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子儒揉了揉眉心,大手放下後還是揚起了溫文儒雅的招牌笑容,而他這個笑容顯得有點疲倦、有點勉強──所幸,並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笑容是否誠懇。
傅宅的大書房裡,卓子儒正坐在書房中央大桌前的椅上,看著書房主人傅太研把玩執在手中的一塊小巧的隨身硯。
他連眼角餘光也不曾掃到兒子身上,久久,才開口,低沉溫和的嗓音很有慈父的味道:
「子儒,剛從國外回來,是不是很累?」
父親雖然沒看向他,但卓子儒還是正襟危坐地回答:「還好。」
傅太研放下硯台,抬眼望向他,那雙眼,溫和但極具威儀,若不是時常帶著和藹的微笑,將會是一個令人不敢正眼直視的人物。
「子儒,距離我們上回見面,至今已經多久了?」
「二十多天。」卓子儒不曾費心計算。
「你的秘書告訴我,你取消了年底所有的國外行程,是嗎?」
「是的,爸爸。」卓子儒沉穩的口氣顯示出他自有考量。
傅太研有點不解兒子何以每次說話都帶有些微敵意,不過,他也沒特別放在心上。微微一笑,就不再疑惑兒子的語氣是否有異樣,溫和徐緩地道:
「這樣也好。子儒,取消行程的這件事,希望也同時意味著你已經開始願意用腦筋為你自己思考。」
卓子儒自嘲地笑了。父親的說法,是在說他過去都不曾用腦筋思考嗎?
兒子沒回話,傅太研逕自拿起桌上的隨身硯,笑著詢問道:「子儒,你知道爸爸什麼時候開始收集硯台的嗎?」
「從我有印象開始……」父親書房的收藏櫃擺滿了各種硯台……然而事實上,卓子儒卻很少看見父親寫毛筆字。
「爸爸年輕時因工作太忙,根本沒時間練字,所以收集硯台也算提供我一點小小的樂趣。」傅太研看著手中的小硯,目光透露出一點感慨。
「嗯。」卓子儒不知道父親為什麼突然跟他說這些,他也是首次知道父親的興趣是寫書法。
傅太研含笑的雙眼望向他,「你呢?你的興趣是什麼?是工作嗎?那些行銷計畫?」
卓子儒心口悶悶的,聲音也有些乾澀:「網球……」
「我記得你在唸書時拿過全美的網球青少年冠軍,現在嘛……好像很少看你打球了。」
「嗯……」卓子儒的回答不再肯定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放棄網球是為了怎樣可笑的原因,以及那一個年少時所下的愚蠢決定……
傅太研靜靜地看著他,驀然桌上設定好時間的鬧鈴響了,他伸手切掉開關,站了起來,「抱歉,我的休息時間結束了。」他走到收藏櫃前,將隨身硯收妥。
卓子儒無言地看著父親來回走動,心底好像有些話想對父親說,但一時卻整理不出個條理來。
傅太研朝兒子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你真的仔細想過你要的是什麼嗎?你想到五十七歲時,跟你兒子聊天卻還得設定時間,就只為了工作嗎?」
說了這麼多,不就是希望兒子不要步上他的後塵嗎?但子儒卻始終不瞭解他的苦心……
卓子儒眸底浮出了一絲迷惘。父親眼中的那一抹光芒,難道是關心?
傅太研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一點,你妹妹看得比你還清楚,雖然她個性消極,但至少她知道她想要什麼。」
卓子儒的心忽然又冷了。是啊,智真永遠比他更好。她不需要血汗的付出,只要安安穩穩地做她喜歡的事,就能勝過他許多……
傅太研出了書房,他也絲毫未覺,直到一張精緻溫柔的小臉出現在他眼前。
「哥哥,你在想什麼?」傅子龍蹭著坐到哥哥膝上,然後拉住了他的手臂。
兄弟倆相差十八歲,卓子儒看待他比較像是自己兒子而不是弟弟,尤其年紀增長,長兄如父,更是如此。
「子龍,最近有沒有乖乖的?」他揉了揉他柔軟的棕髮,很疼愛的,「你長高了,有沒有一百六了呢?」
「現在一百六十二公分。」傅子龍喜歡跟哥哥姊姊在一起,因為他們兩個非常溫柔,「哥哥不要皺眉頭,這樣會不帥喔。」
卓子儒笑著鬆開眉頭,「子龍是好孩子。」
「姊姊也這麼說。」傅子龍笑著,覺得兄姊其實很像,「你剛才跟爸爸聊天,對不對?其實爸爸是很愛你的喔,我愛你,姊姊也愛你,你應該要開心一點。」
「哥哥沒有不開心,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想你要的是什麼?」原來傅子龍有聽到。
卓子儒苦笑一聲,「對。」
「很難嗎?」年幼的傅子龍不認為這個問題有困難度。
「呵呵,哥哥還很迷惘,所以現在無法回答你。」跟十二歲的傅子龍說話,卓子儒還是採用成人之間成熟的對話用語。
「爸爸說,迷惘是逃避和忙碌的產物,所以一覺得迷惘,就要讓自己平心靜氣的去正視問題。你太忙了,對不對?」
「對。」卓子儒失笑,沒想過有一天會被弟弟這樣分析,「那……子龍看清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了嗎?」
「嗯……」傅子龍思索一會兒,忽而笑了,「你不要笑我喔!我現在呀,跟姊姊在道場練拳,我覺得太極拳很有趣。我也很喜歡畫圖,油畫、水彩畫,都不錯。長大之後,我要把八極拳當興趣,然後念美術方面的大學,爸爸說要幫我找好老師喔!」
「你不讀商?」卓子儒有點訝異。那勁捷集團要由誰來接手?子龍是第一順位的正統繼承人啊。
「呃……那些數字好討厭,什麼財務報表的我也看不懂,一點也不好玩。」傅子龍想到上次姊姊帶來的報表,看得他一個頭兩個大,雖然姊姊說學習後就不會感覺困難,但他還是覺得沒有興趣。
「爸爸答應?」
「爸爸說,喜歡什麼就做什麼,不要勉強自己。」傅子龍湛藍的雙眼亮晶晶地瞅著哥哥。「哥哥喜歡網球,為什麼不繼續打球?」
卓子儒腦中的一團迷霧好像忽然消散了些,不禁有點心酸,「因為我很傻。」
「哦?」什麼意思呀?傅子龍疑惑。
卓子儒將身子往椅背一靠,目光定在父親收藏硯台的玻璃櫥櫃上。
他想要的是什麼?他想要的是什麼?
啊……其實他當時並不喜歡行銷這份工作的……
張開雙臂,她從他身後圈抱住他寬闊的肩膀,臉頰,貼在他的背上。
他伸出手掌握住自己胸前的柔荑,覺得心頭暖暖的、甜甜的。
「在想些什麼?」柳緒晰閉著雙眼,細細感受著卓子儒身上那抹淡淡的古龍水香揉合他本身乾淨清新的男人味。
這縷乾淨的香味,令人有種很幸福的感覺……
「不知道,想的東西太多,整理不出來。」卓子儒仰頭,以後腦勺摩蹭著她的頭頂心。他一面將心神從傅宅書房拉回當下,一面把玩她纖指上的戒指,當他柔軟的指腹摩挲過滑亮的戒指,驀然覺得喜悅一點一滴地逐漸塞滿胸口。
柳緒晰扳過他的臉,看到他的微笑,便在他的笑容上輕輕落下一吻。「說一些心裡清楚的來參考看看。」
「清楚的?」卓子儒挪動兩人的位置,讓柳緒晰坐在自己腿上,雙眼裡閃動著孩子般的光采。「那就是……你不只是某個預設期限到了,我所作下的抉擇。」
「你明白了?」柳緒晰頗訝異他會留心當時她的那句話。
「我比你想像中的更重視你。」他親吻她的額頭,像個溫柔的大哥哥。
柳緒晰滿足地笑了,將頭枕在他肩上,以雙手握著他的手掌,舉止與神態都顯得很愉悅。
卓子儒將下巴擱在她頭頂上,思索了幾秒,才近乎告解地說道:「本來,我打算明年年初到北京。」
「我可沒有阻止你。」柳緒晰哼哼哼地輕哼幾聲。反正總要習慣的。
卓子儒笑著在她臉蛋上輕啄了兩下。「但是,後來我打消主意了,我決定從現在開始,做一個朝九晚五的正常上班族,好好的待在台灣。」
「為什麼?」這回柳緒晰的聲音裡帶了一點詫異、以及一點驚喜,不曉得他哪根神經忽然出錯了。
卓子儒抱緊她,似真非真地笑說:「唉,我老了,三十歲,沒有體力再這樣奔波了。我呢,僅存的體力只能供我打打球、泡泡茶,還有整天跟你膩在一起。」
「好肉麻喔!」但是她的笑聲聽起來很甜蜜。
聽到她輕快的笑聲,卓子儒就莫名地更加喜悅起來;當她被他擁在懷中時,便讓他感到十分的滿足。
他甚至不希望她被其它人這樣擁抱;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對她有這麼多的佔有慾,過去,他從來不曾這樣的。
沒有聽到卓子儒接話,於是柳緒晰抬頭看他。
正好是吻她最合適的角度。他笑著低頭,在她唇瓣輕淺地吻了兩下,然後,卓子儒抬眼,正好與柳緒晰四目相對,兩人都揚起一笑。
她的手指徐徐緩緩地撫過他的唇,卓子儒首次感覺心頭一緊,是一種有點緊張、卻非常甜蜜的感覺。
當試探性的手指撫過唇後,柳緒晰輕柔如蝶的吻落在他唇上,然後頑皮地飛快退開。然而卓子儒眼明手快,不容她從這個吻裡抽離,輕笑一聲,重新將她拉了回來,正要俯首,柳緒晰不待他的頭低下來,立刻出乎他意料地迎上,用力地將他吻住。
卓子儒果然有點驚訝,但是俊氣的臉龐上揚起了笑容,深具興味。柳緒晰退開他的雙唇後,雙眼閃動光采,側首到他喉結上飛快地咬了一口,不輕不重的勁道正好引起他足以佈滿全身的雞皮疙瘩。
像只小野貓似的!卓子儒朗笑一聲,便緊緊地將她摟在懷裡;而柳緒晰像玩上癮了,貝齒細細地順著頸子而下,咬-至他線條分明的鎖骨。
她咬的力道很輕,卓子儒不痛,倒是覺得有點癢……頸項癢,心頭也癢,他在還把持得住之前,用力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打斷了她那要命的遊戲。
「子儒?」柳緒晰抬頭,笑得得意,像個頑童,然而迷濛的雙眼卻是懾人心魄的魅惑。
卓子儒起眼,大掌將她鬢邊髮絲撩至耳後,修長的手指徐緩地沿著耳殼柔柔而下,含笑的口吻不是過去的溫文無害:「玩夠了嗎?」
柳緒晰心臟突地一跳,趕緊從他懷中跳開,像是被他嚇得跑了,但隱忍不住的笑聲還是自她唇瓣逸出。
卓子儒也離開沙發床,長腳才踏出兩步,一下子就將柳緒晰抓了回來。
她嘻笑著掙扎,搞得兩人都站不穩,卓子儒索性就抱著她一同倒在沙發床上打滾。
兩人像活力十足的青少年,拉扯到累了才停下忙碌的手腳。
柳緒晰倒在他胸前,一面平穩氣息的同時還是忍不住細碎的笑聲。
「我還以為你會鈍到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卓子儒單手揉亂她一頭秀髮,喘了幾口氣,玩累了以後也沒了太多的遐想。
柳緒晰閉起眼,享受躺在他胸前的愉悅與幸福感,放在他胸膛上的手指開始輕輕地畫著圈圈。「那……你在想什麼?」
卓子儒箝制住她那不知輕重的小手,道:「你年底前嫁給我。」
柳緒晰「哈」地輕笑一聲,半撐起身子俯視他,神情反倒是似笑非笑地,「你剛才好像不是在想這種事吧?」
卓子儒一臉的無辜天真,「那……你說我是在想什麼?」
「不要以為裝這種臉就能使壞!」柳緒晰說著,一面興致勃勃地伸掌用力揉捏出一張變形的俊臉。
卓子儒微微起身,拉開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神顯得十分認真嚴肅,完全是十足的成熟男人味,嗓音令人迷醉:「我想要你……」
他說變臉就變臉,高超的功力讓柳緒晰心跳漏跳了幾拍。
不過他的話還沒說完,「……當我的妻子。」旋即笑開一口白牙,卓子儒馬上又像個大男孩似的,那神采既迷人又耀眼。
「卓子儒!」柳緒晰察覺上當,立刻撲上去捶他。
「啊,啊……左邊一點……嗯,力道剛好……」卓子儒裝模作樣地露出一副很舒服的模樣。
柳緒晰氣結,停下手來,「子儒,你好討厭!」
卓子儒笑著抱住她,用下巴蹭著她的頭頂,「緒晰,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這樣就討厭我啊?」
柳緒晰稍稍側頭,仰首想跟他說話,但卓子儒低下頭,又偷了一個小吻。
她飛快地-住自己的唇,氣鼓鼓地看著他,而他張著小鹿般無辜的雙眼,兩人對看片刻,最後還是柳緒晰沒轍認輸──
「跟你在一起,一輩子都不會覺得無聊了。」
卓子儒笑嘻嘻地吁出一口氣,「還好,我還怕你說我煩哩!」
「煩?過個五十年也許會覺得吧。」柳緒晰伸手捏住他高挺的鼻子,帶笑佯怒地,分明是一副很寵溺他的樣子。
卓子儒握住她的手,稍稍一緊,讓柳緒晰頓時將注意力放到他身上。他目光炯炯,一本正經地說道:「吻我。」
柳緒晰安靜了下來,像他一樣地神情慎重。稍微拉開距離後,她捧著他的臉龐,側首下去……咬了他鼻尖一口!
「啊!」卓子儒摸著生疼的鼻,好氣又好笑地擰起眉頭,瞪著那已經跳離他懷中、抱著肚子歡笑的柳緒晰。
「咬人的代價很重的。」卓子儒嘿嘿嘿地笑著直起身子,慢慢趨步向前。
柳緒晰趕緊討饒:「喂,有點風度嘛!」
「柳小姐,請問風度一兩值多少錢?」卓子儒還是沒有停下腳步。
電鈴驀然響了,柳緒晰馬上叫道:「啊!有人按你家電鈴,我幫你開門!」
算她逃過一劫。卓子儒彎起嘴角,慢慢踱步過去。
玄關處,柳緒晰已經拉開了大門,但一點反應也沒有,呆呆地像是怔住了似的。
「緒晰?」卓子儒一面奇怪著,走過去一看,露出了笑容,「稀客、稀客!守志,怎麼突然想來找我了?」
高守志揶揄地笑道:「聽說你回台灣,找你喝酒,不過……」他促狹的眼神掃過立在一旁的柳緒晰,「兄弟,我看好像有點不方便。」
約莫下午三點時他剛睡醒,本來想找智真的,但聽她說子儒從國外回來,過來一看,果然不出智真所料,剛返國的卓子儒整天都和柳緒晰待在屋裡休息。
「先介紹你們認識。來,守志,你知道她的,柳緒晰,我未婚妻。」卓子儒雙手握著柳緒晰雙肩,介紹完她後,才又低頭對她說:「緒晰,他是高守志,我們從高中起就同在國外唸書,研究所還同班,是老朋友了。」
柳緒晰微抿著唇,似笑非笑地看著高守志。她看來十分沉著,其實心裡卻在遲疑著該用什麼表情在卓子儒面前與高守志應對。
高守志一挑眉,搶先伸手握住柳緒晰的手,氣度從容,「幸會,柳小姐。」
柳緒晰瞭然地浮出一抹淺笑,手中稍稍一緊,「高先生。」
兩人交握的手很快就各自分開,柳緒晰十分慶幸高守志一句話就不著痕跡地解救了她。
卓子儒很滿意女友跟好友見面時溫和的氣氛,「守志,進屋裡來啊!」
「不了,改天吧。」高守志揮揮手,朝卓子儒勾起一抹冷傲又調侃意味十足的笑,「怎麼好意思打擾你們呢?」
「你這傢伙!」卓子儒出拳碰了高守志肩膀一下,然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上回跟你借的書,老是忘了還,你等我一下!」他離開前還不忘在柳緒晰額頭親了一下。
高守志佇立在門口,直到老友的身影消失,方以兩人聽得見的聲音道:
「明天中午,我請你吃飯,到我家來。」
柳緒晰微微蹙起了眉頭,低聲道:「在這裡別跟我說話。」
高守志邪氣一笑。「要不要,一句話。他明天要回老家吃飯,恐怕也不能陪你度過假期。」
柳緒晰本還想拒絕,但卓子儒書房門板合上的聲音傳來,她一慌,只好點了點頭答應:「好啦。」向他瞪去一眼,警告他別亂來。
高守志笑得雲淡風輕,愜意得很,算是允諾她了。
卓子儒含著笑走來,將書遞給高守志,「你們怎麼不聊聊天?沒話可談嗎?」
高守志接過書來,以書輕輕拍了拍他的胸膛,「柳小姐很漂亮,年底前我等著喝你們喜酒啊!」
卓子儒臉龐染上喜悅的光采,攬住了柳緒晰笑道:「她還不肯嫁呢!」
「還太快了啦!」柳緒晰嘟噥著說。再過一兩年也不遲嘛……
高守志露出促狹的笑容,有意無意地說:「早一點定下來也好,少些變量。」
柳緒晰一怔,有種一針見血的感覺。卓子儒則沒好氣地接話道:「我可不是玩玩而已,守志。」
「知道啦!」高守志笑開,只是那雙狹長的眼還閃動著一抹揶揄。
柳緒晰咀嚼他話裡的含意,神色稍稍凝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