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微掃,將散落一地的枯葉自地上輕柔的捲起,形成一個小漩渦。一雙潔白如玉的手抓住其中的一片枯葉,在手中揉碎,攤開手,讓細碎的葉未隨風飄散。
第三個秋天了。
白偉蓁將微揚的長髮塞在耳後,騎著腳踏車繼續沿著蜿蜒的小徑前進。水泥小徑的盡頭是一間佛堂,她固定每個禮拜一要送供佛的花束進來。
「白小姐,送花來啦?」一位小師父在她的腳踏車剛轉入佛堂時,立刻和善地笑著。
「是啊!」她恭敬地施禮,將花束送進佛堂。
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搬進這小鎮後,她變得沉默寡言,終日與花草為伍,在鎮上的市集裡開了一家花店;白偉帆則一反常態地愛上武術,在姑姑的指導下,練就一身強壯結實的肌肉,在鄰鎮的健身俱樂部裡擔任教練,溫文儒雅的外表加上強健的體魄,引來許多會員的追求。
她呢?也有很多的愛慕者,不過,對於男女交往之事,她再也沒有興趣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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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門,聞見陣陣飯菜香。白石靜如今不再工作,專心地在家照顧他們兄妹。
「偉蓁,回來了啊。」白石靜從廚房探頭出來。
「是啊!姑姑。」
她在餐桌前坐下,剛好看到白偉帆自浴室出來,招搖地裸露著上半身在她面前走來走去,忍不住揶揄道:
「別在我面前晃,我不是你們俱樂部裡那些瘋狂的小女生。」
白偉帆露齒微微一笑,用毛巾擦著未干的身體。
「偉帆,快去穿衣服,這樣會感冒的。」端菜出來的白石靜催促著他。
白偉蓁仍然會跟白偉帆鬥嘴,不同的是,沒了往日爽朗的豪氣,眉宇間總籠罩著幾分淡淡的憂愁。
「姑姑,鎮長的兒子今天又到花店跟我求婚了。」她語氣平淡的好像在說著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情。
「喔……那……」
「姑姑覺得他怎麼樣?」
「不錯啊!在市區的學校教書是嗎!是個挺好的對象,不過,偉蓁你……」
白石靜還未說完,白偉蓁隨即又轉頭問著白偉帆。
「白偉帆,你覺得呢?」
他聳聳肩,「你喜歡就好。」
她低頭沉吟:「我無所謂,如果你們也覺得他好,那我就答應他吧!」
「偉蓁……」
「我吃飽了。」
白石靜放下碗筷,垂頭輕歎。
不快樂,她始終都不快樂。已經三年了,她還是這樣,一直在勉強自己。從前的她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來尋找自己喜歡的事物上面,現在則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就連婚姻大事都決定得如此草率。
她與白偉帆互看一眼,用眼睛詢問著他的意見。
「我看……」白偉帆語重心長地看著樓上,「她始終都忘不了那個人。姑姑,有件事……」他看著白石靜,猶豫著該不該講。
「說吧!」
「我聽說殷祺到現在都還沒有結婚,還聽說他四處派人找我們。」
「你聽誰說的?」白石靜聞言不得不謹慎起來。
「上回到市區,遇見以前幫派裡的一個朋友,他跟我說的。」
「你沒讓那個朋友知道我們住在哪裡吧?」
「沒有。」這一點他萬萬不敢違背。
「姑姑我覺得……」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唉!讓姑姑仔細想想,怎麼做對偉蓁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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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隻白鷺鷥在青翠的田里優雅的覓食,黃昏的鄉村美得就像一幅畫。
產業道路上,白偉蓁纖瘦的身影倚著腳踏車,默默佇立在夕陽下。
明天就要訂婚了,自己的心卻是那麼平靜,就算是參加別人的喜宴,也會有興奮的心情吧!自己卻連這種心情都沒有。
就在這麼寧靜的小鎮,跟一個愛自己的人共度一生,也是幸福的吧!現在到未來,甚至以後會怎麼樣,都是一清二楚,那不是很好嗎?已經沒有資格再放縱自己追求喜歡的東西了,有些傷害是會永遠留下痕跡,就像手上的那道傷疤一樣。
她捲起長袖,撫摸著右手腕上的疤痕。茫然間,一道修長的陰影極其突然地籠罩過來,不遠處的白鷺鷥倏地驚惶飛起。
她轉身,與身影的主人四目交接。她微愣,臉色乍變,心如撞鐘,恨不能生有白鷺鷥的一雙羽翼,立刻插翅遠飛。
「你……」強掩胸中波瀾,卻只能勉強發出這麼一句。
「偉蓁……」殷祺澀聲開口:「我好想你。」
她聞言如遭雷極,心情大起大落,喉間被酸澀哽住,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殷祺兩頰明顯消瘦,目光卻依舊深沉銳利。他默默注視著白偉蓁,千言萬語一時之間竟不知從何說起。
她變得好漂亮啊!明麗的臉孔被一頭長髮烘托得更加動人,秋風輕拂,秀髮微揚,在金黃色的光線映射下,似要整個融入夕陽中。
「對不起。」殷祺真誠地道。
這句話隨風飄入白偉蓁的耳中,她茫然。
「我跟那個女孩解除婚約,也完全退出黑社會,現在我從事進口石材及建築工作。」他觀察著她的表情,竟是完全的無動於衷,他心慌了,難道……難道偉蓁對他已不再存有感情?「偉蓁,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我……」
他伸出的手被白偉蓁輕輕避開,她神色更加冰冷。
「明天我就要訂婚了,如果你願意以一個老朋友的身份來祝福我的話,我會很歡迎的。」她牽起腳踏車,連說聲再見也沒有,往來時路騎去。
「你不能訂婚!」她聽見殷祺在背後命令式的說著,「我不許你跟別人訂婚,你是我的女人!你是我的女人,你聽見了嗎……」
她加速地向前踩動,淚水不斷飄散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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訂婚的典禮就在白家舉行,除了雙方家長外,沒有再宴請其他人。
白石靜焦灼地看著太過於沉靜的白偉蓁,她甚至沒有為自己添購任何一件新衣服。對方已經在樓下了,白石靜卻像在等候什麼的,不斷看著窗外,並不急著催促她。
「姑姑?」察覺到姑姑異於平常的神情,雖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卻仍假裝地問著:「怎麼啦?」
「沒……什麼!偉蓁,姑姑覺得婚姻非同兒戲,你實在應該……」
「姑姑,我是認真的,我們下去吧!」她走在白石靜前面,轉身下樓。
她的未婚夫,帶著細框眼鏡的斯文男子,見她下樓來,忘情地迎上前去。
「偉蓁。」他總是不敢直視她,她實在太漂亮,多看一眼,彷彿就會褻瀆她的美麗。
「時辰到了是嗎?幫我戴上戒指吧!」
她主動伸出手,神態自若。她的未婚夫卻如臨大敵般,掏個戒指也掏得滿身大汗,好幾次差點將戒指掉在地上,當他終於把戒指緩緩套上她的手指時,白偉蓁忽然心中一沉,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不許戴!」殷祺領著一群黑西裝墨鏡男子,赫然出現在門口。
「你要是幫她戴上戒指,我就把你砍成八塊。」他邊說邊走到兩人面前,一把抽出戒指就往門外丟去。
「喂!」她的未婚夫只來得及喊出這麼一句,便被高頭大馬的保鏢一人一邊架起!高舉在殷祺面前。
「我告訴你。」殷祺面色陰沉地指著他說:「這是我的女人,也是我未來的妻子,所以你不能跟她訂婚。」
「這……」她的未婚夫漲紅著臉,不住掙扎,「這還有沒有王法啊?我立刻叫警察來抓你。」
殷祺輕歎:「好吧!既然如此……」他聲音陡地揚起,「把他剁成十八塊,丟到海裡去餵魚。」
「是!」保鏢應著,竟真的把他往外拖去。
一直不吭聲的偉蓁此時終於發火,「你這是做什麼?你不是說你退出黑社會了嗎?現在這樣又算什麼?」
殷祺氣定神閒地笑笑,「原來你還記得我跟你講的話,我還以為在你心中,我真的一點份量也沒有了呢!」
「你……無賴!」氣極的白偉蓁只能迸出這句話。
「我本來就是!你認識我的時候就已經一清二楚了,不是嗎?」
看著逐漸遠去的未婚夫,白偉蓁心頭竟覺得輕鬆起來,但殷祺的流氓行徑著實可恨。而且由白偉帆及姑姑的袖手旁觀看來,他們早料到殷祺會出現,那麼此事由姑姑一手主導已是毋庸置疑,難道姑姑竟然希望她跟殷祺復合嗎?
不!她恨死殷祺了,當初就是這種幾近無賴的手段,讓她不明不白的陷入,現在說什麼她也不會屈服。她冷冷地掃了白石靜及白偉帆一眼,負氣地飛奔上樓。
「偉蓁!」白石靜在身後苦苦叫著,「姑姑希望你想清楚,你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麼?」
「姑姑。」殷祺走到她面前,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你好好跟對方說,千萬別嚇著人家。」
「是,姑姑。我會付他們聘金的十倍價錢,並且好好跟他們溝通的。」
「那就好。」白石靜擔憂地看著樓上,「我只能做到這兒,接下來就看你們的緣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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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門好幾天的白偉蓁,為了給佛堂送花,不得不打起精神到花店打點。
然而一靠近自己的花店,卻見幾十名保鏢分別守在店前,旁邊的攤販見狀紛紛退避,臉有狐疑畏懼之色。
「你們這是做什麼?」她憤怒地向前質問。
「殷先生說,要我們好好看著他的未婚妻,如果有人敢多看你一眼,就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餵狗。」其中一人平板地回答。
什麼!?她簡直不敢相信殷祺居然敢這樣做,就不怕惹來警察嗎!喔!不,以殷祺靈活的手段,怕是連警察都給收買了,不然怎麼可能容許他們就這副模樣杵在這裡呢!
她絕對、絕對不會屈服的。
拉開鐵門,整理好花束放入腳踏車籃,她不會讓殷祺擾亂她現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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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師父和善笑容下走出佛堂的白偉蓁,一張臉頓時垮了下來。殷祺居然連佛堂也收買,捐了大把金錢要整修佛堂,所以師父們見到她無不歡喜異常,一致誇讚她未婚夫的善行義舉。
一腳才出佛堂,那群保鏢又擁了上來。
「你們一直跟著我幹什麼?」白偉蓁怒吼。
「殷先生說不論你到哪裡,我們都得跟著你。」
殷先生、殷先生,她不要再聽到任何有關他的字眼。
踩著腳踏車欲走,保鏢卻求饒地叫著:「白小姐,你等一下騎慢一點,我們用跑的追得好辛苦耶!」
白偉蓁回頭看著那幾名保鏢,忽然笑得詭異,「我猜殷先生的交代裡,一定沒有提到一點。」
「什麼!」看著白偉蓁把腳踏車往旁邊一丟的保鏢們莫名其妙地反問。
「就是我的武功。」話聲甫落,幾名保鏢應聲倒地,哀號不起。
「回去告訴你們的殷先生,若是不希望你們斷手斷腳,就別派人跟在我身邊!」
聞聲趕出的師父們,看著東倒西歪的一群大男人,再看著揚長而去的白偉蓁,面面相覷,奇怪著這些人何以莫名地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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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徹底杜絕殷祺的騷擾,白偉蓁乾脆跟佛堂請辭,花店也不開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裡足不出戶,殷祺倒也識相,並沒有窮追猛打到家裡來。
這天,擔憂她悶出病來的白石靜,好說歹勸的終於把她哄出門,姑侄倆在黃昏的田野間悠閒地散步。
「偉蓁,還怪姑姑嗎?」
「不,怎麼會?」
青蔥的山色,一掃數十日的陰霾,白偉蓁原本沉悶的神色恢復不少光彩。
看來她精神似乎頗為愉快,白石靜決定繼續往下說:
「偉蓁,你覺得姑姑倔強嗎?」
「咦?」她思忖著,終於老實回答:「很倔強。」
「你從哪件事上看出來的!」
「你……你跟殷樺叔叔……」她小心地說著,以前姑姑一聽到這名字,臉色一定馬上乍變。
「是啊。」白石靜停下腳步,看著遠方的山景,「愛有多少,恨就有多少。我會如此深恨殷樺,就是因為我太愛他了;因為愛他,所以我沒有辦法承受他在黑社會隨時可能帶來的死亡陰影,才毅然決定離開。我以為能忘了他,其實我心裡無時不在想著他,但越想他,我就越恨他,恨他不願放棄一切跟我長相廝守。這些年來,我之所以不願嫁人,是因為我沒有辦法帶著對他的愛嫁給另外一個人;更何況,這對另外一個人並不公平,不是嗎?偉蓁。」
姑姑的話句句敲在她的心上,她無力反駁,只能繼續向前走著。
「偉蓁,你明明知道幸福的道路是哪一條,卻為何執意要往別的路走呢?」
她在三叉路前停下腳步,內心徘徊不已,幸福的道路……淚水模糊了視線,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以前她總是自信滿滿,總是清楚的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如今這副模樣,她自己看了都深覺厭惡。
「偉蓁!」
深情的呼喚來自右方,她轉身,殷祺玉樹臨風地站在她的右手邊;再回頭,姑姑已然不見蹤影。
「又是你的安排!」她惱怒著,就要往回走。
殷祺搶前一步,擋住她的去路。
「偉蓁,我想跟你好好談談。」
「你走開。」她試圖冷靜。
殷祺不退反進,沉重的威脅感逼得白偉蓁不得不往後挪步。
「好。」她搓著雙手,很久沒有活動筋骨了,「這是你自找的。」
殷祺帶著挑釁的笑容,心中卻暗自欣喜,偉蓁終於肯跟他動手,在她身上,他又看到往日那股不服輸的氣勢。他也開始鬆鬆領帶,一副從容以待的模樣。
她嬌喝著,身形搶前,長腿毫不留情地朝他臉上、身上連掃。
「啊……」她陡地收勢,他……他怎麼不躲也不閃呢?
「殷、殷祺……殷祺……」她慌亂地撲進稻田里。
殷祺撫著胸口咳了幾下,掙扎著半撐起身子。
「你……你……」白偉蓁方寸大亂,舉起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嘴角邊的血絲。
殷祺胸中一暖,忘情地抓住她的手,「你還是關心我的,對嗎!」
迎著他深情的眼光,白偉蓁喉間一哽,眼淚不聽使喚地直直落下。
「你這個神經病……」
「偉蓁。」就在已經乾枯的稻草田里,殷祺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觸及寬闊溫暖的懷抱,憶及昔日床上的纏綿,心中竟是愛恨交織,白偉蓁伏在他的肩上,哭得更厲害。
「別哭。」他摟緊她,無限懊悔,「都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讓你打是應該的。」
她雙手環住他的頸項,氣憤卻無力地敲打著他的肩膀,「你這個無賴、無賴……我恨你。」
「我知道。」他拍撫著她的背隨她去打,嘴裡不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嘛……」
「我恨死你了。」
「對不起嘛!對不起。」他掏出一枚戒指,不由分說地替她戴上。
看著在陽光下射出璀璨光芒的鑽戒,白偉蓁心頭歡喜,嘴裡卻忍不住嬌嗔:「你這個無賴,哪有人這樣強迫給人戴上去的,這樣不算。」
「哪裡不算?」他反問,「天地為證,你是我殷祺的人了!」
她破涕為笑,他說話仍是江湖味十足。
「偉蓁。」他音調瞬轉低沉,一手環著她的肩、一手托起她的臉,款款深情,直看向她眼底,「我愛你。」雙唇緩緩貼住她的。
兩人就在田里,纏綿熱吻起來。
在遠處觀察兩人的白石靜看到這一幕,忍不住臉紅心跳地側過頭去。
「年輕人直率的感情真是教人羨慕啊!」殷樺在身旁感慨地說。
「嗯。」
「當年我如果有殷祺的一半厚臉皮就好。」他意有所指的看看白石靜。
白石靜雍容一笑,「我的武功可比偉蓁要高出許多,那幾腳要由我踢出的話,只怕殷祺現在沒那個命在那邊談情說愛了。」
殷樺尷尬一笑,「那倒是,還好當年我沒那麼做。」
白石靜優雅地掩嘴而笑,主動地牽起他的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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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著長馬尾的白偉蓁,聚精會神地注視眼前的磚塊,凝氣劈下——
「唉!又失敗了。」
殷祺在身旁噗哧一聲,好笑地搖著頭。
「這樣不行,你劈下去的點不對,力道也不精準。呃……」他不敢再往下說,因為老婆已經兩頰氣鼓鼓地叉起腰。
「好啦!」他寵溺地從她按腰的空隙伸手環住她,「都是我不好,是我指導不當,是我沒把你教好,嗯!」一靠近老婆,他就受不了那滑膩肌膚的誘惑,忍不住想去親吻。
「喂!我在練習耶!」白偉蓁微喘著抗議。
「我也很想練習啊……」他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在床上跟你練習。」他抱起她,邊吻著邊往房內走去。
門外鈴聲大作,他們絲毫沒有聽見。
無奈的白偉帆只好朝屋內大吼:「白偉蓁!姑姑說他們要繼續往歐洲去玩,叫你們這個星期日不必去接他們!」
「唔……」正與丈夫打得火熱的白偉蓁乘隙出聲:「是偉帆……」
「我聽到了。」殷祺重新含住她,除了嬌喘的聲音外,她再也沒有機會發出別的聲響。
冬天悄悄覆蓋大地,在殷祺的新房子裡卻依舊擁有滿室春光。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