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冷雨,總是說下就下。
蕭蝶樓一行於少年「熱切」地提議下,走進城鎮上最大的酒樓——太白居。
在眾人驚為天人歎息聲中,原本漸漸瀝瀝的雨勢驟然加劇,絲絲如細密的利刃,無情地割裂了所有能映入眼簾的淒婉與恬靜。
為求清淨,各懷心思的三人直接步入了二樓的雅間,木門一關,阻隔了外人緊隨偷窺的視線,同時亦阻隔了混合著驚歎的竊竊私語。討淪的主題不外乎圍繞著蕭蝶樓堪稱絕世的容貌與天人般的氣質。
「疏影」,位居天下奇毒之首。雖稱之為毒,卻不立取人命,但凡身中之人,切莫動氣,主忌大悲大喜,方可安然度日,否則,後果堪憂。
化解之法:無。
以上為《毒經》所載,絕不是欺世之言。
蕭蝶樓當然熟記於心,當然也忘不了老頭在用在他身上後,詳細講解給他聽時的得意樣,以及成功地保住了他小命的舉措所積的功德是如何如何的無量。只是,沒有想到少年書生也知曉一二。
剛一睜眼,自稱名為梅心的少年丟下的莫名其妙的「疏影」兩字,一路行來磨得心中無名火起的蕭蝶樓不得不努力壓制,面上神色如常地輕輕搖動手中的酒杯,又彷彿心不在焉地望向冷冷清清的街道。
一窗之隔,雨急,景碎,人稀。
他在等人。
臨窗而坐,涼氣紫繞,心微悸,旋即湧起陣陣惡寒。
疏影嗎?
這個身子還真是……一點也怠慢不得啊!
就唇淺啜了一口上好的女兒紅,很小心地讓液體順著喉嚨滑下,緩緩在體內激起令人微醺的暖意,蕭蝶樓原本毫無血色的唇泛起了緋紅色澤,臉色卻越發蒼白。
暗自慶幸自己是一襲天蠶絲的外衣遮體,蕭蝶樓羽睫低垂,舉杯聽雨,口中低吟流傳百年的歌訣一闋——
驚鴻。
知春,知春。
山遠雲淡,風過空谷不留痕。
凡間知春逢盛世,仙界安和自載陽。塞上梅家種百花,覓盡千里不得入。
好一個覓盡千里不得入。
好一處種百花的棲鳳堡。
好一個塞上梅家。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與蕭家世代相交的梅家只有一對被他嘲笑為「沒心沒肺」的姐弟。如此這般,細細想來……這個梅心便是……
如果真的是那個人的話,知道「疏影」也就不足為奇。
漫不經心地掃過滿口食經且只對手中的那罈陳年老酒還算滿意的梅心,蕭蝶樓懶洋洋地伸展了一下四肢,依然小口小口地喝著酒。
酒杯空了,他又為自己續了一杯。沒有立即送入口中的酒在杯中震盪著,顫動的灑水表面映上了一個模糊的白色的剪影,蕭蝶樓投入關注最多的是坐在對面只是默默吃菜的花非離。
疏遠。
這是他從她懷中醒來以後,感受到的惟一的字眼。花非離更甚於以前、過分恭謹的態度,在兩人之間劃出了一條誰也無法跨越的鴻溝。
讓人無處著力的咫尺天涯。
急不得的。半點也急不得。要一步一步地來。輕擊杯緣,蕩碎杯中影,蕭蝶樓習慣地微微瞇起了眼瞳……
他沒有忘記自己在等人。
算了算時辰,人也該到了吧?
忽然,樓下傳來一陣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喧嘩。
在店小二諂媚地恭迎聲中,從樓下上來一位約莫四旬上下年紀,身穿一襲青色長衫的中年文士,雙目奕奕有神,手中握著一把純金算盤,神態於端莊中卻略見輕浮。
中年文士淡淡地掃過樓上客人,直奔蕭蝶樓三人所處的稚間而來,神色恭謹地在簾外行禮,「天隱山莊總管岳西樓見過蕭公子。」
花非離立於蕭蝶樓身側,防人暗算,以保樓主安全。
是的。在她心中——他只是樓主,只是一個需要護以周全、身居上位的人;只是一個即使捨棄了這條命不要,也要保護的人……
不知不覺中,秀氣的眉於面紗下打了一個結。
梅心拋出手裡的空罈子,不盡興地拍開了另一壇的泥封,性急地舉起罈子直接把酒倒進了嘴中,動作雖粗俗卻隨性而灑脫。一壇喝罷,一滴也不捨的樣子好似許久沒有沾到酒味的酒鬼。
「有禮了,岳總管。」蕭蝶樓淡然的語氣中隱隱透出一絲孤傲、一絲酒後微醺的慵懶,「不知道岳總管為何而來?」仿若有氣無力地一字一字道來,本是有跡可尋,偏偏讓人無法捕捉,只留餘韻在耳。
「敝莊莊主心儀公子風采已久,得知公子現身恆山,本想親來,奈何……家主現下抱病在身,無奈之下只好遣岳某特邀公子到天隱一敘。」再次恭身為禮,恰好掩住了眼中的閃爍不定。
一敘?藏住快要溢出嘴角的冷笑,蕭蝶樓細細審視著自己執杯的右手,「我是無所謂。只是,我想詢問一下別人的意見。岳總管不會介意吧?」
「不會!不會!是岳某來得太過於唐突。蕭公子請自便。」連忙點頭保證退出去,岳西樓倒是自得得很,在外間要了一壺茶,慢慢喝了起來。
「非離……」蕭蝶樓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可以嗎?」
天隱山莊?那個天隱山莊!緩緩地握緊了拳頭,身後的花非離慢了半拍地回道:「一切任憑公子做主,屬下沒有任何意見。」
眼眸裡幽光流轉而逝,蕭蝶樓看向第三人——梅心,輕淺揚起嘴角,「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隨我們二人到天隱山莊?」
放下手中的罈子,瞇起狹長的鳳目,梅心意猶未盡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管它是龍潭還是虎穴,難得如此良機,豈有不去之理。」
龍潭虎穴嗎?
慕容世家……
微合眼瞼,嘴角勾起帶著一絲冷意的弧度,蕭蝶樓一口飲盡了杯中酒。
雨勢絲毫不見緩,待慕容世家的馬車駛入天隱山莊的勢力範圍,天,意外地放了晴。山道兩旁猶青的枝條微搖,樹葉上滾動著將落還未落的水珠,折射出瑰麗的光點。
涼風輕送,雨後帶著寒意的空氣繞於週身。入眼更是重重似畫,曲曲如屏。但見遠山長,雲山亂,霧山青。
山路一轉,山莊即現。
當真是庭院深深深幾許。步人天隱山莊,轉過九曲迴廊,身後跟隨著花非離與梅心兩人的蕭蝶樓悠然而行,如在自家庭院一般閒適而自然。
因有人通報,遠遠有人迎了出來。領頭的為一名錦衣女子——慕容家的長女,被江湖人稱為「玉女」的慕容羅衫。
非常美麗的一名女子。
沒有放過梅心眼中的詫異,以及離自己極近的花非離身上彷彿無法抑制的微微輕顫,然而「玉女」慕容羅衫,在蕭蝶樓的眼中也僅僅是一般而已。
眼裡閃過一抹複雜的眸光,慕容羅衫上前見禮道:「慕容羅衫久聞蕭公子之名,只是苦於一直無緣得見。如今,難得公子親臨,若不嫌棄寒舍簡陋,請務必多住幾日,好讓羅衫一盡地主之誼。」
說罷,一邊把蕭蝶樓三人迎人了會客廳。主客分別落座。
「慕容小姐太客氣了。」蕭蝶樓傲然地牽起了嘴角,順水行舟道,「一路行來,疲憊異常,正欲在府上討擾幾日。既然慕容姑娘如此提議,我們三人自是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那些接風洗塵之類的繁文縟節能免則免吧。」即使是宴,也是宴無好宴。
「那就遵從蕭公子的意思。」雍容地頷首,善解人意地淺笑回禮,慕容羅衫揚聲喚道:「流瓔。」
一名容貌秀氣的丫環應聲而出,「流瓔在此。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慕容羅衫抬手示意,「帶這三位貴客到宿雲居好好地伺候著,需要什麼儘管吩咐下面準備妥當。」
「流瓔知道了。」名喚流瓔的丫環向蕭蝶樓深施一禮,輕聲細語道:「請三位貴客隨流瓔到宿雲居。」
「叨擾了。」蕭蝶樓隨即起座,準備拾步離開,在腳還沒有踏出門檻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緩緩地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道:「聽說……慕容莊主病了。不知道病情嚴不嚴重?」
慕容羅衫神情自若地收起眼裡的詫異,「有勞蕭公子掛心。家父染的是宿疾,尤其到了陰雨天,便頻頻發作,是二十年的老病根了……」語氣一頓,言辭閃爍地道:「如果公子肯施援手……」
「我會考慮看看。」
「那麼,慕容羅衫在此多謝蕭公子。」
沒有多言,揮手間,蕭蝶樓已悠然遠去。
慕容羅衫如秋水一般的眼瞳久久地注視著蕭蝶樓消失的方向,眼神也從平靜無波轉為空洞。
「小姐……」跟隨一旁的岳西樓滿意地把慕容羅衫的眼神看在眼內。
她悠悠地轉過臉來,問岳西樓:「我美嗎?」
「美。當然美。」岳西樓理所當然地道,「小姐可是天下公認的美女。」
「是嗎?」慕容羅衫的神情明顯有些恍惚。
岳西樓示意一旁的丫環,「珞雨,小姐累了。扶她回房歇息去吧。」
珞雨伶俐地應了聲「是」,扶著神色不對的慕容羅衫去了。
待兩人的身影消失於轉角,岳西樓再也難掩臉上的得意之色,雙手一拍。
掌聲方落,室內便閃進一人,赫然是與在官道上阻擊蕭蝶樓三人的黑衣人同樣裝束。只見這身材高大的黑衣人行禮上前,恭敬地喚了一聲:「岳爺。」
這聲「岳爺」讓岳西樓興奮異常又膽怯莫名。受用地點了點頭,旋即板起了面孔,正色地道:「交代的事情辦得如何?」
「都按您的吩咐準備妥當了。」雖然他不是很清楚剝下一張活人的臉皮有何用處,不過,那個地方,還真是……恐怖!
「好!好!」岳西樓志得意滿地一笑,神色間有說不出的和善,「辛苦你了,十七,下去到賬房那裡領一百兩銀子。」
十七連忙回禮,「謝岳爺賞賜!」
「這是你應得的。」岳西樓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和善的嘴角在黑衣人轉身的一瞬間迅速冷凝,眼裡閃過一抹凶狠——這是他下決定要除掉某人的表情。
不屑地彈了撣衣上的浮塵,岳西樓忽然輕喚道:「十八,該你了。」
「屬下在。」沙啞的嗓音,讓人聞之一冷。一個漆黑的人影在內室的珠簾後若隱若現。
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十七離去的方向,「讓他永遠也開不了口。」那個石室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是。」
「你知道應該怎麼做。」
「是。」
「如果你做得好,他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岳西樓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不要讓我失望。」
「是!」
珠簾微搖,激起脆音輕響,如一縷風吹過,室內再無第二人的氣息存在。
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岳西樓大膽地坐上了主座,自得地細細品味著上好的雨前碧螺春。
——+++ ※ +++——
慕容羅衫並不累。所以,她當然沒有真的上榻休息,她只是不停地捧著銅鏡攬鏡自照。精緻細膩的五官,如秋水一般的眼波,一頭烏亮的青絲柔順地垂下,鏡子中映出的是美得無可挑剔的一張臉。
但慕容羅衫越是仔細端詳,越是發現,鏡子中的這張臉不管是眉還是眼,一切都遠遠比不上剛才在會客廳中讓自己差點當眾失態的那個人。
更加讓她無法容忍的是——對方還是一個男人!
不可饒恕!
「小姐。」珞雨推門而人,趕在慕容羅衫手中的銅鏡摔過來之前機靈地道,「岳總管求見。」
手中動作一緩,已然扭曲的美顏迅速恢復了常態,「叫他進來!」
「是。」珞雨帶好了房門,邊走邊心有餘悸地撫著自己的心口。剛才小姐的表情好可怕,看起來好像是傳說中的夜叉一般,可惜了那張美麗的臉。
「小姐……」岳西樓卑微地曲身見禮。
「我、要、毀、了、他。」眼中閃過深深的怨毒,慕容羅衫一字一頓地道。
「……岳某領命。」
「其他兩人,一個也不留!」
「岳某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小姐儘管放心。」一直低垂著的頭,成功地掩飾了臉上的神情與嘴角詭譎的弧度。
對於岳西樓的應答,慕容羅衫頗感滿意地點了點頭,「我想,你不會讓我失望的。」
——+++ ※ +++——
雖然已是深秋,經過雨水的洗滌,柳葉依然綠得讓人心喜,輕柔的枝條在西風中飄拂若舞,只是偶爾露出眷戀的枯黃。
古樸的雕欄曲橋,小巧地盤踞於清湖之上,綠水泛起了層層輕波,假山錯落環繞,亭台更是半隱於假山之後。
這裡便是宿雲居。
花非離沒想到自己還有再次踏進這裡的一天,這個她曾經發誓永遠驅逐出自己記憶的地方——天隱山莊。
她迷離地注視著熟悉的一景一物,即使閉上眼睛,連空氣也是熟悉的味道——帶著草木特有的清幽又難掩其內部所散發出的枯敗糜爛的味道。
她想吐。可是,她知道自己什麼也吐不出來,能吐出來的恐怕只有苦水與自己強嚥下去的血淚。
仍然無法釋懷啊!即使強迫自己忘掉過去,卻沒有發現那份酸楚已經根深蒂固,難以拔除。那道自以為已經癒合的傷痕,已經在體內慢慢地潰爛,並滲出血來。
這是她的一生的夢魘。
「非離。」蕭蝶樓輕輕地喚著她。
「是!」花非離一驚,驟然回神,「公子。」
從花非離的一舉一動上覺察出她細微的異樣,蕭蝶樓瞭然於胸,並不說破,只是清柔地道:「坐下來喝杯茶吧。」
默默地在桌前坐了下來,默默地接過茶杯,默默地把杯中的茶喝盡,如一個失了魂、丟了魄的人偶。
心痛!
看著這樣的花非離,蕭蝶樓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他強壓下迅速漲起來的怒火,壓下上湧的血氣,壓下想把這天隱山莊一把火燒光了的衝動。
默念著「非離」兩字,一遍又一遍。在第十五遍時,心,終於平靜了下來。蕭蝶樓嘴角揚起一抹柔柔的弧度,「非離……」下在茶裡那些安神的藥效也該發作了,語氣一頓,心中默數到三,這才又繼續道:「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難道自己真的累了?累得神志開始模糊,累得出現了錯覺,累得竟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柔情,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一絲憐惜……
也許,他本身就是一個溫柔的人吧。
只是,公子,為什麼偏偏要來天隱山莊?
頭,好昏!
看來自己真的累了,不管是身,還是心……
花非離只覺得自己的身子一軟,一雙手臂適時地把她攬入懷中。臉頰與絲綢摩擦的觸感與那個懷抱的溫暖是她最後的記憶。
蕭蝶樓溫柔地摩挲著她的長髮,憐惜地看著她終年帶在臉上的面紗,「何必苦著自己呢。我又不在意你的容貌如何。」
緊緊地擁著懷中纖細的人,嗅著繞在鼻端的幽香,蕭蝶樓感到無比的滿足,真實地感覺到,只有此時,自己的心才是完整的。
放下軟羅紅綃,看著床榻上的人,往昔所有的痛苦、淒楚、怨憎都化為如水一般的柔情。
就在此時,無人注意的窗外,有一隻白色的小小的蝶因戀著花的殘影,在湖面上幾經徘徊,蹁躚而過……
「發現了什麼?」蕭蝶樓閒適地問剛剛推門而入說是要到處探察一番的梅心。
「此天隱山莊無一處不古怪。」
「哦……」蕭蝶樓略一沉吟,旋即勾起了嘴角,「對了,你之所以會受人追殺,不會是和那個慕容羅衫有關吧?」
梅心不客氣地倒了一杯茶潤喉,「明知故問。」只是一時失察,調戲到一個蛇蠍美人而已。然後,就這樣被人追殺了兩天一夜,這等事情還是不要說了得好。
「果然如此。」深思著,蕭蝶樓懶洋洋地伸展了一下四肢,站起身來。
見蕭蝶樓已經和衣倒在了床榻上,舉著茶杯,梅心驚「咦」了一聲,「你要做什麼?」
「睡覺。」閉上眼,就這樣把梅心晾在了一邊,蕭蝶樓答得非常乾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