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特伊在解襯衫的扣子。 “出什麼事了,露西?”他驚訝地問道,“你睡不著嗎?”
“你不妨給我開一個安眠藥處方,多諾萬醫生,”她挖苦地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個醫生?”
“你沒有問過我呀。”
“我怎麼會問?我以為你在經營包租,而且這是你惟一的職業。”
“那有什麼,露西?我是個醫生又怎麼樣?”
她的怒氣更甚了。“你是不是還有什麼別的小意外等著我?”
“你這個態度就好像我是個毒品販子,或者是個服毒上癮的人。”
露西直坐起來,她的皮膚在睡衣的花樣裡閃亮。“我來告訴你。我媽媽是一個法醫病理學家,我父親也是。他是在我三歲時候死的。我的大姐是免疫學家。我的妹妹是腫瘤學家。她剛得到一筆很大的研究工作資助。我已經——”她用手在咽喉處一劃,“——飽受醫生之苦了。”
他把襯衫扔到床的另一頭。“你又來把我歸類了。”
“沒有,我沒有!”
“你就是在歸類。我先是一名身材魁偉的金發男子,現在又是一名醫生。露西,我還能引起你別的什麼偏見?”
“這真可怕!”
“你什麼時候能就把我看作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她本來想給以憤怒的回擊,可是沒有說出來。他的問題有道理,她痛苦地想道,她也討厭別人對她的職業抱有偏見。她吞咽下自尊心,承認道:“我——我在家裡從來沒有覺得自在過,很大一部分原因同她們的職業有關系……所以我想我對醫生的確抱有不好的偏見。”
特羅伊在她對面坐著。 “你提到的那些專業——它們很少要求同人接觸。”
她早應想到他會這麼說。“我的家人的確不喜歡同人打交道。”
“你喜歡人……為什麼不以家庭保健作你的專業呢?”
露西想:如果聰明的話,她應當事先把這次談話演練一遍。“因為當我的父母把基因傳給子女的時候,沒有把數學基因傳給我。我的物理、化學怎麼也學不好。所以一連三年我都沒有通過醫學院入學考試,使我母親很覺丟臉。連我的第二志願物理療法都沒有考取。”
“你母親喜歡你嗎?”
露西不高興地說:“你的專業是整形外科,不是心理治療。”
“那麼說,她不喜歡你……事情有沒有可能是這樣的:你沒有繼承家人的數學才能,但繼承了所有的熱情和感情?”
淚水突然湧上露西的眼簾。“你這麼認為嗎?”她低低地問道。
特羅伊伸出一只手去抓住她的一只手腕說:“你的家人為你的職業而自豪嗎?”
她低下頭。“不,我的職業不夠讓人尊敬,我想。我掙的錢也沒有她們多。”
“可是你喜歡你的工作。”
“對,我熱愛我的工作!它是個動手實踐的工作,直接動手的工作。我只要一次就能使人放松,使人覺得舒服一些。接觸是有重要意義但又是當今人們過於忽視的,我們要麼沒有時間去做,要麼把它同性連在一起……”她看著他那修長的手指,趕緊加上一句:“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顧客有非分之想——只有你是第一個。”
他用大拇指摩她手腕的凹陷處。“我敢說你一定把你母親和姐妹都嚇著了。你有膽量自行其是。你熱愛人們——我注意到你對列娜的態度。而且你——相信我——你絕對感情豐富。”
“我嚇著她們了?”
“對!”
露西以前從來沒有從這個方面去想過。可是現在想來,它看似荒唐,其實頗有道理。她覺得自己在走向成熟的路上躍進了一大步。她喃喃地說:“難怪我在自己家裡總覺得像個外人。”
他仍在摩她的手腕,慢慢地,催眠似的摩著。她趁還有勇氣,就脫口而出,問道:“這是不是你作為醫生對病人的習慣態度?”
他過去坐在她床邊,把她的手掌放到唇邊吻了一下,留下持久的溫暖。“不是,”他說,“這是因為是在你的床邊。”
露西還不敢完全相信。自從維克多引出了真相之後,她就覺得心裡有一種失望的痛楚,因為發現了特羅伊還有尚未暴露的地方。“可是你一定經常看見漂亮的女人。”
特羅伊抬頭驚訝地說:“難得看見。”
“可是你不是整形外科醫生嗎?”
他對她皺起眉頭。“你以為我到處做面部除皺和吸脂肪的事?發發慈悲吧,露西。我做的都是為孩子們——先天缺陷、燒傷、車禍等等之類的事。”
“真對不起——我不應當貿然下結論,”她馬上後悔地說,接著又天真地加上一句,“你能在那次大會上做主報告,一定是很有名的人咯?”
他聳聳肩說:“算是吧……多年來我得到了一些成功。”他把她的手放在他裸露著的胸前,繼續撥弄著,聲音沙啞地說:“這幾夜我之所以能不讓我的手碰你,完全是因為我來睡覺的時候你已經睡了。”他不安地挪來挪去。“我們還是現在就各自睡覺吧,要不然就要出問題了。”
“我想也是。”露西說。
“這已是你的口頭禪了,”他雙手扶著她的肩膀,說話的口氣強烈得使她顫抖,“昨晚我下來的時候,你睡著了,月光照在你臉上,我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要求擁有你……盡管我在醫學課本上讀到過許多有關人類性欲的知識,但是我當時的感覺仍舊使我吃驚。”
露西真想對他說她也愛他,但是內心告訴她:要等待,要有耐心。 “我也是,有一種全新的感覺。”
他的嗓音已經不再平穩了。“我在維爾京戈達島上有一座別墅,通常在二月份和四月份去兩次如果不是加文得了闌尾炎,我現在應當在別墅裡,從迪隆一家離船到下一批客人上船,中間我們有兩天的空隙……露西,同我一起去別墅好嗎?”
一個正式的床,周圍沒有別人——他上次是不是這樣說的?“好。”她輕聲說道。
她的回答似乎打開了閘門,特羅伊接著就說:“我們只有二十四小時,不過只有我們倆。別墅只有乘船才能去,所以絕對保證隱私。當我超負荷地接待了太多的病孩或者他們驚慌失措的父母之後,我就到那裡放松一下……將近一年來,我只在本月初去過兩天?”
那樣說來,是他的工作給他造成了這麼多怒氣和緊張情緒?他畢竟只是個人,一定經常有想照順孩子但力不從心之感。露西把他前額上的頭發向後捋捋,對著他的眼睛笑著說:“我很願意去。”
“那裡是我的避難所。”他說,但是口齒不清,因為他正在把她的手指放到唇邊,一根一根地吻。“我買了它之後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帶過一個女人去。”
露西馬上就相信了他的話。在一陣欣喜之余,她用雙手捧起他的臉,在他嘴上滿滿地吻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這麼大膽地采取主動,因為她心中除了欣喜之外,還有一種新的認識,認識到自己的力量在他身上引起了著迷。火焰在躍躍欲試地迎接著火焰,一種原始的燃燒。
他們接吻了很長時間,如饑似渴地接吻。那吻帶著一種溫柔,把露西帶到了從來沒有到過的境地。最後是特羅伊終於放開了。他的眼睛像大海。樣的深藍,他的嗓音嘶啞。他說:“你就像‘海風號’,當風吹滿她的帆時,她就躍起迎接海浪……天哪,我多麼想要你。”
“我的一切,”露西耳語道,“無保留地都給你,我什麼也不給自己留。”
“我從來不懷疑你的慷慨。”他的臉因渴望而激動,但是他最後吻了她一次,深深地吻,其親密程度傳遍了露西的全身。他說:“晚安,最親愛的露西。”
我愛你,特羅伊……我愛你。這些字沒有說出來,但依然照亮了她的全身。不知從什麼地方得到了智慧,她用恰如其分的輕松口吻說:“你說,如果廚師罷工了,迪隆一家會不會在明天——而不是後天——提前回托爾托拉島去?”
他略略一笑,臉上的張力稍稍放松了些。“我想未必。維克多還有四本雜志要讀。”
“還有布萊德想把書上每一個航海術語都學會。”她苦笑了一下。“早飯照常——如果我能睡一會兒覺的話。可是按我目前的情況,多半睡不著了。”
“我也是。”特羅伊說,他伸手關燈,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露西蜷在床上,在黑暗中面對著他的方向。她渾身因不能投人他的懷抱而難受,但是她的心裡卻唱著喜悅的歌,最親愛的露西,她想,顯然是字典裡最美麗的詞。
露西第二天上午頭一件事,就是請特羅伊幫忙教維克多按摩。“如果你告訴他按摩的醫療價值,並且告訴他學會給列娜按摩會大有好處,我想他會比只有我來說服他要重視得多,因為他認為你是天下最傑出的人。”
她正在浴室的小鏡子前梳頭。特羅伊還在床上,用枕頭支著身子,懶洋洋地說:“我是否可能正在被人利用?”
“很有可能。”
“你真是一個大膽的女人。”
她在門口沖他一笑說:“這都是為了一個良好的目的。”
“如果你用吻來祝我早安,能達到一個更良好的目的。”
“你答應的話,我可以吻你兩次。”
“你不僅是大膽,而且是貪得無厭。”
“我的本性正在顯露。”露西說。
“我答應。不過我想象不出一堂按摩課就能把維克多變成一個模范丈夫。”
露西也並不認為有多大可能。 “但是我得嘗試,”她說,“為了列娜。”
特羅伊臉上出現了那種難得的笑容。“你是個好人,露西-巴恩斯。”他的眼睛變暗了,“過來。還有兩次吻沒有了結。吻的時間多長你可忘了規定啦!”
“在貪得無厭方面,我還需要學習。”她說,一面向他的床走去,一面覺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她不久就明白,兩次吻可以持續很長時間。當她到廚房去的時候,兩頰緋紅。那天早上她忘了在法式炸面包上放肉豆蔻。早飯還有香腸、楓樹糖醬、熱的蘋果汁。飯後她高興地看著特羅伊巧妙地約維克多到船頭談話。
隨後特羅伊帶上金姆和布萊德去潛泳,答應布萊德能看見梭魚,答應金姆能看到天使魚。維克多則一副馬上要開始第一次進行大手術的樣子,同意學一下肩背按摩的技術。露西使出全身解數對付一臉緊張的他倆,最後總算使他們在課後一起坐在綠墊子上說著話。特羅伊、金姆和布萊德劃著小艇回來後,特羅伊一等周圍沒有別人的時候就問:“怎麼樣?”
“作為一名心髒病學家,”露西干巴巴地說,“維克多除了心髒的事以外,其他一概毫無所知。”
“又是一名不懂得感情的醫生,”特羅伊說。
他的語氣裡帶著苦澀,使露西更加覺得他之所以不快活,原因是他的職業。她暫時把這一想法擱置一旁以後再細想,只說:“第二課在明天上午,去碼頭之前。”
“然後,”特羅伊說,“我們將駛往別墅。”
露西的臉上發燒。她正站在駕駛艙裡特羅伊的對面,可是她覺得就像在他的懷抱裡一樣。“我去起錨。”她含糊地說,轉身走開,這時她發現列娜站在船頭瞧著他們。
“隱私已開始成為更為人們所需的商品了。”她咬著牙加了一句。
那一天布萊德一有機會就去掌舵。金姆和列娜到西班牙鎮去買東西,所以維克多得以在安寧之中又看了兩本雜志。露西想:每個人各得其所。可是活動盡管很多,時間卻還是過得很慢。
她時而盼望明天中午快快到來,時而又一身冷汗。因為她愛特羅伊,所以同他做愛似乎天經地義。可是,因為特羅伊從來沒有表示過愛她,所以她也有些害怕。她已經預感到同他上床之後,她將比以前更脆弱了。
他倆在別墅最多呆二十四小時,以後怎樣呢?
當天下午晚些時候.露西一個人在廚房。傑克的船也在錨地,所以布萊德和金姆在同傑克船上的孩子們一起游泳。維克多回艙裡睡覺。列娜在甲板上曬太陽。特羅伊駕著小艇到西班牙鎮去了,干什麼他沒有說。露西一面哼著歌,一面做完巧克力奶酪蛋糕,再為菰米調制香料,這時列娜從梯子上下來了。
列娜先給自己倒了一杯羅姆酒加可樂,然後在旁邊的旋椅上坐下說:“我不知道你怎麼能說服維克多聽你的課的——不過我要謝謝你,露西。”
露西不打算說出特羅伊參與了此事。“明天,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她說,一面量好水往盤子裡倒。
列娜俯身向前說:“你同特羅伊今天上午打得火熱啊。”
“熱帶的陽光太厲害了。”露西無力地說。
“你騙誰啊?”列娜說,“你們看上去就像是戀人一般。”
“表面現象是有欺騙性的。”
“嗨,他多棒。我敢說多數女人在特羅伊那樣瞧她一眼之後就會馬上去試穿婚紗禮服了!我知道你們倆都是單身——我上船第一天就問過他——那還等什麼呢?”
列娜的羅姆酒只喝掉了三分之一。露西陷在廚房裡沒法脫身了。可是明天過後,她就再也不會見到迪隆一家了。於是她一面忙著把切好片的杏仁碼在盤上准備烤,一面說:“自從我上七年級時候起,我愛上的人只有一種,那就是身材魁偉的金發美男子,像特羅伊那樣的人。但不是我愛不長,就是那男子過早地離開了我。我訂過一次婚——他也突然離我而去。總而言之,我過去的記錄不堪一提。”
“特羅伊不像是那種會扔下你一走了事的人。”
“也許是我自己不敢相信自己的感情。”
“你從來沒有被電影明星所吸引嗎?”
“我崇拜過幾個。”
列娜瞇起眼睛,長長地啜了一口羅姆酒。“你父親的頭發是什麼顏色?”
“我父親?”露西不解地重復道,“我父親在我呂三歲時就去世了。”“噢,對不起。我原先不知道……可是我相信他死時一定是有頭發的,如果死得年輕,一定滿頭都有頭發。那是什麼顏色呢,露西?”露西扶在櫃台的邊上。她童年最清晰的記憶,似乎也是她關於父親的惟一記憶,就是她自己被高高地扔在空中,周圍都是蘋果花,粉紅色、白色的,在藍天的襯托之下。然後被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接住,他的頭發在陽光下像金子一樣熠熠發光。他一直在哈哈大笑,英俊而且充滿活力。“金黃色。”她淡淡地說。“我就知道是金黃色!”列娜歡呼道,“心理分析家告訴我,女人總是被像她父親的男人所吸引,常常同這樣的人結婚。說不定這也是離婚率高的原因之一。”她以憤世嫉俗的口吻結束。露西目瞪口呆,站著不動。她的父親,她的身材魁偉金色頭發的美男子父親,有一天離開之後,再也沒有回來。多年之後她媽媽告訴她,是心髒病發作。從那以後露西一直在下意識地尋找他,翻來覆去地愛上像他那樣的男人,他們卻常常離她而去,就像她父親當年離開了他在果園裡與之玩耍的小女孩一樣。
她知道列娜說得對,從骨子裡知道。她也知道自己快要哭了。她斷斷續續地說:“我——我得要——請原諒,列娜。”就摸索著爬上梯子去。
特羅伊剛好從小艇上下來。她躲開他的視線,越過長凳,但願他不要跟著她來。她幾乎掉下梯子進了他們的艙室,就撲倒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好使正從喉嚨裡奪路而出的抽泣聲不被別人聽見。
接著她被人扶起,透過淚水她看出是特羅伊,身材魁偉金色頭發的美男子特羅伊。她聽見自己在哭,輕而尖的聲音,就像動物在痛苦中發出的聲音。“走——走開。”她哭道,感覺到他把她摟在懷裡,把她緊緊地抱在胸前。他溫暖而結實,實實在在就在眼前。她哭得更厲害了,手抓住他的襯衫,前額頂著他的胸骨。
他抱著她,等她哭夠,然後才用紙巾把她的兩頰擦干,等她擤過鼻子之後,才問她:“露西,親愛的,出什麼事了?”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臉,上氣不接下氣,只是閉著眼睛,緊抱著他,緊到他既好奇又關切地問:“我不會走的。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聽來很傻的,”她喘著氣說,“我在哭我的父親。”
“你的父親?他不是多年以前就去世了嗎?”
“我知道。”露西深吸了幾口氣,看著特羅伊,鼻子上還有鼻涕,眼眶裡還有眼淚。但是她一定要他理解。“我以前沒有為他哭過。我三歲的時候他就消失了,我不記得去參加過葬禮。多年之後母親告訴我,他患了大面積心肌梗死。剛才列娜同我談話……我突然明白原來我一生一直在尋找他。你知道嗎,他就是一個身材魁偉金色頭發的美男子。”她擤了一下鼻子,斷斷續續地說下去:“聽來俗氣,我也不是在為我自己開脫……不過我知道我就是為他而老是愛上身材魁偉金色頭發的美男子的——我管不住自己。”
特羅伊警惕地說:“聽來有些道理。”“我覺得好像我一輩子關在籠子裡而不自知,現在突然拿到了開籠的鑰匙,再也不必待在籠子裡了。特羅伊,你明白嗎?我可以愛上隨便哪個我願意愛上的人了。”
“我明白。”他說,口氣裡一點感情也沒有。
她趁勇氣還在,急忙說下去:“如果我曾把你當做我父親,我由衷地向你道歉。我知道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你就是你,特羅伊。你不過是湊巧是個身材魁偉金色頭發的美男子罷了。”她的笑容像雨過天晴那樣燦爛。“我這麼多年怎麼竟然這樣盲目呢?現在看來多明顯——我是說我父親。總而言之,我的意思是:現在我可以就你是什麼樣的人來認識你了。就你本人。”
她似乎沒有別的話說了。特羅伊就接過來說:“於是你打算愛上你將碰上的第一個黑頭發男子?”
“我在打算明天同你一起去別墅,”露西堅定地說,“如果你還要我的話。”
她覺察到了一種暗流,但不清楚它的性質,就苦笑著說:“為一個死了二十二年的人哭泣,是不是相當傻?我聽說過有人事後才覺得悲哀,但沒有到這麼久的程度。你呢?”
“沒有到這麼久的程度。”他小心翼翼地說。
“有什麼問題啦,特羅伊?”她仔細看著他的臉,發現只有一種警惕的神情,這是她幾乎已經估計到了的。
“當然沒有什麼,”他簡短地回答,“也許你還是去找一下列娜,似乎是她摸了一下魔燈,召來了一個可怕的巨人。”
露西脫口而出問了一句:“你有沒有遇見過因心髒病而死的病人?”
“沒有,露西。去吧。”
他的臉就此對她關上了。露西站起來在浴室裡洗了個臉,回到臥室,平靜地說:“晚飯要晚了。”
“沒關系。晚飯後我想大家上岸去玩一會兒。在俱樂部裡有人演奏民間音樂。傑克的一幫客人也會在的。”
露西更想睡覺,不想上岸。她爬上扶梯,到後面去,在駕駛艙裡找到了列娜。她似乎還拿著那杯羅姆酒加可樂。露西急忙搶在前頭說:“對不起我當時就那樣走了。我剛才為一位死了二十多年的人哭得死去活來。你是對的,列娜——從他死後我一直在尋找他,感謝上帝,沒有使我同幾年前訂了婚的那個身材魁偉金色頭發的美男子結婚。”她沖動地上前抱住列娜。“謝謝,”她說。“你說了那些話,改變了我的生活。”
“真的?”
“真的。”露西眼淚汪汪地說。
“好啊,”列娜說,“你知道嗎?維克多和我在那場按摩之後舉行了一場幾個月來最好的——噯,說老實話吧——是惟一的一次談話。”
“那麼說來,即使晚飯耽誤一會兒,也值得?”
“當然啦!給我點事干,我幫你做晚飯。”
露西不知道讓客人幫廚是否違反規矩,可是列娜比以前活躍多了,露西不想潑冷水。“來吧。”她說。
晚餐的主菜是火燒香蕉,就是在香蕉上灑上黑甜酒再點上火,讓它冒藍火苗。他們點著蠟燭吃飯,因為露西想這樣來掩蓋哭過的痕跡。特羅伊則努力為人們倒酒。露西在高興中洗完了盤子。
收拾完餐具之後,她知道剛才對列娜說的的確是真話。關於她父親的新認識把她從多年有害的桎梏中解放了出來,這樣卻反而使她覺得對父親更親近了。特羅伊在她眼裡也變了。她仍然愛那燭光照耀下他濃密的頭發、他寬寬的雙肩和長長的腿。他臂上肌肉的運動在她的心裡燃起一股猛烈的欲火。他臉上結實的骨骼、深不見底的灰色眼睛和隆起的顴骨在吸引著她,就像太陽吸引著木槿花那樣。他是個身材魁偉金色頭發的美男子,這沒有變。但現在她愛他,是因為他是特羅伊。她每一次呼吸都在告訴她:這一次她的愛不會變了,這一次是永恆的了。
她突然發現他回到了客廳,並且正站在那裡瞧著她。他已經換了一件藍襯衫,近乎白色的棉質長褲,亂蓬蓬的頭發已經梳得比較整齊。他的眼睛真是深不可測,使她略感不安。可是他只說了一句:“你五分鍾之內能准備好嗎,露西?大家在等你。”
二十四小時以後,她同特羅伊正在做什麼呢?
露西急忙說:“當然。”就從他身旁爬上了樓梯。在艙裡她穿上了她的太陽裙,匆忙地化好妝.噴了一點香水。眼睛在小鏡子裡閃亮。
她是最後一個走進小艇的。金姆全副打扮,因為傑克的客人也要去跳舞。布萊德則穿了一件前後都畫著一些帆船的T恤衫,還戴著一頂航海帽。岸上系在棕櫚樹上的一排排燈籠像多彩的星星那樣,正向人打招呼。
特羅伊和傑克把桌子拼在了一起。這樣所有的人都可以相互認識。盡管露西的情緒像在颶風中的“海風號”那樣,她還是勇敢地同眾多陌生人交際,喝了許多酒,同桌上每個男人跳了舞,只有特羅伊除外。在花了五分鍾盡量不讓傑克踩上她的腳之後回到桌旁時,發現特羅伊不見了。這她並不覺得意外。
她改飲可樂,又跳了幾只舞,突然決定她也已經跳夠了。她在桌子之間繞行,沿著一條蜿蜒於棕櫚樹之間的土路向海灘走去。在她過於敏捷的想象力之下,棕櫚樹枝葉變成了刺刀,在風中鏗鏘作響一她來到海灘,脫去涼鞋,光腳在沙上走,很高興只有自己一個人。
海欖雌植物把沙灘變成了一個個弧形區,使人彼此看不見。有些多沙,有些多石,有些有一片片的珊瑚。露西不知不覺中放松了。但是正當她准備回到舞場去的時候,突然在波浪柔和的拍擊聲和棕櫚樹葉的沙沙聲之外,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一種很重的聲音,好像石頭動了似的聲音。她想,要發出這麼響的聲音,一定是個大東西。她的神經緊張起來。
又響了一聲。
她很想回到俱樂部去同大家在一起,她的耳朵仍能聽見遠處輕快的音樂聲。可是她到這些神秘的島嶼上來,並不是為了求安全。她可以利用樹陰接近那個聲音,看它是個什麼東西。多半是山羊。或者是毛驢。這裡它們都是放養的。
不過毛驢未必會對巖石和珊瑚感興趣。
她悄悄地向前進,摸到能看得見下一段沙灘的地方,小心地躲在一叢海蓬子濃密的樹葉後面。馬上她就看見這聲音既不是來自山羊也不是來自毛驢。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站在一堆石頭上,穿著深.色襯衫淺色長褲的人。他正在搬起一塊石頭,憤怒地砸向一塊巨石。
如果是_個孩子,這樣做也許是為了玩。可是在特羅伊,那可是認真的。現在她已經很近了,近到可以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聽見他喉嚨裡幾乎是啜泣的聲音。他彎下腰去,掀起一塊石頭,再把它砸向那塊巨石,同時雙腳緊緊地摳住一堆珊瑚。石頭相撞的聲音使露西一抖,她本能地向草叢深處退了一步。
他的火氣如此之大,卻又一句話也不說,她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她已經忍受了兩個星期了。她眼見它在雷蒙德-布洛格登的別墅裡爆發過。它曾使她同一個她不知是否太愚蠢地愛上了的男人保持一定距離。現在她仍然沒有勇氣去面對它。
她斷定僅僅是職業不可能使他有這樣大的火氣。是一個女人,一定是一個女人!他看見她的第一天就警告她不要同他套近乎——“不要有男女之間的那種事。”如果不是曾經受過傷害,他怎麼會第一天就向她發出警告呢?這次傷害一定留下了很深的傷痕,他才會到寂寞的沙灘上來發洩他的怒氣。露西以前曾經有過的妒念都趕不上她現在胸中的妒火。他同那個我不知道的女人一定曾經非常親密過。他對她一定曾經抱有非常非常深的愛!
石頭相撞的聲音又一次撕開了熱帶夜晚的寧爭。他應當穿一身黑,她狂亂地想,他是一個陰暗的人,一個胸藏秘密的人。她害怕他的怒火,害怕去知道他的過去。
她害怕,不過她也清楚:特羅伊走了那麼遠到沙灘上來,是為了尋求隱私,他想驅走的魔鬼是他的,只是他的,如果她闖進去,他肯定是不會歡迎的。
她無法幫助他。她不知道如何幫助他。
這本身是否也是愛?這種因為知道自己只能從心底為他祈禱,只能讓他實現他所求的不受打擾,此外無力相助而感到的痛苦?
一塊死珊瑚像子彈那樣擊中了那塊巨石。她聽見特羅伊咬著牙呼吸。露西別過頭去,急忙沿著海灘往回走,胸中充滿著矛盾的心理。她這樣把他扔下,是否可能是她一生中的最大錯誤?他是真的要求不受打擾?還是需要別人的安慰而不自知?她這樣離他而去,是出於對他的尋求表示尊重,還是出於自己的怯懦?
這個人將成為她在二十四小時內一個孤零零的別墅裡惟一的伙伴!她是瘋了嗎?還是他選擇了在別墅——他的避難所裡,把曾經傷害了他的那個女人的事告訴她?
這些問題的答案,露西一個也不知道。她沿著土路向俱樂部裡的燈光和音樂聲跑去。她真想抱任最近的一棵棕櫚樹大哭一場。那將是這一天第二次了。
愛情離不開眼淚?
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露西不在。她溜回座位去後不久,就有傑克的一名客人來邀她跳舞。她投身進入音樂,衣裙在膝部四周旋轉,髖部扭來擺去,可是心裡的痛楚老是擺脫不了,眼睛老是在看特羅伊是否出現。她回到座位上去之後,維克多小心翼翼地邀她跳舞。他穿著一件夏威夷花襯衫,露西肯定是列娜買給他的。他引著露西在舞場上繞圈,其風度竟然出乎她的意料。
“維克多,現在你覺得快活嗎?”她問道。
“快活啊。”他說,似乎有點意外。
特羅伊還沒有回來。也許是因為過了很不尋常的一天之後又喝了兩杯羅姆酒,露西有意刺激他說:“維克多,你應當知道你有一個真正愛你的妻子。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腳下錯了一拍,說:“對不起,沒聽清楚。”
“特羅伊要是知道我這樣同你說話,一定會解雇我的,”她說,一面給了他一個最迷人的笑容,“可是生活除了一摞心髒病學雜志以外,還有別的東西。”
維克多略帶幽默地回答說:“這句話在科學上是很對的。”這給了她很大鼓舞。
“認為一個女人說什麼也是你的了,並不是一個好主意,”露西繼續說,似乎心裡對自己的話很有數似的,“列娜很能體貼人。你多久沒有對他說你愛她了?——上帝,特羅伊來了。我不能再說了。”
“你真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年輕女子!”維克多說著,引她回到桌旁去。
了不起是個可以做多種解釋的詞,並不一定都是褒義。露西一面想,一面坐在了特羅伊身旁。維克多和列娜大概都看不出他有什麼變化,可是露西了解他,盡管不完全理解他,能夠看出眼睛下面受傷的陰影和指關節上原來沒有的擦傷。她輕松地說:“特羅伊,同我跳舞嗎?”
有一陣子,她以為他要拒絕,可是他推開椅子,引她進入舞池。他還沒有來得及伸手,她就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把身體緊貼他的身體,開始隨著音樂晃動。“這樣好些,”她輕輕地說,“我早就需要這樣。”
她覺出他的雙手順著她的腰到達髖部,然後一只手掌沿著她的脊柱撫摩到她裸露著的背上。他的面頰靠在她的頭發上。她知道自己在看見他一個人在沙灘上之後就一直在渴望他的擁抱。她無須說話,只讓她的身體用它的信賴和溫暖說出她的意思。
她仍舊不知道特羅伊在海灘上是在同什麼搏斗。她只知道這場搏斗已經使他筋疲力盡,知道他現在同她一樣,只希望得到由默默的擁抱所表達的那種親密。她但願音樂一直繼續下去,直到永遠……這支曲子結束的時候,特羅伊引著她離開大伙,來到一處較暗的角落,摟著她說:“我十一歲時,媽媽送我去舞蹈訓練班,可不是為了叫我學會這樣跳舞。”
“可是我喜歡這樣。”露西說。
“我多麼想擁有你啊!”他喃喃地說,抱得更緊了。
她還能說什麼?我愛你,似乎是惟一的回答。可是她還沒有做好這樣的准備。
他也沒有做好聽的准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