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君心 第五章
    一場大病來得突然。

    是受了寒,也是心中鬱結,沈凡玉從河邊回來後,便昏昏沉沉的臥病在床,向來神采奕奕的笑顏換成了蛾眉深鎖的慼然,泛紅的臉龐則是高燒不退的結果。

    三天來,她雖然偶爾會睜開眼,卻也只是迷迷糊糊、半夢半醒,絲毫不見起色。

    「再去請大夫!」聽著床榻上人兒病弱的呻吟,風玄煜憂心更甚。

    方紹軒微一遲疑,道:「方圓百里之內的名醫,屬下都已經請過了。」

    「都請過了?」

    「是。」

    「那為何小玉的病一點起色也沒有?」風玄煜眉頭皺得更緊了。

    「大夫們都說了,沈姑娘的病有一半是心病,心病不解,藥石罔效。」

    心病……他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底。

    「紹軒,你幫我準備筆墨。」

    方紹軒遵命而行,片刻間便備妥了一切。

    凝神回想半晌,風玄煜攤開潔白的宣紙,提筆蘸墨,將記憶中的圖樣細細畫下,未幾便完成了。

    他吹乾墨跡,將畫交給了方紹軒。

    「你命人照著這幅畫多畫幾幅,往河下游的方向貼,能貼多少地方就貼多少地方,同時叫官府也幫忙找。另外在畫上附註燕王府的懸賞,凡是找到畫中圖樣的人,一律賞銀千兩。」

    方紹軒張口欲言,但猶豫了一下,終究沒說,拿著畫匆匆離開。

    歎口氣,風玄煜在床榻邊坐下,拿起一旁水盆裡的毛巾,扭干多餘的水,折成長條後,輕柔的放到她額頭上。

    凝望著她因高燒而潮紅的臉,他怔怔地回想起兩人初識那一天。

    那天,他一時無聊,在王府裡又悶得慌,於是甩開隨從,帶了本書,隨便找了個風景還不錯的地方看書。

    看沒多久,一個忿忿不平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望向聲音的來源,正好看到她毫無顧忌的指天大罵。雖然覺得奇怪,卻沒多理會,只當是一般村姑在埋天怨地,仍繼續坐在岸邊看書。

    孰料事情偏偏那麼巧,她竟不小心用搗衣棒打昏了他!一時起了玩心,他乘勢假裝失憶,想捉弄她一下,為自己討個公道;但她異於常人的反應讓他興趣大增,加上他當膩了王爺,想試試平民的生活,便又繼續裝了下去。

    經過相處,他發現自己和她其實滿合得來的。他讚賞她的堅強與明朗,喜歡她的自然和率真。雖然她真的很凶悍,但他誠心當她是朋友——儘管他隱瞞了身份。

    三日前初見她的脆弱,在「朋友」之外,他的感覺似乎多了一點異樣,只是不知這個異樣是什麼。

    「小玉,你快點醒來吧,快點恢復原來的精神……」

    他輕輕歎息。

    如果她不再像現在這樣脆弱無助,他心中的異樣就會消失吧?

    ***

    是誰在說話?

    誰會用這樣溫柔的聲音對她說話?

    不是媽媽的聲音,她的聲音要再柔一些……何況,她早與上帝同在,無法陪著她……

    不是爸爸的聲音,他總是扯著嗓子大聲說話,沒這麼輕聲細語,而且他前兩年也去陪媽媽了……

    也不是教練的聲音,他的聲音沒這樣好聽……

    低低的,柔柔的,溫暖的聲音……是誰的聲音?

    雖然那聲音呼喚著她醒來,可是她不想睜開眼,只想繼續飄蕩在朦朧中,聽著那暖暖的聲音。

    小玉……

    好久好久沒有人用這樣溫柔的聲音喚她。

    她不要清醒。醒了,聲音就不見了……

    小玉,快醒來吧……

    可是,這聲音好像有些著急?

    到底是誰的聲音?

    好熟悉,像是……阿煜!

    是阿煜的聲音,可是他為什麼著急?

    她捨不得聽他著急,可是也捨不得清醒。

    怎麼辦?

    嗯,讓她好好想想……

    ***

    夕陽餘暉透過窗戶,照進了房間裡。

    感覺到刺眼的光芒,沈凡玉睫毛輕顫,緩緩地睜開了眼。

    她動了動手指,試圖抬手,剛抬起,便覺得一陣酸軟,手又無力地垂下。

    好累……她怎麼了,為什麼會這麼累?

    頭微微一側,她見到有個人趴在她枕邊睡著了。

    眨了眨眼,她訝異地發現那人竟是風玄煜。

    為什麼他會在她房裡,還在她枕邊睡著了?

    她努力地思索著,慢慢的想起先前在河邊發生的事,也想起自己生病的事。

    凝望著他熟睡的側臉,她緩緩露出了微笑。

    是他照顧她的吧?他一定很擔心……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了他的聲音,溫柔而著急地呼喚著她。

    她原本不想醒,可是又不願他擔心,想了好久好久,終於決定醒來。不過,他似乎已累得睡著了。

    雖然睡著了,他卻皺著眉,是不是仍在擔心她?

    她想喚他,但隨即打消了這個想法。

    讓他多睡會兒吧。只有這個時候,她才可以這麼近看他,完全毋需顧忌。

    雖然她口很渴,可是若能這麼親近他,一點點難受不算什麼。

    幾綹頭髮自他鬢邊垂下,掩住了他的唇和鼻,害她瞧不清他的模樣。她想伸手撥開,卻又怕自己病中無力,動作不靈活,不小心驚醒了他。

    突然,她注意到他呼吸時的氣息總會拂動那幾絡頭髮,靈機一動,輕輕地朝他的臉吹氣,趁髮絲飄起時,再補上一口氣,順利的讓頭髮停在鬢邊,不再遮掩他的面容。

    大功告成,她露出得意的笑容。

    瞧著他,她心裡原先的難過漸漸平緩,被一陣感動所取代。

    莫名的,她跨越一千年的時間來到這裡,她的心中很清楚,不管如何,她注定是回不去了,除非有奇跡。

    原先她心底仍隱約期盼有奇跡,但凱蒂被河水沖走,就像上帝在提醒她,奇跡是不會有的。種種思緒在那一瞬間紛沓而來,逼得她無法承受,堅強的表相霎時崩潰……

    但在夢中飄蕩許久,醒來再見到他,她已經平靜了。

    就算回去了她的時代,那又如何?

    她擁有的不過是一揀華宅,一筆存放在銀行的保險金,除了這些身外物,她只有幾個交情普通的朋友,沒有家人,也鮮少跟親戚往來。真有牽掛,也只是擔心教練發現她失蹤後會著急,如此而已。

    但在這裡就不同了。這裡有她喜歡的人,同時也是關心她的人,冰戲團的人對她也還不錯;雖然是陌生的朝代,但她已漸漸適應。

    就這樣留下,或許也不錯吧。

    想著,她的心情輕鬆許多。

    原本她就不是多愁善感、愛鑽牛角尖的人,心思沉澱之後,她很快就想透,豁然開朗了。

    「阿煜……」她呢喃著他的名,笑容裡多了一絲甜蜜。

    夕暉漸柔,投映在他臉上,彷彿罩著一層輕紗,有些許的朦朧,又隱隱散著光暈,特別是他的唇,看來格外吸引人。

    感覺體力已稍微凝聚,她慢慢地撐著床板坐起,視線落在他的唇上。

    越瞧,她的心跳得越快。

    「這麼好的機會,沒有第二次了……」她低著頭,悄聲自語,「只是輕輕碰一下,他不會知道的,不會……」

    紅著臉,鼓起最大的勇氣,她小心翼翼地俯身,慢慢靠近他的臉,然後唇貼上了他的……

    軟軟的,有些濕潤,在碰觸的瞬間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這就是吻?

    其實,她知道有更深入、更刺激的吻法,可是她不敢。

    萬一驚醒了他,他會怎樣看待她?

    縱然心中意動,她不敢也不願冒險。

    偷到這個淺淺的吻,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一手撫著他的唇,一手撫著自己的,她又羞又喜地竊笑著。

    「嗯……小玉?」風玄煜眨眨迷濛的眼,不甚確定地喚著。

    小玉醒了嗎?她的臉怎麼靠得這樣近?

    「啊!」

    沈凡玉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猛地聽到他的聲音,又見他張開了眼,不由得驚叫出聲,像被雷劈到似地急急往後仰。

    她羞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解釋,「我……我只是……想叫你起來……」

    「抱歉,我要照顧你,卻照顧到睡著了,還得讓你叫醒我。」他用手抹抹臉,有些歉然地笑了笑,又開心地詢問:「你感覺怎樣?好一點沒有?」

    「好……好多了……」她強抑著心虛,裝出微笑。

    「你說好多了,可是你的臉怎麼還是那麼紅?燒還沒退嗎?」他說著,伸手探向她的額頭,同時也摸摸自己的額頭。

    她羞怯難當,卻不敢避開,怕他知道她的心虛。

    沒一會兒,他放下手,納悶地看著她,「沒發燒呀……」

    「呃……」她的腦袋飛快地運轉著,拚命想借口,「大概……大概是剛剛退了燒,所以臉還有些紅……」

    他沒有懷疑,信了她的話。

    「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她趕緊點頭,然後趁著他轉身倒水時,偷偷地吁了口大氣。

    好險好險,差一點被捉個正著!

    在他轉回來前,她又趕緊恢復原來微笑的表情。

    「喝口水吧。」他坐到床邊,把杯子遞給她。

    「謝謝。」她慢慢地啜飲著,順便利用時間整理自己的心緒。

    「小玉……」風玄煜遲疑了一下,試探地問:「你的心情……還好嗎?」

    沈凡玉喝水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即舉杯飲盡,然後才開口。

    「我已經想開了。」她放下茶杯,淡淡一笑,「雖然不可能完全不在意,但是既然都已經發生了,我又何苦困住自己、為難自己呢!」

    「那就好。」他露出安心的笑容。

    小玉畢竟是小玉,和一般的姑娘大大不同!既堅強又樂觀,既率真又開朗,不會彆扭的鑽牛角尖,也不會只想著依靠別人來安慰。

    但,望著恢復精神的她,為何腦海中仍揮不掉她那日脆弱的身影?

    再次肯定她的堅強之後,他似乎更憐惜她隱藏在堅強後的脆弱,心中的異樣感受未減反增。

    為什麼?

    他暗暗問著自己,卻找不到答案。

    ***

    休養了兩天,沈凡玉便完全康復了。

    當那兩名僕婦再度說要和她換工作時,她沒有拒絕,一是不想拖累風玄煜,二是受不了河水的冰冷。再洗下去,就算有藥,他們倆的手只怕還是會廢掉,就讓專家去做吧。

    這幾日,趁著還沒下雪,太陽又還算暖和,冰戲團的人都忙著曬東西,棉被、衣服、鞋子……全都被擺在水井旁的空地上,用竹竿晾著。

    既然不洗衣服,曬東西就成了沈凡玉主要的工作。比起洗衣服,這可是一件輕鬆又愉快的差事。

    看著一排排展開的棉被和衣物,她露出得意的笑容,轉頭對搬著一簍鞋子走來的風玄煜說道:「看,很整齊吧。」

    「是不錯。」他放下竹簍,回以微笑。

    「是我晾的,當然不錯羅!」她得意的一笑,眼尖的瞥見竹簍裡的東西,好奇地問:「那是什麼?」

    「是冰鞋。」

    「冰鞋!?」

    她眼睛一亮,從竹簍裡拿起了一雙鞋,仔細地端詳著。

    那雙冰鞋似乎是由動物的皮製成的,摸起來有點硬度,但又不會很硬,鐵製的鞋底則比平常的鞋子厚上幾分,還有特殊的凹槽和孔洞,只是沒看到冰刀。

    難道古人的溜冰鞋是沒有冰刀的?那要怎麼溜?

    她皺著眉想了想,不一會兒就明白了。

    冰刀當然是有,只不過現在拆下來了,等要穿時才會裝上去。

    「冰鞋呀冰鞋,我們這算不算他鄉遇故知呢?」輕撫著那雙冰鞋,沈凡玉歎了口氣。

    「小玉,你怎麼了?」見她神色有些鬱悶,他的心情也跟著不好。

    「沒什麼,只是看到這雙鞋子,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她淡淡一笑。

    「是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望著他盈滿開心的雙眼,她點了點頭。

    「在我的故鄉,我是一個滑冰選手,每天都要和這樣的鞋子為伍。」她晃了晃手中的冰鞋,「為了要有好的表現,一雙好鞋子是必須的。所以我現在一看到這雙冰鞋,就不由得想起了過去。」

    「滑冰選手是像冰戲團團員那樣的人嗎?」

    「有點像,但是不太一樣。我不會像他們那樣表演雜耍,只是一個人獨自在冰上,呃……算跳舞吧。」

    「原來如此。」他點點頭,又問:「你是不是還很想當滑冰選手?」

    她沉默了片刻,輕輕應了一聲。

    「我七歲開始練花式滑冰,每天除了上學和吃飯睡覺的時間,其它時候都在練習;沒有時間玩樂,也沒有時間交朋友。所以有的時候,我真的很討厭當一個滑冰選手!」頓了一下,她放下冰鞋,露出了微笑。「可是呢,當我在觀眾面前做出精采的表演,獲得掌聲和喝采時,我就會很開心,覺得當一個滑冰選手真好!那一刻,不管練習多苦,我都認為是值得的。到了這裡之後,一個多月沒練滑冰,我更發現自己真的很喜歡很喜歡當一個滑冰選手,那是我最擅長也最喜歡的事!」

    說著說著,她的臉上慢慢散發出一種特殊的光芒,耀眼得不可逼視。

    頭一次見到她這般閃亮的笑容,他不知不覺的愣住了,怔怔地望著她。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常常展露這樣的笑容。

    「你怎麼啦?」

    發現風玄煜望著自己發呆,沈凡玉輕輕推了他一下。

    他連忙回過神,笑道:「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你要不要跟團長商量一下,讓他幫你做一雙冰鞋,這樣等下過雪後,你就能滑冰了。」

    「好主意耶!」她喜孜孜地拍掌,但隨即收斂了笑容,有些擔心地問:「可是團長會答應嗎?」

    「沒問題的。」他說得信心十足。

    團長領的是他的銀兩,只要他開口,事情當然不會有問題。

    「那等一下曬好鞋子,我就去跟團長說。至於鞋子的錢,就請他直接從工錢裡扣掉。」

    沈凡玉越想越開心,立刻動手把一雙雙冰鞋從竹簍裡拿出來排好,曬曬太陽,風玄煜也動手幫忙。

    一邊工作,她一邊問:「你知道哪時候會下雪嗎?」

    「快了,再幾天吧。」他數了數日子,也該下雪了。看來今年的初雪稍微晚了一點。

    往年的這個時候,他在做什麼呢?

    他記得自己多半是待在暖閣之中,或吟詩,或畫畫,或在溫暖的炕上讀書,凡塵裡該操心的一切過冬雜務,諸如曬被、儲糧,都與他無關。他只要優閒的待在一旁,自然會有人把所有的事情辦妥。

    雖然他很享受優閒,但閒久了實在有點膩,現在試著過平常人的日子,感覺挺不錯的。

    「下雪……不知道古代的雪會不會比較白?」她抬頭仰望著天空,想像雪花飄落的樣子。

    「什麼古代的雪會不會比較白?」他一臉的疑惑。

    「沒什麼。」她察覺失言,掩飾性地對他笑了笑。

    雖然仍有疑問,風玄煜卻沒多問,繼續做他的工作。

    沈凡玉吁口氣,再度仰望天空。

    天好藍,雲好白……看起來就是和她的時代不同。

    不用怕臭氧層破洞加大,不用擔心紫外線含量太高,也不用害怕得皮膚癌,更不必擔心下雨沒撐傘會淋到酸雨而禿頭,甚至張開嘴,她還可以直接喝雨水。

    這麼乾淨的天空,雪一定也很乾淨吧?

    等下雪的時候,她一定要掬一捧雪來嘗嘗,試試新鮮、乾淨的雪到底是什麼滋味!

    其實,回到古代也挺好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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