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霖不曉得那天是怎麼回熙春宮的,因為當她上氣不接下氣跑到明壽山時,整個人已經軟得跟爛泥似的癱成一團。
而後她休息了一會,就和他一起看星星,看著看著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等她懵懵懂懂被叫醒時,早已躺在熙舂宮的廂房裡。
難道是他抱她回來的?風霖忍不住驚喘一口氣。不過在心底,她又不免暗自高興,這表示大冰塊喜歡她,不是嗎?
其實對大冰塊,她也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反正一見到他心兒就怦怦跳,既興奮又慌亂,總之一句話——理不清。
仔細算算,跟他認識也十來天了,他們在園子裡已偷偷見了十幾次面,就像書上說的,才子佳人私會後花園。
當然,她算不上什麼佳人,大冰塊成天板著張臉,肯定也不會是什麼才子,不過,和他在一起的感覺還真不錯。
只是……平時大冰塊早就來了,今天怎麼還沒到?坐在亭子裡,風霖晃著腦袋左看右看,外面靜悄悄的,鬼影子都沒一個。
難道他生病了?不會吧,昨天下是還好好的?
那就是出事了。可能嗎?一點徵兆也沒有。
正在胡思亂想時,一道低沉的嗓音讓她驀然回神。「想什麼呢?」
「大冰塊!」風霖一躍而起,原本緊抿的嘴角頓時揚了起來,眼底也熠熠發亮。「想你呢!」
「想我?」走近雀躍的人兒,夏明桐眸中閃過一絲異采,連眼睛都在笑。
她是不是說得太曖昧了?「你別誤會,我不是在想你,是在擔心你……」怎麼聽起來有種越描越黑的感覺?
「我知道。」他笑笑打斷她的話。」你在想我—帶你去吃羊肉串?」
不過,一提到羊肉串,她倒真的饞了,連忙拉住夏明桐的胳膊。「快點,去遲了就沒了……」
夏明桐站在原地,動也沒動。
「怎麼了?」她奇怪地側眸。
「今晚,我們哪也不去。」
「不出去?」風霖愣愣地瞅著他。
漆黑的眼眸深深凝視她片刻,夏明桐緩緩開口。「明天一早我要離京,我想和你在這兒說說話。」
「你要離京?你要走了?」她失聲叫了出來,原本雀躍的心頓時沉到谷底。
「我有公務在身,必須離京兩三個月。」
再過兩三個月,那時師兄肯定接她回梅裡了,到時候只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她窒了窒,長長的睫毛隨之罩上一層薄霧。
「霖兒,別這樣!」他輕拉她入懷,修長的指撫上她的面頰。「你這樣子,讓我怎麼安得下心走?」他輕問,忽又喃喃低語。」你放心,辦完事我馬上回來。」
「我知道。」帶著幾分酸澀,風霖不由自主依偎著他,任由淡淡的憂傷在心底蔓延。
將她的頭埋進自己懷裡,夏明桐沒有作聲,只是默默眺望遠方的山巒,表情若有所思。
這次不知又是誰在父王面前進言,因此父王派他去西北,調解當地兩個部族為水源而起的衝突。
這件事關係到整個西北的安定,父王十分重視,所以對他委以重任。
桐兒,好好做,盡力就行,要是……要是真的不行,父王也不會怪你……這是臨行前,父王對他所說的話。
西北這兩個部族為了爭奪水源,已經鬧了好幾代,死傷慘重,彼此怨憤極深,要他們化千戈為玉帛,談何容易!
這件事關係到他在朝野中的聲譽和地位,如果成功了,不僅父王會對他另眼相看,而且……他離太子之位也就更近一步。
但唯一讓他放心不下的,就是霖兒。
這一走就好幾個月,有奸幾個月見不到心愛的霖兒,叫他怎麼捨得?
本打算帶著霖兒一起上路,不過,喜歡進讒言的人多的是,他要是帶個女人,豈不正中那些人的下懷?再說,這一路上山高水險,他又怎麼忍心讓霖兒跟著他受苦?
似乎感覺到夏明桐的心思,風霖抬起頭道:「我會照顧自己的,你在外面也要小心些。」她眼圈紅紅的,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你在宮裡也要乖些。」他別的不擔心,只擔心霖兒活潑過頭會惹出事端,略加思索,他緩緩道:「霖兒,我看你還是別裝病了,你放心,不會有人讓你幹粗活的,我會派人照顧你。」
「不要!」風霖心中一驚,慌亂地拒絕。「你別管我!」她這個冒牌美女,躲人都來不及了,怎可能讓人整天圍著她?
夏明桐不由自主瞇起雙眼,不過他有一段時間不在宮裡,若讓人知道他對霖兒另眼相看,只怕不是好事。
風霖小心翼翼瞄了瞄沉默不語的他。「你生我氣了?」
「沒有,我怎麼會生你的氣。」他輕歎,將她摟得更緊。」只是宮裡有些事,讓我想著心煩而已。」
出生在天子之家——擁有無上榮耀的同時,也伴隨著無比的孤單和寂寞。父母子女之間客氣得像外人,兄弟間相互傾軋,所有的一切,除了權力,還是權力。
他忽然放聲大笑,笑自己。
這些年,他不也是處心積慮,一心一意追逐太子寶座嗎?這樣的他,又有什麼資格笑別人?
「你怎麼了?」突如其來的笑聲讓風霖茫然不解。
想那麼多做什麼?狂放的笑突然中斷,夏明桐伸手入懷,掏出一串精巧別緻的風鈴。
「叮叮噹——」金燦燦的風鈴在月光下溢出異樣的光彩。
「好漂亮!」風霖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從沒見過這麼精緻的風鈴呢。」
「喜歡嗎?送你的。」
「真的?」她欣喜地接過風鈴,忽而遲疑地抬眼。」可是……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送你。」
「傻丫頭!」夏明桐寵溺的笑著。」我只要你乖乖待在宮裡等我。」
心,頓時跌入一片黑暗,風霖咬唇不語。她好想告訴他,她不是梅裡國進貢的美女,她只是……但在他炙熱又充滿希冀的目光下,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答應我。」他捏住她的肩頭。
「嗯。」她沉甸甸地點了點頭,心裡卻在不住道歉。對不起,我騙了你,我可能沒辦法等你回來了,你……別生氣。
有了風霖的許諾,夏明桐釋懷許多。「好了,我該走了。」在她如雲的秀髮上輕輕一吻後,他轉身離去。
「大冰塊……」她忽然叫住他。
夏明桐回過身,探詢的目光讓她亂了思緒。
千言萬語無從說起,滿腔的牽掛只化做兩個字。
「保重。」
「你也保重。」爽朗一笑後,他揮揮手,消失在園子的那一頭。
他就這麼走了,像一陣風,從她的生命中輕輕逝去。望著夏明桐遠去的身影,風霖再也忍不住了,晶瑩的淚珠迅速迷濛了她的眼。
不知道在那兒站了多久,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屋子裡的,風霖昏昏沉沉,一夜無眠。
翌日,初升的陽光自窗外射人,格外燦爛,卻剌得她的眼陣陣酸痛,也剌得她的心陣陣酸楚。
痛苦地呻吟一聲,風霖裹緊了被褥。
厚厚的被褥彷彿一個巨大的蠶繭,蒙住了她的眼,蒙住了她的身,也蒙住了所有的光亮,卻遮掩不住她的傷痛。
她聽見自己的心在哭泣;她聽見懷中的風鈴,在叮叮噹噹的低語;還聽見遠處飄來一陣細細的聲音。
「美娜姑娘,美娜姑娘!」
美娜姑娘?風霖一陣恍惚,那不是在叫她嗎?可是誰會這麼叫她?難道大冰塊沒走?她心中三號,又忽地一悲,大冰塊只會叫她霖兒。別人?別人從沒正眼瞧過她,會叫她的名字才怪!
「誰?」她驀地坐起身子。
「你在啊。」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一個瘦小的灰色身影閃了進來,又迅速掩上門,原來是個小太監。
「獨弧大人托我帶樣東西給你。」將一隻不大的木盒往桌子上一擺,小太監鬼魅般閃身出了屋子,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他的臉。
師兄托人帶東西給她?風霖狐疑地跳下床,打開木盒。
盒子裡放著一隻飛爪,下面壓著一封金絲鑲邊的信箋,正是師兄平時慣用的。
這是怎麼回事?
風霖急急抽出信紙,內容很短,沒寫幾個字。
師妹,真對不起,美娜姑娘的病老好不了,梅裡又出了點事,師兄得先趕回去。飛爪是專門為你準備的,我在驛館留了個手下,等你回來。
另,依為兄之見,你若跟了那個二皇子也不錯,以後可能沒準兒當個娘娘,這樣我對師父也算有個交代。
你自己看著辦吧。
師兄 獨孤豪傑字
師兄回梅裡了?一時間沒法消化這個事實,風霖目瞪口呆。真不敢相信,師兄竟敢跟她玩釜底抽薪這套把戲。
抓起信,她又看了一遍,可是……橫看豎看,左看右看,不管怎麼看,她只看出一件事,那就是——師兄想賴她的斬月劍!
不行,得找那傢伙算帳去!
妤不容易捱到天黑,風霖抄起飛爪一路跑到宮牆邊。嗖的一聲,飛爪被甩出老高,搭在宮牆的另一頭。使勁拉了拉,順著爪鏈,風霖就往上爬。
爬到一半,她的腦中忽然晃過夏明桐的身影。
她這一走,真的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心頭不禁沒來由的一顫。
要不……先在熙春宮待一陣子,跟他說清楚了再走?
遲疑間,不遠處閃過幾道人影。
「誰在那兒?!就那兒,牆上!」
完了,被人發現了!風霖再也不敢分神,卯足了勁,三兩下就翻出宮牆。
她晦氣地揮揮衣衫,之前在那個地方翻進翻出這麼多次了,也沒見哪次被人發現,怎麼今天她剛小試牛刀,就踢到鐵板?
不過,還是得先趕去瞧瞧師兄玩什麼花樣再說。
她如一陣風衝進梅裡驛館,旋即像只受驚的小鹿連退好幾步。
往日井井有條的驛館,此刻卻像被狂風捲過似的令人觸目驚心,桌椅櫥櫃七歪八倒,遍地都是紙層垃圾,還有青青黃黃的雜草落葉,一片狼藉。
「有人嗎?」她急急拉開嗓子。
「風姑娘?」 一個喜出望外的聲音傳來,緊接著,師兄的貼身隨從王淺自庭院深處閃出。
「這是怎麼回事?」風霖劈頭就問。
「古旬國的新王巴多派了二十萬大軍偷襲梅裡,國內人手不夠,所以王上急召大人、還有這裡所有的人回國了。」
怎會發生這種事引她愣住了,好半晌才抖著嗓子問。「嚴重嗎?」話出口,她立刻閉上了嘴。
怎可能不嚴重?梅裡是小國,夾在四、五個大國中間,每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四處進貢,古旬國在梅裡西方,實力不知比梅裡強過多少倍……
她不及細想,趕緊吩咐。「你去備馬,我們即刻趕回梅裡!」
王淺怔了怔,卻沒有動。
「你磨贈些什麼?還不快去?」風霖急了。
「大人臨走前有話留給姑娘……」王淺欲言又止。
「有什麼話你就快說!」都火燒眉毛了,還婆婆媽媽的。
「大人說,如果姑娘願意,就留在北胡……不用回去了。」
「放屁!」風霖暴跳如雷,扭頭就往馬棚跑。
「風姑娘,風姑娘……」王淺在她身後追。「大人也是為了姑娘好。」
風霖此時的心情憤怒不已。師兄當她是貪生怕死之人嗎?師父走了之後,師兄是她世上唯一的親人,在這種緊要時刻,就算幫不上忙,她也要和師兄在一起!
狂野的風如利刀般刮過臉龐,四周的景物波濤般滾滾而逝,在一片灰蒙的夜色中,兩匹駿馬風馳電掣疾馳著,漸行漸遠,終於緲無蹤跡……
兩個月後
夏明桐身上穿著華麗的金色蟒袍,頭上帶著父王賞賜的如意紫金冠,腰間垂掛與髮冠同色的玉珮,在幾十名勁裝侍衛的簇擁下,回到了熙春宮。
深沉中帶著高雅,灑脫中帶著霸氣,一雙深潭似的眼既冷漠又剛毅,渾身上下透出無比的孤傲,令人不由自主駭然而栗。
進到大殿,夏明桐不動聲色地吩咐總管太監。「去,去把梅裡國進獻的那個美女給我叫來。」
事實上,他的心情大好,這次的西北之行相當順利,憑著他睿智的頭腦和過人的膽識,才不到短短兩個月就擺平了兩族間的衝突。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霖兒不在身邊,讓他日日思念,夜夜難寐,簡直是度日如年,不過現在這一切都過去了,他馬上就可以見到朝思暮想的霖兒。
經過這兩個月的苦苦相思,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向霖兒坦白,他要告訴霖兒,自己就是二皇子夏明桐,還要告訴她,他愛她、打算寵她一輩子!
「梅裡國……的……美女?」忽聞其言,總管太監嚇得不輕,不但嗓子發抖,連臉都發青了。
二殿下怎麼還記得那個美女?以前別人也曾經送二殿下很多美女,卻不見他問過一個。
「怎麼?還不去?」夏明桐面色二仉,離宮才兩個月,就不聽他的使喚了?
「回……回殿下……」總管太監瞻顫心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您走之後沒幾天,那個梅裡國的美女……就突然不見了。」
「你說什麼?」夏明桐驀地愣住,一顆心隨之揪緊。
「奴、奴才是說……」總管太監顫巍巍舔舔乾澀的唇,發出哽咽的聲音。「那個梅裡國的美女……不見了。」
「不、見、了?怎麼不見的?!」
「奴才……也不清楚。」
「不清楚?你這總管太監是怎麼當的?」他憤怒的大聲咆哮。「還不快給我去查?!」
「是,是,奴才馬上就去。」總管太監手足並用,連滾帶爬的離開。
「回來!」身後響起夏明桐劈雷般的吼聲。」不用你查,我自己來,你把人給我叫齊!」
「是。」哭喪著臉,總管太監退了出去。唉,看樣子,他這個總管的位子可能保不住。
不一會兒,總管太監便叫齊了所有的人。
夏明桐鐵青著臉,站在大殿上仔細盤問。不到一會功夫,事情就被他問了個七八分明白。
想不到他前腳剛走,霖兒就翻牆出宮,再也沒有回來。
即使心中的怒意澎湃不已,但他仍讓自己保持冷靜。忽然間他想到一件事,憑霖兒的輕功,她根本翻不過那道牆,問題是她竟然出得去,難道說……宮裡有人暗中幫她?
犀利的目光緩緩掃過人群,夏明桐冷聲響起。「你們先下去,都仔細想想看,是不是有什麼忘了說的。如果想起來馬上告訴我,我重重有賞。」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久,果然就有人向夏明桐偷偷稟報,說美娜失蹤那天,有個小太監曾偷偷摸摸進過她的屋子。
很快,夏明桐就找著了那個小太監。
「說,你那天做了什麼?」他盡量放緩語氣。
「殿下饒命……」小太監哭喪著臉趴在地上。「奴才……奴才只是受獨孤大人之托,給……給美娜姑娘一個木盒。」
獨孤大人?哪個獨孤大人?朝中有人複姓獨孤嗎?夏明桐瞇起雙眼。「他是什麼人?」
「他……他叫獨孤毫傑……是梅裡國帶隊的使節……」
梅裡國帶隊的使節?他送東西給霖兒有什麼企圖?夏明桐危險地瞪著跪在地上的人。「盒子裡裝的是什麼?」
「奴才不知。」
「嗯?」
「殿下開恩!盒子裡的東西奴才的確偷看過,是一隻飛爪和一封書信。」
「信上寫些什麼?」
「奴才不識字,實在是……不知情啊!」
遺走小太監後,夏明桐立在几案前,陷入沉思。
看樣子,霖兒的確回梅裡了。只是……那個獨孤豪傑真是大膽,竟敢拐走他的霖兒!他驀地攥緊手中的茶杯,彷彿要將它捏碎。
不行,他要去梅裡把霖兒搶回來!
梅裡?古旬國的大軍不是正在攻打梅裡?梅裡國破指日可待,那霖兒她……
一時間,夏明桐肝膽欲裂,踢開半掩的門,在一干人怔愣的目光中,飛也似的衝出門外。
此時的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霖兒,你可千萬別做出什麼為國盡忠的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