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郡塞下,下起了今年的第一道瑞雪,輕飄飄的如棉絮般。江南仍是蕭索的秋天,胡地則在八月就已進入飛雪季節。
氈帳內,一隊身段窈窕的胡女正踏歌而舞,為單于及其他將士們飲酒肋興。居中的一位胡姬,有張媚而不俗的臉蛋,水汪汪的大眼不時藉著一回頭、一轉身瞟向堤曼單于;隨著音樂陡地高揚,她快速地旋轉起來,長辮飄在半空中,似狂風捲地般的就要往上飛起,兩旁的將士鼓掌齊聲叫好,群情激昂。
能將這胡旋舞跳得如此美妙動人、柔中帶勁的,蘭-當是眾胡姬中的第一人。她不僅容貌出眾、五官明亮,射箭、騎馬也不遑多讓;跳起舞來更有另一種迷人的風采,無怪乎對女人一向不太感興趣的堤曼,對她卻是另眼相看、寵愛有加。就連只准男人出席的競獵場所,堤曼也特,別允許她隨侍在旁。
蘭-出身蘭氏,其父兄分別擔任左、右當戶。在匈奴族有四姓貴族,分別為呼衍氏、須卜氏、蘭氏、丘林氏,這四姓為單于的固定婚配對象,其中以呼衍為最貴,世為輔相,擔任左日逐王及右日逐王,須卜次之,蘭-氏再次之。因此除了蘭-的出身不可小覷外,堤曼封王后對她的種種特別禮遇,更提高了她在匈奴族中的地位。
雖然堤曼尚未正式冊封她為閼氏,意即匈奴王后,但看在他人的眼裡,均認為此乃早晚之事,所以待她更為恭敬。
一曲舞畢,四下稱讚,唯獨堤曼始終不以正眼瞧她,自顧自地著悶酒。蘭-揮手示意讓其他胡女退下,自己則緩緩走近堤曼身邊。
「怎麼啦?」蘭-提壺為他再斟一杯酒,「打了勝仗反而不開心嗎?」
堤曼不語,舉杯一欽而盡。
蘭-再斟一杯,小心地猜測著他的心事。「還是因為這劍傷讓你無法繼續趕路,所以你覺得生氣呢?」
堤曼還是不答,再度飲盡杯中物。
蘭-陪笑著,旁敲側擊地問道:「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受的傷呢?是因為打仗嗎?還是……」
經她一問,堤曼下意識地撫著傷口,心底湧起一陣苦澀,腦中揮之不去的淨是張顛倒眾生的絕麗容顏。為了忘記她,他日夜趕路,希望早日返回王庭,重拾以往的生活。沒想到半路傷勢惡化,加上疲累躁進,他竟於半途昏迷不醒,跟隨其旁的右骨都侯驚駭之餘,不得不下令全體在代郡塞下紮營,等待堤曼傷口痊癒,再行趕路。
在王庭等待的蘭-得到消息,連夜快馬趕至代郡陪伴他,誰知他醒轉後,竟是未曾正眼瞧過她,多半時候總是一人喝著悶酒,默默不語,任憑蘭-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搏得堤曼歡心,這使得蘭-懊惱極了。她四下詢問,兵士們多是搖頭連稱不知,她亟欲知道在攻打漢朝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什麼事,本來只要左賢王在,她根本無須多費心思,偏偏他留在甘泉等著迎接漢朝公主。
初聞堤曼將娶公主一事,她驚愕得六神無主,生恐公主搶走堤曼對她的專愛;後來等她抵達代郡,聽得兵土說起堤曼對漢公主畫像如何地不屑一顧,如何棄之於地的情景,一顆懸宕的心這才安了下來。兵士們或許為了討她歡心而誇大其詞,然而由堤曼本人不留在甘泉等待而逕自追回漠北的情況看來,對這漢公主的到來,她大可放心了。
胡人與漢人審美觀點不同,公主在漢人眼裡或許貌美如花,但看在風俗民情與漢人迥異的胡人眼裡,公主的美貌可能就顯得平凡無奇。蘭-越想越放心,有時甚至為漢朝公主將來必定遭受的冷落而感同情起來。
望著堤曼俊美的側臉,挺拔的身材,以及渾然天成的王者之氣,在在都使得她為之傾倒迷醉,她用柔軟的語調,纖手在他胸前繞著:「單于,今晚……讓我陪你好嗎?」
堤曼模模糊糊地應了聲,似答非答。
蘭-雙頰緋紅,她多麼渴望成為堤曼的女人啊!為了引起堤曼的注童,她費盡心思,騎馬、射箭除了是胡女中的佼佼者外,更是遠勝其他男兒。而她不是天生能手,為了突出,她日夜苦練,射穿了幾萬支箭靶,馴服了上百匹野馬,幾次還差點送了命,這才使得堤曼對她刮目相看。
為了強悍中不失柔情,她也勤練舞蹈,一支急轉如風的胡旋舞硬是技壓群姬,再次搏得了堤曼讚賞的眼光。然而欣賞歸欣賞,堤曼卻是一次也沒有碰過她,值得慶幸的是,除了她,還沒有任何胡姬能靠近堤曼身畔,因此她雖偶有遺憾,比起旁人卻又勝出許多。
但此次漢朝下嫁公主,堤曼再怎麼不喜歡,也得為了顧全雙方和氣,與公主做起正式的夫妻,這麼一來,豈不是枉費她多年的心血嗎?打小她便盼望能成為堤曼的第一個女人,所有的準備都是為了他,如今雖迫於情勢,讓公主先封了閼氏,但無論如何,她也要想盡辦法在公主抵達前,讓堤曼先寵幸於她。
夜漸深沉,盡興的將士們分別起身告退,帳中僅剩意識模糊的堤曼與蘭-二人。
望著堤曼微醺的輪廓,蘭-心跳怦然,大膽地俯身向前,渴求地吻上他性感的唇邊,堤曼咕噥一聲,反射性地回應,並伸手攬住她,蘭-情緒亢奮,動作更加大膽起來。
就在兩人體溫陡升之際,帳外士兵突來報:
「啟稟單于,左賢王求見。」
蘭-一把熱情突遭阻擋,心生不悅地代他回了句「單于巳醉,請左賢王明日再來。」
土兵正欲回報,在帳外聽得清楚的句黎湖已搶先回答:「單于,你此時若不見我,恐怕你明早定會怪責我。」
這幾句話竄進堤曼耳中,他意興闌珊地應著:
「是嗎?可惜我對你賣的關子沒興趣……」他撐著疼痛欲裂的頭,勉強自椅上端坐起來。
「我保證你有興趣,句黎湖從不虛言。」
「好吧!既然你有自信,那就進來吧!」
蘭-不得己,只好整整衣裳,一臉陰霾地僵坐在堤曼身側。
句黎湖大步邁了進來,身後隱約跟著兩個人,不過讓他高大挺拔的身材給擋住了,蘭-側頭觀看,只依稀辨出是兩各女子。
句黎湖往旁一站,現出兩名女子,他神秘又詼諧地道:「就是這兩名刺客。」
一聽刺客,堤曼更是興味全無,頭也不抬,直接下令:「拖出去砍了。」
「堤曼,你不抬頭看看刺客到底是誰嗎?」
堤曼被激得有些煩躁起來,不耐地道:「我怎麼覺得你越來越囉嗦了,簡直就像……」
話猶在嘴邊,他卻陡地打住,不敢置信地盯著眼前的女子。
「公……主……」好不容易自他喉間擠出這句話,旋即一躍而起,奔至劉靚面前,忘情地摟住她雙臂,語氣激動:「是你……居然是你……」高興地把句黎湖說她是刺客的言語登時拋到九霄雲外。
劉靚盡量面無表情,神色冰冷,然而內心卻是波濤洶湧。
「你……你好嗎?我……」堤曼想執起她的雙手,意外發現她被反綁著,一雙疑惑的眼射向句黎湖。
句黎湖只好再次重申:「我說過了,她是刺客,前來刺殺你的。」
「刺客……」心一縮,混沌的腦子逐漸澄清起來,斂起眼中熱情,轉而威嚴地質問道:「漢朝派你來殺我?」
劉靚昂頭挺胸,直答:「不是,是我自己的意思。」
堤曼一聽,雙拳緊握,「為什麼?」
「因為平綾姑姑,她不想嫁你而選擇自殺,我為了替她報仇,自請出嫁,可惜我錯將句黎湖當成了單于。」
「平綾?莫非就是當初畫上的公主,那麼你是……」
「我是陽寧公主劉靚。」
「因為她死了,漢朝不得已另謀其他公主,而你就自請出嫁是嗎?」
劉靚不答,表示默認。
前後想通,堤曼心懷大暢地仰天長笑,「妙板!妙極!這陰錯陽差當真妙極!」
「有什麼好笑?」劉靚惱怒著。
堤曼笑聲忽歇,陰森森地道:「你可知,匈奴律法簡單嚴苛,殺人者死,為盜者沒入其家嗎?」
原以為她會心生畏懼,豈知她反而嫣然一笑,「既然有膽行刺於你,生死我早就置之度外。說吧!殺頭或自盡,我甘之如飴。」
堤曼見這氣魄,心裡一陣激盪,語氣頓轉深情:「你就是這樣……才會令我著迷啊……」
不知為什麼,當他這麼一說時,劉靚雙頰陡地一紅,慌忙側過臉去,企圖掩飾自己的不安。
堤曼扳過她的臉,熾熱的雙眸直射入她跟中,就在劉靚以為他要重演永巷舊事時,他忽然轉至她身後,啪的一聲,手起刀落地砍斷了她手上的繩索。
她揉著重獲自由的雙腕,不明白地望著他。
堤曼插聲,威武地宣告著:
「句黎湖,若是我有不測,你必帶領大軍,踏平長安;而若是公主你有了不測……」他將眼光刻章停留在劉靚身上,「我便視停戰合約為無物,親率大軍,踩平長安每寸土地,你明白了嗎?公主。」
「你……」
「相信你不至於自私到不顧漢室存亡吧!」在他的逼視下,劉靚心虛地垂下眼。
「如果你真的明白,從今後你就好好跟著我,不可有其他心思,知道嗎?」
劉靚茫然,只感心頭陣陣戰粟,渾身乏力,所有的一切是那麼的不真實。
這時旁邊突然竄出一道聲音,疾言厲色地道:「她應該處死,單于,你切莫養虎為患!」
一直在旁默默觀看的蘭-終於忍不住出聲,她不得不承認,漢朝的這位公主的確生得國色天香、儀態動人;從他們的對話看來,堤曼與公主並非初見,那麼堤曼的意志消沉竟是為了她嗎?危機意識令蘭-有一種預感,公主將徹底奪走堤曼對她的專愛,於是她咬住行刺這件事不放,非得讓堤曼將公主處死不可。
「蘭-,你別插嘴。」
蘭-走近劉靚,眼中有著明顯的敵意。
「她罪該萬死。」蘭-重申:「單于,你應該殺雞儆猴,讓那些意圖取你性命的人有所警惕。」
「我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她死或我死,漢朝都將招致滅亡的命運。」
「為什麼你要這樣說,殺了她不就好了嗎?難道……難道你……」
「不錯!」他直接承認,證實蘭-的猜測。「我喜歡她!而且非常喜歡。我從不曾那麼喜歡一個人過,所以她的生死由我來定奪,以後你不可再針對此事多費唇舌,知道嗎?蘭。」
堤曼銳利的話如針,刺得蘭-一陣心痛,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無視於蘭明的哀痛,堤曼重拾王者風範,高聲傳令:
「句黎湖,明日一早集合將士,我要他們都見見新任閼氏。今日已晚,你先安排她們休息。」他長吁一聲,眼中雖佈滿倦意,神情顯得愉快,「我累了,我要好好休息一晚,我似乎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好的。」
句黎湖看得出他的疲倦,也看得出他的高興,堤曼總算如願以償,一切就等明天來臨……
夜悄悄遁走,清晨的陽光穿過隙縫,射入氈帳。原本寂靜的帳外,繁音慚增,兵士們獲令開始準備起來。
劉靚輕歎一聲,她就這樣茫然地佇立至天明,對未來的命運感到束手無策,心下淒涼,欲訴無門,想來想去,又是一聲長歎。
「公主。」湘綺也是一夜未合眼,幾次試圖安慰劉靚,但苦無良策。她這個人一向實事求是,毫無助益的話從不多說。
劉靚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反過來安慰湘綺:
「沒事的,從今以後我便是單于的王后了,這不也挺好,最起碼……堤曼單于他是喜歡我的。」奇怪的是,說這話時,心頭竟有一絲甜蜜。
「可是,公主不喜歡他啊!這樣公主不是會很痛苦嗎?」
「不喜歡他……」她又陷入茫然中了,「我也不知道……」
這時氈帳被掀開,進來了一隊侍女,手上分別捧著色彩絢麗的胡服及成套配飾,恭謹地道:「請閼氏更衣。」
更衣之後,她被領到堤曼所在的氈帳中,兩旁軍士羅列,一致歡迎她的到來。
劉靚本就麗質天生,經梳妝打扮後,更顯得雍容華貴。一人氈帳,頓時滿室生輝,眾人眼睛一亮,聲聲驚歎。她儀態萬千地緩緩走向堤曼,眼中有著些許矜持羞澀,堤曼看得癡了,往前迎向她。
面對這盛大的歡迎宴,劉靚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她雖貴為漢朝公主,可是平時也只出席家宴,眼見左右悼悍的匈奴軍士,她不免膽怯起來,一雙眼無助地望著堤曼,情不自禁地想快快來到他身畔,因為眼前只有他的輪廓是她所熟悉的。然而越接近,原本熟悉的感覺卻越遙遠,這不是永巷裡風流倜儻的堤曼,也不是昨晚精神委摩的堤曼,他是誰?他是真真正正匈奴族的年輕單于——堤曼。
他頭帶金冠,冠上立著展翅雄鷹,鷹的頭部以綠寶石研磨而成,身披豹紋氈裘,手有動物紋飾臂環,腳著長靴,神清氣爽,英姿勃發,那教人不敢直視的銳利雙眼,有著旁若無人的優越自信,華服襯托下,更顯剛毅俊美,這突如其來的陌生,讓劉靚遲疑地停下了腳步。
堤曼眼中盛滿溫柔,在她停下腳步時,鼓勵地望著她,當她的手終於緩緩搭上堤曼時,四周歡聲雷動,堤曼擁著她入座,登高一呼:
「各位,從今天起,漢朝陽寧公主正式成為陽寧閼氏為我單于王后,回王庭後我將舉行更盛大的結婚大典,今日先行慶祝,大家放鬆心情,我們不醉無歸!」
「單于萬歲!匈奴萬歲!」撼動山河的口號整齊地出自一群群高壯的士兵口中,隨著單于落座,大夥兒也零落地席地而坐,開懷暢飲。
得償宿願,堤曼大暢心情,連飲數杯,快樂的神情流露些許稚氣,此時他也不過是個甫滿二十歲的大男孩而已。
胡笳聲響,進來一隊窈窕胡女,領頭的正是昨日堅持將劉靚處死的蘭。她神情倨傲,看來頗為不悅。昨晚生了一夜的悶氣,今日還得奉命為新王后獻舞,對她來說,真是諷刺之極,那依偎在王的身畔,受人朝賀的應該是她蘭-才對啊!怎地今日物換墨移呢?枉費多年心血,卻還得對著情敵強顏歡笑,翩翩起舞!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啊……
「公主。」堤曼呵護地摟著她,慇勤地介紹著:「這是蘭-,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她就像我的親妹妹一樣,她的舞技超群,騎馬競射也是胡女中的佼佼者!我特地請她舞一曲,為我們的聯婚慶賀。」
面對堤曼的介紹,蘭-心如刀割,一股寒意襲上心頭。什麼妹妹?他不記得了嗎?十六歲那年,在他的成年禮慶典上,她也是這身打扮、為他獻舞,堤曼當場允諾,日後將娶她為妃的啊!言猶在耳,怎麼如今他懷裡擁的是別人呢?往事歷歷,甜蜜與苦痛交雜,蘭-滿腔怨恨的眼光毫不掩飾地射向劉靚。
「公主,您看蘭-的眼光,來意不善呢!」湘琦在耳邊提醒著她。
「嗯……」
她注意到了!蘭-對她始終懷抱敵意,想來堤曼與她從小一起成長,必定情誼深厚,她心中所想的或許正是日後成為堤曼王后的美夢吧!誰料到情勢竟一轉至此,心中憤恨也是自然。然而她對堤曼的深情,堤曼當真不知,一如他適才所言,對蘭-只有兄妹之情嗎?這一猜測,使得心裡無端湧上酸意,原本低垂的眼不自覺地瞟向堤曼,想要自他臉上尋出些許蛛絲馬跡。
「怎麼啦?」堤曼向來感覺敏銳,雖正與大將談笑著,仍能立刻捕捉到劉靚不尋常的情緒。
「沒什麼……」驚覺自己的妒意,劉靚慌張的立即低下眼,兩頰飛上紅暈。
「怎麼啦!公主?不舒服嗎?」堤曼不放心地追問,同時更加握緊她,這才發現她手寒如冰,「你的手怎麼如此冰冷,一定是衣服不夠暖。來,把這個披上……」他解開身上的氈裘,輕輕地為她披上。
這親密的動作,看在蘭明眼裡,簡直要嫉妒地噴出火來。
「蘭-,你快跳舞啊,我們等著欣賞呢!」
在堤曼的催促下,蘭胡踩著不甘的舞步,跳了起來。只是她滿懷怨懟,舞蹈也失去平常應有的水準。
眾人皆感受得到蘭-的悲憤,唯獨堤曼渾然不覺。
一曲舞畢,她姍姍地走到堤曼面前,紅唇微嘟,杏眼含怨。
堤曼一如往常地牽著她的手,將她置於自己身側,這看在劉靚眼裡,頗不是滋味。
「蘭-,來,辛苦你了,喝點酒吧!」
接過堤曼的酒杯,蘭-心下忽然竄過一個好主意,她霍地立起,脆聲道:
「恭賀閼氏!閼氏能與我們單于共結連理,實是匈奴與漢朝之慶,我蘭-代表蘭氏一族先乾為敬。」語畢,豪氣萬丈地舉杯飲盡。
此舉引來四下一片叫好聲,蘭-不愧為匈奴女子,烈酒入喉不改其色。鼓噪聲過,眾人齊目注視著劉靚。
酒是匈奴人居家宴會常喝的馬奶酒,蒸餾馬乳製成,由於北地冬季冗長又酷寒,因此習慣飲酒去寒保暖。馬奶酒帶點燒頭又後勁十足,對於不諳酒性的人來說,可能只喝一口便會醉倒。
劉靚捧著銀製酒杯,心下為難。刺鼻味自杯中飄出,她極力控制著幾欲皺起的眉頭,自杯口往外望去,是一雙雙或期待或等著看好戲的眼,她心中暗忖,名義上她是漢朝公主、單于的閼氏;但實際上對某些人來說,她不過是個高貴的戰利品而已。
南方天暖,北方地寒,胡人嗜酒多為寒,因此酒質既濃旦烈;她在漢富家宴,喝的多半是為妃嬪特製的花酒,芳香入喉,淡雅而無酒味。眼前的酒,光聞其味,已先醉倒七分,整杯飲下,恐將醜態百出;然而面對著四下目睽睽,一股不服輸的氣魄油然而生,她咬緊杯口,硬是一杯到底,汁液入喉,辣熱隨即襲來,間雜著不知怎麼形容的腥膻味,她閉目屏氣,強忍著胃部翻絞的感覺,不失儀態地將酒杯擱至桌上。
「好!閼氏果然賞臉,我再敬你一杯!」
面對著蘭-有意的挑釁,湘綺恨得暗自咬牙,直性子的她不假思索地便跳出來護主。
「對不起,我們公主自幼長於深宮,除了琴棋書畫,平時是滴酒不沾的,未免酒後失態,掃了各位的興,我斗膽請求代公主喝下這一杯。」
眾人嗯的一聲,似乎頗同意她的說法。
然而蘭-怎肯就此罷手,看向她的眼光絲毫不掩輕蔑,「你是什麼人?這等場合豈有你說話的餘地?我敬的是漢朝公主,你是漢朝公主嗎?哼!小賤婢也敢在此撒野,公主,你這丫頭該好好管教、管教,免得讓其他人看了笑話!」
她稍頓,又緊迫不捨高聲道:「你們漢人不是有句話講得好,『入境隨俗』,既然已侍我匈奴單于,就該忘漢宮的一切。我們胡人豪放不拘,喜歡飲酒作樂,你身為王后,日後接受別人敬酒的機會多的是,難道你能一一回絕嗎?我不是要為難你,不過今日是你跟堤曼單于的新婚慶典,座下這些又都是單于的兄弟部署,如果連這點面子都不給,未免有辱咱們單于的顏面,你說是嗎?」
這一番頭頭是道的話,連堤曼聽了也不禁點頭稱許。「公主,蘭-所言也不無道理,在這麼多將土面前,你不能讓我丟臉,來……喝下吧!」
堤曼舉起酒杯遞到劉靚面前,她清楚地望見,堤曼的眼裡有王者的自尊,不容拂逆的驕傲,這年輕勇敢的王,怕是從來都沒人敢違背他的意思吧!但是為了維護他的自尊,自己得冒著當眾出醜的危險嗎?難道他看不出這是蘭-有意的為難嗎?
她的遲疑卻引來堤曼的不悅。
「公主,快把酒喝了,別犯倔強……」堤曼命令式的語氣裡頗顯不耐。
她微微一凜,緩緩接過,心中的溫暖一掃而空。為她披裘,是為展現他的英雄柔情;說喜歡她,其實是屬於一種帝王特有的佔有慾吧!
見她舉杯就口,堤曼現出滿意的神情,「這就對了!我是天所立之王,絕對不容許別人違抗我。」
一語將她的心劈成兩半,是的!你是眾所擁戴的高貴君王,在你眼中,任何東西都應該屬於你,包括她……她怎麼會傻到以為堤曼是真的喜歡她呢?
君王都是一樣的。就像自己的父皇,擁有眾多的妃嬪,但不是因為他喜歡她們,而是單純的想佔有,以滿足他的虛榮。而她也已步上母親的後塵嗎?不!她絕不要成為渴望天降甘霖的女人,被動與等待都是悲哀的,人既沒了感情就再無他物能動其實,這麼一想,入口的辛辣不再刺痛她的喉嚨,她自己斟了第三杯,起身高舉酒杯敬道:
「我敬大家,願漢朝與匈奴永結秦晉之好。」這一舉贏得滿堂喝采。
她搖搖欲墜落座的樣子,唯有湘綺瞧得分明,憂心忡忡地問道:「公主,你不要緊吧……」
劉靚雙頰紅熱,額上卻冒著冷汗,五臟六腑天旋地轉地翻著,為避免自已失態,她以酒液不慎玷污衣服為由,起身暫別宴會。
一出氈帳,劉靚便再也忍不住胸中作嘔的感覺,勉強繞到帳後開始大吐,直到胃中無物只剩乾嘔,便再也支撐不住,渾身軟泥似的癱臥於地,痛苦不堪。
「公主……」
湘綺只能撐著她乾著急,一點辦法也沒有。她素知胡酒猛烈,公主一夜未眠,又在空腹的情況下連飲三杯,當然會引起嘔吐。可恨這蘭-,料準公主不善飲酒,竟此陷害她,這筆帳,早晚要跟她算。
「公主,你好點了嗎?」湘綺撫著她的背,希望能減輕她的痛苦。
就在此時,堤曼不放心地自後面趕來,一見這情況,既心疼又愧疚地上前扶起她。
「公主,這酒真的讓你這麼不好服嗎?」看著她蒼白的腔,堤曼心如刀割,懊悔著,「下次……下次我不再逼你喝酒了……」
「單于不必擔心我。」劉靚用盡僅存的氣力推開他,幽憤地道:「我不過是你的戰利品,你的命令,我怎敢不服從?」
「你……」堤曼臉色乍變,指節握得泛白,「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我……」話到嘴邊,硬是出不了口,一種莫名的傲氣,使得他乾脆順著她的話意道:「沒錯!我是匈奴單于,你在我手裡,我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而你……你不許再忤逆我,否則,我會讓你知道身為一個匈奴單于應該有的做法。」說完,不帶半分感情地轉身離去。
不知怎地,看著他生氣的背影逐漸遠去,劉靚的心無端抽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