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岸,殷品堯心裡有說不出的失落。看著眼前商港熙熙攘攘、熱絡而富足的景象……
輕歎氣,這一別,恐怕是回不來了,泊胡堂弟哪會這麼容易放過他?
從小父親便灌輸他長子的義務與責任——接管翰匯莊非他莫屬。
父親為了培養他,從他識字起便帶在身邊,希望耳濡目染,盡快讓他熟悉家業。
走遍三川五嶽,嘗遍各地美食佳餚,看過各地不同的風情民俗,養成他卓越的眼光,卻也比一般少年見識人心機詐的一面。
父親早逝,在老家臣輔佐下,這個早熟的小老頭十五歲便當上了翰匯莊的主人,當然,這與他天資聰穎不無關係。那些年,他比別人幸運,同樣也倍添辛苦。拿出一張紙頁泛黃,但收藏完好的許諾書,他不禁得意。
十七歲那年他突然厭倦了面對那些虛假的臉孔,想放自己展翅高飛,可父親遺留下來這富庶的家業……該交給誰呢?
當看到溫文爾雅、有禮穩重且小他一歲的堂弟走進園內來時,殷品堯已經想著怎麼算計他了——
幼弟品軒,夙遭閔凶。家險危墜,兄有遠志;零丁孤苦;失其所依。從今爾後,誓言不棄,攜手相扶,逮其弱冠。皇天后土,實所共鑒!
立書人殷泊胡
看著手上的許諾書,殷品堯搖頭歎氣:「唉,早知道多騙他幾年,也可以多過幾年太平歲月。」
那年殷品堯收起世故而狡獪的姿態,佯裝為了挽救莊裡搖搖欲墜的財務經濟,毅然決定冒險開拓海上貿易路線。
「泊胡,我爹留下來的基業不能敗在我手上。怪我大意,居然讓翰匯莊喪失信譽,貨物屯積著賣不出去,眼看翰匯莊就要垮了……不行!我一定得闖一闖,是好是壞交給老天爺了。」說時聲淚俱下。
見他神色凝重,殷洎胡也跟著難過。
「這很冒險,再想別的法子吧。」
「這是唯一的路,洎胡,我豁出去了,不成功,便成仁!」神情有背水一戰的慷慨激昂。
品軒年幼,殷品堯托孤時的悲壯淒愴,令殷泊胡許下了十年之約,等他親手打理之後才發現,殷家的財富足以讓品軒敗家至下輩子都揮霍不完!有什麼用?殷品堯早已乘風揚帆,海闊天空。
他受騙了!
如今殷泊胡想起他的陰沉,竟覺寒慄!
每回殷品堯回去,殷泊胡總吵著轉權,他則亮出殷泊胡被沖昏頭時立下的字據,慢條斯理地說:
「急什麼,時候未到。」
殷泊胡怨恨地看著自己親手寫下的字跡,不免氣得跳腳,吹鬍子瞪眼。
「主子,貨裝好了。」李子揚在一旁恭敬伺候。
一回首,看見他親手組織的船隊規模壯大,在擁擠喧鬧的商港依然井然有序,心底真是欣慰。現在要交給子揚,真有點捨不得。
「子揚,好好幹,殷家船隊交給你,希望能看到另一番新局面。」
咦?印象中怎麼老記得自己常托交事物給人?
對了,十年前帶回來的小女娃,叫什麼來著……嘖,忘了,反正也不重要,養活她便行。他把揚州城裡的一切全一古腦兒丟給泊胡,自己撒手不管,莫怪他要暴跳如雷了。
品軒也真是,他自由了十年,他也跟著懶散了十年,好,回去非好好整治他不可!如果……能找到另一個翰匯莊的主人那便好了,不過,品軒那個漿糊腦袋……
不,世上的事沒有絕對,這個……鍛練加訓練,說不定……
嗯,就這麼辦!
***
「大堂哥,告訴我不是真的!」
觸及殷泊胡含笑的眼,殷品軒驚恕地退了兩步。
「品軒,最近做了什麼虧心事?」
「大堂哥,你知道了?」他是跟人打架,卻也是打抱不平啊!
知道?不,他一點也不想知道年方二十的品軒在外面又闖了什麼禍,反正這小子本性不壞,不至於犯下驚天動地、傷天害理的糊塗事。
品軒不惡,至少嫖賭不沾;也不好,滿腦子老想著玩。不務正業,書不好好念,武功也練不好,凡事都學半。
失望之餘又換方式去想,唉,算好的了啦,商賈子弟不沾惡習,難得了!
「最近書讀得如何?先生說要你默書不是缺字便是漏段,這可不行哪!」
「背不起來有什麼辦法?大哥到底……」
「這拳練得也不怎麼好。」他還是笑著說。
「那教頭老要我蹲馬步,想著就煩,從小到大不曉得蹲過幾年馬步,還說我練得不紮實,這不是存心讓人生氣?」怎麼老問無關緊要的事,不尋常,難道大哥……
「是你主動要求練武,別人可沒逼你。」
「我大哥他……」
「是真的,他要回來了。」
書房內熒熒燈光,照出二人的光明與陰暗。
殷泊胡捧著蓋碗,喝著香濃的人參茶,有著苦盡甘來的安慰。
「你騙人!」殷品軒面如死灰。
殷泊胡穩穩端著茶,給了他自始至終不變的笑容,那笑容裡的堅定令殷品軒難以置信,往後踉蹌跌了幾步。
「時候早已過了,他今年不會回來!大堂哥,街頭測字的說我今年無劫無難,他不會回來的!」
「算命的也說你今年犯太歲。」他刻意提醒品軒。
「他信上寫的不定是玩笑話。」
殷泊胡聞言馬上變臉,想起他寶貴的十年青春,陰狠地咬牙切齒:「我的十年光陰誰敢當笑話!」
「大哥他飄泊慣了,不幾日又會載貨出海去,像往常一樣,他待不久的。」心底猶抱著一絲微弱希望。
「他敢!」重重放下手中參茶,杯中汁液濺了出來,「品軒,坦白告訴你,你大哥這回是走不了了。對我是好消息,對你……」他若有深意地瞟了他一眼:「恐怕是殘酷的事實。你丟了的功課趕緊找回來,俗話說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是說不上話的。」
「大堂哥,你不能不管我!」語近哀求。
「無能為力啊!」他輕歎了口氣。
殷品軒臉色青白,明瞭大勢已去,兩手抱頭向外疾奔,淒厲喊道:
「我不要!」
***
撥開布簾,朝隙縫偷偷覷探,看見布坊裡有客人,文莞心中感到無限踏實。
喜歡看著客人流露滿意的神情,當他們摸在手裡左翻石睇的愛不釋手時,她知道她的生活有著落了。
「還看,老喜歡偷偷摸摸,想教你作生意的竅門,你又不肯。」
文莞縮頭,合落的布簾瞬間隔出了隱密的空間。
她嘴角微揚,淡淡地笑:
「葉姐,你生意興隆財源廣進,我便不愁吃穿,生意手腕我不在行,自然不感興趣。」與人周旋,想著就累。
「不嫁人又不開店,就這麼一輩子?」
「沒想那麼多。」懶得去想,就這樣不好嗎?
又是那平淡的笑容,清秀無爭只是葉韶喜歡她的原因之一,她裁衣裳的手藝才讓她讚歎又佩服。
葉韶是衣布商,販售布疋也賣成衣,以前對象是一般市井小民,上流人家不會到這兒來光顧,瞄一眼都嫌多餘,賺的是蠅頭小利。自從文凳幫她裁製衣裳後,一些老爺員外的夫人千金便愛上這兒來,綢布是光滑亮麗,但她們更愛文莞交出來的新衣裳。
文莞的衣、裳單看不覺得有特別突出之處,但穿在身上卻顯得精神許多,體態更形曼妙,搖曳生姿,意外幫她帶來客源。
可惜文莞企圖心不大,說到底就是懶,她的成品不多,奇貨可居,剛送來便搶購—空。生意人逐利,葉韶也想多多益善,雖然心中惋惜,可是她一個文弱女子,葉韶不忍心強逼。
她並不瞭解文莞,只知她住揚州城外,家裡有爺爺奶奶。這女孩不貪不求,瞧不出慾望,淡淡的笑讓人心安。
「阿莞,你裁的衣裳很多人賞識,老有人跟我打聽是出自何人之手,你可曾考慮城裡有名的絲綢大店?」
「為什麼?」
她不擅勾心鬥角,大老闆的輾轉心思更是莫測高深,何況她一介女子,多少會有風險。
她的眼裡透著不解。「葉姐,為什麼要一而再地提起,難道……我讓你不滿意了?」
「瞎說!」葉韶寬容地瞥了她一眼。
「阿莞,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也看得出來,那些貴婦人要的是你巧手裁出來的衣裳,可不是我的破爛店招。我這一間小店家,比不上別人的大商號,我怕委屈了你,他們的價錢會比我好。」
文莞搖頭。「沒興趣。我很滿意葉姐給我的工錢,而且你人好。」
她的無慾無求真讓人心疼。
「緣分,你說的。」就像她一眼就覺得文莞討喜的道理一樣。
文莞相信緣分,一直拿她當姐姐看待,葉韶也真心喜歡這個貼心妹子。
當年怯生生的文莞抱著三兩件衣裳找她寄賣時,她正為店內入不敷出的生意發愁。她早也歎,晚也歎,顧客沒上門,卻跑來了個嬌弱的小娘子。她已經夠倒霉了,可瞧了她的模樣,憐憫心又起。
葉韶壓下心底直想揮開她的衝動,無心抖開那樸素成衣,不料……一襲淡雅衣裝,立時在她灰暗的心房點燃了小燭光。
這些年來,文莞讓她花紅柳綠,絕處逢生。雲綢布坊利潤漸豐,她吃肉,文莞沒有只喝粥的道理,人性貪婪,難能可貴的是文莞依然單純如昔。
如果能夠,她願意去保存她這分單純,人生求的不外是安穩生活,文莞也是一般心思。葉韶在心中告訴自己,只要雲綢布坊在,文莞的生活便不成問題,文莞幫她擴展客源,她報以相對回饋。
葉韶挑選布疋讓她帶回去裁製,嘴裡忙著敘說城裡的各項消息。文莞生活背景單純,偶然間發現她聽見新奇的故事眼中竟發出亮采以後,葉韶便將三姑六婆的本事學了起來,上至北方金國蠢蠢欲動、朝廷的政策又朝令夕改,下至隔條街四十歲大嬸添了龍鳳胎等,皆一五一十,鉅細靡遺地說給她聽。
「翰匯莊的大少爺要回來了。」
「喔。」表面的平靜使人看不出心湖的波濤。
翰匯莊與文莞有一條扯不斷的絲線,若有似無,她欠了一分情,愧了一個人,不知道怎麼還。她從沒對人提過這事,每回聽見了翰匯莊,便多幾分留意。
「殷大少爺是海商,常年漂在海上,腳上了岸,又要匆匆忙忙地走了。」文莞對他的印象幾乎是零。
「海上貿易是危險,靠天賞飯吃,一不高興颳風下大雨,別說貨物,連性命都不保。可這殷大少好像摸清了老天爺的脾氣,竟然一帆風順,平平安安到了高麗,咱們中土的高級絲綢,可是當地的搶手貨。這算盤,怎麼打都划算!」她這個尋常衣布商,與組織嚴密、擁有一定規模的大販售商比較,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每次談到翰匯莊,都忍不住有欣羨口氣。
文莞老早習慣她崇拜的口吻,卻還是笑了出來。「一個人一輩子能賺多少錢,老天早掐得死死的,咱們還是認命的好。」
「那可不一定,命運操在自己手裡,機會來了不把握,別人會笑你笨!」這話有語病,她乾笑地看了文莞一眼:「但我可不是說你,別放在心上。」
「你想太多啦,我一點也不介意。」因為她不覺得自己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勉強不會快樂。」
「說的是,日子開心就好。」
個性再淡泊,也會有脾氣,她不怕文莞跑掉,只怕她扭起性子,再懶上幾天,好主顧跑了,她的心也會跟著疼哪!
「殷大少不走了。」
文莞理布的手僵了下,腦中有霎時的空白。
葉韶講到高興處,亮著那崇拜的目光:「幾年來的飄泊終於要塵埃落定,我也能常見到他了,只要想起我與他同在城裡,夢裡笑都會笑醒,只是……」她頓了下,嘴角耷拉下來:「他捨得那白花花的銀子嗎?」
文莞先是呆呆地看她,隨即笑了,唉,本性難改。文莞明白她的愛財之心,更清楚她取之有道,別人的心她管不住,只要不過分她還可以接受。
「用不著替他可惜,葉姐管好自己的生意就好了,銀子當然是落進自己的口袋好,何必傷神替人擔憂?」
「說得對。」
「這傳聞可信嗎?」
殷品堯是屬於風的族人,沒有人能拘束他自由的心,他將殷品軒托交殷泊胡後,便無牽無掛浪游海上與商港間。在所有人認定了遨翔四海是他一生的抉擇,又突如其來說他要安定了,這與她道聽途說所拼湊而來的殷品堯有落差,心中不免存疑。
「是代財東殷泊胡自己說的,逢人便講,生怕別人不知道,假的都要變成真了。我說他也怪,管著那麼大的生意,還巴不得盡早脫手。要是我,多少也要開口跟殷大少分那麼一點產業,等事成定局,再把翰匯莊還他,反正管也管十年了,也不差那幾天。」
「所以嘍,他是實例,葉姐認為笨蛋的那種人。」
殷品堯要回來了,對她的生活該是一點影響也沒有,殷家照舊每個月會送月銀來,那些錢於她一家三口來說,多了。
回來也好,一切的事總該清楚的了結了。
文莞熟悉那送錢的管事佟爺爺,是客客氣氣的一個人,即使她害得他家少爺頭破血流,一輩子有了疤痕印記相隨,佟爺爺仍然那麼和藹。她腦中縈繞的人,一想起便著慌,這內疚,怎麼還啊!
「老闆娘,洛夫人來了,我怎麼也擺不平,她對咱們店裡的絲綢全不滿意,繃著一張臉,您去看看吧!」
洛夫人是只肥羊,素來高傲、自恃尊貴,馬屁拍不著還可能讓她踢得四腳朝天。可葉韶就有辦法順著毛摸,從她身上挖出金屑。這金主,難得的機會,她又不是笨蛋,不能讓她跑了!
「阿莞,就這樣子,我得去招呼客人,下回再敘,那些布料你回去裁一裁,做好了交給我。」
「知道了,忙你的吧。」
只要不與她賺錢的理念牴觸,她對文莞算不錯了。文莞低頭整理,將一塊塊布料疊起來,外以粗布打包。
「哎呀,我差點忘了。」葉韶急忙又踅回來,掏出個小錢袋:「這給你,我等著你給我招財,不送。」
像陣風又出去了。
生活,為的就是這點自尊了,文莞小心地將錢藏在身上。才提起粗布包,葉韶又突然冒出來。
「阿莞,—路小心,大姑娘家,別讓人拐了。」
「知道啦,你看我哪兒像姑娘。」
怕出門招搖,文莞總是打扮成書僮,家僕滿街都是,引不起注意,一路上總平平安安。
「不是我忘了,是我不安心。早點回去,真的不送了。」
葉韶那張嘴可是出名的甜,沾了蜜似的,文莞從後門出去,經過店舖門口,見洛夫人已是心花怒放、笑顏逐開,幾塊打包好了的布疋放在櫃檯,掌櫃的也笑臉迎人。葉韶那三寸不爛之舌還不放棄地遊說她,一疋上好的綢布放她身上比了又比,瞧洛夫人臉上滿意的神情,文莞知道,白花花的銀子又入袋了。
殷泊胡存心故意弄得眾人皆知,要殷品堯怎麼也抵賴不掉。
這天殷家門口熱鬧非凡,兩扇朱漆高門大大敞開,一眼望去奴僕來去穿梭奔忙。廊簷掛了許多紅綵頭,門前請了一班鼓隊樂師,吉祥的紅色毯子從內廳一路延伸到街頭。揚州城雖繁華似錦,這種場面也不常見。
大鈸小鈸齊開揚,說難聽點,吵得人震耳欲聾,可殷泊胡不在乎,他就要搞得沸沸揚揚。
場子搞得盛大,街坊鄰居也賞臉,長長人龍聚成兩側。
「這排場……小哥兒,是殷家娶媳婦?」沒辦法,鑼鼓喧天,聲音要傳到別人耳中,自己也得拉高嗓門。中年大叔不明所以,探頭探腦老半天看不出頭緒,最快的方法就是找人問。
「不是。」前面的年輕人偏轉頭,也揚起聲應答。
「中舉作官了?」
「也不是,殷大少今天回來了。」
「不新奇,他哪一年沒回來過?」
葉韶興奮得忍不住插嘴。
「大叔,殷品堯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可是我們這些小店舖商心裡崇拜的傳奇人物,每次回來都造成轟動,年年看他年年新奇,大人物有大排場提稱,這才符合身份地位!」
文莞輕扯她衣袖,可不是每個人都把殷品堯當神膜拜,除了見到金銀珠寶之外,她沒見過葉韶的情緒這麼高亢。想起今早進了店,葉韶二話不說直拉著她往外跑——
「什麼事這麼著急?」
「今天是我一年一度的大事。」
葉韶抓著她手腕,害她也跟著碎步跑。「店不看啦?」
「一天不作生意雖心裡彆扭,可為了他我都可以不計較。」
葉韶臉泛紅光,始終笑彎嘴,文莞免不了好奇。「誰啊?」
「殷品堯啊!除了他我還能為誰動心?」
「講這話小心別人笑你!」
「實話,誰不為他經商的腦袋動心?」
葉韶直率,心中坦蕩不怕別人誤會。她對殷品堯並非男女愛慕之情,她實際,她可以侃侃大談生意經,與男人交涉。南宋未出閣的少女不能拋頭露面,她不同,她早把自己嫁了。
來到殷府附近,湊熱鬧的人早擠得水洩不通,大家交頭接耳的全在談論這件事。葉韶還想跟那位大叔灌輸殷品堯是偉人的理念,文莞頓覺耳熱,趕快將她拉到一旁。
葉韶大叫:「阿莞,這麼遠會看不見的!」
「本來就看不見,那麼厚的人牆,再睜大眼也看不清啊!」對這件事無可無不可,見不見得著殷品堯不是那麼重要。
奏著喜慶調子的樂音持續不歇,笙、鼓、哨吶齊奏,把人心吹得浮躁。
「說得好!長得也不好看,幹嘛一定要瞧他?」
兩人轉頭去看那說活人,一身錦衣玉袍,臉上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
葉韶首先不服氣。
「你就好看?長不大的毛孩子!殷品堯是什麼人?大英雄大人物,闖南走北。創下第一商號,他吃苦耐勞、聰明能幹,在你這年紀早出海遠揚,為人所不能為。你這臭小子沒半點實才,就會犯嘴賤,你啊,給他提鞋還不配!」
就是這樣,只要碰上殷品堯她就會失去理智,文莞抽拉著她的衣袖,她輕甩開。叉腰又開罵。
「你這種人,要不是靠著祖宗留下來的基業,能這麼神氣?瞧你,男人不像男人,說小又不小,一臉幼稚,別人是龍飛,你是蟲在地上爬!」
「喂,我又沒說他的不是,你幹嘛出口傷人?」
殷品堯,又是殷品堯!他大哥回來已經讓他告別過去輕悠閒散的日子,這個女人又為了大哥的長相出聲指責他。
今天那麼不順利,他是招誰惹誰啊!
「明明眼紅,看著別人享威名心裡不是滋味。想風光,憑本事自己去闖啊!」昂起下巴蔑視,就看扁這小子!
「葉姐。」文莞擠在兩人中央:「他只是說殷品堯不好看而已,沒有惡意中傷。」
其實殷品軒只是自言自語,料不到她那麼警敏,視死保衛他大哥名聲。她開口時的衝動,令他對她的美貌不但大打折扣,兼之反感。要不是他修養好,再加上家訓明定不欺女子,早給她兩巴掌。
「每個人的認定不一樣,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對吧,葉姐?」
「還是男人說話有條理,捕風捉影向來是女人習性。」瞄了一眼葉韶,眼裡充滿輕視。
話裡損了天底下的女人,葉韶心裡笑他眼盲,在他面前說話的可是實實在在的女人呀。
殷品軒心想,大哥是真的不好看,冷冰冰的臉不帶笑容,見了他除了督促就是責罰,這樣嚴厲的人居然有人捍衛他的長相?
文莞對眼前的男子感到熟悉,張直了眼打量,她輕攏眉,對自己低道:「應該見過的。」
她坦蕩的目光在他臉上打量,他不生氣,反而落落大方讓她瞧個夠。
「我長得英挺,你也不差,斯文儒秀,我對你一見如故!」這麼坦白的自褒自賞,他算頭一個。
「瓜是自家的甜,爛臭也稱好。」葉韶斜瞄輕哼。
殷品軒不想生事便不搭腔,纏上了沒完沒了。她口頭上不認輸,他又不能拳腳相向,白了兩眼,不把她當回事。何況文莞一直陪笑容,他對這面孔感覺似曾相識,只是記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既是朋友,自然不與葉韶一般見識。
忽然鞭炮燃起,辟哩啪啦響。
車隊聲勢浩大,殷品堯一馬當先。葉韶拉著文莞往人堆裡擠,不管文莞願不願意。
「呃,看來不太高興。」殷品軒緊張了,大哥心情不好,他也不好過。
聽見了,葉韶似順風耳般回頭與他舌戰:
「你懂什麼?聰明者要喜怒不形於色,弱點適時隱藏,才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她又扯哪兒去了,自作聰明!大哥不悅是因為不喜歡成為矚目的焦點。
文莞讓人擠得雙手不知該往哪兒放,壓迫的感覺自左前側來,她一抬頭,殷品堯威風地騎在馬上,渾身散發著剛強氣魄,緊閉的嘴巴顯得不耐煩。真是好笑,她是在他羽翼保護下生活的人,居然今天才見到展開大翅的鳥。
他側轉頭,凜冽眼光射向她身後。殷品軒身子一凜,扁著嘴急急忙忙跑了!
殷品堯的耳朵被鞭炮狂妄炸聲轟得快聾了,看來殷泊胡是特別去訂製了這麼一長串鞭炮。這炮響,足足有一刻鐘。
殷品堯進門後就寒著一張臉,殷泊胡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這是他大快人心的時刻,沒理由不整他。
「還滿意吧,狐狸?」
「真謝謝你給足了面子。」
嘴皮掀動,眼神看不出感激。
「哪兒話,咱們跪天叩地拜的是同一個祖宗,你弟弟還是我拉拔大的,說謝就見外了。」殷泊胡笑容可掬,溫文爾雅。
「犯不著用這種方式昭告天下吧!」全身坐進椅子裡,仰起頭,閉上眼,放鬆四肢。
「為了人盡皆知,不過分啊!」兩眉挑高,理所當然。
「席開五百,唱戲三天,就為了歡迎我回來?你跟銀子有仇?」蹙了眉,腦子全讓亂七八糟的聲音塞滿,習慣了海上的寧靜,難免氣悶。
「不,我跟你有仇。拿來!」手掌朝上,在他面前伸直。
「什麼?」瞇開眼,嘴角有著不易察覺的笑。
「我的賣身契!」
俯身逼近到他眼前,鼻子對鼻子。
殷品堯淺笑。「你是說那張義薄雲天、豪氣干雲的許諾書?放心,我當寶一樣收著。」
「讓狗啃了、火燒了、雨水打濕、海水浸毀,怎麼樣糟蹋都好過你細心收藏!」他眼中冒著怒火。
「這不可惜了?」
「一點也不。」
「我剛回來,長途跋涉,雨露風霜。讓我洗過澡,養好精神,你我是兄弟,施捨一兩口並不過分。」
「你的辛苦比不了我為翰匯莊賣命十年!快拿來!」得緊迫盯人,不快點解決心裡不能安,誰敢保證他中途不會變卦?
目睹泊胡親手點燃「賣身契」,殷品堯才明白他對這十年管理翰匯莊的庶務是多麼深惡痛絕,他知道當年若沒耍心機讓泊胡乖乖接下棒子,泊胡也會一肩挑起,照顧他丟下的一切,因為泊胡寬厚豪義,這點他深信不疑。
殷洎胡將翰匯莊大印、帳冊全放在桌上,堆起來的高度能掩過坐著的人,殷晶堯見狀太陽穴隱隱發疼。
「不走海路了?」他坐著,與殷品堯相對。
「照舊。海上雖然危險,自有謎人之處。」
「海洋遼闊、寧靜、深邃,心隨著風浪遊蕩四方。天晴,乘風破浪;暴雨來襲,掌舵扶桅。在老天怒吼下猶能喘息抗衡,慨人之渺小,更慶幸能深刻感受美好生命。」殷泊胡悠然神往。「品堯,我去。」
對於海洋,殷泊胡一知牛解,他不瞭解海洋巨大恐怖的力量,他只知逍遙快意,不知大海美麗、溫柔,卻也詭譎莫測。殷品堯不能讓他去冒險,出海一趟費時耗日,不能中途而止,他沒有後悔的餘地。
「子揚會跑海上航路,我交給他了。」
「子揚?他不過比品軒大了兩歲,辦事不牢,交給他不如交給我。」他居然比不上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我並不是不信任你。」
殷泊胡不語,靜待—下文。
他倆的關係除了堂兄弟之外,更在無形中建立了互托生死的情誼。殷品堯相信他,所以放心將品軒與翰匯莊交給他,不過問一點一滴。對泊胡,他是全盤信任。
「我有理由。」見泊胡挑眉,那樣子不生氣不挑釁,這男人雖然不喜大權,但需要人肯定。「子揚牛在海上,長在海上,海是他的家,我觀察磨練過,他辦事我放心。」
「然後?」
「你從未接觸海,而海迷眩了你,漂泊在廣大的藍水中心曠神怡,但你絕對無法預測明日此刻的事。陸上穩定,我希望你平安,海不適合你。」
殷泊胡微皺眉。
「這是你的希望,跟我的能力可不相干。」
「你辦事我也安心,你的能力已在掌管翰匯莊這十年證明了。如果這還不夠,或者意猶未盡……」
他急著搶白:
「算得真好!抱歉,我不吃回頭草。」
「你的才幹有自共睹,氣度又大,犯得著跟我計較?」
「明白,我只是說說,雖然嚮往,但心裡牽牽掛掛。我不像你,狂放不羈。」
殷品堯一想起品軒,又犯頭疼。
「咱們家的貴少爺怎麼啦?像個毛孩子一樣,也不過看了他一眼,就溜得不見人影。」
他確定那眼神稱之為「看」?殷泊胡不敢苟同。
「他學藝不精,上不上,下不下,怪我督導不周,只有這點難以交代。」
「怪他自己不成器,你把他教得很好,大原則把握住了,不驕奢,正心。我得謝謝你。」
「不急,你要謝的不只這些。」他輕悠悠地站起來,一手搭在他肩膀,一手指著桌上的庶務,笑咪咪地:「我會發揮超強的耐心,孜孜不倦,鉅細靡遺,你好好接招吧!」
疲倦忽地一湧而上,殷品堯整個身子垮進太師椅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