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爺不是說他不找和尚道士施法了?」
「是呀,阿金是這麼說過的。」
「那麼,那個人是什麼人?」在四少爺後面亦步亦趨的瘦小身影,不正戴著道冠嗎?
「哦,那人呀,是四少爺今早在林子邊撿到的。據說餓暈了倒在路旁,四少爺給他買了兩個饅頭吃,就一路跟著四少爺回來了。」
「不會吧?四少爺怎麼老遇到這些奇奇怪怪的人?」說話者的語氣中,不覺地帶上了期待著看熱鬧的興奮。
「嘿嘿,你也這麼想嗎?大概又會有一場熱鬧了,嘿嘿嘿……」
唉,看來只要有袁四少爺在,袁府的八卦指數,是絕不會往下降的。
而那邊,袁舉隆不耐地瞪了一眼緊跟在他屁股後面的小鬼頭,「別再跟著我!」
「別這麼凶嘛,善心人。」那小鬼頭戴道冠,身上穿著一襲髒兮兮的,但仍瞧得出是道褂的肥大外袍,右手倒提一根稀稀落落的拂塵,左腕還綁著兩個黃銅鈴鐺,一條古樸的天蓮尺斜插在背後,架式倒是十足。
「什麼善心人,小鬼,叫你別再跟著我了。」袁舉隆現在一看到道士就頭痛。
「我不叫小鬼,我的名字叫抱樸,『抱樸守真』的抱樸,雖然現在還沒有道號,但我已經決定了,以後成了名我要以『九宮』為號,所以你也可以先叫著我『九宮真君』。」
什麼九宮真君,誰理你?袁舉隆沒好氣地揮揮手,「好了,好了,小鬼你坐著。伍嬸,伍嬸,給這小子拿幾個肉包子。小鬼,吃飽了就走吧,別纏著我了。」
「真失禮!」抱樸怒叫,「我才不是為這個來的呢,我是瞧你心地善良,又於我有兩個饅頭之恩,才好意來答謝你的。喂,你別走,告訴你,別小看我哦,我可是很厲害的,厲害到嚇死你……喂……」
袁舉隆對後頭的大呼小叫充耳不聞,逕自走進屋,砰地一聲將小鬼關在門外。
「氣死我了!」抱樸怒得跳腳。
「小鬼,」伍嬸拉住他,「小鬼,來來。」
「哼,誰是小鬼,我叫抱樸。」抱樸橫眼掃去。
「來,到這邊來。」伍嬸將他從門口拉到廊下,「你不是要報答我們少爺嗎?我告訴你,我們少爺目前正有一個麻煩……」嘿,要瞧好戲,就得下點功夫是不是?
抱樸聽完,偏頭想了想,「嗯,就是要幫他把那個女妖找出來對不對?這個容易,我起碼有十八種方法召妖,我真的很厲害的哦。」
「那就交給你了。」伍嬸笑瞇瞇的,「我們會幫你跟少爺說的。」話畢轉身欲走,趕緊去通知其他人嘛。
「等一下,」抱樸扯住她,「肉包子呢?」
☆ ☆ ☆
袁舉隆斜靠在椅背上,冷眼看著眼前一堆不懷好意的人。
「四少爺,您就給這孩子一個報答您的機會吧,這樣一口拒絕,豈不是很傷他的心?」
「對呀,您就當可憐這個孩子吧。」
「保不準這次就成了呢,這孩子看起來很有些本事哦。」
七嘴八舌,一副「忠心耿耿、很會為主子著想」模樣的僕人們拚命慫恿他。
「四少爺,別聽他們的。」阿金欲獨身力挽狂瀾,一開口卻被眾人的聲浪淹沒。
袁舉隆的臉越來越臭,最後猛地一拍桌子,驚醒了窩在太師椅上打磕睡的抱樸。「全都閉嘴,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盤算什麼。」這群人越來越過分了。
「嘿嘿,看出來了嗎?」眾人皮皮地訕笑,根本不怕他生氣。
袁舉隆狠瞪他們一眼,卻也無奈。誰教他自己沒有一點主子的威嚴,也莫怪僕人快要爬到他頭上去了。
抱樸從椅子上爬起來,揉了揉惺忪睡眼,打個呵欠,「你們說完了嗎?善心人,天快黑了,帶我去那個林子吧,我給你把那女妖喚出來。」
「小鬼到一邊去,少來擾事。」袁舉隆操了他一把,這次他可不打算讓人白看笑話了。
「說了我不是小鬼!」抱樸怒目,「我已經快十五歲了!」
開玩笑!誰信?不止袁舉隆,在場的人皆露出不相信的神色,瞧他那稚嫩的臉蛋,頂多十歲出頭。
「喂,你們別小看我,好吧,我就小小地露一手,讓你們開開眼界。」抱樸一撩道袍下擺,站好架式,反手從背後一翻,不知從身上哪裡掏出一面銅鏡高高舉起,「鏘鏘鏘,太上真玄長練三元神靈妖魔制魂顯形靈光寶鏡。」
「你這個……呃……」
「太上真玄長練三元神靈妖魔制魂顯形靈光寶鏡,俗稱照妖鏡。」
「有什麼了不得之處?」
「當然有,顧名思義,這把寶鏡可是非常靈通之物哦,它能將所有妖魔精怪照出原形,很厲害吧,是我從師父那裡偷……呃,繼承來的最厲害的寶物。」
「但是怎麼看,也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啊。」一群人圍著鏡子左瞧右瞧。
「怎麼沒有?你們看清楚點。看看,鏡子裡頭照出了你們的形象嗎?沒映出來吧?那是因為你們都不是妖啊,我這把鏡子只能映出妖魔的形象,普通人是不顯出來的。哈哈,怎麼樣,服了吧?」
「我說……那是因為你這張鏡子起碼幾十年沒打磨過了吧?」毛毛糙糙的,照得出人形才怪。
「什麼話,不識貨的傢伙!」抱樸將鏡子收進衣服裡,「那看看這個──縛妖繩!」
一個僕人試著拉了拉,「黑漆漆的,是牛皮繩吧,彈性倒不錯。」
「胡說,這可是我家祖師爺用西疆千年黑毛牛精之皮,經八十一種神符藥水浸泡四十七制的喲,我花了好大力氣從師爺那裡求來的,它可以上天入海,捕拿妖物,使其動彈不得、束手就擒。」
袁舉隆與眾人對望一眼,再瞄瞄得意洋洋的抱樸,心裡一致下了定論:又一個說大話的騙子。
但是就因如此,大家才有好戲看對不對?在眾僕人傳遞的眼神裡,愈來愈有惡魔的光芒。「啊,四少爺,看來這位小道人確實很厲害呢,請您萬勿錯過。」
騙鬼去吧!這些人真把他當傻瓜嗎?袁舉隆咬牙,「你們都給我滾開。幹活去,別老在這裡打混,被總管扣錢我可不管。走走走!」趕鴨子似的將眾人往外轟,回首拉住阿金,「阿金,跟我去林子裡。」
「嗚,不去行不行?」
「我們也去吧。」
前一句話當然是阿金說的,後一句是除他以外的所有人。
「不行,其他人都不許去。」出乎意料地,說這句話的不是袁舉隆,而是叉起腰的抱樸,「山林孕育之妖最不喜人氣,那麼多人跟著,肯定不會露面,所以你們都不許去。好了,善心人,我們走吧。」他也迫不及待要試試這些寶貝的法力了,第一次真刀實槍地捉妖呢,好緊張哦。
「不是吧──」眾人不滿地扁起嘴,失策了。
袁舉隆邊走邊甩著手臂上的累贅,「小鬼,別拉著我,一邊去。」
「真的要去嗎?唉……真命苦啊。」阿金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頭。
追著阿金的是眾人羨慕的眼光,「唉,我們也想看啊……」那樣的袁四少爺,加上那樣的有趣的小鬼道士,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啊,好想看,好想看啊。
☆ ☆ ☆
郊外的林子寂靜依然,入夜後更顯出幾分陰森,但這段時間,袁舉隆已經把這兒摸得跟自家後院差不多一樣熟,輕而易舉地就找到當夜遇到那白影的地方。
「就是這裡嗎?」抱樸四周走了走,然後站到中央空地上,自左袖中掏出一把標桿插在地上,又從右袖下變戲法似的翻出一個羅盤。
袁舉隆看得眼都直了,開始猜測他寬大的道袍下到底藏了多少物什。
抱樸一手持著羅盤,一手抽出背上的天蓮尺,在標桿四周比來比去。半晌過後,收回道器,搔搔頭,「奇怪,這裡沒有妖氣啊。」人氣倒是挺旺的,瞟了眼袁舉隆,莫非是他當時看花了眼?
袁舉隆嗤了一聲,裝腔作勢的小鬼。
那眼神惹惱了抱樸,他跳起來叫道:「喂!別以為你給過我兩個饅頭就可以這樣小看我。」
「小鬼,有本事就拿出實際點兒的來瞧瞧,說大話誰都會。」袁舉隆現在對道士絕無好感。這小鬼,除了從身上掏東西的手法精彩外,還有什麼好吹牛的?
「好,我就讓你看看。」抱樸一咬牙,霍地從懷裡摸出一個小青瓷罈子,拿在手裡晃了晃,「給你看看我的本事,到時候不要嚇昏哦。」
「那是什麼東西?」袁舉隆皺眉。
「極魂香。」抱樸的眼眉瞬間變得有些陰森,低下聲音湊近袁舉隆,「這是妖魔鬼怪們最愛聞的氣味,只要我放出一縷,便能吸引方圓百里的妖精全部聚集過來,哼哼,到時候看你會嚇成什麼樣子。」
「哈,哈。」袁舉隆揚聲笑了兩下,亦學著他的樣子沉下音調,「到時候別嚇哭自己,哼哼,小鬼。」這小鬼頭還在說大話,看他待會兒怎麼下場。
「呸!我會嚇到?哼,什麼妖怪我九宮真君會怕?」抱樸抬起臉蛋,「我是無所畏懼的。」話雖這麼說,心底不免有點毛毛的,這極魂香他從沒敢用過耶,誰知道會招來什麼東西。
「那你就放呀。」
「放就放。」抱樸火氣一來,猛地撥開壇蓋,轉瞬間又蓋了回去,慎戒地注意四周的變化。
袁舉隆的眼珠朝周圍轉了轉,「哈哈,哪有什麼妖怪來?果然是吹……」話未完,不知打哪兒吹來一陣怪風,堵住他的嘴。
「什麼事?發生什麼事了?」阿金連滾帶爬地從樹下跑出來,靠到袁舉隆身邊。方纔他一直蹲在樹底下打盹,任四少爺跟那小鬼鬥嘴,忽然間就有陣怪風吹得樹葉猛烈地嘩嘩作響,嚇了他一大跳。
「是風吧,只是風而己。」袁舉隆吞吞口水,瞥了抱樸一眼,卻見他也微微發抖。哼,這小鬼該不會真的相信他那個什麼香能招來怪物吧?
正想著,又一陣怪風捲著落葉雜草在旁邊呼嘯而過。袁舉隆也不由得有點發虛,無端端地突然起這種狂風,委實太奇怪了些。
「四……四少爺,咱們離開這裡吧。」阿金扯了扯袁舉隆的袖子。
袁舉隆尚未答話──
「啊──」後面的抱樸突然慘呼,「蝙……蝙蝠……啊!」原本方纔的怪風過後,忽然有什麼東西落到他頭上,他抓下來一瞧,竟是一隻死蝙蝠。
袁舉隆兩人回過頭去,就見那自稱無所畏懼的抱樸怪叫一聲後,兩眼一閉,「咚隆」地倒了下去,非常爽快。
不知道抱樸到底是被什麼嚇倒的,袁舉隆緊張起來,伸手護住後面,「阿金,不要怕,躲在我身後……咦?阿金?」掉頭看去,竟已空無一人。
那阿金早已撒開飛毛腿,拉出一路黃塵,眨眼間消失在林邊。
袁舉隆啞然。
怪風此時也停了,林中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平靜,悠悠的夜風吹拂著,袁舉隆望望靜悄悄的四方,頹然一歎。
「咭」的一聲嬌笑,驀然從身後傳來。
袁舉隆一僵,緩慢地轉過身去,瞳孔倏地放大。
她,是她,是她。
如夢鏡一般,她從樹上飛下,站在那兒,仍是一身白衣,長髮飄拂。
真的美哪!凝肌勝雪,秀髮如墨,那手、那唇、那鼻、那眼。對,最艷是那一雙幽幽的眼眸,深深地牽住他的魂兒。袁舉隆心頭怦怦地跳,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她抬起纖白手指,順了順垂胸的一縷青絲,望著他微微一笑。
仿若月色中百花齊放,無可言喻的美揪住了袁舉隆的胸口,幾乎讓他窒息。是她啊,任千辛萬苦,任人百般取笑,總想……總想再瞧她一次,而今,她就在眼前。
他癡呆的樣子又引她輕揚唇角,「你夜夜來這兒吵鬧,是想引我出來?」
多麼動聽的聲音啊,世上還有什麼比它更美妙?袁舉隆激動得顫抖,她在說話,她在跟他說話。
是真實,是虛夢,他已無心分辯,他要看著她,這次要仔仔細細地瞧清楚,一眼都不能錯過。
「怎麼不回答我?」
回答,對,回答她,袁舉隆張開嘴,竟發現自己忘了怎麼說話。慘了,再不說話她要生氣的,可是聲音是怎麼發出來的,他怎麼吐不出聲音來呢?他急得額上冒汗,卻仍發不出片言半語。
她奇怪地瞧著他,隨之眼中笑意更深。真是很有趣的男人呢。
「我……你……」袁舉隆總算可以冒出一點聲音了。
「我什麼?你什麼?」她挑眉,一下子又把袁舉隆的話語打得無影無蹤。看著他的癡態,她禁不住再「撲哧」一笑。這個人啊,自那日碰面以來,時常在夜裡跑到這林裡瞎鬧,似乎想盡辦法來找她,真是癡得可以。
此刻一陣涼爽的夜風吹過,她深吸了一口氣,在風中輕輕舒展著身軀。衣袖隨著上伸的手臂滑下,露出半截皓腕,袁舉隆這才發現她的白衣的料子是極薄的,伴著伸手的動作,扯開的領口暴露出潔白頸項的曲線,還可隱約窺見深處的一抹酥胸。袁舉隆「轟」地熱血向上衝,頭頂差點冒煙。
她放低手,瞟了他一眼,媚眼如絲勾魂,「你又怎麼了?好像不舒服喲。」
袁舉隆徹底失去言語能力,呆立良久,突然微顫著伸出手去,緩緩接近她的臉。
她微訝,眉尖動了動,卻沒有躲閃。
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眼中的迷戀,是迷眩於她的美貌吧?意外的是,她並不討厭,只覺得有趣。像他這種什麼都不知道,還敢一頭栽進情網的呆子,是世間少見的呢。
他的指端觸到她的臉頰,停頓住。這麼輕輕的細小的接觸,仍然自神經末梢傳來了真實的觸感和溫度,他心底一陣激盪──她是真實的存在啊。
她存在著,可以感覺的、觸摸得到的真實。為此他願跪下來,感謝所有的神明。
感動至極,他忘情地將手掌貼了上去,貼在她的頰上,手心摸得到她滑膩的肌膚,也描繪得出她臉頰的弧型,甚至彷彿連她神秘的馨香也可以由肌膚的碰觸來傳遞,他已經完全癡醉了。
「夠了嗎?」終於,她出聲道。有些弄不清自己了,這男人長久地撫摸自己的臉頰,竟沒有引起她的厭惡。
啊?袁舉隆被震醒,吃驚地瞪著自己的手,什麼時候跑到人家的臉蛋上去的?再望向她看不出喜怒的黑瞳,這才驚醒般地縮回手來,後退一步,「對、對不起!我不是……我……」慘了,會被她當登徒子了。
她沒有怒色,只仰頭瞧了瞧天色,轉身離開。
她要走?袁舉隆猛然一驚,想也沒想,撲上去抱住她。上天明鑒,袁四少爺可沒有半點輕薄之心哦,只是下意識地阻止她離去罷了。
她驚嚇之下做出反應──雙袖揚起之際,袁舉隆的身體轟然飛了出去,「砰」地撞到樹幹,跌在地上。
「糟了……」好像不小心出手過重了哦,她飄到倒地的他身邊,手掌朝他的胸口探去,「又昏了,嘖……」
要管他嗎?她這種不知良心為何物的人竟然為此有了一絲猶豫?真不像她呢,她笑了笑,呵,是他倒霉,她何必去理?
「我可不是什麼好人啊……」餘音尚在,她甩了甩袖子,眨眼間便消失了蹤影。
☆ ☆ ☆
這次受傷回府,外人看來自然又添笑談一樁。
不過袁舉隆可全然不在意,反而整日笑逐顏開,喜形於色,惹得旁人搖頭歎息不已──看來四少爺的傻病又加重了。
她是存在的,可以在林子裡見到她。一想到這個,袁舉隆便忍不住開心地笑,完全不把一身的重傷放進心裡。事實上,若不是因為他的傷勢太重而行動不便,以及阿金死命拉住他,第二天他便想再到林子裡去等她。
另一邊,僕人們這次並沒有如往常般喧鬧。
這次四少爺的傷可不尋常呢,照大夫的說法,就像是被人從高處摔下去而受撞擊一樣,可是大家都知道,那個林子皆是平地,照理根本不會受那樣的傷的。而且阿金那晚也嚇得夠嗆,直說什麼妖怪妖怪的。莫非真的有什麼「東西」在那林裡?僕人們想到這便覺得毛骨悚然。還有,四少爺既然受了傷卻反而傻笑不停,讓人很容易聯想到「鬼迷心竅」這個詞,莫非……嗚啊,好可怕!
就因如此,袁府附近寺廟的護身符銷量倍增。然後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誇張,人人自危,道家的生意暴漲,連抱樸臨時擺出來的符篆攤都有人光顧。
話說那個抱樸,那晚被死蝙蝠嚇暈,然後不小心就睡熟了,一直到阿金帶人返回林子找袁四少爺時,才被人順帶搖醒,跟著回袁府去。這件事可是他捉妖驅邪的道士職業生涯中的一大污點,因而抱樸決定做一件漂漂亮亮的大事,挽回顏面。
「所以,我決定幫你查清那個女妖的來歷,將她給你找出來。」抱樸站在袁舉隆床前,堅定地說。
「好了好了,小鬼到外面去玩,別打擾我。」可惜他在袁舉隆眼裡完全沒有信用,況且袁舉隆如今正拿著紙筆,憑記憶繪她的畫像,當然更沒空理他。
「善心人,別這樣說嘛,再給我一個機會啊,我這次一定幫得上忙的。要不,我把照妖鏡借給你,那,你把它插在腰帶上,下次見到那個女妖一定派得上用場。」
「哼,被死蝙蝠嚇昏的人還敢說大話。」阿金在一旁不屑地插口。
抱樸反唇相譏:「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你還不是棄主而逃?」
「我、我是回去找人救你們。」阿金紅了紅臉,大聲地道。
「哈哈,一聽就是謊話,撒這種小孩子也聽得出的謊話,你可真沒用啊。」
「總比你有用得多,膽小鬼,連蝙蝠都怕還敢去捉妖?」
「閉嘴,我是因為小時候被蝙蝠精糾纏過才對蝙蝠……有點顧忌。」
「一派胡言,怕就是怕,還有什麼好說的?」
忽然袁舉隆不耐地瞪過來,「煩死人了,到外面去吵。」嚇得他兩人噤聲。
「這麼熱鬧啊?」隨著話音,掀簾進來的是袁府教席先生唐祈雍,「身體好些了嗎?」
袁舉隆點頭,「好多了,還勞先生來看我。」
阿金推推抱樸,示意他一同出去,不要打擾四少爺和先生說話。
抱樸跟著他走出門外,從懷中掏出個八卦羅盤轉來轉去,突然歎聲,道:「奇怪呀,真是好奇怪啊。」
「哪裡奇怪?」阿金隨口應他一句。
「很奇怪。」抱樸此刻倒是異常認真,皺眉盯著羅盤看,「林子裡明明沒有妖氣,善心人受傷的地方也嗅不出妖術的痕跡,照理來說,善心人所說的『女妖』應該不是妖才對啊。」
「這麼說,那是人嗎?」阿金回過頭。
抱樸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是善心人周圍確實繞著一股異常的妖氣,雖然很輕微,而且經過很巧妙的掩飾,但還是瞞不過我的羅盤。唉,所以我也糊塗了,如果林子裡的那個不是妖的話,那善心人身上的妖氣又是從哪兒來的,袁府沒有人像妖怪呀……」
「越說越離譜。」阿金聽不下去了,撇開他逕自走開。這小鬼自個兒裝模作樣去吧。
抱樸沒聽見他的話,依然望著羅盤出神,「真是怪哪……」
房裡,唐祈雍與袁舉隆說了一會兒話,忽然看見他床上擺著的紙張,探身去取了過來,展開來瞧著笑道:「這就是你一心要找的她?」
袁舉隆阻止不及,又不好意思搶回來,只好紅著臉點頭,「就是她,可是我畫得不像。」
「呵呵,果然不錯,值得你如此執著。」
「先生在笑話我嗎?」
談笑中,誰也沒發覺,那面被抱樸放在枕邊的銅鏡,忽而無聲地產生了細微的波動,在那一瞬間,清晰地映照出唐祈雍微笑的面容。
☆ ☆ ☆
袁四少爺的特色,便是不懂度量時勢,只會鍥而不捨地撞板撞到底,這種無可救藥的傻勁,在此時發揮到了極致。
這不,傷剛剛好,馬上又跑去樹林裡露營了,這次還帶上了簡易的睡鋪呢。
袁舉隆仰躺著,睜著清醒的眼,緊緊盯住四面樹梢。依據前兩次的經驗,她應該會從天而降,停在樹梢上吧。
在袁舉隆左邊的是阿金,現在正苦著臉,數著自己身上被蚊子叮咬的包。四少爺的恢復力也太強了吧?那麼重的傷只躺十幾天便又生龍活虎了,嗚,代表著他的苦日子又開始了。
靠在右邊樹下的是抱樸,緊抱著一把桃木劍,準備大展身手洗雪前恥。
夜一點一點地逝去,睡意漸漸造訪袁舉隆,而沉重的眼皮將閉未閉之際,一道影子掠過他的眼縫,他霍地睜大眼,翻身坐起。
是她嗎?在哪裡?他左右張望,卻一無所獲。是錯覺嗎?
頹然松下肩,重新在鋪上躺下來,睜著眼仰望星空,唉,今晚又不能見到她嗎?突然,不經意間轉頭,他見到了她。
她站在橫伸的樹枝上,抬頭凝視著夜空,似感覺到他的目光,低下頭來看向他,朝他淺淺一笑,妖艷的如一輪滿月,隨後她縱身躍去,消失在樹叢後。
「你……等一下。」袁舉隆一見她就癡了,待她去後才反應過來,急追過去,哪裡還有她的芳蹤?
心裡一陣失落,呆了半晌,忽然想起今夜能見她一眼,也是大大的幸事,這才心情轉好,回來原處。
阿金熟睡如泥,正在打著呼嚕。
「就是她嗎?」
突然的聲音讓袁舉隆一驚,偏頭看向抱樸,只見他坐著,清醒的眼睛望著他,他也看到了嗎?「你看見了吧?不是我看花眼,你也看見了吧?」
「嗯,我看見了。」抱樸平靜地說,站起來將插在地上的道桿和法器都收起來,「這些用不著了──她是人類。」
那鬼魅似的身法怎可能是人?「但你也看見了,剛才她……」
「那是武功,她有很高深的武功,高到出乎你的想像,所以你才會認為她是妖。」抱樸忙著收拾東西,「我可辨得出來,她的氣味和她的影子,不會錯的,她是個凡人。」
袁舉隆愣愣的,「真的嗎?可是她那麼……美。」那麼妖異的美啊。
「那麼她是個很美的凡人。」抱樸把自己的物什背上肩,「好了,既然是人,就沒我的事了,你自己去處理吧,我先走了。呵啊,好睏,回去補一覺。」
「是嗎,她是人啊,原來她也是人。」袁舉隆仍未反應過來,但想到她跟自己一樣都是凡人,卻也覺得高興。
呆子,亂說人家是女妖,害得他瞎忙一場。抱樸白了袁舉隆一眼,算了,當做償還他兩個饅頭吧。不過還真是奇怪呢,那個女人不是妖,那他身上的妖氣是哪裡來的?
☆ ☆ ☆
「你又來了嗎?」柔媚中帶著特殊的磁性的聲音,從後面傳過來。
袁舉隆驚喜地旋身,果然是她。「我……你來了?」真好,她又出現了。
離抱樸說她是人的那晚,又隔了十數天了,他夜夜來這林子,眾人習以為常,阿金也不管他了。
這樣徹夜等著,有時等不到她,有時等得到。她大多數時候只留給他一閃而過的身影,偶爾也跟他說兩句話。便是這短短數言的交談,就足以抵消他所有的等待和辛勞。
她看著他的樣子,忽然抿嘴輕笑,「你,真是有些呆呢。」因為覺著有趣,所以她到這林子來散步時,偶而興致來了就逗逗他。
「啊?」他癡癡傻傻地望著她,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見狀又是一笑,「你叫什麼名字?」
「啊?」
「我問你的名字。」
「啊!袁四……袁舉隆,舉家興隆。」他差點記不起自己的名字。
她靠近了他一些,「哦,袁舉隆,不錯的名字。」
不錯嗎?他的名字好聽嗎?袁舉隆狂喜,真是個好名字呢,從她口中喚出來是那麼動聽絕妙。
「你這人,倒也有趣。」她看了他半晌,忽然又道。那麼多個晚上的熱鬧和搞笑,確實帶給她不少輕快的心情。這種人,是給旁人帶來開心的。
「是……嗎?」他手足無措,不知該跟她說什麼,笨拙到手都不知往哪兒放。
這般憨耿,是做戲嗎?她凝視他的眼,做戲也好,做得這般逼真,該給他獎賞不是嗎?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她有興致嘛,有何不可?反正,這些天她也無聊得很不是嗎?
他不明白她突然揚起的笑,卻全無防備地迷醉在她的笑靨裡。
那似淺似醇似濃似淡的媚笑,宛如她散放出來的迷霧,使她更加妖艷,也更讓人捉摸不定。
像在夢鏡中一般,她靠近他身側,幽幽的體香鑽進他的鼻子,他不由得全身激起一股戰慄。
「你──」她伸手,拈住他的一縷髮絲、捻在纖指上繞了兩圈,然後鬆開手,讓它滑落,「要跟我來嗎?」
「啊?什麼?」他為她的一舉一動而神魂顛倒,完全喪失了思考能力。
她笑了,「我說,跟我來。」
袁舉隆癡癡地凝望著她,跟在她後面走。這個時候,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不能讓他有絲毫猶疑。
走過哪裡、經過什麼地方,袁舉隆全不曾在意,但當她在錦椅上坐下來時,他注意到了自己正處於一間華麗的房屋裡。
珠簾繡鳳,檀屏熏香,這怎麼看也像是一間……閨房!袁舉隆驚訝地看向她,心中猛地一跳,她的臥房?
不不不!少胡思亂想,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怎麼了?別杵在門口,進來吧。」她靠著椅背,訝然地見他仍愣在門口。
袁舉隆僵硬地走進來,努力不讓眼光朝別處望。閨房,他這輩子還沒見過女兒家的睡房哩。
他的呆樣讓她想發笑,她含笑飲了口茶,「這山莊是我幾個月前新置的別館,我暫時住在這裡。」
「哦、哦,這是你家別館。」他學舌般地重複了一遍,心怦怦地跳,彷彿抑不住要跳出心口似的。
「紫煙,是我的名字。」
「紫煙……」世上還有比這更美的名字嗎?袁舉隆趕緊再默念數十遍,銘刻在心。
這個眼神,這個表情,若是演技的話,可實在是高明啊。紫煙輕揚起唇角,似譏似贊地一笑,眼神卻幽深依然,絲毫不顯露心底的情緒。
袁舉隆僵硬地站在她面前,不知如何是好,同時又有深狂的幸福感在胸中激盪──與她共處一室啊。
紫煙褪去披肩,輕輕抽出髮簪,黑絲綢般的長髮立即蕩出絕美的弧形,順著她身體的曲線拖曳而下。
袁舉隆看得無法呼吸,連耳際也轟隆作響。
她在床榻上坐下來,以手肘支撐,斜臥著,「你,不過來?」
「過……過過過……去?」袁舉隆驚嚇不小。
「對,不想過來嗎?」她似逗弄地說,唇邊泛出一抹魅笑,迷醉了他的神志。
當袁舉隆發覺時,他已經走了過去,站在她的面前。
「怎麼這麼呆呢?」她邪媚地笑,抬頭拉住他的袖子扯了扯。
根本不用使勁,袁舉隆順著她的手勢軟了下來,跌坐在榻邊。這是……這是怎麼回事?抬眼接觸到她的眸光,他如遭火炙般一震,連忙坐直了身軀。心跳已達極限,額上冒汗,微顫著手,眼觀鼻、鼻觀心地正襟危坐。
她禁不住格格地笑,花枝亂顫,「好了,你別這樣,別再惹我笑了。」真的是,沒見過這樣的男人,他該還不懂她讓他來的意思吧?
他僵硬依然。
一條蓮臂伸了過來,纏住他的頸項,她的身體也欺了過來。
袁舉隆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氣,連手指端也不敢亂動。
這樣的男人啊,她的幽幽氣息吐在他的耳後,「嗯?不想抱住我嗎?」
他霍然瞪大眼,不可置信地轉向她,接著──
喉中「咕嚕」一聲,他仰頭昏了過去,「咚」地倒栽在榻下。
怎麼也料不到會如此,紫煙驚愕半晌,「莫非……莫非他真的是……」有這樣的男人……不可置信。突然一陣狂笑爆出來,她捂著肚子,直笑到無力地倒在榻上。
感覺要將此生所有的笑全都笑完似的,她直笑到腸子抽痛,有多久沒有人能讓她笑得如此痛快了?這麼多年,從沒遇到過像他這樣的人呢。
「哈哈!哈哈……」
幾道人影出現在簾外,是被她的狂笑引來的。紫煙氣喘地指著袁舉隆,「把他、哈哈、把他扔出門去。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