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打開電視機,在學校的電視台裡看見了準備發表公告的陸菁和殷亞倫,電視台雖然是在他的一手扶植下茁壯起來,可他幾乎從來不曾出現在電視台的任何節目裡。
說起來,電視台的直屬主管部門不是文藝部嗎?為什麼現在坐在那裡的是陸菁呢?她知道自己是在莫名奇妙地嫉妒,絲毫沒有理由。他們只是工作關係……可是他的話卻不停地在她腦海裡迴響——
「我沒發現什麼合適的人選……」
不自覺地雙手緊握,指甲深深陷進手心裡,她也渾然未覺,只是麻木地聽著陸菁公式化的語言。
「各位同學,晚上好。最近校園裡沸沸揚揚地流傳著一些關於下屆學生會會長的選舉問題的消息……」她開始長篇累牘地解釋新一屆的選舉辦法,時間、地點、條件等相關事宜。
「總之,只要你有這個意願,選舉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陸菁含笑說完。
鏡頭轉到難得一見地坐在一邊的殷亞倫臉上,他還是一樣沒有笑容,「我希望所有人都能認真思考自己當選的可能性,自信、執著、勇氣就是報名的條件。」
景雯緊緊盯著他的臉,自信、執著、勇氣?原來這就是他的條件,也是他自己首先具備的三個條件。那麼在他看來,現在學生會裡就沒有這樣的人嗎?
不,他認為只有陸菁一個人具備那樣的條件,但她明年卻要跟他一起去英國深造,所以他只能在全校範圍內重新搜索這樣的人。
她關上電視,把精力放到兩個月以後的學院慶典上去。
第二天,從早上開始,學生會行政大樓的門口就排起了長隊,全校的學生全都熱情高漲地投入報名的洪流裡。
下午四點多,當周景雯上完課回來辦公時,人群依舊未散。她皺緊眉頭,到底有多少人前來報名?殷亞倫又準備怎麼在這樣龐大的人群裡挑選出最令人滿意的那一位?
「景雯姐……」剛剛報完名出來的彩櫻不住朝她揮手,喜笑顏開。
景雯了露出一抹笑容,「你也來了?」
「當然。」她自信十足地說,「我一定會成功的。」
「我看未必。」在她後面,蔣凱傑不以為然地嘲諷著她。
「蔣凱傑……」她先是鼓起兩腮,然後露齒一笑,「等到我戰勝了你,你就知道我說得是不是真的了。」
「你也報名了?」景雯看著凱傑,「都需要你們填些什麼資料?」
彩櫻與凱傑眼裡閃過困惑,凱傑回答:「就是一些簡單的個人資料,然後每個人還做了一份關於學校現狀的問卷。」
問卷?她眼底掠過疑問的光芒,那上面究竟有些什麼?她急於知道內容,於是急忙地揮揮手,「我先上樓去了,祝你們成功……」
「學生會會長只有一個……」彩櫻斜眼睥睨凱傑,「你輸定了。」
「難說。」他氣定神閒地聳聳肩,笑得賊兮兮的。
夏彩櫻哼了一聲,扭身不再理睬他。
景雯疾步上樓,先去報名處拿了一份問卷調查表,迅速地閱讀著。這果然是一份很詳細的調查問卷,問題包括了學校生活的各個方面,從課程、起居、活動到整個校園的佈局和學生會各個部門的工作,幾乎應有盡有。最後那一欄還寫著:請提出對帝威最不滿的三件事以及你自己的改革提議。
她拿著調查問卷走進殷亞倫的辦公室,裡面空無一人。剛才在報名大廳裡她沒有看見他,除了他們文藝部,其他各部人員都在忙碌著。由於要準備學校慶典,文藝部因此沒有參加這一次的選舉工作——她希望是這個原因。
他在這樣的時刻會去哪裡?
景雯沉吟了幾秒,驀地轉身向樓頂走去。推開通往樓頂平台的大門,果然看見殷亞倫卓然挺立的身軀。
看著他在微風中如一抹剪影的挺拔背影,半晌,她才低語:「亞倫。」
他並沒有轉頭,「你找我?」聲音是一貫的沉著。
她向他走去,「你看見下面報名的人潮嗎?」
「那很好。」他的回答依舊簡短。
景雯認真地側過頭去看著他在黃昏的光線裡堅硬的臉部,見到了他的決心與信念。她困惑地開口:「這樣的選舉有什麼好處呢?那麼多的候選者你要如何選出那最終的一個?」
「我自有我的辦法。」
見到他一臉冷酷地不願回答,景雯心裡隱隱抽痛,「你不信任我,不願意告訴我嗎?」
「這不是你們文藝部的事,所以你不需要知道。」他神態自如地回答。
「你就是通過這樣一份問卷調查嗎?你既然這麼想知道大家對帝威真實的看法,為什麼不做一個全體學生的問卷調查呢?」她壓抑下心底的苦澀,揮動手中的紙張。
「那不一樣。自願報名是信心的一種體現,而且我不需要所有人的意見,我只需要那些有勇氣擔當大任的人的意見。」他斷然否定,眼神冷酷。
「難道僅僅靠這張紙你就知道誰合適,誰不合適嗎?」她不敢置信地張大眼睛,「還是你另外有什麼別的計劃?」
他沉默不語。
「我還是不贊同你的做法。」他還是不願意向她坦白的事實刺著她敏感的神經,可她維持著表面的冷靜,「你以為這樣就能找到合適的人選?我們學校一直以來的做法都被認定是正確的……」
「那些古老的世襲制嗎?」他嘴角撇出冷酷的弧度。
「世襲制?」她再度蹙眉。
他冷笑著,「學生會裡的人永遠來自那幾個古老的家庭,那些在社會地位上高過其他學生的男女,比如你、我,我們都是一進入帝威,就注定要擔以重任的人。」
「可是我們是經過你父親提名,然後全校學生選舉……」
「有幾個候選人?有多少選擇給其他人?」他抿緊雙唇,怒氣隱隱浮現。
「不是這樣的,每次學校都會選擇最優秀的人才進入學生會,並不止是因為你的出生和血統。」她不滿意地反駁,「陸菁,還有其他許多人,都不是你說的什麼最古老家庭的一員。」
「可是最後那個人卻必須是!」他忽然對她怒目相向,「我爸在去英國前叮嚀過我,學生會的會長只能是你。」
景雯的臉色驀地蒼白,顫抖地請問:「我為什麼就不可以?」
他嘴角肌肉抽動,「不是你為什麼就不可以,而是因為你是校董之一的女兒。」
「你這樣說不公平。」眼淚在她眼眶裡打轉,「我很用心地做著每一件事,我自認為對得起我自己的職位——還有你!難道因為我是誰的女兒,你就可以否定我所有做的事嗎?」
「那麼你是想當這個學生會會長囉?下去報名,和那些人一起競爭,如果最後當選的還是你,那麼我無話可說。」
殷亞倫冷酷的聲音如冰冷的雨水打在她心海上,她眨回不爭氣的眼淚,徹底寒了心,「我明白了。」
他倏地轉頭望著她強忍哀戚的臉,有一瞬間的困惑與遲疑,他這樣做,真的對她不公平嗎?不,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如果她不贊同他,那麼她就永遠只能站在他的對立面。他可以感覺到她的難過,他很少看見她露出如此激動的神情,可是……他的決定也是不容更改的。
他那讓她不解的表情又來了,彷彿他有什麼話想要告訴她,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彷彿他有了什麼決定,卻懷疑著她是否是那個可以傾訴的人……這可不像他的為人,他一直是敢說敢做、雷厲風行的男人呀。
她與他審視的眼對視,毫不示弱。
「景雯。」他忽然開口,語氣低沉了許多,「你真的準備這樣遵照長輩的要求過一生嗎?」
他眼裡專注而熱烈的光芒讓她驀地心跳加快,一種驚懼的情緒從背脊升起,快速流竄到四肢百骸,她顫抖著嘴唇問:「什麼意思?」
殷亞倫的目光更加深沉,「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知道……我……」了悟如鋒利的刀刃刺人她的身體,她晃動了一下,「你是指我們下個月的訂婚典禮?」這一次,她是真的感覺到了寒冷——那種可以將整個人都冰凍的寒冷。
「你有沒有想過我只是你父母的選擇,而不是你自己的選擇嗎?」他表情嚴厲地轉身面對她,夕陽的餘暉在他臉上投下陰影。
她看不真切他的表情,眼前變得一片模糊,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他的確是她父母為她作的選擇,可是……
「那麼你呢?你自己的選擇又是什麼?」他無情地逼問。
天空正在慢慢變暗,黑暗迅速地吞噬了白晝,也吞噬了她的心。她努力睜大酸痛的眼眸,不讓眼淚奪眶而出。正當她準備回答時,樓頂上又突然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亞倫,你果然在這裡。」那是陸菁甜美的聲音。
「什麼事?」顯然並不願意被打擾到的他倏地轉身看著來人,不悅地抿起嘴唇。
看見景雯的陸菁抱歉地微笑,「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在談話,不過……你的電話!」她走到他面前,溫柔地向他伸出手。`
銀白色的光芒一閃,景雯認出那是亞倫的手機,為何會在陸菁的手裡?
他冷漠地接過,「喂,我是殷亞倫……父親?」他看了她們一眼,轉過身去面對著藍天說話。
無力感貫穿她全身,她連邁步的力氣都已經漸漸
失去,拖著沉重的步伐,她獨自一人孤單地走下樓去。
亞倫憤怒地關上電話,臉部的肌肉不斷跳動。
「怎麼了?」陸菁擔憂地蹙起眉,敏感地詢問。
「他知道我們正在選舉的事,要求我們立刻停止。」他繃緊下頜的肌肉。
「那……」陸菁驚恐地睜大眼睛,「我們……」
「我們繼續。」他爆發出更加堅定的力量,不容置疑地說。
「可是……」她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如果董事長知道……」
「知道就知道。」這本來就是他的目的,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就要面對必然的衝突,「在他回來前,我會安排好一切。」
他剛毅的眼神好像讓她心安似的,她露出笑容,「那麼我們一起加油。」
他依然抿緊嘴唇,犀利地看了她一眼,對他說這句話的女人居然不是那個他所謂的未婚妻。他收起電話,忽然嚴厲地質問:「為什麼你會拿著我的手機上來?」
她驚慌的眼閃了閃,「我……我去你辦公室找你,正好你的手機一直在響,所以我就……」
「以後這樣的事不要再做。」他冷硬地打斷她的解釋,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
「好,我知道。」她低下頭,有些不太情願地回答。
他轉開頭去,繼續望著已經漆黑一片的天空,開始思考應該如何和他自己的親人以及幾百年來延續的習慣勢力作鬥爭,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因為這是他最大的心願。當他一旦決定要戰鬥,他就不會退縮。他已經被這些規矩、這些所謂必須遵守的規範壓抑了太久,以至失去了他自己,快要變成一個和他父親一樣冷酷無情的男人。他要做殷亞倫,而不是帝威集團的主席!他要自己掌握自己的生活,他要改變這些陳規,他要自由,想要這個沉悶的地方可以呼吸到真正新鮮的空氣,哪怕只有一點……
他抬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他要這一片湛藍的天空沒有瑕疵。捏緊雙拳,他可以肯定未來的道路一定滿是荊棘與阻礙,可他不怕,當他一旦決定某事,他什麼也不會懼怕!
景雯終於明白了殷亞倫用什麼辦法來挑選出最後的人選。在報名的一千多人中,他從那些問卷調查的結果裡挑中了三十個初賽人選者——其中不乏一些現任學生會的成員——這些人將經過公開的競選演講再由全體學生投票選舉出最後的八人,那八人將進入最終的決賽。
可是決賽內容是什麼,她就不得而知了。在經過了頂樓的談話後,她和他就再也沒有過任何的交談。她想她開始瞭解了他的想法,可是又害怕著他的想法。她知道他有了改變,但那改變卻讓她不安和恐懼,他好像離她越來越遙遠,而終有一天,她將再也無法追上他的腳步。
今天是初賽的日子。
學生會禮堂人頭攢動,原本只可容納三百人的會場裡足足坐了有五百多人。這也難怪,這是帝威百年來第一次以這樣奇特的方式公開競選學生會會長,好奇的人當然很多,即使有電視直播,可哪裡有比坐在現場看更加刺激精彩呢?坐不下的人就站在一邊,每個人都充滿期待與渴望,一張張好奇的臉全都漲得通紅。
會長檯正中坐著殷亞倫,他的左手邊是陸菁,右手邊的位置卻空著,桌上的名牌上寫著「文藝部周景雯部長」。
殷亞倫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在身邊加上她的位置,但是他還是吩咐他們這樣安排了。但她卻沒有來。他深藍色的眼眸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顯然不願意再等待周景雯,逕直宣佈演講開始。
他話音剛落,有人就推門而人。大家都聽見了關門聲,因此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門口,安靜地看著來人——文藝部長周景雯。她臉上雖然有些蒼白,可也有著更多的鎮靜。她向會長檯微微點頭,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過所有注視的目光,無視於他身邊座位上的名牌,走到妹妹景然的身邊坐下。
殷亞倫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直直地轉向主持人,微微頷首示意開始。陸菁也看了一眼景雯,似乎想跟亞倫說些什麼,但最後她也並沒有開口。
演講很精彩,幾乎是太精彩了些。每個人都使出了渾身解數,把競選演講搞得有聲有色,可見帝威裡果然多得是臥虎藏龍的人物,包括夏彩櫻與蔣凱傑,他們的演講都引起了很大的轟動。
最後一位候選人結束演講後,殷亞倫和幾位評審也都完成了各自的打分,他們的評分佔總成績的50%,另外的50%則由全校的學生投票決定。
從頭到尾,景雯都不動聲色地認真聽完整場演講,絲毫不理會身邊許多探詢的目光。
結束時,殷亞倫帶頭走出了會場,他的目光不曾落到過景雯的身上。她也似乎毫不在意,跟著眾人一起站了起來,就在此時,陸菁卻叫住了她:「景雯,跟我一起走吧,有些事要跟你商量。」
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點點頭。
她們一路無言地走回景雯的辦公室。
景雯關上辦公室的門,陸菁的表情有些嚴肅,有些遲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景雯見到她那樣的表情,心裡已經清楚她想說些什麼,因此想盡快結束這次談話。
「那個……今天你不應該那樣做。」陸菁大膽地說,雙眼毫不畏懼地直視著她。
「這次選舉本來和我們文藝部沒有任何關係,既然我一直沒有參與,今天忽然參加評審,我覺得對那些選手並不公平。」她冷靜地敘述。
「你真的這麼想?」陸菁毫不掩飾她的懷疑。
「你沒有權利來質疑我。」景雯冷漠地反擊,自己也詫異竟會有這樣激烈的口吻——這一點也不像她了。
陸菁漲紅了臉,「景雯,我一直覺得你對我有敵意。如果是為了亞倫,我認為你不應該……」
「我對你沒有任何敵意。」景雯打斷她的話,望著她,「可我不太欣賞你的某些做法,我認為太激進了,這是事實。但我也清楚那是因為你我看法不同所必然會引起的爭議,與亞倫沒有任何關係。」
「既然你這樣說,那麼我也不妨實話告訴你,我的確也看不慣你的許多處事原則。」陸菁臉上友好的態度完全消失,取而代之是一股厭惡之情,「只是我希望你可以公私分明,別把你和亞倫私人的關係帶到工作中來,你以為你是他的未婚妻就可以隨意批評他的決定、並且在眾人面前對他不留情面嗎?」
「我沒有。」景雯冷聲回答,昂起頭,「我是質疑他的決定,但不是以未婚妻的身份,而是以一個帝威人的身份質疑他。」
「我不相信你。」陸菁傲慢地回答,「不相信你是因為這樣的理由。你只是在嫉妒,嫉妒我和亞倫之間親密的關係。」
景雯的臉色變得慘白,她覺得自己搖搖欲墜,可她也知道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在這個女人面前表現出她軟弱的一面。她強忍住巨大的痛楚,依然堅強地站得直直的,「陸部長,聽了你的話我更加相信公私不分的人並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現在我請你離開我的辦公室,我必須開始工作。」
「我當然會走。」陸菁毫不示弱地斜睨著她,「可是我不會離開亞倫,我發誓。」
「請便。」景雯咬牙,目光如炬。
陸菁倨傲地走出了房間,景雯直直凝視著她的背影消失,她高傲的頭沒有一絲下垂。
她不能流露出任何軟弱的情感,哪怕她的心此刻正遭受著如火燒般的煎熬。她知道她今天的行為彷彿就在向他宣戰,可是她實在無法若無其事地坐在他的身邊。是他先把她排斥在整個競選之外的,現在又忽然
要她坐在他身邊,露出一副支持他的樣子,她做不到!真的無法做到!
她無力改變亞倫的決定,但起碼她可以表示不贊同吧?難道說他殷亞倫的決定,她周景雯都必須無條件地贊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