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並沒有開玩笑!以我目前的狀態,的確連戀愛時百分之一的激情也提取不出。我可以發誓,我所說的句句屬實!
但狄珩琪若再問我「為什麼」,我仍會回答「不為什麼」。不是不願回答,而是我真的已經不記得具體原因,只是堅信自己持有充分的理由,將感情深埋心底,並極其小心謹慎地看守著,不讓它展露寸寸頭角--從結婚的那一天起,我開始保護自己。
我時常回憶那些支撐我的理由,但也許時間太久,我的記憶又不斷地自動過濾、抹殺,事隔近兩年,我想不起了,真的想不起。不過沒有關係,我現在找到了一條更充分的理由來填充、解釋--我有先見之明,事先預料到倉銘遲早會變心,所以從一開始便保持淡漠之心對待婚姻,以至東窗事發之時沒被傷得體無完膚。
對!就是這樣!我在腦中不斷地加固信念,守著這條理由,心安理得地蒙住眼睛、蒙住心靈。
下班回家,我將白天發生的一切瑣事統統從腦子裡抹除乾淨--包括晚宴、倉銘、情敵,以及我與狄珩琪通話最後出現的那股怪異的風、恐怖的撞擊聲和莫名其妙的斷線結局。
今天不想吃沒有營養的速食麵,又不想餓著肚子睡覺,所以回家路經麥當勞時買了份漢堡套餐。回到家,打開電視機,塞進光盤,然後爬上床邊看《幽靈公主》,邊機械地將薯條一根根地塞入口中。
當看到槍走火,子彈從阿斯達加的身體穿過,鮮血染濕了他的衣襟,隨著步伐延路染濕塵土,他仍不願放下心儀的女孩,執意救她出險境的毅力時,我哽咽了。
愛情是不是總能賦予人們超乎想像的勇氣?讓他們不畏懼、不淡漠、不躲藏,單純而直接,執著地遵循理念,一心一意,勇往直前?
我也曾被上蒼賦予這樣的力量,讓週遭所有的人對我刮目相看。而如今呢?追求愛情的勇氣溜到哪裡去了?
我思索著,對比著,最後無助地慢慢下滑,平躺於床,聽著電視機裡傳來的悲愴音樂,淚水湧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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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見到倉銘是在他的地盤,也就是在我搞砸簽訂儀式後的第三天。短短的三天,我品嚐了思念的痛楚,同時恍然本性淡漠的我的體內竟也有難以自抑的激情。
楊守益極有耐心地等待了三天,卻未得到倉銘的任何回復,急躁外加不安,耐無可耐之下指派我這個罪魁禍首--喔,現稱之為新上任的「外交大臣」,出訪一趟「漢代貿易」,交付一份我公司所能做出的最後退讓的新合同草案,希望能借此機會略表我方的合作誠意,重新修復關係。
我欣然領旨,但卻醉翁之意不在酒。相信楊守益也是。他將我連升四級,又封我為「漢代」的專線聯絡員,真正目的何在,在他將新合同草案放入我手中的那一刻昭然若揭。
他想以實物告之倉銘:我!才是他所做的最大退讓。
呵,我一點也不介意成為楊守益的活棋子,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正彼此利用。公平!公平!
我抱著文件坐在大廳角落的會客沙發裡,一邊等待總機小姐幫我聯絡狄珩琪,一邊打量「漢代」氣派的裝潢。上了軌道的公司就是這樣細針密鏤,連見個人都必須一攔二盤三通報,還真讓淡漠、懶散慣了的我不習慣呢。
「平筱!」狄珩琪出現在大廳盡頭,邊跑邊喊。容貌出眾,聲音甜美的她本就引人注目,如此一來便更成為聚光的焦點,大廳裡好些人的眸光都在隨她的身影移動,直到與我交合。
我訕訕地笑,更窘了。
「你下來接我,真不好意思。」我公式化地微笑。
「讓你久等,我更不好意思。」狄珩琪居然回復我一個誇張的四十五度鞠躬,嚇了我好大一跳。天廣漢代「實行日式待客禮儀嗎?接下來她是不是要跪下來替我脫鞋?我瞪她。
用眼角欣賞我吃驚的表情好半晌的狄珩琪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嬌笑出來。這才明白,我落入陷阱。
「平筱,在我面前你不必刻意帶上面具,朋友之間不需要那套把戲。」她漸收笑意。
朋友?我望著她,細細咀嚼此詞所含的意義,她眼中的誠摯,竟能讓我天生淡漠的感情為之動容。
「可我們代表兩個公司。」
「只要我們不屬敵對!」她又大笑起來,理所當然地將手挽進我的臂彎,拖我朝電梯走去,「來吧,去我辦公室,我們坐下來邊喝果汁邊談『公事』。」
「噯……」我對她的熱情無計可施,只能被她膩著,心情卻隨她的笑聲奇異的爽朗起來。
「對了,那天儀式的事,楊守益沒再為難你吧?」狄珩琪按下電梯鈕,我們等它下降,「你還是那麼會逃,闖了禍便一暈了事,留下整場亂攤子讓別人善後。」
還是?我捕捉到兩個奇怪的字眼。
「真抱歉!那天我實在餓得支撐不住了。」我避開其中被嚇暈的成分,很丟臉。提及此處,我順便接口:「狄珩琪,謝謝你幫忙。」
「謝我?幫忙?什麼意思?」狄珩琪指著自己的鼻子,眨著眼睛,煞是可愛。
「謝你拜託倉先生為我求情,若非有你,我鐵定會被楊守益剔除出公司。可現在,非但保住了工作,還被提升四級,任職總經理的專屬秘書。」
「真的?恭喜恭喜!」狄珩琪聽聞立刻撲上來給了我一個法式擁抱,然後才搖擺手指頭糾正我的錯誤:「但你謝錯人噦!笨平筱,你要搞清楚,讓你提升四級的功臣是我老闆--倉銘。而非我喔,我能做的也不過是懇求老闆不要追究你的責任而已。」
追究責任?難道原本倉銘會應了楊守益的提議,將我連降三級或直接開除嗎?我不信!
「可若非你拜託倉銘在先,他也根本沒有機會在楊守益面前替我辯解,我更不會因此而因禍得福,升上這個職位哪。」
「嗯嗯!言之有理!」狄珩琪邊聽邊點頭,眉開眼笑,「升上總經理秘書之職,工資肯定向上翻了幾番吧?」
「可工作量也隨之翻了幾番。」我隨即垮下臉。剛上任,許多事情尚在適應之中,有時忙得連上廁所的時間都被苛扣,唉,苦不堪言。
「嗨!別這麼愁眉苦臉的嘛,有壓力才有挑戰啊!」
「並非每個人都喜歡挑戰。」我歎息。我向來是個懶惰的女人,只求一生過得平平穩穩,無波無折便已心滿意足了。
「不管,反正升職就是喜事,要請客。況且你感激我和倉先生,絕不能僅口頭敷衍了事喔,得用行動表示才行。」
「請客?」我眼睛亮起來,心跳跟著加快,「只是不知倉銘--倉先生可願賞光?」
「沒有問題!包在我身上,我來跟他約時間。」直爽的狄珩琪根本未察覺我的異樣,拍著胸脯保證。
「叮」!電梯門打開,狄珩琪拖我進去。
「但我有點好奇,倉先生那晚到底跟楊守益說了什麼,致使他突然將你連升四級?」
我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將那晚的情形重複一遍。狄珩琪邊聽邊笑,花枝亂顫,光艷照人。幸好電梯裡只有我和她兩位乘客,否則我又會覺得尷尬了。
「呵……呵呵……倉先生總那麼善於攻計,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震驚四座。」她單手扶住電梯壁面,支撐快要下滑的身體,「呵……呵呵……只是這個楊守益未免也太誇張了吧?這些話就把他嚇得連升你四級?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呀?」
「喏!」我指著自己的鼻尖,表情無辜,「楊守益欽點『漢代』的『外交大臣』。我想他不是誤解了我們的關係,就是想用事實堵住倉先生的嘴巴。」
「哼!」狄珩琪收斂笑意,極冷也極不屑地呼氣,「原來這就是同為商人,卻相差天壤的質素,實在令人遺憾。」
是因為倉銘在她心目中已建立了天神般的光輝形象,才讓她如此鄙夷楊守益的作為嗎?我想見倉銘的慾望更強烈了。
「我要見倉銘!」
話不受自控地脫口而出,我心虛,臉孔頓時漲成蕃茄色。狄珩琪卻根本未注意我的異樣,她以為我已經開始執行楊守益的命令,啟用「外交大臣」的職責。
呼!原來公私混淆也是有益處的。
「現在不行!他正在接待一位重要客戶。」狄珩琪專業地拒絕我的請求,「你還是先去我的辦公室坐坐,等倉先生解決完這件事後,我再試著幫你插時間。」
試著插時間?倉銘不會忙到連一秒鐘的時間也騰不出給我吧?或者他只見他想見的客人?我想提問,電梯門緩緩打開。
八樓是總經理與副總經理及其相關秘書們的辦公層。八樓上層還有一個天台,站在八樓與天台的樓梯底階,能隱隱看清上面平鋪於地的天藍色地毯,以及橫罩在整個天台上的巨大防護玻璃。我想,天台的裝修定是整幢大樓最豪華也最別緻的地方,只有身份顯赫的貴賓才能有幸入內。
「瞧!我的辦公室就是最靠外走廊的那間,倉先生在我隔壁;總經理則在走廊盡頭最靠裡的那間。」狄珩琪步前率先打開辦公室的門,嫵媚地朝我勾手指。
「他……很忙?」我停留在過道與階梯的交錯處,眼光徘徊在天台若隱若現令人炫目的天藍色地毯之上。
「嗯?」狄珩琪怔一怔,「喔!你問倉先生嗎……是呀,他近來真的很忙,尤其是在總經理出國公幹期間,公司裡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必須由他親自處理,因此工作量較往日多了一倍……」
我收回目光,一邊朝狄珩琪走去,一邊聽她向我敘述倉銘的日常工作。突然,耳神經被空氣中隱隱傳來的聲波觸動,敏銳地跳躍一下,急步倒退回階梯口,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天台邊緣的天藍地毯。
「平筱?」狄珩琪喚我的名字,見我置若罔聞,便走到我的身後,目光隨我一起探望,「怎麼了?」
「倉銘在上面?」我再側耳細聽,剛觸動我神經的聲波消失匿跡,但我確定,我聽到了。
「不是啊,他正在辦公室接待客戶,下樓接你前我才替他們換過咖啡的,」她的眼光也在搜尋,「你看到他了?」
我搖頭,「聽到他的聲音。」
「聲音?」狄珩琪彷彿聽到了世界奇聞般驚詫,「怎麼可能?因為天台是專門用來接待貴賓的場所,所以它的隔音設施是特別加厚加固的,裡外完全隔絕,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聽到從裡面傳出的聲音。」
我靜默不語,仔細分辨。突然,消失的音波再次傳來,清晰地直劈我的中樞神經。我開始昏眩。
「他在上面!」我斷定。
「不可能,不可能,」狄珩琪咭咭地怪笑,「平筱,你是不是急於完成任務,很想盡快見到倉先生,所以神經過敏呀……」
這時,一雙黑亮的皮鞋踏上天藍地毯,筆直的黑色西褲包裹住修長的雙腿。
「倉副總,貴公司的天台設計獨具匠心,今日真是讓我大開眼界。暖而不炙的陽光,芬芳沁脾的花香,身處其中,神清氣爽,絕對是個能舒緩緊繃神經的地方啊。」一個男人的聲音笑道,「難怪『漢代』的辦事效率如此之高,原來藏有獨門秘方哩。」
「劉董傾愛,『漢代』隨時歡迎您的大駕光臨。」
倉銘溫柔的磁性笑聲尾隨,狄珩琪自信的笑聲嘎然截斷。她不置信地瞪著正與客戶握手的倉銘,然後將眼光調回我的側臉。
「耶!真不可思議!平筱,你的耳朵有特異功能嗎?還是……」
狄珩琪的讚歎聲中夾含著十二分的敬仰,至於她的表情如何,我沒有機會欣賞,因為當她的聲音飄入我的耳朵時,我的身體已不受思想控制地飄出了過道,飄上了樓梯,飄到了倉銘面前。我近距離貪婪地盯視他,狂放而炙熱的眼光迫使兩位正在交談的男子不得不暫停工作。
倉銘詫異地迎上我的視線,五秒鐘的無語對視後,他深深地皺起眉宇。我的唐突舉動惹怒了他?但他微扯的唇角彷彿正準備展露笑意的樣子,而他開口尋問的聲音更給了我無庸置疑的信息--他,很高興見到我!
「你有什麼事!」
「這個!」我伸出抱著文件袋的雙手,聽到自己微顫的聲音裡隱含激情,「我替總經理送一份修改後的合同草案過來,請您過目。」幸好,我尚未完全被他的聲音暈了頭,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語。
倉銘盯著我手裡的文件一動不動,不接也不迴避,英挺的眉皺得更緊了,似在沉思。
「總經理?」他問,「哪位總經理?」
「噯?你不記得了?楊守益!三天前被迫終止的簽訂儀式的那個?」
我不加思索,脫口而出。話出嘴邊才猛然意識,極有可能倉銘不記得的不是楊守益,而是此刻正傻傻地高舉文件。
倉銘微瞇眼眸,微翹唇角,似笑非笑。因為他仍不做反應,以至我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否憶起我這號人物。
「我……平筱……」我開始猶豫,隱隱退縮,考慮要怎樣措辭才能準確地引起他的記憶,「嗯,那個……壽司?!」憋了半晌,我找到兩個一針見血的關鍵字。
倉銘微怔,站在他身旁的男子突然豪邁地大笑起來。倉銘不語,臉色卻隨之變了又變。
「誰帶你上來的?」他問。
溫柔的嗓音觸動了神經,我的臉又開始泛紅,失了大腦控制的手指向身後,「她!」
害得站在梯口的狄珩琪躲也不是,藏也不是,跳窗更不是。
倉銘挑眉,目光越過我,「狄秘書,我今天的行事日程幾時有了變動?你怎麼沒有事先知會我一聲?」
「啊……倉倉、先生,這個,我可以解釋……」
「在這裡解釋,還是回辦公室?」倉銘的音調漸緩漸沉,悅耳得讓我迷醉。狄珩琪卻似受了驚嚇般,花容失色地驚跳起來。
「對不起,我立刻處理!」八面玲瓏的超級秘書被逼得狼狽不堪。就見狄珩琪火速衝上樓梯,一把拽住仍捧著文件、滿臉茫然的我,又火速衝下,直奔一部剛啟門的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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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迷濛間我不知自己是睡是醒。移動一下身體,讓發麻的手臂得以解脫;唇瓣有些騷癢,伸舌輕舔,立刻被另一雙溫熱潤濕的唇瓣含住,進而轉化為強攻搶掠的索吻,直至我供氧不足。睜開眼,倉銘迷醉的英俊臉龐映入眼簾。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晚宴結束了嗎?我吃了一驚,推開他,扶住床沿大口喘息。
「發呆,又發呆,為什麼現在你總愛發呆?以前你從不這樣!平筱,為什麼你總在我面前心不在焉,在我身邊時,你腦子裡在想什麼?」他似認真似無意,喃喃低語。
以前?以前我是怎樣?我讓他感覺心不在焉了?
「不!沒有!我正在看電視……」
倉銘停止動作,抬頭望我,眸光沉沉;我吞口口水,視線越他移去電視屏幕。
啊?《幽靈公主》什麼時候結束的?此刻電視屏幕上滿是跳動的沙粒。牆上的夜光時鐘指向十點四十六分,難怪!咦?不對,十一點未滿他就歸巢?宴會結束後他不與我的情敵一起宵夜,游車河?
「呃……片子剛剛結束,我正準備改聽唱片。」我扯扯唇角,想不著痕跡地游離他的壓迫。倉銘察覺,猛地按住我的動作,研審的目光讓我漸收笑意,不知如何是好,他突地幽幽歎口氣,起身接替我的工作。
「《幽靈公主》?平筱,你何時才能長大些呢?」抽出碟片時他顯得極無奈。
「看動畫片與長大與否沒有關係;年齡不同,心境不同,能從動畫片中汲取的內涵也不同」--這個問題我與他討論過無數遍,與他爭執過無數遍,最終他仍只當我是孩童的執拗,一笑了之。他在唱片堆中翻尋,「莫文蔚,可以嗎?」
來不及答話,他將唱片塞入音響,感性的聲線流瀉而出。《陰天》是我最愛的歌曲之一,卻也是倉銘最反感的。他雖不喜歡,卻從不迫我與之隔絕;就如我超級喜愛宮崎駿的作品,他雖認為動畫片是孩子的專利,卻仍會在宮大師每部新作面世之時,買來送我一樣。拉上窗簾,打開壁燈,脫掉外衣掛上衣架,倉銘爬上床,後腦枕著我的小腹,仰天平躺。
我們彼此沉默。褐色的光暈襯著傷感的音樂,映照在倉銘線條分明的側臉上,靜止,有著灰暗的神態,寂寞,並且略帶憂鬱。模糊的色彩給了我太多的想像空間,隱約觸動深處的某根神經,抽搐著,緩緩作痛。當男人表現出與堅韌外表強烈反比的脆弱之色時,總能輕易挑引起女人潛藏在深處的天性和母性情愫,熊熊燃燒。雙臂被渴望所控,機械地伸張,做出將他深嵌入懷的姿勢。然而,當指尖觸及他的髮梢,關節卻僵硬了--無法讓自己再近,隨他體溫一起襲來的,是一絲妖媚的膩香,無形裊繞。
為什麼寂寞?那樣的表情背後,侵入骨髓的--是她,還是我?正思考著,倉銘突然開口。
「為什麼不說話?不想說話嗎?」
我一驚,雙手被烙燙似的猛縮回身後,「唔……」
「心情不好?」
他指什麼?我微皺眉,別開臉,「不……」
「是不是工作上的事?如果遇到什麼麻煩……」
「工作很順利。」
倉銘僵了僵,略微沉默。「平筱,需不需要談一談?你要什麼,或心裡有不愉快,告訴我,我可以……」
「不!不需要!」我決然打斷。
告訴他什麼?告訴他,我正為倉夫人身份的穩固程度堪憂?告訴他,我正為他對婚姻不忠而怨恨?還是給他眾多不開心的理由,為他名正言順地結束我的所有堪憂及怨恨而架橋、鋪墊?不!我不是傻瓜!
決然代表強硬及冷漠,我的態度讓他難堪,並且怒火隱竄。我感覺他枕於小腹的頸脖在瞬間僵硬,相信更會蔓延至整體肌肉,但他在忍耐。接下來他會怎樣行動?慣用的沉默無庸置疑,問題僅在於他會等待心情平復後起身離開,或是立刻離開,匿於安靜之處安撫情緒?盯著他急促起伏的胸膛暗自猜測。然而,都錯了,倉銘竟不動聲色,並且在幾次深吸吐吶之後恢復自然。再開口時,磁性誘人的音調無懈可擊,聽不出絲毫異樣。
「晚餐只吃薯條和漢堡,可以嗎?」
我徹底忡怔。以往應對我的淡漠,倉銘雖然慣用沉默,但起碼他會借用身邊的物品宣洩情緒。然而今天的無動於衷表示什麼?
「唔……唔!」
「女人似乎都很喜歡在床上吃東西,為什麼?是不是因為特別舒適,而且很有情調?」
我的情敵給了他太多的溫存,舒展了他的身心,以至於不屑與我斤斤計較的地步?「唔……」
「如果舒適到可以緩解工作疲勞的效果,我倒不介意試試……你覺得呢?」
適才情緒波動,深吸吐吶之時,是誰安撫了他的怒火?情敵嬌艷而嫵媚的笑靨?我的背脊開始冒虛汗。
「唔……」
「那明天休息日,我又難得不需要工作,不如我們一起買菜,你做一桌可口的家常菜撫慰我的胃。我們在床上晚餐,不必拘泥形式,就你和我!」
倉銘猛地翻身躍起,灼灼的目光停在我的臉上。我回神,目光呆滯。剛才他說什麼,我又答了什麼?不記得,惟有最後一句聽得清晰。只是不用工作的他同樣不用幽會情婦嗎?莫非我的情敵善撫靈魂,卻不善撫胃?或者想保鮮情婦特質的激情,玩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把戲?
倉銘對我的渙散表示不滿,兩指扣住我的下巴。
「為什麼不說話?你沒興趣?」他問,聲音急促。
「唔……」我垂下眼簾,邊應對,邊費神回憶之前的對話。但沒有印象,腦子成一片空白。
立刻,扣我下巴的手指收緊,我感覺疼痛,收回焦聚,發覺倉銘迎視我的眼神焦躁的噴火。
「你、你……」他緊咬牙根,呼吸沉重,「該死的愚蠢,聽了她的建議,急巴巴地趕回來有何意義?早知如此,還不如留在宴會廳,起碼……」
起碼什麼?他想說什麼?起碼我的情敵可以慰藉他的寂寞?我一窒,身體觸電般跳起。倉銘被我出其不意的動作掀翻,跌落床沿。
「你要不要洗澡?我幫你放洗澡水,你要穿哪件睡衣?你洗澡,我收拾……」我故作鎮定地爬下床,腳丫蹭了好幾次,卻怎麼也套不進拖鞋。
倉銘雙手支撐在地板上,錯愕地瞪著我的動作,漸漸地,表情開始陰沉,眼瞳開始收縮。他的沉默靜止與我的倉皇無措形成鮮明的對比。套不進,套不進,我乾脆赤足踏上地板,只求能迅速離開倉銘逼人的氣勢範圍。
我站起,他沒有反應;我加速越過他的身邊,他倏地伸手鉗住我的腳裸,猛地將我扳倒在床,我掙扎,他一手握緊我的長髮,托起我的腦袋迎向他。我被扯痛,他那燃著火焰的眸子更讓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今天珩琪有沒有打過電話給你?」
「沒有!」我閉上眼睛,不假思索地答。
嘩!尖銳刺痛耳膜的玻璃破碎聲。擱在床頭櫃上的茶杯被他橫掃的手掌震飛牆壁。我倒抽氣,真的嚇壞了。
「有沒有?」他的溫柔音調與粗魯舉動相差天壤。
「沒有!」我不再上當,咬牙堅定聲音,心卻在暗處瑟縮顫抖,等待他橫掃一掌,將我震飛下床。沒有動靜,我睜開眼,看到近在咫尺的他,凝視我的眼中含滿強烈的,極度無奈的痛苦。
他俯身吻住我的嘴唇,親膩溫柔得幾乎讓我以為一秒前發生的風暴只是錯覺,他的手鬆開我的發。我屈腿蜷縮,沉醉間,聽到他在我耳邊低喃。
「為什麼你要撒謊?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我可以告訴他答案!
因為我是一個懶惰的女人,討厭一波三折的人生。結婚又離婚這麼麻煩又累人的事,我是決計不會幹的。倉銘,你有情婦沒關係,只要你劃地圈線,留我一處安身棲息之地,我便心滿意足。我是個從不計較得失的女子,我會躲得很遠,把眼睛閉得很好,你大可放心。
我在倉銘的渴求中尋求生路,突然發覺長久以來持有的無所謂態度已無法平衡,我必須向後退避。沒有關係,只要倉銘不再將我的情敵向我逼近,我會過得很好。我在黑暗中釋然地微笑,笑聲惹怒了倉銘,暴風驟雨狂襲而來。只是,倉銘聽得到我的笑聲,卻視不見我眼角滑過的淚痕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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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降至一樓,狄珩琪將我按定入座在職工餐廳,招來兩杯飲料後,才拍胸平復喘息。
「完了完了,我看這項合作案定是凶多吉少了。」
「怎、怎麼說?」被迫百米衝刺後的凌亂呼吸還未調均,又立刻被狄珩琪的危言聳聽哽住了鼻息。
「你在『漢代』最尊貴、在倉先生最重視的客人面前做出這麼失禮的舉動,讓他顏面掃地,你還指望他會給你好臉色嗎?如果你是我公司的職員,恐怕早被『卡嚓』了!」她伸長舌頭,做了一個封喉的動作。
「可他的臉色明明很好,剛才明明還笑了呢。」我拽緊手中的文件袋,回想他瞇起眼睛,表情瞬時變得略帶邪魅時,心臟就又加快了跳動的頻率。英俊的男子何時何地都那麼賞心悅目呢。
「笑?那種生氣也笑,不生氣也笑的臉孔,你能從他千篇一律的表情中摸清他內心的真實想法?我在他身邊伺候了近兩年,尚未掌握自如,你才見他第二次,你可以?平筱,你根本對我的老闆一無所知。」
我呆了呆,猛搖頭,努力甩掉狄珩琪向我灌輸的可怕概念。「不!絕不可能!倉銘那麼大肚大量,簽訂儀式時因為我的魯莽,令他在大庭廣眾出糗,他都不計前嫌地替我……」
「唉,不提還好,一提這事,新傷加舊創……呼,光想就覺得可怕。平筱,聽我的建議,趕緊打道回府,回稟楊守益叫他死心,乘早另覓合作夥伴為上上策。」
「不不,總經理正在公司滿懷信心地等我的好消息,我怎麼可以……」我垮下臉,想像如實匯報後楊守益會有的包公臉。他怒火攻心之下將我貶回原職倒無所謂,萬一貶過頭,踢我出公司怎麼辦?
狄珩琪咬著吸管望著我,突然跳起來在餐廳裡轉了一圈,回座時手裡多了一份報紙,攤在我面前。
「瞧,我夠朋友吧?在小妹速遞入各部門前,先將五至八樓,凡是能入倉銘視線的《每週經濟報》通通收入囊中。若被倉銘看到這張大幅特寫彩照,嘿嘿……」
照片裡,是我在儀式那天昏厥後不知所終的混亂場面。四周聚滿了圍觀的賓客及記者。有狄珩琪的震驚,有楊守益的失措,還有……沾著油污,滿臉焦急,正努力撥開人群擠向我的艾惟汶!而我,卻嘴角隱含甜笑,一臉滿足地躺在倉銘懷中;倉銘則雙手後支地面,眼光專注地定落在我的臉上。因為垂頭的角度,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不可否認,摒除糟糕的事件背景和現場的鼎沸嘈雜,定格後的畫面竟如此和諧、溫馨。我毫無防備、毫無芥蒂地緊貼倉銘而『眠』,契合的姿勢仿似開天闢地以來我們就如此相擁著。
我著迷地盯著眼前的彩色照片,腦中開始幻想倚偎倉銘寬厚的胸膛所能汲取到的溫度,臉孔氤氳酡紅起來。
「……他非但會當機立斷,取消與貴公司的合作,更會運用手段把你、楊守益和你們公司逼上絕路。唉,我已經盡力替你們周旋轉圜了,以為隨著時間流逝,記憶消淡後再提合作事宜會事半功倍,可你今天莽莽撞撞,失儀的舉止定會復牽起倉銘的舊恨……」
「亂講!倉銘才不是那種表裡不一的人。聲音最能反應人的真實性格,他講話音調磁性柔和,所以定是個溫柔體貼的人。」我激動地拍案而起,反常的情緒表露令自己也大駭一跳。
狄珩琪停頓話音,視線嬌媚而怪異地朝我身後速瞟一眼。
「呵呵,千萬別被他的天生表相所迷惑喔,他絕對是個完美主義者呢。得不到百分百的圓滿,寧可放棄或毀之。」狄珩琪托著腮,臉上綻放著不懷好意的笑容,「不信你可以親自試驗看看。」
我當然會試!一方面,我絕不容許狄珩琪破壞倉銘在我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另一方面,雖說我與楊守益「同枕異夢」,但既然身為他的專屬秘書,又勝任了「外交大臣」一職,怎麼說也得盡忠職守吧?
抱緊文件,鼓足勇氣,預備上樓與倉銘交涉談判,霍然轉身的衝力將我推入一具寬厚的胸膛,定睛一看,天!倉銘正雙手插在西裝褲袋,立於我的面前。他……站在我身後多久了?我瞠目結舌,剛在腦中摸擬好準備一鼓作氣傾吐的談判內容瞬時飛去九霄雲外。只能無措地盯著他,不知是該說話還是該微笑,最終腦中靈光一閃,將抱在懷中的文件袋移至身後,準確無誤地掩蓋住攤在桌面印有彩色照片的報紙上。狄珩琪的警告語猶在耳邊--雖不可全信,卻也不可不信嘛。
「倉……倉銘先生,我……」
「珩琪,劉董今天留在這裡吃飯,下午會繼續洽談合約細節的事,如果順利或許會立刻簽約。你把簽約要用的合約書準備妥當,順便安排一下午餐食譜……」
「聽說劉董患有高血脂,食物是不是要偏向清淡口味?」狄珩琪起身問道。
「可以!午餐遣人直接送去天台貴賓室,劉董似乎對那裡情有獨鍾。」倉銘越過我,拖張椅子在我的側首坐下,「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二十分鐘後上去。」
處理?處理我嗎?實話,依我的個性還真的不善應對這種正規場面,雖從不羨慕那些談笑風生間便搞定一樁合同的商界奇才,但此刻卻極希翼能從他們身上竊取來百分之一的天分,我不願在倉銘面前丟臉,真的不願。
倉銘的眼睛正視著我的眼睛,盯得我左顧右盼,不知如何是好。求助狄珩琪,她正準備上樓辦公,越過我身邊時略微停了一下,分明間,我看到她朝我擠眉弄眼,右手打出一個OK的手勢。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坐!」倉銘的臉上沒有表情,溫柔的喉音卻讓我渾身一顫。依言坐下,絞盡腦汁編排開場白,他的聲音卻先傳來:「這件case,楊守益交給你接手?」
「嗯!」我點頭。嗯?嗯是什麼意思?是我求他,還是他求我?剛才在樓上,我那些傻瓜式的魯莽跑去了哪裡?開口啊,說話啊,平筱大傻瓜!我氣憤填膺地暗地指責,掙扎間倉銘又一次佔據主動權。
「不是說替楊守益送一份修改後的合同草案過來讓我過目嗎?文件!」
「啊……這裡!」手忙腳亂地拿起桌上的文件塞入他的手中。正當倉銘改變左右手姿勢,準備打開文件時,我猛地鉗住袋夾的另一端--報紙還在文件袋的底下,彩色照片清晰可見。我將它們合在一起遞了過去,我突然記起,欲奪回,倉銘卻因詫異而僵硬手指,無意間,我與他展開了拉鋸戰。
「怎麼?貴公司擬定了兩份合同草案,一份我能看,一份我不能看?」倉銘終於不耐,不願再玩家家酒遊戲。
「不!不是……」我咬著牙,雖不甘心,卻無可奈何地鬆了手。
倉銘真會因為一張照片而將我們逼入絕境嗎?我緊張得不能呼吸,當倉銘翻動文件袋時,我閉上眼睛。好半晌,沒有聲音,偷偷睜眼斜睨而去--他正專注地審閱文件,而文件袋及貼袋隱藏的照片整整齊齊、原封不動地擱置桌面--他、他竟沒有發現?我驚喜異常,急速搶回袋子,連帶報紙、照片通通揉成一團塞入公文包,粉飾太平。大幅度的動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頭,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溫柔得令我炫目。我不自在地扭動一下胯骨,暗地裡舒口氣,回應他一個貨真價實的公事化微笑,引得倉銘眸光直閃,與我對望一刻,又將視線調回文件。
我托著腮,安靜地坐在他的身邊,不去打擾他的思維,眼光肆無忌憚地停留在他的漂亮側臉上,暢遊於自我幻想的絕妙境界。靜謐的空氣,溫馨的氛圍幾乎將我溺斃其中。倉銘閱完文件,抬頭,我來不及避,被逮得措手不及,紅著臉頰側開頭。
「沒話要說?」
「噯?」我迷惑,一頭霧水。說話?說什麼?
「到此為止吧!」倉銘合上文件,起身,「回去告訴楊守益,等時機成熟時我自會與他聯絡。」
「這個,時機成熟……是什麼意思?」
「考慮清楚的意思。」倉銘冷淡地作答。
這又是什麼意思?他總不能隨便說句話敷衍了事,讓我回去如何交差?莫非……
「倉先生是不是對我有哪裡不滿意?我第一次擔任『外交』,之職,沒有經驗,對商場上的規矩也不甚明瞭,如有冒犯或得罪之處,還請諒解。但請您不要因為我的失誤而遷怒於楊總,他是真心誠意想與『漢代』合作,文件中的條項您看得分明,楊總做了很大的讓步……」
「是你吧?」倉銘打斷我,「他想讓我過目的最大讓步不是修改的合約內容,而是你吧?」
「噯?」我為他一針見血的定論抽氣,眼眸圓睜。
「白紙黑字立定的條款畢竟只是死項,『外交』,真正的功效在於遊說,通過解說表達己方的意向。但你無話可說,以至於讓我無從取信。」
「我……我說過我是第一次……」他微扯的唇角明明略帶嘲諷,溫柔的音調卻給我長輩教導孩童的寵溺錯覺。我安心不少,不知不覺間又靠近他一些。
「真心誠意修改合約,卻欽點指派你這個初涉者做為雙方公司交流的架橋,楊守益欲意何為?」
「那是因為……」
「我明白!我對你並無不滿。回去只需如實稟報,『倉銘』需要時間考慮。」
我再沒有空餘的腦細胞來分析倉銘到底猶豫什麼,他那句『我對你並無不滿』掌控了我的大腦、身體及所有感官。我興奮,我激動,我的判斷是對的,我慶幸沒有輕信狄珩琪的謠言,倉銘仍是我篤定概念中溫柔體貼,值得女人托付終生的男子。
「我……」身體裡湧動的激昂情緒促使我摒卻羞澀,我跨前一步,「可不可以請你吃飯?」
「吃飯?」他怔,卻不知是否因我眼中閃爍的露骨渴求令他不忍拒絕,正在我預解釋提此要求的理由時,他開口:「可以!但請先與我的秘書預約時間。」
說完,他逕自離開。
我目送他的背影,直至修長的身影消失在餐廳盡頭,才緩步踱出「漢代」大樓。炙烈的陽光透過眼眸,直刺腦神經,令我欲加昏眩。身處喧鬧的城市,我的心卻已振飛翱翔去了碧藍寧靜天堂。
「平筱?平筱?你真的被楊守益派來『漢代』?怎麼樣?那個倉銘有沒有為難你?聽說他是個極苛刻的人,定會記恨上次你害他出糗的事,他……」
我的身體劇烈搖晃,一張汗濕、焦急的漂亮臉孔在我茫然的眼眸中東倒西歪。艾惟汶?!
「平筱?平筱……」
我猛地跳起撲向他,用被他一點點搖出的喜悅轉化成的力量死死地摟住他的脖子。
我聽到從自己咽喉吐出的不似自己發出的尖叫,「他答應了,他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