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一曲新詞酒一杯,
去年天氣舊亭台,
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小園香徑獨徘徊。
—晏殊-浣溪沙
「為什麼我覺得今兒巧兒看我的眼神帶了點敵意?」摟著纖細嬌柔的身子,雷傲天漫不經心的問。
來到驚雷堡後,若說對雷傲天的感覺有什麼改變,大概就是習慣了他的親暱吧!
他果然信守諾言,並未勉強她什麼,唯一堅持的是摟著她纖細的身子入眠。
一開始,趙雅並不習慣,在那有力的雙臂,以及強烈體氣的環擁中,總是睜著雙眼一夜至天明。
不過,日子一久,沒有不能改變的習慣,她漸漸的適應了他的體溫、適應了他的氣息,以及他的懷抱,不再像以前一樣僵住身子。但,也只有如此,他們並未有進一步的接觸,就維持在曖昧的關口。
面對雷傲天的問題,趙雅的唇邊倒是揚起一抹極淡極淡的微笑,想起巧兒那個小丫頭。
那實心眼的小丫頭呀!說風是風、說雨是雨,今早在池邊的一席談話,已讓巧兒把雷傲天列為敵人,雖說雷傲天才是她真正的主子,她必須對他恭謹服從,可在恭謹之下,那張孩子氣的臉還是掩飾不了心中的想法。
那樣義無反顧的忠誠,讓趙雅無法不感到窩心。
趙雅難得的笑意全落在雷傲天眼裡,他沉思著輕叩手指,「能讓你這般笑的,是那個小丫頭?」
趙雅一怔,好似此刻才發現自己在微笑,立刻蹙起眉斂去笑意。
「我不該讓那個小丫頭來服侍你的,你只能為我而笑。」雷傲天閒閒的道,字字句句,卻無比狂妄。
「這也在你的算計中,不是嗎?」趙雅淡淡的提醒他。
雷傲天呵呵笑了,也不否認,『但很有效,不是嗎?」
沒錯,是很有效,還有什麼會比一顆天真熱誠的心更加感動人呢?她到底不像自己所想的那般無心。
「再不久,你就會像待那小丫頭股待我。」雷傲天驕傲的宣告。
趙雅好笑的揚起眉,眼底淨是嘲諷。她會對一顆天真熱忱的心不設防,但對於一顆狡詐狂霸的心,那可就未必了。
「信不信由你。不用再勉強自己陪我了,去吧!」雷傲天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而後埋首帳簿,趙雅順從的站了起來,輕輕的掩門離去。
霜降碧天靜,秋事促西風。不過這秋,也快過了,幾回夜裡降霜,都顯示出塞北的寒冬將至。
習慣性的仰起頭看著遙遠的天際,怔忡地出了神,一道陰影突然籠罩在她面前,她還來不及回神,右臉已經熱辣辣的挨了一巴掌。
捂著臉,趙雅蹙起眉望向前方,就見杜瀲灩能一臉怨毒的看著她,明艷動人的臉曲成一團,惡狠狠的道:「你到底是怎麼跟爺搬弄是非的?你說呀!」
莫名其妙的挨打,趙雅仍一臉的冷靜。「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還裝傻!」杜瀲灩的聲音像是要哭了出來,小巧精緻的下巴仍然高高地仰起,氣勢尊貴如皇后,「如果不是你,爺不會把我趕離堡,把我許配給熊黑。」
趙雅明白了。「我很遺憾,但這件事真的跟我沒關係,我沒跟爺說什麼。」明知解釋是徒勞,可她還是不得不開口。
「不是你,還會有誰?」
杜瀲灩握緊拳頭,渾身不住地顫抖,「你還沒來之前,我跟爺本來好好的,爺最寵愛的人是我,可你一來,一切就變了,爺不再寵我,還想把我趕離府,我不懂,你到底有什麼好的?我又有哪裡比不上你?」
趙雅抿著唇,沒有說話。
「你這女人好狠的心,為了剷除異己,慫恿爺把我逐出府,你想獨佔爺,是不是?我告訴你,爺總有一天會膩了你,就像膩了我一樣,你會有跟我一樣的下場,被趕出府,許給一個粗魯不文的男人!」尖銳怨毒的聲音像詛咒般朝趙雅襲來。
「正如你所說,爺總有一天會膩了我,就像膩了你一樣,是爺不要你的,你又何須把罪推到我的頭上?」
「你……」趙雅只是陳述事實,但這句話對杜瀲灩而言,就像被人在她臉上甩了一巴掌那般難堪,她鐵青了一張臉,手一抬,狠狠地甩下。
這回趙雅已有防備,輕巧的閃身避開。
杜瀲灩太過用力,一掌揮空,反而往前衝出去,不小心扭傷腳踝跌坐在地。
趙雅沒有笑她,也沒有伸手扶她,只是面無表情的站在原地。
杜瀲灩回過頭來,惡狠狠地道:「我不會原諒你的,我恨你!你別以為趕走了我,就會有好日子過,我絕對不會讓你如願的。我會報仇,終有一天,我會讓你嘗到跟我一樣的恥辱,你等著好了!」撂下狠話,她掙扎著站起身,一拐一拐的走了,縱使腳踝扭傷,姿態仍是一派的高傲尊貴。
「這瀲灩妹妹,性子也真掘。」魏蘭茵突然出現在趙雅身旁,輕喟道。
趙雅看了她一眼,魏蘭茵立即歉然一笑,解釋道:「我也是剛到,就看到你們在爭執,不好插進來。雅妹妹,你的臉沒事吧?」
「沒事。」趙雅輕聲回答,放下摀住臉的手。
一看到她的臉,魏蘭茵便失聲叫了起來,「你的臉好紅,還泛著青紫呢!得趕快上藥才是。這裡離我的蘭房樓很近,上我那兒去敷個藥吧!我那兒有爺之前給我的藥膏,聽說是進貢大內的療傷聖品呢!」
「不用了,一點小傷,回去讓巧兒給我上點藥就成了。」趙雅淡淡的拒絕。
魏蘭茵也不勉強,扶著她往臥雲軒走去。
回到臥雲軒,巧兒一看到趙雅紅腫的臉,免不了又是一陣大驚小怪。
「你家夫人被瀲灩夫人打了一巴掌。」魏蘭茵情知趙雅不會解釋,於是主動說:「瞧!都紅成這樣,你還不快拿藥出來給你家夫人敷上?」
巧兒連忙取了藥來,打了條濕毛巾先給趙雅敷臉,再細心的塗勻藥膏。
「都破皮了。」巧兒越看越是心疼,氣呼呼的道:「這瀲灩夫人好狠的心,下這麼重的手。」
「你也別怪她。」魏蘭茵歎了一口氣。「她也是個可憐人,雅妹妹還沒來之前,她本來是爺最寵愛的侍妾,可雅妹妹一來,她不僅地位不保,爺還把她許給侍衛長熊黑,那熊黑不僅人長得高大祖魯,生性又殘暴,對自己的妻妾總是動輒打罵,聽說有不少妻妾被他給活活打死,也難怪瀲灩妹妹會如此怨懟,牽怒到雅妹妹的頭上。」
巧兒呢得目瞪口呆,「那熊黑真的這麼可怕呀?那爺又為什麼要把瀲灩夫人許給熊黑呢?」單純的心頭不由得同情起杜瀲灩來。
「我剛剛說的,不過是傳聞中的十之一二而已。至於爺為什麼要把瀲灩妹妹許給熊黑,我就不知道了,只聽說能黑一直對瀲灩妹妹深感興趣,幾次求爺把瀲灩妹妹賜給他,爺一直沒應允,或許現在爺是膩了瀲灩妹妹,所以才允了熊黑也說不定,不過,瀲灩妹妹卻認為爺之所以答允熊黑,全是因為雅妹妹從中挑撥的關係,才會憤而打了雅妹妹一巴掌。」
「可那明明不關我家夫人的事呀!」巧兒急急地道。
她明白夫人的為人,夫人素來對爭寵奪權沒什麼興趣,就連爺的垂愛都一徑往外推,又怎可能會做這種事呢?
「這件事你知道、我知道,但別人可不知道。」魏蘭茵柔柔一笑,桃花媚眼波光流轉,「嫉妒會蒙蔽一個人的心,讓人做出不理智的行為。」她猶豫的咬了咬下唇,「巧兒呀!你可得替你家夫人留點神,瀲灩妹妹剛剛揚言要找你家夫人報仇呢!她是巨鯊幫幫主最寵愛的庶出女兒,後台硬得很,而且,巨鯊幫在各幫各派中的聲譽一向不好,我怕……」
「蘭茵姐姐,巧兒是個實心眼,你別嚇壞她了。」進門後便沉默著的趙雅突然開口打斷魏蘭茵的話。
桃花媚眼輕責的望了她一眼,「雅妹妹,你不為自己打算,只好由我們為你打算呀!瀲灩妹妹素來性格高傲,在巨鯊幫裡時又被奉為公主一般,她決計忍不下這口氣的,她所說的報復之言絕非虛言恫嚇,總得有人替你留神才是。」
趙雅輕蹙眉頭,不再說話。
☆☆☆
魏蘭茵的一番話,果然對巧兒造成了莫大的影響,連日來,她一直處於各戰的狀態,杯弓蛇影,好像一不留神,杜瀲灩便會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傷害她家夫人。
趙雅不覺好笑,「巧兒,放輕鬆點,不然我還沒被刺客害死,你自己倒先被活活嚇死了。」她難得輕鬆的說。
巧兒卻是一臉的堅持,「夫人,巧兒說過要保護您的。」
趙雅搖搖頭,自己動手斟了杯茶,正待喝下——
「等等!」巧兒突然大嚷一聲,令趙雅一怔,手裡的茶水已被巧兒截走。
趙雅見她不知打哪兒模來一支銀針放入茶水中,滿意的看著長針並未變黑,才露出笑,將茶送到趙雅面前,「夫人,茶沒毒。」
趙雅啼笑皆非,心頭卻感到一陣溫暖,接過茶水淺吸入口,決定不告訴這個實心眼的小丫頭,銀針測毒只能對砒霜類的毒物有效,對江湖上一些稀奇古怪的致命劇毒可沒什麼功用。
放下茶杯,她抓起技在屏風上的斗篷穿上,舉步要往外走,巧兒連忙追上來,「夫人,您要去哪裡?」
「我把繡花棚子忘在書房,我去拿回來。」她答應給魏蘭茵繡的手帕已經快完成了,既然還未有睡意,她打算在臨睡前將手帕繡好。
「可是都這麼晚了,外頭這麼暗。」
「你若怕暗,就別跟來,我去去就回,才一點路而已。」
「萬一瀲灩夫人派來的壞人就在外頭呢?」巧兒擔心的道。
「沒那麼巧的事。」趙雅微微牽動唇角,又要往外走。
巧兒連忙攔住她,一個勁兒的搖頭,「夫人,別出去啦!還是小心點好。不然,巧兒幫您去拿好了。」
趙雅拗她不過,只得點頭。
巧兒點了個燈籠準備要出去,卻聽到趙雅喚道:「等等,巧兒。」
「啊?」巧兒回過頭,就見趙雅解下身上的斗篷被到她身上。
「夫人……」她驚慌的叫了起來。
「這麼晚了,外頭風大,穿上斗篷,免得著涼了。」
「可是……」巧兒扭來扭去的,急著要把斗篷脫下。「巧兒只是個奴婢,怎麼可以穿夫人的衣服?」
這件斗篷的布料是千織坊的「銀輝弄影」,裁製的人則是有江南神繡美稱的駱姓姑娘,一件銀白柔亮的斗篷,在精巧絕倫的手工下,走動時恍若灑了滿地的星光,教人歎為觀止。
巧兒有自知之明,這樣一件價值不菲的斗篷,也只有她家夫人才有資格穿,就是打死她,她也不敢妄想碰這件斗篷一絲半毫。
「別動,我讓你穿你就穿。」趙雅可沒她這麼重視這件衣物,不顧她反對的替她繫好繫帶,「只是一件衣服而已,你彆扭什麼?」
「可是……可是……旁人會說話的……」巧兒吶吶地道。一穿上這件衣服,她就覺得全身不自在。
「就說是我讓你穿的。」趙雅淡淡的道。
「可是……可是……巧兒笨手笨腳的,怕弄髒、弄壞這件衣服。」她繼續做垂死的掙扎。
「不過是一件衣服,弄壞就算了。」趙雅毫不在意的說:「不要再有可是了,去吧!我等著你把繡花繃子拿回來。」
巧兒無可奈何,只得應是,然後綁手綁腳的出了房門,那小心翼翼,就怕弄壞這件稀世華服的模樣,倒是逗得趙雅忍俊不禁,輕笑出來。
不過,在等了半個時辰還等不到巧兒回來時,她就笑不出來了。
臥雲軒離書房只有幾步路,沒道理巧兒會去那麼久還不回來呀!
一股不樣的感覺頓時湧了上來,趙雅按捺不住,連燈籠都沒拿,就跌跌撞撞的往書房衝去。
路,暗得彷彿藏著魑魅魍魎,隨時會撲將出來將人撕裂。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用盡全力奔向書房,白色窗紙映出昏黃的燈光,表示書房內有人。顧不了禮貌,她用力推開門,正好對上雷傲天抬起的情懶眼神,再看見她時,閃過一絲訝異。
「小野貓,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一眼便看到繡花繃子還遺留在茶几上,趙雅無法克制的顫抖了起來,但仍強撐著最後一點希望喘著氣道:「巧兒有來過嗎?」心跳如擂鼓,手心一陣冰冷,就盼他說有、就盼他說他臨時差巧兒去做某件事。
可是,她失望了!
「沒有,那小丫頭不是該跟著你嗎?」
膝蓋一陣發軟,趙雅整個人跪坐下去,素來平靜的雙眼失神的看著前方,一顆心彷彿復到冰水裡去,涼透了。
一隻有力的鐵臂攔腰將她抱了起來,以低沉的命令口吻問道:「怎麼回事?」
趙雅不住的顫抖著,好一會兒才能控制住自己,硬是從沙啞的喉間擠出話來,「快派人去找巧兒,她……她出事了。」
☆☆☆
驚雷堡的人手足足花了三天才找到巧兒,他們是在一處山澗裡撈到巧兒的屍體。
趙雅聞訊,急急地趕到前院,魏蘭菌一見到她,立即衝上前攔住她,「雅妹妹,別看,你會受不了的。」她的聲音中帶著重重鼻音,顯然已經哭過一場了。
趙雅掙開她的手,穿過雷傲天的面前,趕到巧兒的屍身前,在看清巧兒的模樣後,一雙澄澈的眼化為一攤死水,腿軟的跌坐在地上。
被山澗飽得浮腫的臉上,雙眼仍是驚懼的暴睜著,小小的臉蛋淨是恐懼之色。
趙雅顫著手,拉開覆住她身子的麻布袋,而後緊閉了一下眼睛,鬆緊拳頭,那件「『銀輝弄影」」已不知去向,巧兒身上一絲不掛,身子青一塊、紫一塊的,下體還有一大片可怕的瘀血腫痕,她殘敗得像具破布娃娃。
魏蘭茵摀住唇,倒抽了一口氣,「巧兒她……她……」怎麼也說不出那被殘忍凌虐的暴行。
趙雅解下外衣覆到巧兒身上,「巧兒不能這樣入殮,我要幫她把身子洗乾淨,穿上新的衣服。」她的聲音冷冷的,只剩一片死寂。
僕人們面面相覷。
「雅妹妹……」魏蘭茵再也忍耐不住,抱著趙雅的肩頭哭了出來。
見僕人們都沒動作,雷傲天瞇起眼轉向一旁圍觀的一名侍女。「夫人的話,沒聽見嗎?」
那待女唯唯諾諾的應是,自認倒霉的神情是怎麼掩也掩藏不住的,她皺著眉頭,不情願地幫著趙雅把巧兒扶到臥雲軒去。一進了臥雲軒,便有人抬了一桶熱水與毛巾進來。
趙雅接過毛巾,輕聲道:
「巧兒不會喜歡有這麼多人圍觀她。」
雷傲天立即揮退所有人,包括魏蘭茵,一時之間,整個屋內空蕩蕩的,只剩下趙雅、雷傲天與巧兒的屍身。
趙雅沒有資事趕走雷傲天,獨自用力的撐起巧兒的身於,把她放進浴桶裡,抬起她的頭,先細心的替她洗淨一頭長髮。
雷傲天只是旁觀著,並沒有說些什麼,冷眼看她將巧兒洗得乾乾淨淨,擦乾她的身子與長髮,然後找出自己還來穿過的新衣服替巧兒穿上,耐心的等巧兒頭髮干了,再替她綰了個髮髻。
若非巧兒仍暴睜著一雙眼,此刻躺在趙雅床上的她,看起來依然如以往一般俏麗嬌憨。
纖纖素手覆上巧兒的眼,趙雅柔聲道:「巧兒,你很怕嗎?別怕,一切都過去了,夫人在這裡,沒有人敢欺負你的。是夫人害你的,若非你穿了我的斗篷,也不會讓你被壞人誤認是我,被人家殺害。夫人知道你很害怕,要不然,你也不會這樣睜著你的眼睛。你一定嚇壞了吧?你放心,那些欺負你的人,夫人一個也不會放過,夫人會替你報仇的,所以,你安心的去吧!乖,閉上眼睛,你這麼善良,老天爺一定會補償你的,下輩子她會讓你投胎到一個好人家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你這就好好的去吧!」
清潤的嗓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誘哄,最後一個音節落下的同時,趙雅伸手一撥,巧兒終於合上了雙眼。
當趙雅站起來時,眼神是一片極寒的冷冽。「巧兒是因為我而死的。」她轉向雷傲天,一個字一個字的道。
若非她讓巧兒去幫她拿繡花繃子、若非她臨時起意讓巧兒穿上她慣穿的那件「銀輝弄影」,巧兒也不會被誤認成是她,而被姦殺。
雷傲天點了點頭,等著她再說下去。
「我要替巧兒報仇。」清淡的嗓音冷冷的宣告,冷靜的目光毫先轉圓餘地的對向銳利的鷹眸,「所以,我求你。」
是的,她開口了,她如他所願的求他了!即使必須賠上自己僅存的尊嚴、即使得不擇手段,她也要替巧兒報仇!
終於如願以償,但雷傲天的眼裡並無任何得意之色,只是淡淡的點了一下頭,「我會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