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歐千鳳呆望著染血的手,眼神空茫,臉色蒼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曲無愁不忍心了,開始覺得自己方才好像說重了些。
他搔搔頭,努力思索該怎麼安慰她。
「其實那也不是你的錯,只能說是誤會一場,而且現在也未嘗沒有挽回的機會呀!」
說完這句話,他等了許久,卻等不到她的反應,才發現她心神不知飛到哪去了,根本沒聽到他的話。
「小蝴蝶?」
他不死心地連喚了幾次,她依舊一點反應也沒有,全身上下連頭髮也不動上一動,讓他忍不住想歎氣。
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解鈴還須繫鈴人,要讓她有反應,那就只有李玉浚的事情!
曲無愁清了清喉嚨,朗聲道:「小蝴蝶,我跟你老實說了吧,李玉浚傷得很重,不過……」
他停話不語,斜眼瞧去,見她身子微微一顫,顯然是聽到他說的話,心中略安,又繼續道:「不過他命大,刀子雖然穿腹而過,卻沒有傷到要害,只要養傷幾個月就又生龍活虎了。」
事情當然沒那麼容易,只不過這時候報喜不報憂,他把大夫的話去掉一些,想來也不過分。
「他……真的沒事?」一道微弱猶疑的語音怯怯地冒出。
「沒事、沒事,死不了的。」就算李玉浚真的會死,現在曲無愁也會把他說成活的。
「他沒事……」
「解決?」歐千鳳抬頭看著他,神色茫然。
見她這般模樣,曲無愁忍不住想歎氣,看來她還沒恢復正常,所以想不起自己做了什麼事。
不得已,他只好提醒她。
「當然要解決,不然等李玉浚的傷勢穩定之後,他就會被關進牢裡等待審判,罪名是——姦殺!」
「啊!」歐千鳳失聲驚呼,猛然想起了自己一手布下的陷阱。
「唉,如果不能還他清白,就算他的傷好了,也要羞憤而亡。你想想,李玉浚向來有俠名,受到眾人稱揚,現在卻變成一個姦殺婦女,下三濫的採花賊,身敗名裂,人人喊打,他還能活得下去嗎?」
曲無愁一邊說,一邊搖頭,心想小蝴蝶下手也實在太狠了,這樣的報復比殺了李玉浚還要厲害許多。
歐千鳳咬著下唇,臉色慘白,黯然無語。良久之後,原本灰暗的雙眼陡地透出堅決,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神態。
「我要去向官府招認一切!」
語音剛落,她毫不猶豫地起身往外走,卻被曲無愁一把拉住。
「小蝴蝶,你不要這麼衝動。」他將她拉了回來,推她回座位坐好。「你這樣做雖然可以洗脫李玉浚的罪名,可是換成你有罪,你知道嗎?」
她苦澀一笑,垂首低語,「我本來就有罪……」
「呃……」曲無愁一時語塞,但隨即想到了合適的說辭,「如果你被定罪,李玉浚該怎麼辦?他不可能坐視不管,到時候說不定會不顧一切的跑去劫獄,這樣你不是又害了他嗎?」
「可是,我那樣……那樣對他,他……」她抬頭望著曲無愁,柳眉深蹙,語帶遲疑。
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她就不由得悔恨交加。
「他絕對不會怪你的。如果他恨你,大可一刀把你殺了,可是他不但沒有,反而寧願死在你手裡,這就證明他對你的心意並沒有改變。」曲無愁一臉佩服,口中嘖嘖有聲,「照我看呀,他是愛慘你了,就算你要他把自己的頭砍下來,他肯定眉頭也不皺一下,立刻照做。」
歐千鳳蒼白的容顏浮上兩抹紅暈,但隨即褪去,化作憂慮焦急。
「如果我不出面,又怎麼能還他清白?」
「這……」曲無愁皺眉沉思,半晌之後,心中已有計較。
他雙眉一挑,笑道:「那容易,我們就把事情推到鳳凰頭上。」
聽到鳳凰的名字,歐千鳳心中一痛,低聲問:「鳳凰已經死了,你要怎麼推到她頭上?」
「誰說鳳凰死了?」
「她沒死?!」可是她明明……
「你下手不夠重,所以她並沒有死。官府的人處理完李玉浚的事以後,發現她還有微弱的呼吸,趕緊讓大夫施救,在我來找你之前,她雖然昏迷不醒,但至少還算是活著。」
聽到鳳凰沒死的消息,歐千鳳心中一陣喜,一陣悲,矛盾不已,不知該做何反應。
但聽得曲無愁續道:「其實就算鳳凰死了,事情一樣可以推到她頭上。我們可以偽造她的遺書,讓她自白是因為得不到李玉浚的心,所以下毒迷昏他,然後自殺陷害李玉浚,可是到了最後,她突然心軟了,於是寫下遺書說明一切,只打算報復他一下,讓他永遠忘不了她。」
「可是鳳凰並沒有死……」
「她終究要死的,別忘了,她是奸細,不能留著。更何況你已經出手了,如果不殺她,事機洩漏,蒼鳶教就知道防備。」
「你……」歐千鳳遲疑片刻,皺眉問:「你打算趁她昏迷時殺了她?」
他想了一會兒,搖搖頭,「不全然是。」
「那是怎樣?」
「現在事情有兩種可能。大夫說了,這兩天如果她還不清醒,那大概永遠都不會醒了。所以第一種可能,就是她死了或者永遠昏迷,如果是那樣,當然沒有必要再對她下手,只要照我先前說的,把罪名推給她,救出李玉浚。」
「如果她醒了呢?」
「那麼不論威逼利誘,總之想辦法要她出面證明所有事情都是她一手安排的。洗刷了李玉浚的罪名之後,再殺了鳳凰,到時候可以說她是因為羞愧而自殺,沒有人會懷疑的。」
「鳳凰一定……一定要死嗎?」
「你心軟了?」
「我……」歐千鳳欲言又止。
「其實我也不想殺她,畢竟她是你我看著長大的。」曲無愁歎了口氣,語氣頗為無奈,「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的時候不得不狠下心腸,顧全大局。她知道的事情不少,如果不殺了她,讓她洩漏了機密,對風幫是大大不利。」
歐千鳳心中難受,慢慢的低下頭。
「回到正題吧。」拋開感歎,曲無愁振作精神,微微一笑,「我的計劃大致就是這樣,你覺得如何?」
為了洗刷李玉浚的清白,她一咬牙,點頭道:「雖然可以,可是還有破綻。先前我放出謠言,說他迷戀鳳凰,現在若說鳳凰因為得不到他的心而報復他,未免自相矛盾。而且當初我為了讓所有人都相信,還到意在其他姑娘面前向鳳凰提起李玉浚要為她贖身的事,又設計她的婢女成為人證……
說到這裡,歐千鳳不禁後悔自己當初做得太絕。
「那有什麼好為難的呢?」曲無愁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神色頗為輕鬆,「所謂眾口鑠金,謠言造成的『事實』,一樣可以用謠言改變。」
「你的意思是……」凝神思索片刻,歐千鳳便知道了他的打算。「不錯,造謠再容易不過了。我們就說先前都是鳳凰派人造謠,目的是要造成既定事實,逼李玉浚為她贖身,那些珠寶什麼的,其實是她自己買給自己的。」
「不錯,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至於人證……」柳眉一挑,她自信地道;「章台樓歸我管,我說什麼就是什麼,諒她們也不敢亂說。」
「這就是了。」曲無愁輕笑幾聲,坐進一旁的椅子,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你一聲令下,抗命者幫規處置,她們還不乖乖聽話嗎?」
她微微一笑,心中安定了許多,蒼白的臉慢慢恢復了血色。
「這些事我等一下就去安排,不過……」她頓了一頓,低聲道:「我想先去看看他。」
「你去吧,他就在鳳凰隔壁的房間裡。因為他傷得很重,我跟官府的人斡旋之後,他被允許留在這裡,直到大夫說可以移動他為止。」見她口唇微動,似乎有話想說,曲無愁料到她心意,笑道:「留下來看守的捕快我都打點過了,現在他們正在溫柔鄉里,你可以安安心心去看他,不用擔心會洩漏你們的關係,引起官府的懷疑。如果你想親自顧他,我也可以安排。」
「師兄,謝謝你……」她給他一個感激的笑容。
「舉手之勞換你喊聲師兄和謝謝,這生意划得來!」他笑嘻嘻地說完,揮了揮手,催促道:「小蝴蝶,快去看你的心上人吧,該做的事我會辦妥的。等你們倆結了好姻緣,記得包個大大的紅包給我。」
歐千鳳呻了一口,紅著臉跑出房間。
※※※
洗淨手,將鬢髮衣衫略做整理,歐千鳳匆匆來到李玉浚的房門前。
她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的神色保持平靜,確定沒露出半點焦急憂心之態後,輕輕推門而入。
察覺她的到來,負責照料他的婢女趕緊迎上前行禮。
歐千鳳往內室探了探,見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心中憂慮,表面卻不動聲色,仍是冷冷淡淡的。
「你先出去,有事我再叫你。」
「這……」婢女抬頭瞧了她一眼,又立刻低頭,遲疑道:「樓主,這人害了鳳凰姑娘,您該不會想……想……」
「想怎樣?想殺他?」歐千鳳柳眉一挑,冷然道:「堂主有令,事情尚未全然清楚之前,誰都不許對他出手。你是在質疑我會違抗命令嗎?」
「奴婢不敢!」那婢女一驚,頭更低了。
「出去,沒我的吩咐,不許任何人進來。」
「是!」
那婢女不敢再有任何猶豫,趕緊退出房間,順道帶上門。
門一關上,歐千鳳便反身將門閂栓上,然後一個箭步衝進內室。
李玉浚躺在床上,雙眼緊閉,唇瓣毫無血色,臉色蒼白憔悴,再無原本丰神俊美的模樣。
她站在床邊,怔怔地望著他,愧疚、悔恨紛紛湧上心頭。
是什麼迷住了她的心,她居然那樣殘忍的對待他!
怨恨讓她看不清眼前的其實,忽略了他表現出來的誠意,漠視了他言行舉止間的柔情關懷,將他表明心跡的話語當作謊言……他所付出的一切,都被她視作欺騙的手段。
如今,解開了糾纏多年的恨意,她只剩滿腔柔情密意,卻因為她先前的作為,空添了悔恨與憂急。
歐千鳳失神地坐倒在地上,頭枕著床緣,目光依舊投注在他臉上。
長眉下,是兩排纖長的睫毛緊緊交合著。
猶記當年情濃時,她曾佯作嗔惱,挑剔他的眼睫太長,不夠男子氣概,實則是因為長睫柔化了他的雙眼,每次對上他的眼睛,總教她陷溺其中,恍惚失神;如今,她甘心永遠沉醉在那兩汪碧淵中,卻不知他何時才會睜開眼。
想著,她心頭一陣甜蜜,一陣苦澀。
溫柔的眸光移過他挺直的鼻,停留在他的薄唇上。
當年在襄陽時,因為聽某個姐妹說過,男子唇薄情也薄,有一次他連著五、六天沒去找她,任性的她便惱了,故意不理他,看他在一旁著急了許久,才說出生氣的理由。
知道原因後,他沒有絲毫不悅,只是笑著吻她,要她努力把他的唇吻腫,這樣他才能擺脫「薄唇」,也才能擺脫「薄情」。
一句話逗笑了她,兩人的感情反而更進了一步。
但,為什麼姐妹的一句戲言竟讓她那樣在意?
當時她想不透,而今回想起過去,她已經知道了原因,那就是自卑——面對著家世顯赫,人品出眾,才華洋溢的他,她雖自恃貌美才高,但低賤的出身卻成了她心中的隱痛。
自卑讓她心生不安,而不安則種下了猜疑,於是在他父親橫加阻攔後,她心中的猜疑便吞噬了對他的信心,任怨恨隨歲月累積滋長、化作重重迷障,蒙住了她的心眼,讓她看不見他展現的真情。
現在解開了誤會,她看到了他的心,也終於知曉當年真正拆散他們的癥結,她忍不住低聲歎息。
目光繼續下移,隔著被子,可以見到他的胸口微微起伏著,呼吸看來還算平順,她原本的擔憂稍稍紓解,卻仍不敢掉以輕心,害怕他的傷勢隨時會有變化。
真的好想好想親自照顧他,不只是為了償還她的錯,更是因為她無法忍受只從別人口中得到他的情況,怕沒有親眼看著他好轉,她會胡亂猜測他的傷勢,然後被不斷湧上的擔心和焦急逼至瘋狂。
歐千鳳憂慮的目光一轉,落向他露在薄被外的左手手掌。
平日修長有力的手指,現在看來卻是那麼的虛弱無力,靜靜的擱在床邊.不帶一絲生氣。
心一酸,她小心冀冀地執起他的手,孰料甫一接觸,微涼的體溫便令她心驚。
她左手與他的左手交握,然後將他的手背輕輕貼著她的頰,試圖將自己的溫暖傳給他。
「對不起……對不起……」
她反覆低喃著心中的歉意,秀媚的明眸蒙上了輕霧,凝聚成灼熱的淚,滴在他的手背上。
好半晌,她才察覺臉上的濕意。
怕驚擾了他的休息,她趕緊收住淚水,用衣袖拭乾他的手背,然後揭開被子的一角,輕柔的將他的手放入被中。
抹去臉上的淚痕,她起身坐到床邊,低頭凝視著他的面容,眼中充滿了依戀和愛憐。
叩叩叩!
突來的敲門聲劃破了靜默。
歐千鳳斂去臉上的溫柔,走到外室,冷著聲音問:「是誰?」
「是我。」
帶著笑意的聲音隔著門扉傳來,她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微笑,走上前打開房門。
曲無愁跨進房裡,笑嘻嘻地問:「我沒做了不速之客吧?」
「你自己說呢?」歐千鳳關上門,轉身挑眉問他。
「剛才你的口氣凶悍得很,九成是我壞了你的好事。」他露出曖昧的笑容,把臉湊近她,「小蝴蝶,我敲門的時候,你該不會正在偷親李玉浚吧?」
「他有傷在身,我擔心都來不及了,你不要亂說話!」她柳眉倒豎,嗔惱地瞪著曲無愁。
「喔,我瞭解了。」他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笑得好賊,「等李玉浚傷好了,你才打算對他為所欲為。我說得沒錯吧?」
明知曲無愁是故意逗她的,可是她卻無法再像從前那樣佯裝嬌媚的回應他,甚至反整回去。
怕吵到李玉浚,她壓低聲音,威脅道:「如果你再繼續亂說,等你有了心上人,看我怎麼回報你!」
「我的心上人還不知道出生了沒,你說這個太早了。」曲無愁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呵呵一笑,「不過我心腸好,就不逗你了。」
她橫了他一眼,有些無奈地問:「你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敲門?」
如果再不帶入正題,只怕他會說個沒完沒了。
「也沒什麼,只是來告訴你,我已經安排好偽造遺書的事,等一下鳳凰的小婢女就會拿去交給官府,再接下來什麼人該說什麼話,如何把謠言傳出去,我也都吩咐妥當了,現在只剩下鳳凰是否會清醒的問題。」
「如果她清醒了,我們必須在官府問話前先處理好她,不然會功虧一簣。」
「正是如此,所以我來問問你有沒有什麼打算。」
「讓我想想……」歐千鳳雙眉微擰,盤算著眼前的情況,「照顧她的應該是我們的人吧?不妨多派兩個人到她身邊,一個負責等她清醒時通知我們,其他人則負責監視她,不要讓人知道她清醒了。告訴照顧她的人,必要時可以迷昏她,直到我們到達為止。」
「就這麼辦吧。」曲無愁點頭贊同,笑道:「樓裡的人你最瞭解,就由你選幾個親信去做這件事,我去處理其他細節。」
她點點頭,心中已有適當人選。
「寒袖和梅音向來謹慎,辦事利落,回頭我就去交代她們。」
「既然這樣,事不宜遲,你我立刻分頭去進行。」
說完,他舉步欲行,卻被歐千鳳喚住。
「等等!」
「怎麼了」他回頭不解地看著她。
「你之前說過,如果我想親自照顧他,你也可以安排,真的嗎?」她的目光飄向內室,神色間儘是溫柔。
曲無愁微微一笑,「當然是真的。」
「那你幫我安排一下,越快越好。」她心中一喜,展露了歡顏,眼神裡透出濃濃的期盼。
「那有何難,你那我的好消息吧。」
他打開門,笑著走出房間。
留戀地回頭望了李玉浚一眼,歐千鳳也跟著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