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秀色冠天下,而這處莊園更是集南國靈秀之大成,柔嫩平坦的草坪,絢爛奪目的各色花卉,還有那通往幽深林蔭的曲折小徑,繞堤的垂柳隨風,精美的亭台上有淺紫色的紗帳斜飄著。
就在這幅美不勝收的畫卷中,一座兩層的紅色小樓閣坐落其間,其名為「逐月樓」。
水光瀲灩,幾條游魚倏忽來去,臨湖的一座涼亭中,面帶輕愁的方惜月靜靜地注視著水面。她的眉彎彎細細的,黛筆輕描,似借了夏葉的顏色;小小的紅唇微微抿著,透出了幾分無奈、悵惘;最讓人移不開目光的是她那雙澄澈的眼睛,含著秋水的韻,透著玉石的淨,更奪了多少星月的光華。
方惜月,她已經長大了!
今天是七月十五,時間過得好快,轉眼一個夏日又快過去了。
哥哥,你答應惜月最多去一個月,但現在卻走了五十六天,五十六天呀!園中的月季花有多少開過又謝了?簷下的燕子有多少飛來又去了?惜月的心也不知有多少次期望又失望。哥哥,惜月有五十六天沒有見你了!
唉!早知道,惜月寧願哥哥不拜救你的老人為師,也寧願哥哥做個平凡無奇的人,可是,哥哥卻接管了擎月院,成了南七省的江湖盟主,手裡操控著千萬人的命運,哥哥,已經不再是惜月一個人的。
怎麼會這樣?才短短十二年呀!人事竟改變得如此徹底。
哥,你還記得當初的承諾嗎?
你說,會永遠陪在惜月身邊啊!
可是……哥哥,今天是七月十五了!
清涼的風輕輕拂過方惜月的長髮,似是想拂去她的輕愁,即便眼前這美好的夏日景致也因她的惆悵而顯得有些黯淡。
輕輕的步履聲由涼亭後傳來,像是簷下的滴雨打破了雨後的寧靜,悅耳和諧卻有一些突然。
「惜月。」柔和而磁性的聲音有些急切,又帶著幾分莫名的期盼和渴望。
乍聞這聲熟悉的呼喚,方惜月身體一顫,但她並沒有立刻轉身,雖然之前的惆悵不滿早被一陣狂喜所取代,但她卻強壓下那份奔騰欲出的雀躍,而裝出漠然的模樣。
因為,方君臨回來了!走了五十六天的方君臨終於回來了!而她,方惜月,正在生她哥哥的氣。
停下腳步,方君臨詫異地挑挑眉,深邃澄澈的眼中閃過一絲玩味,然後,他唇角一勾,面孔浮現出淡淡的笑意,這輕輕一笑,竟似搖動了滿川煙雨,給眼前的南國江山平添了多少悅目與盎然。
方君臨笑是因為他知道方惜月生氣了,而且還知道她為什麼生氣,但他卻想逗逗她。
平時的方君臨絕不會如此頑皮的,因為他是擎月院主人,統領群雄,掌控南方七省的黑白兩道,所以他必須擺出一副雍容威嚴、高高在上的姿態,他只有在面對妹妹方惜月時,才會展現他難得一見的頑劣本質。
「惜月,是我,你不回頭看看我是誰嗎?」
方惜月仍舊沒有回頭,即便她是那麼想轉身投進哥哥寬闊的懷中,但她卻硬生生剋制這種衝動,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冷淡,「我不用回頭也知道你是誰,你是我哥哥,對嗎?」
方君臨啞然失笑,抱胸而立,「惜月,怎麼,你不喜歡我回家嗎?」
「哥哥,我記得有句話叫作一言九鼎,對嗎?」方惜月反問。
「不錯!」
「那你可還記得你臨走時說過的話?」
方君臨歎氣,然後點頭。「記得!我說過最多去一個月。」
「那現在呢?」
方君臨認命地說:「對不起,是我失信!我去了五十六天,但是我……」
方惜月打斷他的話,幽幽的再次發問:「哥,今天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方君臨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故意反問:「怎麼,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嗎?我怎麼不記得呢?」
方惜月身子一陣輕顫,充滿希望的小臉迅速變得黯然。
哥哥竟然忘了!其實,她早該料到的,哥哥若還記得今天,絕不會拖延到現在才回來,哥哥現在和以往不同了,他有那麼多的事務需要處理,這點小事怎麼還會記得?
「哥哥,你真的不記得了嗎?」方惜月的聲音聽來如此苦澀,更帶著幾分無法忽視的哽咽。
意識到自己的玩笑開大了,方君臨連忙邁步上前,用力扳過妹妹的身子,看到她滑落頰旁的兩行清淚,心裡疼惜不已,一把將她擁進自己的懷中,輕輕拍著她的頭,「好惜月,不要哭,都是哥哥不對,沒有遵守諾言,哥哥向你道歉。」
方惜月靠在哥哥的胸膛上,聆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心裡的委屈不由自主地消散了。算了吧!還計較什麼呢?反正哥哥已經回到她的身邊了。
「哥,對不起,因為今天……」
方君臨抬起她的小臉,「是惜月的生日,對嗎?」
方惜月愣住了,隨即像省悟什麼,除了心頭迅速竄升的喜悅,還有一絲懊惱。「好呀!哥哥,你騙我!」
「傻惜月。」方君臨寵愛地擰了擰她的鼻子,「你也不想想,我怎麼會把你的生日忘掉呢?」
「那你剛才為什麼要騙我?」
「誰教你先不理我!明知我回來,連頭都不回。」
「你!」方惜月又氣又惱,用力捶打著他。「壞哥哥,騙人、騙人!」
方君臨邊躲避著她的「襲擊」,邊笑著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惜月,先看看這個吧。」
方惜月接過盒子,「這是什麼?」
「打開看看呀!」
方惜月疑惑地看看一臉莫測高深的哥哥,然後慢慢地打開錦盒,就在盒子打開的那一瞬間,一片炫目的光彩迅速散發出來。她只覺眼前一亮,不由得叫了一聲,定了定神才看清盒中的東西。
那是一個烏金打造的手煉,通體呈黑色,流動著淡紫色的光華,約有小指粗細,卻是由一個個的月牙兒拼成,精巧極了。煉上還嵌著三個紅玉製成的小鈴鐺,雕刻成半開的花蕾形狀,溫潤可愛,並散發著瑩澤的光華,好一件精美的飾品!
方惜月驚歎地撫摸著玉鈴,「好可愛!」
方君臨拿起手煉,並親自為她戴在右手腕上,叮叮噹噹的聲音響了起來。
鈴聲清亮悅耳,宛如牽引了人的魂,舞在水天之間。
「好聽嗎?」方君臨凝視著方惜月無瑕的小臉。
方惜月用力點著頭,「好聽極了!惜月好喜歡這種聲音,像是叩擊人的魂靈,既震撼又讓人沉醉其中!」
方君臨滿意地笑了。「惜月,你知道嗎?它的名字就叫魂鈴。煉製的烏金采自深海的石隙內,有靜心養神之效,玉鈴的材料是從千年火山堆中冶煉而出,名叫『千年紅玉』,無論夏冬,觸手都是溫熱的,而且有避火之能。若不是為了這魂鈴,我也不會耽誤到現在才回來見你。」
原來哥哥是為了給自己準備生日禮物才會遲遲不歸,方惜月有些內疚,更多的是欣喜和感動。她撲上前去抱緊方君臨的脖子,哽咽地說:「謝謝你!哥哥,惜月錯怪你了。」
方君臨搖搖頭,一邊擁著方惜月的身子,一邊心疼地抹去她的眼淚。「傻惜月!哥哥費盡心思為你準備生日禮物,是為了博你一笑,怎麼現在卻換來你滿臉熱淚呢?乖,對哥哥笑一笑,好不好?」
「嗯。」方惜月擦去眼淚,不好意思地笑了。那笑帶著幾分甜蜜、幾分羞澀,更有幾分屬於少女情懷的滿足,襯著她眼中晶亮的淚光,簡直美得令人窒息。
方君臨怔怔地看著楚楚動人的方惜月,心裡莫名地起了一絲悸動。原來他的妹妹如此之美!同時,他也突然意識到,惜月已經不再是那個天天纏著自己的小不點兒,而是蛻變成了一個美麗無瑕的少女。
他的惜月長大了!
不知為什麼,方君臨竟然有些恐慌起來,一種擔心失去的恐慌,這種感覺連他自己都莫名其妙,成長……意味著什麼呢?
「惜月,我已吩咐下人準備酒席,我們一起慶祝生日好不好?」方君臨強迫自己忽略那種無法言喻的感受,他從千里之外趕回來是為了給惜月過生日的,而不是胡思亂想。
方惜月欣喜地點頭,想到自己的生日有哥哥的陪伴,一種幸福的感覺圍繞著她。
月色朦朧,花香隱隱,更顯出夜的魅惑。鳥倦了,蟲歇了,人兒卻在微醉中……
涼亭中,方惜月熏熏然地靠著方君臨的肩,白玉般的面龐如今染了幾抹酡紅,水靈靈的眼眸在顧盼之間流瀉風情!
方君臨好笑地看著醉眼迷濛的方惜月,沒有酒量就不要逞能嘛!偏要和自己連乾三杯,這倒好,還沒等喝,人就醉了。「惜月,哥哥扶你去休息吧!」
「不、不要!」方惜月緊緊攀住他的胳膊,她才不要休息,好不容易盼他回來,還有好多話沒對他說呢。「哥哥,惜月不累,惜月只想和你在一起。」
方君臨當然不會拒絕,對這個妹妹,他滿心滿懷都是寵愛。擎月院上下誰人不知,院主把自己的妹妹疼到骨子裡了,特意為她蓋了逐月樓,更派了近百名高手護院,衣食住行全都是最好的,連伺候的丫頭都是千挑萬選的。
但方君臨卻沒想過,這種過於嚴密的保護可能將方惜月陷於孤獨,所以至今為止,她幾乎沒有什麼朋友,每天做的事除了讀書寫字彈琴外,剩下的時間就是在想她的哥哥什麼時候回來。她從來沒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什麼不妥,因為她已經習慣。
夜有些涼,方君臨感覺到方惜月瑟縮了下,忙解下自己的外衫給她披上,並順勢把她帶進自己的懷中。
方惜月唇邊含笑,感受著這份溫暖,這是哥哥的懷抱呀!
方君臨擁著她嬌軟的身子,她身上散發的陣陣幽香環繞著他,使他情不自禁地俯下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惜月,你好香呀!」
「是嗎?不知道。」方惜月喃喃地回應,她只想就這樣靠著他,別的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管。
「小懶貓!」方君臨輕笑,「你都知道什麼?」
方惜月縮了縮頭,語調慵懶極了:「我知道你回來了,而且短時間內不會離開,這對我就足夠了。」
「只是這樣嗎?」方君臨用手指勾起她暈紅的小臉,「告訴哥哥,『論語』都讀完了嗎?『將軍令』會彈了嗎?」
「哥,那些東西到底有什麼用?它們哪有哥哥好!」方惜月不在意地撇撇嘴。
方君臨感到啼笑皆非,清秀面孔上多了一絲無奈,「哪有這樣比的?哥哥讓你學這些是為了充實你的生活,當你心有所知時,思想會成熟完善,會判斷是非善惡,不至於做個懵懂的人。」
方惜月安靜地聽著,她喜歡聽哥哥講話,那低沉的嗓音像是一首最美妙的樂曲,有溪水潺潺的宛轉,有月上柳梢的寧靜,聽著聽著,就沉醉其中,至於內容嘛……呃!方惜月頓時有些心虛。
「惜月,你聽到我的話了嗎?」方君臨疑惑地看著她。
方惜月沒辦法,只得「唔」的一聲,算是回答。
方君臨想再說什麼,突然停頓下來,那雙好看的劍眉微微一皺,無奈地看看天色。果然,一層烏雲正慢慢將月亮遮掩,雖然他不想破壞眼前溫馨的氣氛,可是……他深邃的眼神暗了暗,並用力咬住下唇。
方惜月正將自己的小手縮進哥哥的大手,突然,她愣了下,雙手握住方君臨的手,好涼呀!她警覺地抬頭,正對上他滿眼的痛楚。「哥,你……」
同時,她也看到了天上的烏雲掩月,心裡立即明白了,不由得又是擔憂又是心痛,「你……你……怎麼不說?老是強忍著,哥,我扶你回房去。」
方君臨苦笑一聲,撫慰地拍拍她的肩,「惜月,沒事的!這種痛我早就習慣了。」但蒼白的臉色卻洩露了他的身體正在承受無比的痛楚。
方惜月心裡更痛了,她強行扶著方君臨走向自己的房間,眼睛卻不爭氣地浮上一層水霧。「你還說!那種凍死人的天氣卻下河摸魚,卻換來了……」她已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當年,方君臨為了五十兩銀子下冰河抓魚,他雖僥倖不死,卻留下了嚴重的風濕症,平時還好,但一到陰雨天,身體就如焚心般的痛。
方君臨不敢說話,緊緊咬住牙關,生怕一張嘴就會呻吟出聲,但額上卻沁了一層冷汗,只能任由方惜月將他扶到床上,並緊緊地蓋了好幾床棉被。
望著平日神采飛揚的哥哥變得如此蒼白荏弱,方惜月恨不得自己來承受他的痛。
「小馨,暖爐快拿進屋來!」
一個俏麗的丫頭詫異地跑進來,一看到床上的方君臨,立即明白了,忙去準備暖爐。
方惜月用手帕給方君臨擦去冷汗,並用自己溫熱的小臉貼上他冷冷的臉。「哥!堅持一下,惜月會陪著你。」
方君臨只覺得似乎有一把刀在一寸寸地切割著自己,關節更是如蟻鑽咬,痛極也癢極了。可是,多年來養成的驕傲讓他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肯示弱,他勉強扯出一抹笑容,安慰道:「惜月,你放心……我沒事,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包括病痛……能打倒我方君臨!」他痛得咬緊下唇,血絲順著唇角流下,但他吸了一口氣,像在宣告什麼似的說:「絕對沒有!」
「哥!你……你別說了……」方惜月心痛之下,淚又流了下來,但她立即抹去眼淚,現在不是她哭的時候,她要堅強,她要陪著哥哥一起走出痛苦。
再一次幫哥哥擦去迅速冒出的冷汗,方惜月挪坐在他的腿側,並吩咐小馨把暖爐放在床邊。她將手伸進被子中,摸向方君臨的腿,然後輕柔細心地為他搓揉起來,這種按摩有時也能緩解一下痛苦。
房間裡很靜,靜極了,但外面卻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方君臨感覺到妹妹的手撫摸過他的每寸身體,雖然隔著衣服,但從她手上傳遞過來的那種溫暖,卻逐漸滲入他的體內,奇跡般地減輕了他的痛苦。
曾經,照顧她是他對自己許下的承諾;曾經,她是他活下去的勇氣、他生存的唯一信念;曾經,她是父母對他的唯一依托,但現在,卻是她幫助他度過那麼多次痛苦。
方君臨出神地看著正在專心為自己舒緩痛苦的妹妹,她的額頭、鼻尖覆著密密的一層細汗。難怪呀!除了按摩要用力外,床頭還有一個暖爐呢,除了他,誰能忍受在夏日身邊點著一個暖爐?
「惜月,別弄了!我好多了,你去休息吧。」方君臨虛弱地開口,但聲音卻隱含著一種堅定與不容拒絕。
方惜月看看他的臉色,果然好多了,臉上不禁露出一抹欣慰與寬心的笑。她搖搖頭道:「不,我要在這裡陪你,我要親自看著你,否則我不安心。」
「惜月!」
「不!我要在這裡。」方惜月不理他的責怪,逕自拿著手帕再一次輕拭他臉上的冷汗。
這世上恐怕只有惜月敢違抗他的命令,方君臨不再說什麼,抽走她的手帕,然後抬手擦拭她面上的汗珠。「哼!你只看到我臉上的冷汗,卻看不到你自己的熱汗。」
方惜月握住哥哥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地說:「但我知道哥哥的身痛,惜月的心更痛!」
方君臨怔了怔,不知道為什麼,除了心頭那份深深的感動外,竟另有一種奇異的感觸在心頭盤旋不去。那是什麼呢?帶著幾絲甜,幾絲酸,幾絲期盼,幾絲悵然,方君臨迷惑了!
雨越下越大了,但屋內的人早已忘記雨帶給他們的痛。他們聽著雨聲,和著彼此的心跳,靜靜地體會著風雨中的一切。
雖有輾轉,雖有飄零,但也有土香,還有那揉碎在空氣中的花香。
方惜月笑了。
方君臨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