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兒小姐,你不能出去,離開寢宮,你會受傷的……”
鑽出門縫,也用盡所有力氣合上門板,只聽“砰”一聲,接下來是小涅慘慘的叫聲。貝兒撫住胸口,輕輕喘息,心中默默對小涅道歉:對不起!既然沒誰救得了她,她只能自救。再苦再難,她也不放棄。
等不及平定亂蹦亂跳的心髒,提著裙擺飛也似的跑入不知名的黑暗。野獸不在,而她的體力也已恢復得差不多了,今天正是絕好的機會。要往哪裡逃跑,而前方會有什麼樣的危險等著她,她一點也不在乎。要試一試,否則她絕不會甘心。她可是堅強的貝兒! 是因為與爺爺在同一空間的緣故嗎?胸腔裡湧動著無限巨大的力量。
大步飛奔,心靈仿佛得到了自由,感覺身上的紗裙在陰風中輕快地舞動,翩然得像只蝴蝶,在長長的甬道中奮力飛翔,直到投入光明的懷抱。
“啊!” 突然前方有一股強大的吸力將她卷入,正當她眩暈得分不清方向時,身體被放松了,下墜,跌落平地。睜開眼查看,這是什麼地方?與野獸寢宮完全不相同的另一種格局。
在她環顧四周的同時,亦有兩雙眼睛同樣在打量她。
“野獸竟然讓你到處亂跑?
他們是誰?貝兒怒視而不出聲。開口說話的那人看來好不友善,褐色的眼睛裡似閃動著不懷好意的光芒。還是坐在他身邊的男子看起來比較好相處,溫和的笑容令人倍感親切。
“你就是野獸帶回的凡間女子?”友善的男子移動到她面前,托起她的下巴,端詳她的模樣。漂亮的臉孔已讓人驚歎,優雅的舉止更讓貝兒忘了應該拍開不禮貌的碰觸。“及不上眾位女神千萬分之一的美麗容貌,神界中最漂亮的男子——野獸怎麼會看上你的?甚至連癡心於他的愛神都可以背叛。”
神界中最漂亮的男子?到目前為止,所見過的小涅,泠王子,以及眼前的男子都已屬精致之極的人物,若生於凡間,一定會成為成批好色女眾星捧月、倒追的對象,可是——野獸比他們還漂亮?從未用心去注意過他的容貌,尚處於恐懼中的她躲他還來不及,哪會有多余的心思分神注意他長得漂亮與否?而,他口中的愛神又是誰?她——喜歡野獸?貝兒皺起眉,心中湧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覺。
“野獸為什麼會帶回我,尚不得知,建議你直接去問他的好。”生厭地推開他的手,也退開一步,躲開他的鼻息。心中不期然浮升出野獸的吻,似乎,她會怕他,卻從不討厭。一具死屍的唇竟也是溫暖的。“不知道你們神靈有著怎樣的擇偶標准,或許是因為你們能永駐美麗的緣故,才會對容貌的好壞倍加重視;但,凡人與你們不同,再美麗的外表也頂多只能維持三十年的光景,遲暮色衰的道理你懂不懂?只有永恆的心靈才值得珍藏一生。反正,凡人從不會挑剔外表就對了。”
她在撒謊。凡人才是最落俗套的種族。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若讓一個男子在兩個第一次見面的女子中挑選一位做女朋友的話.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其中容貌姣好的一位,而全不會在乎另一位是否會具有內在涵養的美麗、會更適合他。但,她說的也算實話,至少,那代表她的觀點。
“我開始有些明白野獸帶你回來的原因了。”盯著她說教的神態半晌,突然羞澀地垂下眼眸,微笑。“你獨特的人性正是野獸靈魂中缺乏的。他曾是凡人,死後列入神名冊後才居於冥界,但他的人性從在這裡重新開始呼吸的那一刻開始一點點泯滅,而且他似乎完全不記得生前發生過的一切——死亡及死亡之前的記憶似被一刀斬去了,毫無保留。你的出現,或許可以引燃他遺失的人性,也能開啟他封塵住的記憶。”
“賾,不必跟她廢話。”黧突然怒吼,音調裡有些微的顫抖。
“我叫賾,冥界的大王子,現在正代理冥王之位;他叫黧,冥府的判官。”眼角瞟向黧失措的慌張神色;他的話無意間擊中了他的弱處?略一沉思,腦中又生出一個主意,“來,給你看一樣東西。”
右手劃過空氣,淡淡的光芒中突顯出一面明鏡。鏡子裡面,顯現著一個完全陌生的景象。
“這便是真正的冥府,所有死去凡人陰魂的聚集地。他們在死後散化成一團虛無飄渺的陰影,沒有語言、沒有意識,只是一團氣,漫無目的地飄蕩在陰府,等候判官的審判,憑借他們在世時的善惡來決定該是進入厄利島過幸福的生活呢,還是進人地獄遭受永世的折磨——這裡面也包括你的爺爺。”
明鏡中立刻出現爺爺的影像,他——瘦了,此刻正滿臉痛苦地伏倒在地,而在他的身後,有一個高舉火鞭的猙獰女神。鞭子如雨點般抽打在他的身上,一鞭,二鞭……靜謐的空間裡,貝兒仿佛聽到爺爺淒厲的呼叫聲。
“為什麼?爺爺是個最慈祥也善良的好人,為什麼死後會受到懲罰?你們弄錯了,一定是弄錯了!”貝兒大叫,拍打著鏡子,卻無法沖進去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抽在爺爺身上的每一鞭都如同抽在她身上一樣,引起撕心裂肺的痛楚。“爺爺 ……”
“神靈是永遠也不會出錯的。你該感謝野獸,他無所顧忌的行為所引發的後果必會波及旁人,而你爺爺正是第一個受牽連者。也許,接下來的那一個便會是你!”黧陰冷地解說。賾還真有兩手,居然能想出這個法子來欺騙貝兒。他在幫他洩恨嗎?看來,他平時真的沒有白白維護他,他也懂得報恩。張開手掌,運用神力吸過貝兒的身體,近到颶尺時突地放開,讓她重重地跌落於地。蹲下,殘酷地捏起她的臉頰與他對視。看著這張因痛而擰緊眉宇,因傷心而淚流滿面的臉,黧有解恨的暢快,折磨不了野獸,折磨他所要的女人同樣收效。
好痛!她的骨頭快被捏碎了。貝兒尚來不及掙扎,虐待她的巨大力量突然松開,黧被突襲而來的一團藍色火焰包裹住撞向十尺之外的牆。
“誰允許你碰她!誰允許!” 怒吼中帶著顫抖。
野獸!淚眼模糊中;看到他的臉。可怕的表情——憤怒讓清藍色轉成令人窒息的濃稠,此刻的他,像極了一只被惹毛了、正蓄勢待發的野獸,眼中只有敵人的存在。見到他的身影,貝兒再也支撐不住疼痛,昏倒過去。
賾不著痕跡地退開,遠離到不會波及的場外。這一刻,他竟在慶幸,剛碰觸貝兒時的舉動未被野獸瞧見,否則,現在躺在廢墟中爬不起來的絕對會是他。好驚人的爆發力,這才是真正的野獸?掩藏至今的實力?難怪他能追捕到帕並將他殺死。這麼危險的人物,看來,他得要多費些心思,也更該將他盡早除去。
默默地看著野獸帶走昏死過去的貝兒,未加阻攔。而另一處,黧直到塵土落定還未站起,這一擊不輕,恐怕可以讓他有一陣子不必那麼囂張。
他也可乘此機會好好部署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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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仍是爺爺痛苦的表情,也許真的是因為進入冥府的緣故,感覺似乎靈魂與靈魂能在交錯紛亂中偶爾相撞——是否是爺爺在某一處傳達了一些信息給她?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境,時而清醒,時而模糊,根本分不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好累,也好痛。清醒後的第一感覺便是這些,強烈到足以掩蓋去其他意識,躍居首位,害她想故作堅強地忽視,也不被容許。全身上下的骨頭像是整個拆開過,再又拼組了一番。只有徹心的痛屬於她,而身體不是!
野獸呢?憶起昏迷前看到的最後一幕。他趕來了,將她拯救出那只幾乎捏碎她臉的魔掌,而那一瞬間,他如騰升於夜空的怒神,周身的亮光耀得刺眼。恍惚間,她笑了,疲倦襲上,散盡了意識,倒了下去。
有他在,她會安全。這是她倒下時惟一的信念。他會保護她,他曾說過。不知為什麼,他說過的話,在那一刻會清晰地跳上心頭。她也相信他做得到。
可後來呢?他與黧激戰了嗎?他可有受傷?與疼痛結伴侵入的全是他的身影。一連串的疑問浮上心頭,令她煩躁.睡不安穩,急需知曉答案。
告訴自己,絕對不是擔心他的安危,而是——歉疚!畢竟,麻煩來自於她。
不想移動疲倦的身體,只靠著眼眸的轉動在空間中搜尋他的身影。他——會在嗎?問號很快變成感歎號。
他在!在她的右側,正淺靠床頭,眸光停留在屋頂上方的某個地方。他在看什麼?貝兒順著他的視線一同望去,那裡有的只是一片黑暗。
沒有皓潔的月光,沒有閃爍的星子,黑暗、黑暗,永無止息的死氣陰沉。賾說,他也曾是凡人,死後才居入冥界。因為總這樣子孤寂地呆著,所以才會導致如今漸漸淡化了人性的性格?有一天她也會如此?日復一日地在黑暗中度過余生,直至終老的一天?
會嗎?以前她會不甘心,會堅持著說:不要!但,現在只有疑問——是真的無能為力了。突然發覺,任何事她都可以強勢地咬牙挺過,只要努力,便能勝利;惟獨這一件事不行。因為,這是個不屬於她的陌生空間。
她努力了,不是嗎?結果卻仍是得依賴她一心想要逃開的男子。多麼的嘲諷!
不由自主地歎一口氣,坐於她身旁的野獸敏銳地察覺。貝兒立刻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你在裝睡?”好半天,貝兒以為可以蒙混過關時,野獸突地下了結論。
心髒跟著他的聲音跳快一拍,原本均勻的呼吸也紊亂了。明知自己裝得糟糕,這個時候更不肯輕易地睜開眼睛。她真是蠢透了,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般幼稚的舉動——羞於見他,從心底滲出的羞。
然野獸也不強迫,自顧往下說:“我替你檢查了身體,還好,沒有受傷。”已漸漸控制住的憤怒又有了上升的趨勢。分明看到黧將貝兒狠狠地從高空摔落,深知他絕不會心慈手軟,但未料到他居然有殺死她的意念。那一刻,以為會失去貝兒,恐懼演變為憤怒,形成連自己都未見識過的巨大力量。他只想毀掉那只沾染上貝兒肌膚的髒手。
不能容忍有除他以外的任何人碰她。她是他的!
慶幸的是,她未受傷。仍是嬌嫩欲滴地活生生地存於他的視線內,而沒有順了黧的意——只有死去的陰魂才有資格入住冥府。
靜靜地凝視她的睡顏,竟能撫平他可怕的野性憤怒。可她為什麼不睜眼看他?明明已經醒了。是討厭他?甚至不願看他的臉?心髒開始隱隱絞痛。
“檢查身體?怎麼檢查?”他的那一句仍是刺“醒”了她。貝兒跳起來,質問。
長長的黑發柔順地垂落,由於是貝兒動作靜止後的自動飄落,看來仿佛連長發也變成活的,嬌俏地擺好姿勢來配合這世上最美麗的女子。
“能動,就表明未曾受傷。”對上她的眼眸,心中的絞痛奇異地平復了。
伸出手來輕掬一縷,湊於鼻前淺嗅。真好!他身邊的每一樣物品似乎突然間都被賦予了生命力般,鮮活地跳動著。連他的心也是,那裡的血管開始允許血液的通行,在復蘇,一點一點,慢慢地脈動。
有的時候,他甚至會感覺從死後便與身體脫離的靈魂會偶爾歸巢一次,也許是離開太久的緣故,會不太適應,每一次都撞得他頭暈目眩,閃過的光芒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清晰。這可是鎂翌他們口中所說的被他遺忘的那一段過去?仍是想不起,卻已能感覺。或許,生前他也是個快樂男子。
這一切,都是她帶來的。只因如此,更不允許她有離開的念頭。不在乎她有多痛苦,不在乎她有多害怕,不在乎她有多恨他——甚至,不在乎她永遠也不可能會愛上他,要就是要,管他是做錯了,或是做對了,只要她近在咫尺的呼吸能撫平他的痛就好。
只要——她能讓他快樂!
“你呢?”將發從他手中解救,也推開兩人因發長的關系而貼近了的距離。發是拉回來了,但推開他身體的手卻又不幸陷入,被捉住,貼於胸膛,感覺在那之下,竟也有心髒的跳動。他——有心?“你——有受傷嗎?”
看他有戲謔的心情,不像是受傷的樣子,但,心裡仍是記掛,忍不住想確定一下,才放得下心。
“受傷?”眸光閃動,也立刻明白貝兒所指。她關心他?心中一陣波瀾湧動。“沒有!就算受傷又怎樣?感覺不到疼痛的身體,再殘缺也無所謂。”
他陳述事實,在貝兒聽來卻似感情麻木的表現。
“所以,從不懂得珍惜自己的人也絕不可能會在乎別人的感受及想法。”
“在乎別人?你嗎?”他在乎嗎?不管是或否,他不能!因為,她的願望永遠與他的背道而馳。在乎她,就必須放棄自己的。他做不到!“我知道你想什麼! 回去人間?那,不可能!”
甚至不惜犧牲別人?”想起爺爺痛苦的樣子,恨意由然而生。
“誰也不會犧牲。”最終會遭受懲罰的只可能是他。明知結局會是那樣,仍是想要擁有她,哪怕只是短暫的日子也好。
“那我爺爺呢?”死人也曾是人,他怎麼可以在牽連了旁人之後還說得這麼坦然?他怎麼可以全然不在乎?不在乎旁人,不在乎她,也許,在他心裡最不在乎的還是他自己。
“他死了!”仍是淡淡的三個字。
“對!他是死了,可為什麼死後還要替你承受罪責?他辛苦了一輩子,為什麼死後還不能安息?為什麼你不放過他,為什麼你也不肯放過我?”一連串的為什麼,不期望他會解答,只是叫出心中積聚的怨、積聚的恨。
要抽開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放過?”貝兒臉上的絕望又引起一陣暈眩,似憶起了什麼,似又什麼也抓不住。這一刻,他能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她內心的痛苦,似曾相識。但,他卻滑出了連自己也不曾預料的字眼。“那,你該認命。”
“不!”她絕不允許自己認命,她可以無能為力,但絕不認命。爺爺也不會允許。“你關不住我一輩子。”
“關不住嗎?”輕輕自問,野獸似在思索,“或許,我該先以某種方式‘關’住你的靈魂。”望向貝兒的臉,眸中閃出一絲邪惡。總是要得到她的,那就先要一部分吧,讓她可以安定。
“你——做什麼?”從未見過他有這種眼神,貝兒驚恐地後退。但,為時已晚,野獸伸手握住了她的領口,薄薄的絲裙岌岌可危,“住手!”
撕裂聲伴著雪白肌膚的裸露,令野獸的眼中的邪氣轉為狂野,淡淡的藍色變成濃郁。
“你休想得逞!”在他盯視的眸光中,貝兒又氣又怒地羞紅臉頰,企圖再揮手讓他受傷、流血。這一次,野獸輕而易舉地鉗制住她,強壓她平躺,雪白的身子在藍色的天鵝絨床單映襯下更顯嬌嫩柔美。一手輕錮住她腰,感覺她的顫粟。
她怕嗎?眼中的惶恐證明一切。
貝兒死死地瞪他,陌生的燥熱浮上全身。他——要強占她?前幾次他也曾這樣子駭過她,但最終都以放棄告終。這一次——真的不同,他認真了,第一次見他眼中有如此強烈的欲望。清清楚楚地寫明;他要她!
“如果你真要這樣對我,我會恨你!”
“如果這樣能留下你,我無所謂!” 野獸淡淡地答,阻回貝兒企圖引發他愧疚的最後掙扎。也成功地看到她眼中因最後一絲希望破滅而生出的絕望。這樣很好。認命等於認定他。“既然我不在乎你是否愛我,就更不會在乎你是否恨我!”
凡人常說,愛與恨只有一線之隔。如果不愛,那就先從仇恨開始。或許有一天,感情也會如命運無常,半點偏差,令恨轉愛。
俯身強硬地吻住她唇,攻城掠池地深入,貝兒死命抵抗之間,猛地一咬,鮮血自野獸嘴唇溢出,也沾染上貝兒的唇瓣,為她的慘白增一點色彩。
“你真的是一只低俗、野蠻、粗暴的野獸!” 看到他流血,貝兒有一絲報復的快感。
奇異的,這一次野獸不怒反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那笑亮得竟似能掩蓋去日月的光輝。貝兒看呆了。在這一尷尬時刻,她才有空看清他的臉,也驚詫地發現,他真的比她所見過的任何男子都要漂亮千萬倍。小涅,泠,黧與他相比,會被比去太平洋。
野獸輕輕笑道:“答對!”
再次俯身,憐惜地親吻被有抓捏過,現仍留有淡淡紅跡的臉頰。沒有陽光侵擾的冥界會延續這個最浪漫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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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 又不見野獸的蹤影。他似乎總在消失。不知是有心或無意,每一次他冒犯了她、使關系變得有些錯綜復雜後,總會留給她獨處的空間、可以推測,若直接面對,她的自尊一定會讓事情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讓她安靜地先平衡住情緒才是良策。
但,他應該不懂這些的,淡漠的性格又怎會考慮到這麼深遠的一層?離開該是無意之舉,否則他就不是那個被稱之為野獸的男子了。
離開,也算是他的幸運。
昨夜——他竟真的強占了她。從理智評判,他對她毫不留情。因為,他強硬到不容她有反抗的余地;但,從感情而言——是她的錯覺嗎?昨夜,他竟溫柔得讓她炫目,被寵溺、被愛著的感覺配合著他的擁抱將她圈緊,再圈緊,偶爾被強迫望入他的眼眸時,裡面閃動的光芒幾欲溺斃她。
她該恨他才對!可為什麼,清醒時翻轉在腦海裡的不是切切的恨意,而是他的笑、他的吻、自他唇上流淌下、溢入她唇間的血液……與這些相較,恨仿佛變薄弱了,薄得如一層透明的屏風,只需輕輕掠開,便能窺探裡面的風景。
好可恥!不聽指揮的心似乎在跟著被奪走的身體一起歸順於他。撫著額頭,將臉埋入手掌間,討厭這樣的自己,出賣自己與被掠奪在意義上是孑然不同的兩碼事。她必須築固起失去的力量,守住最後的尊嚴。否則,不正遂了他的願?只要得到一小部分,便能進而占有全部。
床沿平放著一條黑色長裙,昨夜的衣服慘遭破敗命運,橫屍地上。他有夠細心,為她准備了新的。為什麼是黑色?她最為厭惡的顏色。或許是因為還未到達需要沉穩的年紀,只覺得黑色在表達心境的同時也代表著一個人的年齡。十九歲的她本該屬於更亮麗的色彩,如今,也只配與黑色為伍。
他是想要時刻提醒她,一夜之間她的轉變有多大嗎?床單一角的血跡不就是最醒目的警示?
著裝完畢,瞧見枕邊散著幽藍清光的弓箭型胸針。是旃櫟送她的衣物上附著的飾品,野獸為什麼將它從破衣服上褪下,好好地珍藏在枕邊?目光停駐一分鍾,仍是將它扣於胸前。雖然配放在一起顏色會不太搭調,但,這是禮物。
接下來的時間,無事可做,便一個人坐在床邊發呆,好淒涼的景象。
突然,一個彩色泡泡飄在她的面前。一閃一閃,透明可愛。
“小涅,好!”這一回,貝兒沒被嚇到,展顏一笑。期望有人陪伴,一個人,好寂寞!
“只要貝兒小姐不再打我,就什麼都好。”小涅現出原形,笑嘻嘻地說。長長的銀發像照明燈,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也帶來溫暖。“小姐在想什麼?想得出神?”
“發呆而已,”抬頭看他漆黑的眼睛,“沒有可說的話,沒有可見的人,更沒有可去的地方,一個人坐著發呆而已。”
是想家了吧,小涅在心裡猜測,卻沒敢說出口。不經意瞄到地上的碎物。
“這衣服……是主人撕破的嗎?”拾起它,小涅忍不住嘮叨,“主人怎麼這麼不小心?這可是美惠女神送小姐的禮物呢,而且顏色配小姐又……”
“扔掉!”貝兒的臉色倏地通紅,轉向別處,不讓小涅看得分明。這樣的罪證還是早些扔掉,早些了事。
“小姐,昨天……還好吧?”
貝兒慌亂地看向小涅。昨天?他——指什麼?
“昨天你一個跑出去,害我好擔心。幸好主人及時回來。以後,你可不能這樣子莽莽撞撞地跑出去了,冥界是很危險的,你又是個凡人,萬一出了事怎麼辦?你都沒法子自救。”
原來他不是另有所指,舒口氣,心虛使臉色更加酡紅。
“野獸知道是我擅自跑出寢宮的?”他居然——沒有提及?也未責怪她?
“是啊!主人一回來我就急著報告,可他都沒聽我說完,就……貝兒小姐?”
疑惑地叫一聲,他正匯報情況呢而她,在看什麼?貝兒的眼睛直直地盯在他身後。他的身後有什麼東西嗎?轉頭看去。著著實實嚇了一跳。”
“你……你是誰?你是怎麼進來的?”立刻跳去貝兒面前,以身體擋住,保護她的安全。
在他們的面前站著一位骨瘦嶙峋的老人,蒼白的頭發沾滿了汗水垂落在額頭,赤裸著上身,胸前有肋骨突顯清晰可見,還有交錯布滿全身的血紅鞭痕。
他是誰?
貝兒站起,推開擋著的小涅,慢慢朝老人走去。
“爺爺?是你嗎?”輕輕地呼喚,怕嚇跑了現身的陰魂。是他嗎?真的是?爺爺接收到她的思念,所以才奮力找來,與她見上最後一面?
她的爺爺,她惟一的親人呵。跑上前去,想投入熟悉的懷抱。但還未碰觸到他的身體,便被爺爺突如其來的一掌打翻在地。貝兒驚詫地望去,才發現爺爺眼中滿是盛怒的火焰,“爺爺……”
“不要叫我,你不配叫我,我沒有你這樣的孫女。”爺爺厲聲地吼。
“爺爺,我做錯了什麼?你為什麼要罵我?”她的思念換來的就是爺爺厲聲的責備?酸澀了鼻子,眼淚奪眶而出,“爺爺,你說啊。”
“看到我身上的傷痕沒有?”指著交錯分布的猙獰傷疤,有的傷口還在腐爛化膿。”知道這些傷痕是怎麼來的嗎?知道我為什麼每天必須承受火鞭的洗禮嗎?”
貝兒望著他,淚流滿面。憶起賾給她看過明鏡裡的情形,那時的爺爺正在受苦,一個手持火鞭的女神狠狠地抽打著他的身體,但卻無能為力。
“是那個帶你入冥府的野獸害我變成這樣的。私帶凡人入宮,觸犯冥規因為你的關系,害我也被卷入其中,承受永無止盡的懲罰。”撫著胸口,老淚縱橫地哭泣,爾後又怨恨地瞪向貝兒的臉,“告訴我!我又做錯了什麼?在死後還要承受如此痛苦?而你!我親手撫養長大的孝順孫女,竟還跟害你爺爺的男子整日廝混在一起。你怎麼對得起我啊!”
“我……”貝兒咬著唇,無言以對。
“我恨你!你不再是我的孫女,也不再是我的親人。”
“不,不要!”貝兒狼狽地爬到他的腿邊,哭著抱住他,“爺爺,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是逼不得已,才……”
“不要解釋。若真是逼不得已,你就算自殺,也不該和害你爺爺的仇人在一起,”毫無眷戀地掙開貝兒的纏繞,朝大門處隱身而去。“你不應該啊……”
“爺爺……”淒厲的叫聲跟著消失的身影追去。
“貝兒小姐,別去!”在一旁看呆了的小涅瞧見貝兒朝大門沖去,剎那間清醒。想拉住她,卻來不及了。就見貝兒的手剛觸上門板,便被爆炸式的強烈藍光彈開身體,直撞上牆壁,再滑落地上,“貝兒小姐,你怎樣了?”
小涅抱起癱軟的身體,直呼;貝兒卻推開他,站起來再一次沖向大門,情況如先前一樣,剛碰觸上又被震開去,這一次,直接撞上了頭,瞬間,汩汩的鮮血流出,臉上、手臂上、腿上均有被震傷的痕跡,隱隱滲出血絲。
“貝兒小姐,別再試了,你不可能出得去的。”小涅抱住她的身體,不肯放手。而貝兒也再無力氣推開他。“主人離開時,用結界封住了寢宮,任何人碰觸到結界的絲網,都會被震開。求你,別再闖了,你會死的。”
“原來是這樣,難怪他什麼也不說。他早准備好方法用來對付我的逃跑,是嗎?只需要制造一個結界將我囚禁其中就行。好讓我像只鳥一樣任他玩弄於股掌之間。”貝兒虛弱地喘息,爺爺的話讓她認定了,野獸根本就是一個自私的混蛋。“卑鄙的野獸!”
“不,不是這樣的,你誤會了,主人他……”
貝兒突地脫離小涅的懷抱。騰升而起,被擁入另一副胸懷。
野獸燃燒著怒火的眸瞪著小涅。“是誰把她弄成這樣?我不是讓你照顧她嗎?”扶住她的頭,鮮血迅速染紅整只手。她要死了嗎?顫抖著抱住她。這樣的驚慌要讓他承受幾次?
“主人,是貝兒小姐自己弄的。她拼了命地頂撞結界,要追消失的爺爺。”想起來還心寒。
“爺爺?”
“是啊,剛才見兒小姐的爺爺來過,還對她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不可能!結界布滿整個寢宮,就是為了阻止神靈的侵入,尤其是黧,怕他會再次傷害到貝兒,能攔住神靈的結網更不是普通陰魂可以接近的。恐怕在百裡以外受到界光的輻射便會魂消魄散。那,貝兒的爺爺怎麼可能會出現在寢宮之內?
只有一個可能,出現的那人根本只是用神力制造出的虛像而已。是誰在背後搞鬼?他的目的又是什麼?
“知道了!”野獸沒有多做解釋,對小涅說:“你先下去,我為她療傷。”
小涅恭敬退開。野獸小心翼翼地放下貝兒的身體,與她同樣站直,也緊緊地環住她的腰,面對面相貼,閉上眼睛,默默啟動心念,藍色的霧氣自身體裡面緩緩滲出,從頭至腳完全包裹住,繞著他們流動,在過程中越轉越濃。
“我不……要你救! ”貝兒艱難地開口,“你這只自私自利的低等動物。”
“不要動!你會死的!”強制住她拼命扭動的身體,流了這麼多的血,她怎麼還有力氣掙扎?
“死?死了不是更好?”癡癡地笑,笑出了眼淚,仍是不肯停止;用盡剩余的力氣笑,笑到鮮血翻湧,自唇齒嘔吐而出,也仍是不肯停止。
若真能死去,多好?便不用承受爺爺的恨,更不用在痛苦矛盾中自責,問自己為什麼不能理直氣壯地反駁而去。廝混,說得多好。她確實已經可恥到了極點,竟然無法聚起全身的力量去恨,恨那個奪去她身體、奪去她自由、也害慘爺爺的野獸。
“貝兒!你為什麼要傷害自己?”觸目驚心的鮮血,滿身滿地都是。他止不住,只能看著它們流淌出,變凝固,變冷! 緊緊地抱住貝兒,閉上眼睛加大心念,藍色幾乎快變成繭,纏繞著將他們束縛其中。
“你以為用結界封住寢宮就能將我囚禁?”被光芒包圍著,感覺好眩暈。無力地靠上他的胸膛,好溫暖。她的身體是不是在變冷?她是不是真的會死?
“我只是不想讓你受到傷害,可你仍有辦法弄傷自己。”憐惜地掠開她的發束於腦後,美麗的臉上傷痕累累。
“對!我甚至可以殺死自己。然後徹底地離開你,這樣子,你就無法得逞,無法恃著那些卑鄙手段來控制我了”而爺爺也不必代他受懲責,不會再恨她。
爺爺說得對,若她真孝順,就不該和害爺爺的仇人在一起、野獸是仇人,不是嗎?她不能背叛爺爺呵,因為,他是她唯一的親人,即使死了也是惟一的。
“為什麼?你就那麼討厭我?”她——寧可選擇死亡,也不願和他在一起?
不敢輕易搖晃她的身體,但躥升出的怒意無處宣洩,只好加大神力為她治療,傷口漸漸愈合。
“對! 我恨你!哈……”繼而又自嘲地大笑,“恨對你又有什麼用呢?反正你不會在乎。你只是一只沒有人性的野獸?”
若她死,對他而言,應該只是少了一個玩具的區別吧,僅此而已。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呢?死——只是對自己的解脫,說給他聽又何用?他根本不會在意。
可為什麼?心竟會因他的沉默而泛起隱隱疼痛?
野獸緊緊抱住她,什麼話也不說,直接攻掠她的唇,直到貝兒漸漸平靜下來。帶她坐回床上,看她平靜之後有些疲倦也呆怔的模樣。不管那個幕後的黑手有多少目的,至少其中有一樣,野獸可以確定!
讓貝兒恨他!那人,做到了!
伸出手指,在空氣中勾勒出物體的形狀,輕輕點觸,頓時迸發出清藍色的光芒,一只巨大的絨毛玩具熊在光芒中閃現,看著貝兒憨態可鞠地傻笑。
爺爺送她的毛熊?留給她惟一珍貴的禮物。貝兒呆呆地看著,張著唇什麼也說不出口。來時遺漏在凡間,以為永遠不會再有機會見到它。而他——野獸竟心細地體恤到她的孤寂,替她取來,陪伴她左右?緊緊地抱住,嗅聞殘留的人間氣息,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灑落。
野獸沉默地看她一陣,俯下身吻去她的淚水。
“不要哭!”他低喃:“不要你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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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到目前為止,這是小涅所歎的第九口氣。他正躺在開滿黃色常春花的草坪上,不遠處便是川流不息的勒格河,他就是從這條河流中被野獸抓選出的泡泡。也從此誕生了他。頭枕著手臂,白白的衣,白白的膚,白白的發與白白的霧正好溶為一色。
“喂,你再歎氣,小心我把你扔進勒格河。”躺在他身邊的泠終於沉不住氣地威脅。
“好啊,那我就可以回去做我的泡泡,亦沉亦浮隨流水,多自在?”做泡泡有很多好處的,“總比呆在這裡擔憂好。”
“擔憂?你在擔憂什麼?”泠半爬起身,捏他鼻子。不過,最近他確實少了好多笑容,正讓他奇怪呢。
“不知道主人與貝兒小姐的愛情最終會是喜還是悲,真的好擔心。雖然睡神大人已經盡力將審判拖至冥王、冥後回來後再作定奪,可那又怎樣呢?主人觸犯了冥規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啊。冥後再怎樣寵愛也不可能會當眾袒護吧。”再歎一口氣,湊滿整數。“貝兒小姐好像還在跟主人慪氣,真讓人為難。”
“這倒也是,而且,還有討厭的黧判官從中作梗,事情更會變得危機重重。”倒進他的懷裡,與他一起擔憂起來,“隼說過,這件事若被愛神知曉的話,盛怒之下,把野獸殺了也不一定。”
“我不會讓任何人殺死主人的。死也要保護他!”小涅堅定地許諾,還有貝兒小姐,他們都是他的責任。
“那我呢?你死了,我怎麼辦?泠“騰”地坐起來,盯著小涅的黑眸。他可以毫不猶豫地為野獸死而後已,那他呢?他就從未考慮過從小玩到大的他?
你?小涅好笑地彈他鼻子,“你依然是冥界的三王子呀,會長大,會成熟,而我,僅只是冥界勒格河中的一枚小泡泡,消失了也只是隨波逐流了而已。”
“我不要你死!” 緊緊地抱住他的身子,仿佛他真的會消失一般。“我才不會讓你死呢,野獸和貝兒一定有其他辦法可以解決的。”
“希望如此。”輕輕撫拍著有夠孩子氣的泠王子。他對他的依賴似乎太強了些。
“若貝兒屬於冥界的話就可以永遠留在冥界了。”哪樣的話,事情也會簡單好多。
“你要貝兒小姐死掉?”主人決不會同意的啦。
“未必需要!” 一個不屬於泠的聲音插入。
“賾?”泠跳起來。
“王!”小涅立刻單膝跪地。
“你有辦法可以幫到他們?”泠興奮得直搖大哥的手,直覺跳入腦中的是——野獸與貝兒有救的話,小涅就不會死。那他就永遠也不會離開他了。
“我也不希望冥界有血腥的事件發生,失去伙伴是最讓人痛心的。”賾溫和地微笑,“你所說的確實是個好辦法,也是惟一的方法。但,貝兒卻未必要死。”
“懇求父親收留她嗎?”好像不太可能耶。
賾笑著搖頭,攤開手掌,掌心裡有一顆紅色的冥果。看見這個,泠的眼睛慢慢亮起來。
“仿效父親帶母親入冥界的方法?”哈,他怎麼沒想到呢!好笨噢!
當時母親被父親強行帶入冥界,為了能讓母親永遠屬於冥界,父親便哄騙她吃了紅色冥果。這樣,母親便只能留在冥界做冥後了。
“母親可以留下,貝兒一樣可以。 只要她將這顆果子吃下去就行。”賾拍拍泠的頭,“去吧,一切都會有轉機的。”
看著泠與小涅消失的身影,賾止住了溫和的笑容,眸中閃過一片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