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年 夏末
在彎道連連、驚險萬分的測試賽車道上,一輛紅色的福特賽車正在飛馳。
漂亮的側滑及甩尾技巧贏得場邊工作人員的一片掌聲。
但車子卻突然在這時候煞住。
車門打開,一個高大而英俊的男人從車子裡出來,一邊走一邊脫下安全帽和厚厚的防護手套。
「風,怎麼樣?」站在一邊的助理急急地問。
風正揚失望地搖了搖頭,表示他對這輛車依然不滿意。
三年一度的汽車拉力賽越來越接近了,自從三年前的那場事故後,他再一次準備出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坐在賽車中都找不回當年的那種感覺,那種把大地踩在腳下,把狂風駕馭在手中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少了那個本來應該坐在他身邊,為他一路引航的男人。
從他們年少時開始賽車,他就一直坐在他的身邊,風正揚對他的每一個指令、每一個眼神,都是那麼的熟悉。而今,他卻躺在醫院裡,靠著呼吸機,苟延殘喘。三年前的那場事故,不僅終結了風正揚的夢想,也幾乎葬送了他的生命。
第一年,風正揚拚命恢復身體狀況,他的夥伴卻只是沉沉地睡在那裡;第二年,風正揚拚命訓練,他依然只是沉沉地睡著;第三年,風正揚在各種比賽裡拿到冠軍,而他依然無法看見。現在,那個讓他們折翼的世界汽車拉力賽又將開賽了,他還是要繼續沉睡嗎?
「煞車系統還是有問題。」風正揚脫下手套,「如果晚煞車,車子就會側滑;如果早煞車,就會損失太多時間。如果不把煞車系統做好,難保跑山路的時候不會出現問題。」
「好吧,今天下午我再請他們調整一下,希望能幫你做到最好。」助理將他提出的問題記錄下來。
風正揚點了點頭。
那個差點要了他們命的五十米,今年他一定要克服。
吃過午餐,風正揚一個人慢慢地踱到試車場上。
他喜歡一個人站在賽車道上,讓風吹拂起他的頭髮,他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彷彿能聽到賽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的聲音;但,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煞車聲,接著是一聲巨大的撞擊聲──
風正揚的身體微微一顫,睜開眼睛。
紅色福特的殘骸、順著車門滴落下來的鮮血……一切都歷歷在目。
風正揚痛苦地閉上眼睛。
咻──突然一輛賽車真的從他身邊呼嘯而過,車輪捲起的冷冷寒風噴在他的臉上。
風正揚張開眼睛,看到在賽車道上奔馳的竟然是他那輛紅色的福特車。
是誰有膽子開他的車子?
風正揚皺眉,而那名大膽的車手,竟然在轉彎角處最後的煞車點才猛踩煞車,福特車向左漂亮的側甩之後險險地壓著路基石轉了過去。
風正揚的眼睛突然一亮。
福特車繞一圈以後,冷不防地在他面前停下。
一個嬌小的身影從車子裡出來,她伸手取下自己的安全帽,一頭如瀑布般的秀髮便傾瀉下來。
「嗨,風正揚。」她眨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毫不避諱地直直盯著他。「我是新來的工程師,我叫藍靜萱。」
風正揚吃驚的瞪大眼睛,沒想到在這個滿是金髮碧眼的西方世界,竟然還能見到如此令人驚艷的東方女孩;更令他吃驚的是,這個女孩竟然在一個午餐的時間,就把他的煞車系統調整到最佳狀態;而且這個有著東方面孔的女孩子,居然有一雙非常妖媚的紫色眸子。
不過她雖然有著那麼一雙與眾不同的眸子、那麼一張艷冠群芳的容顏,風正揚卻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風正揚正要開口,車隊的老闆突然從後面走過來。
「靜萱,原來你見到風了啊!」
「吉米叔叔!」藍靜萱看到吉米叔叔,非常親熱地迎了上去。
吉米對著風正揚曖昧地眨眨眼睛。「風啊,這是車隊新來的技術工程師,她可是剛剛從哈佛工程學院畢業的高材生喔。」
「吉米叔叔,你過獎了啦!」藍靜萱微笑著,一雙紫色的眸子彎成了月牙狀。
風正揚盯著她,目光中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驚異,這個女孩子實在不簡單呢!
「你可以告訴我,煞車系統是怎麼調的嗎?」風正揚冷冰冰的,連個笑容都沒有,完全公事化的語氣。
「很簡單啊!」藍靜萱卻不在意,直接朝福特車走過去,打開車子的前蓋……
一天的工作結束後,藍靜萱搭風正揚的車子回家。
一路上,她坐在車椅上扭來扭去,彷彿怎麼坐都不舒服。
「喂,你怎麼都不講話的啊?」藍靜萱再也受不了沉默的氣氛,轉過頭來對上他。
風正揚看她一眼,沒有開口。
「是不是帥哥耍酷都是像你這樣?」藍靜萱對著他擠眉弄眼。
風正揚再次斜睨她一眼,依然沒有開口。
「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是不是?」藍靜萱瞇著眼睛對他笑。「我知道你們這些大男人心裡都在想什麼,你們就是看不起賽車場裡的女生,對不對?」她的國語字正腔圓,讓風正揚有些吃驚。
他再看她一眼,她正用那雙紫眸直直地盯著他。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對上那雙紫眸,心跳就有些不能控制的慌亂。
藍靜萱看他一直不說話,便懶懶地轉過頭去瀏覽車窗外的風景——
她突然大喊:「喂,停車、快停車!」
風正揚立刻踩下煞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藍靜萱在他的車子還沒有停穩的時候,就打開車門跳下車。
「喂——」風正揚不解地在她身後大喊。
只見她飛快地向著路邊人行道跑去,暗暗的人行道角落裡,幾個男人正圍著一個女人。
藍靜萱飛快地跑到他們面前,抬腿就對著其中一個男人踢去。
砰的一聲,那男人立刻應聲倒地。
從車上下來的風正揚見狀,頓時瞠目結舌。
「你從哪裡冒出來的?」那幾個混混被藍靜萱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
「哼,你管我是哪裡來的,居然明目張膽欺負女人,我看你們是活得不耐煩了!」藍靜萱從容的擺出架式。
「小姐……」一直躲在暗處的女子從角落裡走出來,躲在她的身後。
「沒事的,放心吧!」藍靜萱安撫她。
「哼,真是多管閒事!」幾個流氓看到藍靜萱只有一個人,又撲了上去。
藍靜萱輕輕閃開,順勢拉住來人的手腳,猛然向前一帶,立刻又有人倒地。
風正揚站在遠處一愣。
這分明是中國功夫裡太極的招式,這個混血的小女生怎麼會這個?
「喂,你快走啊!」藍靜萱見對方人多勢眾,擔心無法護住身後的女子,連忙把她往旁邊一推。
風正揚見勢不妙,立刻跑過來,那個女子正好跌進他的懷裡。
「林希!」風正揚認出那個女子,熟悉的臉龐令他一驚。
「風,原來是你。」那個倒在他懷裡的女子也認出了他。
風正揚緊握拳頭,那些人居然敢欺負林希,若不是藍靜萱在車上看到,不知道後果會如何呢?
「藍靜萱,你閃開。」
風正揚放開林希,大叫一聲就朝著混戰的人群衝過去。
藍靜萱瞪大了眼睛,風正揚打架時的凶狠目光令她吃驚。
「快進來吧!」林希打開房門。
掛了彩的藍靜萱先走進去,風正揚雖然不太願意,還是跟著進去。
「哇,好漂亮的房間喔!」藍靜萱驚呼。
「呵,其實這是我男朋友的房子,不是我的。」林希溫柔地笑了笑。
藍靜萱看著牆壁上掛的一幀大照片,「你的男朋友是他嗎?他好像是風以前的拍檔──歐陽翼天!」
藍靜萱憑著多年觀看賽車的經驗,認出了照片上這個英俊的男人。
照片裡的他,有一張看起來非常溫柔的臉孔,一雙明亮有神的眼睛,還有非常動人的笑容,令人情不自禁的受到吸引。
但是坐在一旁的兩人,卻被這個名字刺痛傷口,誰也沒有說話。
過了好半天,林希才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
風正揚坐在林希的對面,依然面無表情的不發一言。
三年來,只要他面對這幀照片,就有一種不能呼吸的感覺,而今藍靜萱卻站在這幀照片前。
「風,你還好吧?用這個藥酒擦一擦,身上的傷很快就會好的。」林希將藥酒遞給風正揚時,看到他慘白的臉色。
風正揚搖了搖頭,慢慢的開口:「他最近還好嗎?」
「很好啊!」林希一提起歐陽翼天便滿臉笑容。「最近他已經能聽到我講話了,我常常看到他在笑呢!」
林希的話猶如一把刀劃過他的心。大家都清楚的知道,歐陽翼天已經躺了三年,醫生都已經放棄了,只有林希還沒有放棄。
風正揚痛苦地抬頭,看到藍靜萱張著她的大眼睛,呆呆地站在那幀照片前,一動也沒動。
走出林希家,風正揚和藍靜萱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
風正揚伸手要拉開車門時,卻被藍靜萱突然拉住。
「讓我來開好不好?」
她揚起臉,用那雙紫色的眸子凝視著他。
風正揚盯著那雙眼睛,不知道為何,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難道是因為她那張如同天使一樣的臉龐嗎?還是因為她那雙攝人心魄的紫眸?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囉!」藍靜萱伸手搶過他手中的鑰匙,鑽進車裡。
風正揚微微一愣,走到另一側,打開車門坐進去。
藍靜萱把鑰匙插進去發動車子,她看一眼坐在身邊的風正揚,突然踩下油門,車子立刻像箭一樣的衝了出去。
風正揚被她嚇了一跳。
銀色的寶馬在夜晚的街道上疾馳,速度快得彷彿要起飛的飛機,一路從四十、五十一直狂飆到一百,如今正在向一百二十邁進。
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柔弱的小女生開車會這麼猛,風正揚暗暗吃了一驚。
車子像脫韁的野馬,一路向海邊狂飆而去。
「慢一點!」風正揚在車子快要飆到一百六十的時候,突然開口。
藍靜萱在聽到他這句話的時候,重重踩下煞車。
吱——車子拖著一聲長長的煞車聲,猛然停下。
巨大的慣性作用使得風正揚差點一頭撞上前面的擋風玻璃。
「你瘋了?」風正揚被嚇了一大跳,不解地盯著身邊的藍靜萱。
藍靜萱轉過頭看他一眼,突然冷冷的笑起來。「怎麼,賽車手也會怕開快車嗎?」
風正揚奇怪地盯著她。
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明顯帶著讓人不舒服的嘲諷!
藍靜萱的唇邊突然漾起一個戲謔的笑容,挑了挑眉就逕自下車。
風正揚只好跟著她下車。
幽暗的夜色下,海風迎面襲來。
藍靜萱的長髮隨風飄揚,突然,她雙手合十的跪在沙灘上。
風正揚皺起眉頭,奇怪地看著她。雖然只跟她認識不到幾個小時,他卻已經對她充滿疑惑。她有著那麼好的調車技術,又有著那麼棒的開車本領,而且居然還會中國功夫,她究竟是誰呢?為什麼會出現在他的身邊?雖然她是吉米帶來的,但他依然覺得她很奇怪,她跟他遇到過的女人都不一樣,她身上的味道甚至有時候會令他有種隱隱約約的熟悉。
「風,你喜歡林希,對不對?」藍靜萱睨他一眼。
風正揚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沒有想到她居然感覺得到。但林希是翼天的女朋友,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事實。
回到家,藍靜萱把自己拋上床,一接觸到軟軟的枕頭,她就再也不想爬起來了。不是因為跟風正揚在一起工作很累,也不是因為去海邊飆車很累,而是壓在心裡的那些事情讓她覺得很累。但那些事,她又不能對別人說,既然下定決心離開美國來這裡生活,她就不能回頭。
藍靜萱拿過筆記型電腦,開機之後輸入密碼。
一張漂亮的賽車照片立刻跳了出來。
那是二○○一年印第安那布利斯世界汽車拉力賽上,風正揚和歐陽翼天出事之前,駕馭紅色的福特車風馳電掣的樣子。誰能想到三分鐘之後,這輛車就永遠的消失在賽車場上,而那金燦燦的獎盃,就放在離他們五十米的地方。
藍靜萱歎一口氣,打開自己的電子信箱。
所有郵件瞬間跳出來,她才幾天沒有上線,信箱已經爆滿了。
藍靜萱隨便點閱,大部分是來自美國的郵件。有學校寄給她的留校通知,有知名汽車公司邀請她加盟的信箋,還有來自朋友們的問候,其中最多的是Leo寫來的信。
藍靜萱看著那佔了信箱百分之八十的信,無奈地皺起眉頭。
Leo是她從小就認識的朋友,那時候他們兩家是鄰居,他家就在她家的隔壁,兩個人經常在一起玩耍。Leo跟她一樣,也是一個中美混血的孩子,因此誰也不會歧視誰。他們一起上小學,一起上中學,又一起念了大學。
不過上大學後,因為她太拚命,只用三年的時間一口氣念完五年的課程,拿到哈佛工程學院的A級優等生,得以提早畢業。而Leo還有兩年的課程需要學習,因此雖然他百般不願意,還是沒有辦法阻止她來台灣。
其實她知道Leo很喜歡她,從他們小時候開始,Leo就無時無刻地保護著她、照顧著她。他就像是她的影子,無論她走到哪裡,都會有他的陪伴。有時候,這種被寵愛的感覺是很好,但是有時候,她又覺得很煩。
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被他捧在掌心裡呵護,她有自己的主張、有自己的想法,她想做的事情很多。
隨便打開一封Leo的信,裡面滿滿的全是擔心的話語。
藍靜萱煩躁地關閉視窗。
她把臉埋進溫暖舒適的枕頭裡,但她的手指卻輕輕地按下Delete鍵。
Leo,我有我的世界,而你,幫不上我……
清晨,風正揚還在沉睡。
叮咚!叮咚!門鈴突然大聲地響起,把沉睡的風正揚硬生生地吵醒。
風正揚翻個身子,把被子蒙在頭上。
叮咚!叮咚!門外人更用力地按著,彷彿在告訴他——你不起床,我就絕不罷休!
風正揚火大地翻身坐起,「別按了,這裡沒有人在家!」然後再翻身倒下。
「沒有人在家,那你是什麼?」藍靜萱在門外大叫,一邊用力的踢他的門。「懶蟲,快點起來,太陽曬屁股啦!」
吵死了,怎麼會是她啊?
風正揚聽到藍靜萱的聲音,微微地皺起眉頭,不情不願地爬起來打開房門。
「嗨,早安!」藍靜萱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拎著一個袋子自動跑進來。「快點洗臉刷牙,我等你吃早餐。」
風正揚皺著眉頭看著她跑來跑去的樣子。
昨天晚上的傷感完全不見,她看起來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
「喂,你平時都不吃飯啊?怎麼你家的碗這麼髒。」跑到廚房的藍靜萱大叫。
「我好像沒有要你做早餐給我吃吧。」風正揚皺著眉頭踏進廚房。
「我以後是你的助理,當然有義務好好照顧你啊!」藍靜萱再度對著他綻放一個燦爛的笑容。
風正揚微微一愣。
她的笑容令他想起林希,以前都是林希去買早餐,而他和翼天這兩個貪睡鬼,總是等到她拿著棍子打屁股才肯起床。
但現在就算拿著棍子去打翼天,他也不會再起來了……吧!
「你在想什麼?快去洗臉啦!」眨著大眼睛的藍靜萱打斷他的思緒,用力的推他去浴室。
荷包蛋、清粥小菜……
擺放在桌上的早餐令風正揚有一些恍惚,他有多久沒有吃到這樣的早餐,早已經習慣西式速食的他看到這些家常小菜竟然有些微微的感動。
「快坐下來啊!」藍靜萱招呼著站在一邊發呆的風正揚。「我想你西餐一定吃煩了,所以為你做了一點東西吃。」
「你做的?」風正揚不敢相信的抬頭。
藍靜萱對他的表情非常滿意,「對啊!我可是有一半的血統是中國人呢!」
一時之間,藍靜萱那張燦爛的笑臉竟與三年前的林希重疊。
「快來嘗嘗吧!」藍靜萱把筷子塞進他的手中。
風正揚低頭,把眼淚含在眼中,把米粥吞進喉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