起來,蓑帽和蓑衣大得不像樣,把她遮了個半,活像是扛了片芭蕉葉的小螞蟻。
「是的,大人?」
她冷得半死,聲音倒仍相當清亮,只是免不了有些顫抖。
「看你這麼小,但在雨中獨行,應該不是孩子了吧?」
「不是,余兒已十有七。」
雖然是善惡不明的男子,她仍誠實地回答。
「你可願離家工作?包吃包住,待遇也不惡。」
嗄?
「呃,我……我不行。」
她願工作,但她不能近人的。
「我們缺個小婢,城裡臨時找不著,眼看天要黑了,就你也成。」
她不成啊!但要她如何解釋?
「大人,小的冒犯了,沒辦法工作……」
「你不是也要出城到『震天』去?」
那又是什麼地方?
「我……」
「我們今晚一定要有個女人,你就別遲疑了,上馬吧!」
什麼?!她嚇得往後一退,差些滑倒在濕泥裡。什麼……要女人?她沒聽錯吧?
好可怕!果然是盜匪——不對,真是惡霸的話,怎還會問她意願?
「大人,小的真有難言苦衷,無法幫忙。」
大漢抿了抿嘴。
「苦衷誰沒有?我們才苦呢!就算我鵡-求你!今夜是一定要有女人的——上來!」
不由分說,就伸手拉她上馬,余兒的驚呼聲未落,人已跌坐在大漢身後。
這輩子還沒騎過馬,好比身下有千蟲在蠕動似的,顛簸不已,教她坐得心驚膽戰。
「大人……」
「由不得你了,但我保證,你絕對會喜歡的啦!」
那個姓鵡的大人,連頭都沒回。
怎麼她不管如何聽,聽到的都是嚇人的話呢?明明鵡大人意在安慰了……
若真是擄人……擄人有這麼客氣的嗎?
她決定自己一定還是聽錯了!
「這位……鵡大人,請問您要……呃……女人……呃……」怎麼也無法順利出口。「……是、是為什麼?」
真是不能再蠢的問題,她窘迫地閉上眼。
「因為郡主出遊,突然病了,連隨身兩名丫鬟也跟著倒下!我們奉命只要郡主撐得住,明晚就快馬護送郡主回府,大概得趕上三天三夜,沒有女人隨行照料可不成!」
余兒一顆心陡然放下,身子也放鬆,差點虛脫地跌下馬去。
「那樣的話——」
她要點頭,才記起自己好比「鬼見愁」,哪能靠近病重的人?
「別擔心,我們都是郡王府的人,你好心幫忙,我們不會虧待你的!」
鵡大人說話雖有些直魯,卻是慷慨有力,她相信他是好人。但這忙她如何也幫不上……
她得說清楚,再難也得說。
「鵡大人,您不知道,我是很霉運的人,從小就是如此,郡主既然病得很重,我怕會……」她不敢說得太明,怕咒到了人家。「……總之,您還是放我下馬的好,免得連您也拖累了。」
說的是早該習慣的事實,心中仍不免一陣酸楚。
她垂下眼去,前頭那龐然的肩頭一窒,轉過頭來了。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你是說靠近你的人一定會倒楣?」
「是的。」
「但我們連敲了一城的門,奇怪得很,滿城的姑娘不是也病了,或準備出嫁出不了門,就是正在店裡或哪個府裡工作!重金之下,應該是要人賭命都沒問題,但瑞安城的姑娘家真的都正巧分不開身!你說怪不怪?不然的話,你以為我們常在路邊胡亂僱人啊?」
是很怪,余兒聽得忘了眨巴眼。
「這麼倒楣的怪事,我鵡-這輩子還沒碰上過!大雨又下得惱人,我正想抄捷徑回郡主下榻之處,努力放亮眼找路,這才看到了你!幸好有你,我們才不必空手回郡主那兒,也才有了交代。這是多幸運的事!怎麼會是倒楣呢?」
這、這……
「更何況,我鵡-這輩子最恨什麼生辰八宇、算命看相的狗屁!當初我那青梅竹馬,若不是信了她老子的胡說八道,早就跟我奔走他鄉了!我們明明好好地一起長大,哪裡八字不合了?現在我連她過得好不好都不知,兩人落個兩地相思,這就是順了八字安排,比較好命了?我呸!」
鵡-興頭一來,沒完沒了,余兒像在聽說書,聽得兩眼發直。
「你不要也信那種術士之道,那些根本是專門騙錢用的。就算是生在龍門,貴為天子,像前帝湯-,還不是被自己妃子給暗算,命丟了不說,連欽點的太子都被監禁,搞不好明天就跟著升天了!你說說看,那是好命還是歹命?」
他說了又轉頭看她,好似真的想聽她意見。
「那……也許是好命中又有劫數?」余兒遲疑道。
這鵡大人說起朝中大事,怎麼這麼……不避諱啊?還說什麼太子會升天……這種會被殺頭的話?
「劫數又是什麼東西?」鵡-哼道。「郡主今晚無人照料,我們這群魯男子只好硬著頭皮幫忙,這才叫劫數啦!教我替郡主更衣餵食,就算事關人命不必管人名節,我……我還是不行!我搞不好會乾脆昏過去!」
余兒忍不住噗哧一笑,趕緊用手搗住。
「就算你帶劫好了,郡主病得不輕,早就遭劫啦!你就算害死她,也算不到你頭上去!」
「請大人別這麼說!」
余兒嚇得不輕,若鵡大人一語成讖……她擔不起啊!
被砍頭也就罷了,她心上的愧疚會比送命更糟。
快馬如風,才不過一個時辰,他們已遠離瑞安,進入一片密林。
「鵡大人,我們不是要去一個震天城?」
「是啊,要回震天,郡王府就在那兒。」
「那郡主現下人呢?」
她瞧著黑麻麻的深林,心中不免又忐忑起來。
「就在前頭了。」
前頭?她根本看不到路,座下的馬卻不曾稍緩。
由鵡-領頭的騎隊,在林中某處停下,她終於見著密林內有座小屋。
「郡主……為何會入此荒林呢?」她不禁要問。
鵡-一下馬,就把她也輕易扶下。
「-,說來話長,我得立刻帶你進去。」
人既已在此,余兒只有捺下心中的猶疑,跟隨在後。
鵡大人說的,不管劫數不劫數,他們很需要她……
鵡-到了門邊就止步,無聲推開門,作勢要她先進去。
好吧!她硬著頭皮跨入門坎,只見屋中點了盞燭,屋內竟相當雅致,與外頭的簡陋大異其趣。
床上有上好絲被,床邊有錦鞋,窗下甚至有木琴,雕著繁複的花葉。
床上有人,只有臉頸露出絲被,那張粉臉……大約不是上了白粉,而是血色全無!
余兒也不知看過多少垂危將死之人了,雖然驚心不減,倒不如常人那樣輕易害怕。她輕步上前,近看那昏睡的人兒。
好美的人啊!
她這輩子還沒看過這樣的美人呢。雖然小巧的唇是青青的,仍是形狀優美迷人。
她回頭看鵡-,發現他根本沒進來,門不知何時早已關上。
這郡主如此蒼白,昏睡不醒,是什麼病呢?她不是大夫,完全沒有頭緒。
她並未多想,是否此疾可怕,眾人都不敢接近,只有找外人來照料,免得也染病上身;她從小就只見自己害人得病,沒有自己受害過,所以這般掛慮不在心上。
是了,她是來替郡主更衣餵食的嘛,這她倒幫得上忙。
她在床邊跪下,不敢亂碰郡主,怕犯了上,只輕聲低喚。
「郡主娘娘?」
這聽來不大對,但她也不知該如何稱呼。硬著頭皮,再叫了聲。
床上的美人有動靜了,雙眸微啟,眼神渙然。
「郡主娘娘……小的叫余兒,是您的新丫鬟,您醒醒,小的要喂您吃晚飯,再揉搓個手腳,免得躺久了難過。」
在佑善居裡,照料人是常事。她可常被誇讚手腳伶俐的,什麼雜事都做過。
郡主終於睜開眼,好一晌都似視而不見,待她終於定晴瞧了,臉上卻現出駭然的神情。
「別怕呀!我知道娘娘不識得奴婢,但奴婢絕對是好人……」下一句「不會害你的」,實在出不了口,只好說:「郡主您先坐起來,順口氣,我再請鵡大人差人送飯來。」
一口氣安慰完了,才發現郡主直直死盯的不是她,是她身後某個物事。
余兒回頭,不禁倒抽口氣——
是師父!
啊,又忘了,不是師父……是神仙大人!
列忌觴背手立在窗前,一身黑袍,正望向她來。
還是那般難解的表情,雙眸黑得不見底,高挑的身影,在小屋中備顯迫人。
「大人……」初見的驚異過去後,起而代之的是恐慌:「……大人!您不是因為我才來的吧?是因為我的關係,郡主才……不不不,您聽我說——」
他連眉梢也未動,要不是那雙銳利的眼睛,她還以為他根本沒聽見她的話。
「……如果是因為我的話,不行的!」說了搗住嘴,又忙不迭移開手。「不是說您不行,是說若我害到了郡主的話,不行的!郡主只是病了,才需要人照料,而我是正巧擋到了鵡大人的路,才跟過來的!這不是郡主的錯啊……」
「有錯的人才會死嗎?」他平平地開口了。
聽到「死」字,她更急了,爬起身來,搶到他跟前,一時忘了敬畏之心。
「大人!您救過我、也指點過我的,我知道您是好人……或是好神!我知道您說要教我殺人,只是、只是在試驗我!您這樣的高人,不可能無緣無故浪費心神在我這樣的賤命上,對不對?所以、所以……」
她急得胡辯一通,無力地想改變即將發生的事。
「……所以您去找真正該死的人,好不好?去找那些會害人的壞人——」
「譬如你?」
突然的犀利問話,讓她啞了口。
她……她嗎?
如青天霹靂,她頓然領悟。該死的……難道是她?
「如何?你要取而代之嗎?」他肅然問道,不再有嘲弄之意。「用你的餘日,換取上百條命,難道不值得?」
她的小臉失色。「上、上百條命?」
「不錯。」
一顆心陡然失溫,變冷……變冷……
「原來我這麼會害人啊……」
她喃喃自語。那郡主今日之劫,簡直不值一提——
不!才不是!郡主的命和她的一樣寶貴……不是,比她的更寶貴!不管是害多少條命,每條命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不能無端取命,但若你自己願意,自然不同。」他緩緩道:「如何?若是不願,就別再擋路。」
她僵在原地,無法決定,一顆心如風中落葉,惶然起落。
他淡然一笑,舉步繞過她,就要來到床邊。
「不!」
她轉身撲來,整個人半倒在郡主身上,惹來一聲嚶嚀。
列忌觴止住了步,眼中頭一次現出訝然。
「你願替死?」
他終人命三百年來,除了血親愛侶,不曾有人如此求天。他隨口說說,不過是要她認命罷了。這郡主和她非親非故,她又是這麼怕死……
說是怕死,不如說是求生之心,強不可滅。不但為己,也為旁人。
是真心的嗎?
「是的!」
她心一橫,閉上眼了。
「你確定?」
「是的!是的!」余兒喊道。要她眼睜睜見人喪命,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您收我命吧!」
她不甘心死,捨不得就這般走,但她別無選擇——她只能如此選擇。
「即使魂飛魄散,逼體鱗傷,被斷足、被穿心、任憑幽界處置?」
她嚇得也快魂飛魄散了,不但死……還要受凌遲?
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自她有記憶以來,最怕的不過「死」宇。但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死,怕只怕自己害人死。
沒有比懷疑自己又害死人,更教她衷心痛楚的。每當有人對她好、對她笑、親近她,她就憂心忡忡,提心吊膽。
而當那最可怕的事終於來臨,當那人傳來病耗,或是不幸出了意外,她心知肚明,怎麼也抹不去那股心痛……
身子再怎麼痛,也不可能與心相比吧?
由她來親身承當,才是對了。死之可怕,就是怕死於非命。是她的命,為什麼要旁人承受?
是她懦弱,只想著自己要活下去,以為躲開人就沒事。
躲不過的,是仍想親近人的私念;想自己可以偷個僥倖,圖個例外,悶頭活她自己的就成。
果然,是不成啊……
「即使魂飛魄散……任憑幽界處置……」她低喃。
「任憑我處置?」
她睜眼,驚見屋內一片漆黑,看不見任何物事,連窗口都辨不出來了,他的聲音在四壁迴盪,仿若空谷回聲。
「是的——」
迅雷不及掩耳,一股劇痛穿過身子,如同被雷劈成兩半,她痛呼屈身,滾下床去。
好痛……好痛……
但郡主……沒事了吧?
心中只剩這個意念,余兒抖著手往床上探去,觸到郡主緊抓著被褥的手,幾滴淚灑在余兒手背上。
還好……郡主沒事……
身子又被抱起,騰空而去,全不受屋子阻礙。
抱著她的身子是溫熱而有力的,她幾乎要熟悉起這樣的觸覺來。神仙大人的懷抱真溫暖,從小到大,從沒人敢抱她的……
忽然想到何姑娘說,她姊姊曾抱她回家……余兒嚇得直起身子。
「大人!那個何——」
「她沒事。你又不是碰一人就害一人。」
大人果然是神仙,她想些什麼他都知道。
驚恐方定之餘,忽然又有疑問。
「那我究竟是……怎樣害人?」
忍著渾身的疼,她的聲音打顫。
「不會了。」
不會了……是啊,不會了,不再會了。她終於可以解脫……
「你會滯留明界和幽界之間,直到我想出處置之法。」
她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我……沒死嗎?」
「還沒有。」
「但……」
「天理說了,你也未必會懂。」
「那……我本會害的人呢?如果我沒死……」
「你不會再害人了。」
「我……不會?那……再也不會有人因我而死?」
「不錯。」
心中如大石崩裂,她戰慄起來,開了口卻啞然無聲,然後就哭出來了。
她埋頭在他胸前,嚎啕大哭,哭得聲嘶力竭,只是怎麼也無淚水流出。
還活著,還能……終於不再害人。
她哭得兩眼睜不開,喉頭灼傷欲裂,全身骨肉如被拉扯,不知何時,昏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