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生父時,平井夏實已經高三了,正是要忙著應付大學聯考的最緊要時候。
那是在天氣晴朗的末春,只要穿件棉襯衫或外套便可外出的好天氣,和氣象局報的一樣。不少訪客都只穿了件洋裝或西裝前來,連外套也沒帶。因為房門左右大開,外面庭院的樹葉被微風吹得沙沙作響,一片祥和。
可是,夏實卻聽到兩位老人竊竊私語:「待會恐怕會下雨,要準備傘才行。」
正坐在榻榻米上聆聽著法師唸唸有詞,一個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親戚朋友對自己寒暄,說一些事不關己的安慰話,夏實始終垂著頭,不和任何人做眼神接觸。
今天是外婆的法事。享年七十二歲的外婆在睡眠中,毫無痛苦地離開,是眾人口中的「好事」,令夏實開始覺得迷惑。
死,究竟是不是好事,他並不知道,因為他根本沒死過。但是面對被留下來的人說那是件好事,難免讓人費解,更何況當夏實從今以後將會是孤苦伶仃時。
自從母親去世後,夏實便和外婆同住。夏子阿姨在好幾年前便因結婚而搬了出去,一個足夠大家族居住的日式房子變得只有夏實和外婆二人,已經夠冷清了,如今連她都離開了,那自己該何去何從呢?
不知是事情發生得太快了還是甚麼其他原因,夏實外表看似平靜,頭腦裡卻充斥著無數個問題,由始至終尚未掉過一顆眼淚,就連現在也一樣。
「小實,小實。」
夏子阿姨輕輕推他,夏實這才如夢初醒地抬頭,眼裡甚至帶些迷惑。
穿黑色洋裝的夏子連日來為葬禮的事操勞,如今堅強的眼神帶有些疲乏。她示意夏實跟她離開一下,兩人到比較沒人的走廊上。
「小實,有人來找你,我把他帶到裡面的客廳了。」
「這樣,不好意思。」
夏實只是點頭道謝,眼看就要繞過夏子向客廳走去,卻被夏子叫住。
「怎麼了?」夏實奇怪地問。
其實,在這種時候會特地把客人請到客廳來已經是很奇怪的事了,加上夏子的態度,就連不多話的夏實都忍不住先問她。
「恩……」夏子猶豫地走上前,細聲道。「其實,來的人是你父親。」
夏實狐疑地皺眉,以為自已聽錯了。
「你說『父親』?」
夏子點頭,沒有再繼綾說。
父親,對夏實來說完全陌生的名詞。
從夏實有記憶以來,他的世界就只有媽媽、夏子阿姨和外婆,甚至沒有一個男性出現在這個家裡,而他也從來沒過問,因為這樣的世界對他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
現在卻來了個父親?
夏實通過長長的樓梯,進人屋內後在客廳門前深深吸一口氣,唰一聲把紙門拉開。
「你好,我是夏實。」
對方望向他,露出一個微笑,「你好,我叫松崎綾人。」低沉的聲音傳來。
夏實微微欠身,坐在他的對面,身邊的夏子也擔心地坐下。
這是一個可以用好看來形容的英俊男人。從外表可看出是位四十上下的男人,西裝和臉孔、舉止都顯現出他在公司擔任高職,但不是那種暴發戶的氣質,而是一股凜氣,一種對自己的成就感到驕傲的自信。
--這個人是我的爸爸……?
夏實怔怔地看著他。
「好久不見了,夏子。」綾人轉而向夏子打招呼。「自從我跟春美分手以後吧。」
夏子冷冷哼一聲。
「如果你來參加姊姊的葬禮的話你就會見到我了。」
「如果我來,你們會讓我迸去嗎?」綾人反問。「事實上我確實有來過,但是你媽拒我於門外,死活不讓我進去,所以也怪不得我吧。」
--他有來過?
夏實努力回想。在媽媽去世後有一段時期,他在外婆的堅持下到鄉下去生活了一段日子,搞不好這個人是在自己不在的時候來過的。
夏子無法反駁綾人的話,閉上嘴,不快地別過頭。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接著門被打開。
「啊,對不起。」夏子的朋友看到綾人,不好意思地道歉。「夏子,可以麻煩你過來一下嗎?有客人要離開了……」
這令夏子為難地來回看向夏實和綾人。
「我沒事的,你去送客吧。法事上不能沒有主人看著。」
「那好吧……好了就立刻過來吧。你不能不在。」
交代好後,還瞪了綾人一眼,才尾隨朋友離開。
這下子,就真的只剩下夏實自己一個人來面對眼前這個一點也沒記憶看過的爸爸了。
二人身在的客廳其實是供家裡人用的客廳,不用來招待客人,但是今天的法事佔用了會客室,還把隔著的紙門拿開,成為一間寬大的法事會場。相信夏子也是在無計可施之下才會把綾人帶來這裡吧!
夏實不安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既然夏子看過他的話,那就表示這個人確實是自己的父親吧!可是夏實卻一點記憶也沒有。
「你不記得我了嗎?」
夏實應聲轉向他,慚愧地低頭。
「對不起,找……」他伸手撫摸自己的耳朵。
「也難怪吧。在你跟你媽媽離開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呢。」他輕笑。「大概兩三歲的時候吧!」
對五六歲以前的事毫無記憶的夏實唯能點頭。
「對於你外婆去世的事情,我很難過。」他收起笑容,正色道。「我來找你是有目的的,夏實。」
聽到他這麼說,夏實心想「來了!」,手不自覺地抓住沙發。
「你願意和我一起住嗎?」
這句有如電視劇裡才會聽到的問話出現在夏實眼前,而且問的對象還是自己!
夏實呆呆望著綾人,下知該如何回答。
如今的他彷彿站在一條交叉路上,被迫做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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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遺體進行了火葬,所有親戚朋友都告辭離開。
因為不放心夏實一個人,夏子也留下來過夜。兩個人叫了外賣,隨意解決晚餐。
在晚餐期間,夏子頻頻瞄向夏實,後來終於忍不住問了。
「他跟你說了些甚麼?」
夏實聳肩。
「他想要收養我,叫我搬去跟他一起住。」
夏子似乎早就料到地歎氣,臉上浮現不知是厭惡還是生氣的表情。
「你呢?」題目接二連三地來。「你要和他一起住嗎?」
「……我不知道。」
這答案似乎不能滿足夏子。過後,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打開拉門,欣賞外面的庭園。
聽外婆說,這庭園是外公的最愛,還不定期有園丁來照料。現在的市區裡想必再也無法在一般家庭找到這樣的庭園了吧!
夏子知道自己的侄子不是一個有問必答的人,有時候甚至會乾脆無視你的問題,讓人在一旁乾焦急,所以不得不好好想該如何問才能問到答案。豈料,在她想好以前,夏實先開口了。
「阿姨,媽媽當初為何會離開爸爸的?」
這是他想了好久好久才決定問的問題。
人多少都會記得自己小時候遇到的事,特別是像父母離婚這種大事,不可能不記得。然而奇怪的是,夏實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甚至對綾人的臉孔毫無記憶。
怎麼會嚴重到連自己的爸爸都記不起來呢?
雖然預料到夏實會問,但夏子並沒有想好要如何回答。她喝了一口握在手中的啤酒罐,深深呼吸一口氣。
「松崎綾人是個花花公子。」她劈頭便做了結論。
「雖然他和姊姊是戀愛結婚,但他是個很不安於室的人,結婚以後還到處拈花惹草。姊姊她一直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忍耐,但是在生下你之後她患了輕微的憂鬱症,就在你四歲那年,她終於受不了,帶著你回來這個家,和松崎斷得一乾二淨。你外婆不忍心看到她繼續受苦,也恨松崎的背叛,所以才不肯讓兩個人見面。」
--原來是這樣……
「我不知道他跟你說了些甚麼,可是如果他說了你媽媽或外婆的壞話,那些絕對不是真的!因為真正的壞人是他!會演變成現在這種情況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面對夏子激動的神情,夏實卻相對的冷靜無比。他睜著一雙單眼皮的眼睛,怔怔看著夏子,不明白為何夏子可以這麼衝動。
夏子似乎也知道自己失態了,銳氣盡失地垂下頭。
「他沒和我說甚麼。」夏實平靜的聲音這才回答。
「我沒問他任何問題,他也沒跟我說。我只是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完全認不出他?」
他搖頭,腦裡開始在回想下午見到的「父親」。
「也難怪吧……小時候的你好安靜,都不講話也不哭。你兩歲的時候,姊姊跟媽還擔心過你會不會是啞巴呢。」夏子苦笑。「因為他把我們傷得太深了,所以家裡都沒有他的照片……不過我們也從來沒想過要讓你們見面就是了。」
夏實只是有些驚訝地看著夏子。
為何她們會以為可以把他和綾人永遠隔絕?再怎麼說,那個人終究是他的父親,而且東京就這麼大了啊。
躲了這麼多年,今天不就輕而易舉地見到了?
心裡雖然這麼想,夏實還是沒有表現出來。
他望向庭園中央的松樹。一片綠色的庭園一到晚上便會變得漆黑,甚至有點恐怖,彷彿那些植物得到了行動的能力,趁人類不注意的時候悄悄移動…
「夏實,你要和他一起住?」夏子又問起。「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理解,因為他畢竟是你爸爸,而且你大概也不會想要一個人住在這麼大的房子裡……」是了,他還要一個人守著這個家呢。外婆只有兩個女兒,春美和夏子。在媽媽離婚回家後,外婆大概就決定把這個家留給她了,怎知女兒居然會比她先走,房子便理所當然地給夏實吧。
「阿姨你要搬回來住嗎?」夏實笑問,但夏子卻沒法大方地回以微笑。
「我很想留下來陪你,可是我們的房子才剛買,還有好多年貸款呢。而且廣並不是很喜歡這麼大的房子……」
夏實微笑。
這棟就算沒一百年,也該有七八十年的房子彷彿有了自己的生命,到了晚上時分更是可以感覺到房子的呼吸。夏實有時候在想,也許會感覺到庭園的活動不是想像,而是這整個房子都在悄悄偷窺著住人…
姨丈會那麼想,他絕對可以理解。
三番兩次問同樣的問題,卻依然沒得到正確的答案。夏子放棄地歎息,把剩下不多的啤酒一口氣喝完。
「我去洗個澡就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她一邊起身一邊道。「好好考慮一下。如果你真的決定跟他的話……這棟房子,就看你要賣掉還是留著吧。」
說著,她抬頭望問天花板。夏實因為她的動作,竟然以為房子真的載偷聽他們的對話,也跟著望向天花板。
夏子走後沒多久,夏實關好門,也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更衣睡覺。
躺在被窩裡,他回想到今天下午遇到的綾人。
綾人給了他一張名片,上面還加寫了他的手機號碼和私人專線,說自己隨時可以打電話給他。夏實在回到法事前。事先回來房間把那張名片收入上鎖的抽屜裡了。
--我可以抱你嗎?
離開客廳以前,綾人居然這麼問他,而自己也不知道核如何拒絕,便點頭答應。
他攤開雙手,把自己結實地抱在懷裡,輕聲低喃:「你長好大了。」
就連媽媽還沒去世以前,他也不曾被人這麼抱過。
忽然被當作小孩般被人抱個滿懷,夏實居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偷偷將頭枕在對方的肩膀上,閉上眼,想要把那個擁抱刻印在自己身心裡。
夏實側躺著,縮起腳,把自己卷一團,讓溫暖的棉被包裹住自己。
忽然,一股想哭的衝動湧上,使他掉下今天的第一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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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實,你沒事吧?」
「嗯,沒事。」夏實面對向自己跑來的內田明良露出微笑。
第二天早上,才到課室,內田明良便立刻跑來問候,令夏實覺得感動,認為這個從國中便認識的朋友不是白交的。他甚至去參加外婆的葬禮,也乖乖坐完整場法事,這就連夏實自己都做不到哪!心思如此纖細的友人,善良的性格完全表現在臉上,體型比自己矮小還留了頭類似木村拓哉早期時候的長髮,沒被說帥氣,說他可愛的男生女生倒是為數不少。
「其實你應該多休息幾天才對啊!何必急著來上課呢,反正有我幫你拿筆記啊。」
「嗯,可是待在家裡會胡思亂想,而且滿無聊的,不如來上課,打發一下時間也好。」
「把上課當作打發時間?你不是書獃子就是怪人!」明良誇張地說。「話說回來,聽說你爸來找你了?」
--消息傳得真快。
「對啊,他有到葬禮去拜一下外婆。」
「我居然沒看到……那他是來看你而已,還是要領養你呢?」
毫無掩飾的問話讓夏實有哭笑不得。可是問的人是明良,夏實知道他的個性,所以沒有生氣。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說話太明顯了。」
明良只是聳肩。
「我不知道。」經過了一夜,答案還是沒變。「我完全不認識那個人,一點也沒見到爸爸的感覺……而且,我還要顧著外婆的家。」
外婆的遺囑上明白寫著那棟房子要留給夏實,當然還包括一些其他資產,讓他在要出社會以前得以好好生活。夏實也已經十八歲,可以正式繼承,令他成為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如此一來,他沒有了必須搬去和爸爸同住的理由,同時也增加了必須做決定的煩惱。
「恩……反正不急吧,你就好好想想。」明良拍拍他的肩膀,「你也要跟你爸多接觸一點才能下決定不是嗎?還要看看他那邊的家庭接不接受你甚麼的。」
夏實一楞。
他完全忘了綾人的家人這件事了!而綾人居然也沒告訴他!他甚至連綾人結婚了沒都不曉得哪……
一切都要先等確認過他是否已經有自己的家庭了。家人會不會接受他才能打算吧。在那之前想甚麼都是白費的。
打定主意後,夏實決定把一切都拋到腦後,待弄清楚事情後才來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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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沒參加任何社團,夏實下了課便直接回家。
臨走之前,班長大塚走過來喚他。
「桂木老師叫你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
夏實有些反應不過來地看他,之後露出客套的微笑。
「我知道了。」
雖然這麼說,夏實還是在原位站了片刻,待所有人都離開後,拿起書包,直接往校門口走去,沒有去找級任老師桂木便直接回家了。
坐大約三十分鐘公車,在家附近的站前下車後還要走一小段路。對夏實來說,這段路是他每天必行的小運動。
踏入毫無人氣的家,夏實頓時覺得寂寞。
夏子還有工作,也已回到自己的家去。雖然她叫夏實到她家去吃飯,但是夏實婉拒了。
沿著走廊走,把所有燈都打開後,他先上去把制服換下,還在考慮今晚晚餐該如何解決的時候,綾人的電話便打來了。
以為是夏子打來的夏實想也沒想便拿起話筒,聽到低沉的男音傳人耳中的時候還嚇了一跳。
(我是松崎綾人。)
「啊,你好……」
(我想你這時候應該下課了,就打電話給你。果然被我找到了。)聲音有些愉快地笑道。
「是的……」
(你今晚晚餐要怎麼解決?)
「就我自己吃吧。」
(……你換好衣服,我六點到你那去。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吧!)
「這,不用麻煩了!」夏實著急地說。
(沒關係。乾脆定六點半吧,我會開車到你家門口,就這樣。)
不理會夏實還沒說完,他便掛掉電話,只傳來「都都都……」的聲音。
「怎麼會有這種人……」夏實不快地掛上電話。
雖然嘴裡在嘴叨,不過時間差不多的時候他還是乖乖地去洗澡,換上便服,坐在客廳看著電視,等候綾人。
六點,工作結束的夏子打了一個電話過來問他晚餐如何解決,夏實撒了一個謊,說會和朋友出去吃。他直覺如果告訴夏子是和綾人出去的話,夏子可能又要不高興了。反正她也不會去查問,為了省卻不必要的麻煩,還是不要讓她知道比較好。
六點二十五分,電話再次響起。
(你出來吧,我在外面了。)
夏實趕忙穿好鞋,把大門鎖好後,在馬路旁看到一台深藍色的進口車。
「你好。」因為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夏實只簡單打了聲招呼。
綾人對他露出微笑。
「你想吃甚麼?」
「我甚麼都可以。」
「那就我決定吧。我知道一家不錯的店。」
本來想說隨便去一家附近的燒烤店或家庭餐廳就好了,怎知綾人卻把車開上高速公路,到一家看外表就知道價錢昂貴的餐廳來。
從來沒到過這種場合的夏實看傻了眼,坐在有高天花板,播放古典音樂的法國餐廳裡,看著周圍盛裝打扮的顧客,顯得穿著襯衫麻制長褲的自己太隨便了,開始不自在起來。
「食物還合你胃口吧?」
「恩……其實你不用帶我到這種地方來的,隨便帶我到任何一家家庭餐廳也可以。」
「是嗎?可是我很久沒去了,也不曉得哪兒有。」
看他認真的眼神,夏實知道他是認真的,所以才更覺得神奇。
怎麼會有人不知道哪有家庭餐廳的。
「讓你見識一下這種地方不是也不錯嗎?當作是一種經驗吧。」
「不過我不是很習慣用刀叉……」盤子裡的綠豆不聽使喚,老是到處滾來滾去,害夏實沒辦法拿起來,忙得他差點冒汗。
「這樣,那下次帶你去日本料理店好了。」
夏實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個男人會把自己帶到懷石料理去。
--一定要想辦法讓他帶我去烤肉店。
綾人用叉子盛起綠豆,輕而易舉地放入口中,對夏實來說是堪稱一種特技。
「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啊?」
這反應令綾人發笑。
「我是說要你跟我一起住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夏子好像結婚了,那家裡只有你一個人住了嗎?」
「是的……」
「那乾脆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吧。那麼大一個房子,你照顧不來。有個人互相照料也好。」
「請問一下,松崎先生現在是…」
綾人沒想到夏實對自己竟然如此稱呼而呆楞。
「……我是沒強迫你一定要叫我爸爸,畢竟我們這麼久沒見了。不過叫我『松崎先生』不會顯得太生疏了嗎?」
「對不起,可是我不曉得該如何稱呼你。」
「……叫我綾人吧。聽起來比較自然。」
自然嗎?一個十八歲的高中生叫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名字?
「請問你現在還是單身嗎?」夏實繼續問。
「沒錯。」
「沒有想過要結婚?」
「你在擔心嗎?」
夏實無語。
「放心吧,我沒計畫要結婚。結婚這種事,一次就夠了。更何況我已經有了你和你媽了,這樣就好了。」
聽到這番話,夏實的心更沉重了。
這豈不是在暗示他希望自己搬過去嗎?
綾人吃完最後一塊肉,拿餐巾擦拭。在餐巾的角落可以看到他微微牽起的嘴角。
「我現在住的地方有三個房間,我在主臥室,另外兩間隨你挑,裡面甚麼也沒有。所以如果你要搬進來的話,隨時都可以動身。」
「可是我現在住的家怎麼辦?」
「那棟房子?現在是你的嗎?」
夏實點頭。
「看來她都幫你安排好了嘛。」綾人冷笑。夏實感覺到他並不喜歡外婆,就像外婆也不喜歡他一樣。「如果你真要搬的話,看你是要把房子讓給夏子還是賣掉都好。看那佔地,絕對可以賣個好價錢,畢竟東京的土地比黃金還貴哪。」
這些話讓夏實不愉快地皺眉。
不管再怎麼不喜歡,也不應該在他面前說這種話的。畢竟和綾人比起來,自己跟夏子她們更有感情。他難道以為自己會贊同他的話?
凌人似乎也感覺到夏實的不快而沒再繼綾說下去。就連在回家的車程中,二人依舊無語。
夏實看著車外快速掠過的夜景,考慮著自己該如何回答綾人。
不知為何,他有種感覺如果自己就此決定回絕的話,從此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他還不想綾人太快消失,但也不太願意答應離開那個家。
他想搞清楚父母兩人為何會分手,想知道綾人當年會背叛媽媽的原因,以及為何沒和外遇的那個女人結婚,反而繼續單身的理由。要繼續和綾人接觸,就是為了這個。但是他不想一股作氣把問題都倒出來。那聽起來好像在責備綾人似的,而夏實隱約有種感覺當年二人分手,不只是因為綾人的問題。
到達家門口,綾人問夏實他是否可以進去拜一下春美,夏實輕易地答應了。
在靈壇前,綾人恭敬地雙手合十,在心裡默禱。
夏實正坐在角落,看著他的背影。
綾人是個身材滿高的人,但是不壯。從背後看來,他的背脊單薄,腰不粗,沒有一般中年人有的啤酒肚。在這個年齡還能把身材保持好,加上英俊的臉蛋和專務位置,想必有不少女性對他虎視耽耽吧。
「你媽媽是個好女人。」綾人開口說道。「認識我,大概是她的不幸吧。」
夏實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唯有沉默。
「這房子太大了。」他轉過身,眼睛環視這間小小的和式房間。「可是很堅固,而且保養得很好。雖然這樣,給你一個人住還是太可怕了。你不這麼認為嗎?」
「有點吧……」
緩人對他的回答報以微笑,似乎是高興夏實同意他的話。
「對了,我一直忘了問你。春美是怎麼死的?」
夏實身子一震,放在膝蓋上的手握得發白。
「……她不小心從樓梯跌下來,當場就……」
「是這樣嗎。」綾人的語氣聽來似乎鬆了一口氣。
然而,回答的夏實卻嘴唇發自,睜大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手。
綾人伸出手,試圖給他些安慰,卻被夏實激動地一手拍開。沒想到他會有如此反應的綾人頓時呆住。
「對、對不起!」他慌忙道歉。
「沒事……倒是你還好吧?看起來不是很舒服的樣子。」
「嗯,我沒事……真是抱歉。」雖然嘴裡這麼說,但是顫抖的手卻怎麼也停不下來。他故意在牛仔褲上摩擦,希望綾人沒注意到自己的異狀。
「時候也不早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縷人乾脆地起身。「如果有甚麼問題的話你隨時打電話給我。我會盡我所能的。」
「好的。」
在大門目送車子離去過後,夏實回頭望向幾乎埋在樹叢裡的房子。
--沒甚麼好怕的。
他在心裡默念,然後慢慢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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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何會拋棄我,為何會和其他女人在一起呢…
你也要像他一樣棄我而去嗎?像你爸爸一樣……
這種事情,我絕不允許。
夏實嚇得從夢中驚醒過來,躺在床上,睜著大眼。
床邊的時鐘指向三點半,離天亮還有好一段時間。
他用手擦去額頭的汗水,發現睡衣也被冰涼的汗水濕透了。
深深喘幾口氣,夏實翻個身,希望可以再度入睡。
但是被惡夢弄醒是不會那麼容易就睡著的。
在寧靜無比的空間裡只有夏實一人。母親去世了,外婆也跟著離開,夏子阿姨亦回到自己的家去,偌大的房子就只有夏實一個人。即使明知道這一點,夏實卻無法阻止自己不去擔心是否有人窺視自己。在夢裡感受到的恐怖衍生到現實世界裡來,慢慢爬上他的心頭,令他只敢躲在被窩裡一動也不敢動。
然而,睡不著就是睡不著,無論如何自我催眠,心底還是在擔心害怕。
窗外傳來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一時間庭園所有的樹葉都隨風而動,彷彿在竊竊私語地討論搬。
再也無法忍耐的夏實拉開床邊的抽屜,手伸到最深處挖出一排白色的藥丸,打開兩顆,拿起每天睡覺以前都會準備在旁的礦泉水,隨藥丸一起吞下。
即使藥效未起,夏實還是安心地舒一口氣,躺回床上去等待睡眠的來臨。
他又要恢復靠安眠藥過活的日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