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底下無弱妻 第一章
    石頭橋過去,欄杆右邊有塊半人高的石碑,碑腳長滿了青苔,碑面上卻平整如鏡,上面用隸書刻著兩個大字「遼境」,以及一些看不懂的契丹文字。

    有人說自耶律德光起,那塊石頭便立在此處,到如今已有幾十年了。

    因為擔心被人發現,孟千竹過橋的時候有些匆忙,並沒有看見那塊石碑,當然也就不知道自己進入了遼境,更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會是什麼。此刻在她眼中,她只看見河邊那片茂密的樹林。

    甫進樹林,滿目的蒼綠撲面而來,拂過頰邊的風兒帶著山野的氣息,令孟千竹的精神為之一振。

    只要稍稍待上一陣,等他們走遠就好!

    孟千竹心不在焉地想著,任憑馬兒在林間一陣疾奔。就在這時,天空中忽然響起一道驚雷,緊接著,傾盆大雨便鋪天蓋地直落下來。

    「糟糕!」

    望著烏雲翻滾的天空,孟千竹咕噥了聲,趕緊跳下馬,躲到一棵大樹下避雨。

    她知道這種雨下不久,此時頭上雖然有茂密的枝葉擋著,但林間落下的雨點有如黃豆般大小,打在身上不但劈劈啪啪怪疼的,而且才一眨眼的工夫,她渾身上下便已濕透。

    好下容易挨到暴雨落盡,太陽又重新掛回天空,孟千竹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有些狼狽地翻身上馬,卻忽然發現適才被大雨一衝,周圍的景物瞧上去全都一個樣,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邊來的。

    孟千竹勒住馬韁在原地轉了幾圈,忽然瞥見樹林遠處隱約露出一角屋簷。她心中一喜,趕緊策馬奔了過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間石頭堆砌而成的小屋。屋頂尖尖的,看上去有些古舊,周圍散佈著荊棘,只有一條窄窄的碎石小道通向中間那扇不起眼的木門,不遠處的一塊空地上,還有兩匹馬兒正在悠閒吃草。

    一個人在樹林裡迷了路固然害怕,但發現個遮風避雨的屋子也算幸運了,至少能讓身上的衣服稍微晾乾,讓自己不那麼冷,說不定還能找些乾糧,慰問一下已經咕咕亂叫的肚子。

    想到這,孟千竹不禁高興起來,尤其當她走到石屋門口,聽見裡面似乎有動靜傳出時,臉上的笑容就更加燦爛。

    看樣子,她可以找個人問路了!

    孟千竹揚起一張笑臉,舉起手剛想敲門,屋子裡卻突然傳出一聲淒厲慘叫,嚇了她一大跳。

    還沒來得及反應,石門倏地被撞開,緊接著,她看到一個臉色煞白的青衣男子從門裡衝出,向她直撲過來。

    孟千竹尖叫一聲,本能的向後退,卻一腳踩人身後的荊棘中,腳跟被絆住,進退不得的僵在原地。

    出人意料的是,那名青衣男子並未繼續撲向她,而是踉艙幾步後悶哼一聲跌在她腳邊,痛苦的哀號掙扎著。

    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孟千竹嚇得魂飛魄散,渾身的汗毛剎那間全部豎起。

    「救我……」那個男人艱難地抬起頭向她呻吟一聲,被荊棘劃破的面頰在雨後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猙獰。

    孟千竹瞪圓眼睛,驚懼的感覺充滿心房。她噁心的想吐,胃裡翻騰了幾下,但除了酸水卻沒有嘔出其他東西。因為自婚變以來,她就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

    她使勁挪了挪腳,想往後退,卻一跤跌在荊棘叢中,刺痛的感覺立刻透過衣衫傳來。

    可她無法顧慮太多,因為倒在地上的那個男人,正哀喘著向她移動,顫巍巍的伸出右手,想抓住她的腳踝。

    「不要!\"她尖叫一聲,右腿縮起。因為動作幅度過大,小腿被荊棘上的倒刺撕開好幾道口子,鮮血立刻滲了出來。

    好痛!孟千竹咬住嘴唇,下意識地用手護住腳,卻在下一刻驀地愣住,渾身不停發顫,因為她看見一雙鹿皮靴子突然出現在眼前。

    她並未抬頭,也沒有看向靴子的主人,可不知為何,僅僅憑著眼前這雙半舊不新的鹿皮靴,她就能感覺到靴子主人身上那種強烈的不羈和狂放之氣。

    他,應該就是那個行兇的人!

    孟千竹渾身冰涼,牙齒格格打顫。她很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是此時除了用手摀住自己蒼白的嘴唇外,再也沒有氣力做其他動作,甚至沒有勇氣抬頭,看那人長得是何模樣。

    「漢女?\"

    低沉的嗓音傳來,喃喃似在思考,帶著難以言喻的肅殺之氣。

    漢……女……好奇怪的說法!

    孟千竹鼓起勇氣將頭一抬,發現眼前這人不僅魁梧,而且比普通漢人高出一個頭,濃密的黑髮用一條東帶簡單紮起,緊身窄袖、長褲皮靴,上頭還繡著只蒼鷹,是遼人常穿的服飾。孟千竹這才意識到,他和那個躺在地上的青衣男子,身上所穿的都是典型的遼人裝束。

    難道,她無意間闖入了遼境?

    此時宋遼兩國實力均弱,邊境上並無戰事,但小衝突與摩擦卻接連不斷,尤其當孟千竹想起關於契丹人如何殘暴的種種傳聞,臉上頓時血色全無。

    「救救我……」對上她的目光,倒在地上的男人再度向她求援,伸出的右手幾乎要碰到她的裙子。

    看著眼前這張鮮血淋漓卻滿懷希望的臉,孟千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不禁顫慄起來。

    她不知所措地輕哼一聲,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救人。不過鹿皮靴子的主人卻早巳跨前一步,右腳毫無徵兆的踢起,躺在地上的青衣男子立刻慘叫一聲橫飛出去,落在一旁的地上,抽搐了一陣便再也沒有動靜。

    這人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她的面行兇!難道……他也想殺她滅口?

    怔愣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孟千竹面色鐵青,連呼吸都幾乎停止。眼前殘酷血腥的場面早就令她魂飛魄散,腦子裡一片空白。

    沒有機會想太多,一雙強健有力的大手已將她提了起來,逼得她不得不和他對視。就在她腦子嗡嗡亂響、幾乎失去思考能力之時,那個氣勢狂野的男人卻以鷹隼般的眼眸審視著她。

    「你、你、你想做什麼?\"孟千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把話說出口,因為她嚇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還能說話,看來膽子不小。」來人眼中閃過兩道狂野的光芒,令她有一種無所遁形的恐懼感。

    孟千竹不由自主瑟縮一下,身體往後傾,想避開他過於銳利的目光,但此舉卻讓他眉心一皺,更加重手上的力道。        

    「說,你怎麼會在這裡?\"他逼近,盯住她的瞳眸,臉上殊無笑意,冷凝的嗓音不帶一絲溫度。

    在他看來,燕雲十六州雖是漢遼雜居之地,但迂腐的漢人最重身份與禮教,是不可能輕易入遼境的。而這個清麗嬌俏、身上還帶著書卷氣的漢族少女,竟會出現在這片少有人跡的樹林裡,也太奇怪了……

    冷戾而強勢的男性氣息壓迫著孟千竹的神經,即使面對出山猛虎部不會比面對他更危險。她覺得自己是只可憐的待宰羔羊,隨時都會被他撕成碎片。

    「我、我迷路了……」她努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可是……好難!

    「迷路?\"男人反問,質問的語氣顯示出他並不相信她的話。

    「是真的!\"生怕他不相信,孟千竹揮舞著手臂,努力指向她自認是容城的方向。    「剛才下了陣暴雨,我找不到來時的路,不知道該怎麼走才能回容城……」

    「容城?\"男人低語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瞭然。隨即將她抱起,轉身走向身後那間石屋。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壞了孟千竹。

    他想幹什麼?想輕薄她、還是想扭斷她的脖子?但無論是哪種,都讓她膽顫心驚!

    「不要!\"她倒抽一口氣,驚恐的大叫,死命掙扎。    「求求你不要……」她哀求著,眼中淚花亂轉。    「我家還有幾分薄產,只要我寫封信,家裡人肯定會送上贖金的……」

    雖然才來容城沒幾天,但她早巳耳聞契丹人殘暴且喜歡斂財的傳聞,只要付得起讓他們滿意的贖金,他們一般都會講道理,不會無緣無故傷害人質。

    「贖金?懦弱的漢人!\"

    男子冷笑一聲,霸道地箍住她掙扎的身子和雙手,同時一腳踢開房門,將她丟到屋子當中覆著雜草的土炕上。

    她腳上的傷口正好撞上炕沿,讓孟千竹啊了一聲,驚懼的眼眸浮現出血絲,趕緊往裡鑽,彷彿這樣就能保護自己不受侵犯。

    男子雙手環胸,像貓逗老鼠似的站在炕邊,上上下下打量她好一陣,直到她渾身發顫,整個人幾欲崩潰,他這才從屋角的櫃子裡找出衣服甩到她身上。

    疑惑地望著這件青灰色的粗布衣衫,孟千竹愣了愣,忽然明白他的用意。

    適才淋了雨,她身上的衣服早已濕透,再加上跌坐在地上好半晌,腿又被荊棘劃破,裙子上早巳混雜了血跡和泥污,看上去實在有礙觀瞻。更何況雨後的天氣有些陰冷,先前因為過度害怕所以沒感覺,但現在看見乾衣服,這才發現自己冷得直想打哆嗦。

    她的確需要一件乾淨的衣服,但奇怪的是,這個冷戾強悍的契丹人竟會注意到這種小事?實在令人捉摸不透,卻又讓人不得不懷疑他的企圖。

    「換上,我有話問你。」

    他下巴一揚,用命令的口吻說。轉而背靠一面石牆,大剌剌坐到炕邊,眼中帶著嘲弄,一點迴避的意思也沒有。

    要她當著他的面寬衣解帶?孟千竹驚喘一口氣,眼珠子差點瞪落在炕上。契丹人果然野蠻,竟不知道什麼叫非禮勿視!

    這種當面更衣的舉動,就算在夫妻間也顯得過於親密,更何況根本還是陌生人的他們!難道契丹人沒有半點羞恥之心嗎?

    孟千竹無措地咬住嘴唇,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不換也沒關係,走出這片林子需要好幾個時辰,途中沒有任何可供休息的地方,你要是著涼生病了我可不管,到時候別怪我沒提醒你。」他看著她,聲音是冷淡的。        

    好幾個時辰?她記得自己沒跑那麼遠啊。

    「你……是要送我回家嗎?\"孟千竹不確定地間,心裡七上八下。

    「不,是你必須跟我走。」男子泰然自若瞥她一眼。顯然,他並不打算放過眼前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子。

    這個契丹人竟要帶她走!

    有片刻的錯愕和震驚,孟千竹捏緊手上的衣衫,手腳並用惶恐地縮向上炕的另一角。

    「我……只要你肯放了我,我家真的可以給你許多許多錢……」

    「又是錢。」他冷哼一聲,臉上露出嘲諷的神色。「下這麼大的雨,你偷偷摸摸從容城溜進大遼,難道就是為了送贖金?\"

    「不、不、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感受到他眸中危險的氣息,孟千竹膽怯地輕顫起來。

    「哪樣?\"他傾身抓住她的一隻手腕,像拖布袋似的將她拉近身邊。

    陌生的男性氣息幾乎襲上她的臉,孟千竹驚喘一聲,下意識的向後躲,但他卻不容她閃避,將她的臉扳回,讓她在自己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我……我真的沒有偷偷摸摸溜進大遼,剛才我在河對岸看見這裡有片樹林,一時好奇就跑過來了,我真的不知道這裡是你們的地盤……」孟千竹恨不得能指天發誓。

    「好奇?\"男人冷笑。    「誰會不知道遼宋兩國一直以白溝河為界?你說好奇誰會相信,我看……」他眉一挑。「你是來刺探軍情的吧!\"

    刺探軍情?孟千竹被他的話嚇了一大跳。    「不!你別誤會,我不是奸細……」

    聽說契丹人特別痛恨奸細,對待奸細的手段向來殘酷無情,她可不想被人當作奸細活逮。

    「我只是迷了路,我……我才剛到容城沒幾天,真的不知道過了白溝河就是遼界……」她努力解釋,淚水早已混著委屈滴落下來。

    男子不置可否,興味的目光遊走在她玲瓏有致的身段上。在他眼中,她算不上特別漂亮,可卻對他有種莫名的吸引力。

    青衣素顏,眉宇間的稚氣尚未褪盡,她身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純淨,渾然無助的她更叫他憐惜萬分。

    就算她不是奸細、就算他相信她說的話,那又如何?人在他手中,如果輕易放過了,實在有些對不起自己。

    「就算你剛到容城,真不知道過了白溝河就是遼界……」男人湊上瞼,幽暗的眸光如鬼火般盯住她。    「橋邊那塊界石你沒瞧見?別告訴我你不識字。」

    「我識字……可我沒注意到那兒有塊石頭……」

    她啞著嗓子說,聲音裡帶著深深的悔恨,她真後侮自己一時大意,沒頭沒腦跑到遼國不說,還糊里糊塗碰到這種事,她不禁膽寒。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響動。

    「少主!\"有人焦急地叫著,聲音在門口響起。

    那男子眸色一沉,旋即站起身,放開孟千竹。    「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一炷香過後,不管你有沒有穿上衣服,都要跟我走。」他說完,也不理會孟千竹那張掛滿淚珠的臉蛋,推開門就走出去。

    「少主!您沒事就好,屬下發現您和頡琿大人都不見了,可擔心死了!要不是屬下眼尖,看見少主留下的標記,只怕找破頭都找不到這裡。」

    見他出來,門外一個輕裝簡衣的彪形大漢顯然鬆了口氣,一邊小聲說著,一邊恭敬行禮。

    見自己的貼身愛將風烈趕到,那個被稱為少主的男子微微頜首。    「頡琿的屍體你看見了?\"

    「看見了,屬下這就去處理。」他轉身而去,並不多問。

    見風烈走向躺在荊棘叢外的頡琿,男子扭過頭,將目光投向石屋。

    男子名叫耶律肆,是大遼八大部族之一疊剌族的少族長,因為他的父親——老族長耶律弘久不問世事,所以現在由他實際掌管疊剌族的所有事務。

    此時正值大遼穆宗時期,因為穆宗皇帝耶律景荒淫無度,幾名貴族曾試圖發動政變,結果雖然失敗,但遼國的局勢也從此動盪不穩。

    而粗暴任性的穆宗皇帝就此變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尤其對位高權重,年紀又輕的耶律肆十分忌憚,只是苦於找不到他的把柄將他早日除掉。

    但穆宗皇帝仍是派人在朝廷裡排擠他,耶律肆為了顧全大局,自貶身份來到宋遼邊境當個小小的安南將軍,可穆宗皇帝還是不肯放過他,又聯合八部中對他頗不滿的當權貴族,企圖對他行剌,今天的頡琿就是其中之一。

    說起來,頡琿的身份地位不低,也是貴族出身,與耶律肆還有幾分交情。前些日子他還鬧著要跟耶律肆討個一官半職,但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假的,他真正的目的竟是想陷害他。

    幸虧他早有防備之心,不是他不相信人,而是他現在的處境已不允許他如此輕易相信別人!

    在頡琿提出要和他單獨去邊境走走時,他就隱隱感覺到不對勁,否則現在,他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吧。

    耶律肆冷笑一聲,不由得想起尚在石屋中的孟千竹——

    這個看似清純、有著一身柔嫩肌膚的漢族女子,她的真面目又會是如何呢?但不管她的真面目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會就這麼放她走。        

    且不說漢人有可能利用她的純潔外貌來刺探大遼軍情,就適才而言,她出現在這裡也實在太巧了,她很有可能是其他部族的人派來的奸細。

    甚至,她還有可能是皇上的一枚棋子!要她故意接近他,達到某種醜惡目的!

    不管她是誰,他都不會放她走。雖然將她留在自己身邊並不是個好方法,但他耶律肆從來就不怕挑戰!

    問題是,她是誰?他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這位輕柔似水的窈窕女子,想必來自遙遠的南方吧……

    「少主——」風烈的叫喚聲傳來,他安置好頡琿的屍體後,打算跟耶律肆一同回營。        

    「在外面等我,我隨後就到。」

    耶律肆揮揮手,甚至沒有回頭看風烈一眼。

    風烈看著一反常態的主人,雖然滿腹疑問,卻未開口,只是牽上自己的馬匹,默默退到樹林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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