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臉偎著那塊清涼的玉,合上眼睛,覺得整個大平洋在小小的玉石裡澎湃。
在花蓮的日子,成為生命中相當鮮麗的一筆。
直留著那塊海草玉,就像留往大平洋的訊息。
將阿健安置到自己的家裡,阿健的親戚沒半個伸出援手。
不要緊,阿健,你還有我。還真看著哭到睡著的阿健,暗暗下了決心。
當少女還真死去後,除了你,誰關心過還真的存在?我不會放棄你。
還真替他請了假,每天還是去上課。總要有個人去上學,總要有個人把考卷功課帶回家。
回到家,會看到阿健像個無助的孩子,坐在暗暗的房間裡。但是給他的參考書和考試卷他都乖乖的做完了。
心疼。真是心疼。還真總是哭了起來,阿健靜靜的抱著她。
「還真,我還是回家好了。」過了兩天,阿健終於開口了,「要不,你爸爸回來,是會罵你的。」
「爸爸去歐洲開會,起碼要下個禮拜才回來。」還真搖搖頭,「被罵就算了,我會哀求爸爸讓你留下。真的不行,我也會為你安排的,不要擔心。」
靜靜的看著外面漆黑無月的天空,灰白的雲,飛快著。
「還真,我只剩下你。什麼都沒有了。」
「是。」還真落淚,「你有我啊。」
靜默。
「對啊,我還有還真。但是我要回家。我要回去幫媽媽拿換洗的衣服,打掃房子,等她回家。」
阿健緊緊的抱住還真,緊緊的,「我還有還真,還有還真。」
送阿健回到家,還真自己哭了一夜。
阿健父母的事情,讓記者連姓名都報了出來,一下子整個學校都知道了。
小七默默的將報紙給還真看,還真忍不住又紅了眼睛。
「是真的?」
還真點了點頭。小七長歎一聲。
「認識阿健這麼久了……」她也紅了眼睛。
晚上她和還真一起去看阿健,整個家都打掃過了,只是阿健的臉還是空空茫茫的。
還真卻因為這件事情,和小七又更親近了點。
下課漸漸有同學邀她一起去吃點心喝咖啡,研究功課也會在一起。若不是常掛心著阿健,有朋友的感覺,的確讓孤孤單單的還真,快樂許多。
這天下課,同學慌慌張張的跑進來說,抽屜打不開,還真才會跟著去看。
天色昏暗,還真沒有注意到進的是哪個教室,一排公文櫃,一個同學正在在努力的打開當中的一個。
「還真,我的手受傷了,你去開開看好嗎?」小七說。
還真走過去,輕易的打開了,裡面一疊紙。笑顏逐開的同學,拿起了當中的一份。
看她戴著手套。奇怪,春天了,有這麼冷嗎?必須帶手套?
「我怕冷。」她笑著。
沒放在心上的還真,過去看了阿健,回家疲勞的睡著了。
第二天,辦公室傳出考試卷被竊的案子。
小七檢舉了還真。
被抓到警察局的還真,核對了抽屜上的指紋,吻合。
狂怒的還真百口莫辯,因為檢舉的學生,都是學校升學班的模範生。
我被栽贓了!
看著小七冷笑著,背後有人竊竊私浯,「她以為她是誰啊?太妹想到我們班?做夢!」
學校不願聲張,將她帶回來,被記了三支大過,犯滿退學。
「我沒有做這種事情!!??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聽說有人在賣考卷。」十六班的導師厭惡的看著她說,「你也賣毒品?學校有你這種學生,可恥!」
還真掉頭就走。可恨!
過了幾天,從歐洲回來的父親,迎面給她一個耳光,沒有聽她解釋。
「我還以為你變好了!原來?!你太讓我失望了!」
努力經營的一切……一夕間……就讓小人因嫉妒而毀滅。
她默默的走回房間。
我累了。累了。
還真拿出鋒利的瑞士小刀,這是上次爸爸出差回來,送給她的。
哭著,發著抖,雪白的刀鋒接近雪白的手腕。
「割啊。猶豫什麼?如果怕痛,我可以替你將痛感抑制。」冷冰冰的,楊瑾張開潔白的翅膀,緩緩的從大開的窗戶飛進來。
「你什麼都不知道!只會譏笑我!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還真激動的大叫。
「是嗎?如果不是你的願望,又怎能讓你指揮別人的身體?你以為不是自己的身體,是誰都能指揮的嗎?」
聽完他的話,還真突然強烈的暈眩,跌倒在地。
楊瑾沒有扶她,看著驚慌的還真,「看,因為你開始想放棄,所以你也將無法控制這個身體了。放心,會如你所願的死去。當然,殘存的少女還真,也會跟著走,你不會孤單的。」
我……只想著自己,卻忘了少女還真。
這幾個月的事情,不停的在腦海裡盤旋。全是不愉快的回憶嗎?不……她重回十九歲,發現了無限的可能,開始規正過去的錯誤,現在……
她卻想要放棄。
眼淚直直的落下來。阿健……衛青……天平……導師……爸爸……少女還真……
不要……我不要死……
「不要!」還真坐起來,全身是汗,喘著。
楊瑾這才扶她,「這才對。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別忘了,你還有我。」
她緊緊的抱住自己的守護天使,雖然是個嚴苛的天使。
還真去學校領了肄業證明。
竊笑著,指指點點的眼光。我為什麼要忍受這些?我什麼都沒做。
走進阿健家,大門沒關,喝醉了的阿健,蜷得像只小貓般睡著了。阿健為什麼要忍受這些?他什麼都沒做。
呆呆的坐在他的身邊,看著他。
阿健遲滯的眼神,睜開。
「還真。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阿健問著她,還真搖搖頭。
「你相信我嗎?」還真的臉慘白。
阿健沒有猶豫的點頭。
還真也跟著點頭。
「阿健,我們走。」還真站起來,拉著他的臂膀,「我們走。」
「走去哪?」阿健遲鈍著,酒精仍然支配著他。
「我們走。走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再回來的時候,我們還是考我們的試,走我們的前程。」還真的容顏溫柔,「我們走。」
雖然還不懂是什麼意思,阿健卻點頭。還真去哪,他也願意跟著、
整理了簡單的行李,還真牽著阿健,準備離開台北。誰也不關心他們的去留,這個繁華的台北都城,只有暴雨嘩啦啦的下。
等待火車進站的時刻,暗沉沉的地下候車處,楊瑾在那裡等候。
「楊瑾。」阿健坐在另一頭,正在狼吞虎嚥的吃便當,抬頭怪異的望了一眼白衣服的大夫。
「順便帶走他?」楊瑾笑了,「你是個母親。即使今年只有十九歲。」
還真自己也笑了,淒苦著。
「不想向你道別……因為……我……我怕我會大哭出來……」
「你沒有哭呀。」
是的。因為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將到哪裡去。
「這個。」楊瑾拿了張支票,放在她的掌心。「希望這能幫你一點忙。」
六位數的支票。
「不行,我不能……」
「能的。當作是護身符,好好的把他用掉吧……」他擁住還真,愛哭的還真,卻沒有眼淚的抱住他,眼神中出現不屈的堅毅。
阿健看著他,心裡只有詫異,卻沒有嫉妒。這奇特氣質的男人,讓他生氣不起來。
「他是誰?」阿健的眼神,還是一片迷茫。
他?
「天使,在市療院行醫悲憫的天使。」還真向下望著自己的雙手,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懼,還留存在心裡頭。
看著天使給的支票,她將支票折得小小的,放進臨出發前到龍山寺祈求的香火袋。
「如果,」她鄭重的對著阿健說:「如果我不能照顧你了,記得帶著這個,到市療院找楊瑾大夫,他會照顧你的。」
低頭望著這個香火袋,迷茫的眼神漸漸的聚焦。
「不。」他強將香火袋掛到還真的頸子上,「我會照顧你。會的。」
突然覺得肩上的擔子輕了輕,軟軟的垮向阿健的肩膀,靠著。
沉沉的,穿著黑衣的天使,在地下道,遙遙的送別。
這是你的人生,還真。若是你要求我替你更正這個挫折,其實不是做不到的。但是,這樣的重來,又有什麼意義在?
我很高興,你從頭到尾,都沒向我求救過。
還真……你總是會歸來的。
我總是會歸來的。
還真看著沉沉夜色,長空無星,月色黯淡。阿健昏昏的睡著了,靠著她的肩膀。
沒有向天使求救,這是她唯一為自己驕傲的地方。
我和阿健,必會歸來。
天亮,在另一個繁華的都市下車。
花蓮她總共只來過一次,但是也因為陌生,在這裡沒人認得他們。花了兩天,找到了住宿的地方,他們也就在看得見海的小公寓頂樓裡居住。
阿健去7-11打工,還真去了頂好。
這是長期抗戰,總不能彈盡援絕。
做了一個禮拜,阿健和店長衝突,回來嚷著不幹。
「好啊,我買車票,讓你回台北去。」還真頭也不回。
「還真!你都不知道那個混蛋……」
「我當然知道!」還真也對著他大聲,「我當然知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但是比起台北受的委屈,這些都是小事而已。」
「如果選擇自力更生,這些就是代價。」還真偷偷地拭了拭淚,沒敢讓阿健知道,她的手因為搬貨扭傷得非常疼痛。
要撐下去。阿健從背後抱住她,「好。只要跟還真一起,都好。」
他們也上補習班,每天緊緊張張的衝來衝去。有時阿健會趴在桌子上睡著,還真總是不忍心。
這段期間,還真和阿健的感情漸漸相依,第一次,阿健吻還真的時候,還真沒有拒絕。
「我們好像私奔ㄟ。」阿健笑著說。
「去。誰跟你私奔啊?」
但連上菜市場買菜都牽著手。鄰居都覺得這對小夫妻的年紀真是小,但是有禮貌又勤奮乖巧。常常有左右好心的鄰居阿姨伯母,拎著吃的喝的來接濟。
花蓮雖是大都市,人情味仍是豐厚的。
打工雖然累,功課雖然多,但是卻會有牽著手,一起到活動中心散步看海的時候。
站在欄杆外,整個太平洋在腳下起伏,低吟著春末的歌。翡翠般的海,澄澈著。
為了那種美麗的透明藍,阿健將僅有的零用錢,買了塊海草玉給還真。
「我寧可你買東西吃掉。」還真皺眉。是,漂亮。不知道阿健多久沒吃午餐省下來的。
「可是,我想把太平洋縮的小小的,掛在你身上啊。」
還真紅了臉。
但是她累的時候,煩的時候,會將臉偎著那塊清涼的玉,閉上眼睛,覺得整個太平洋在小小的玉石裡澎湃。
這幾個月在花蓮的日子,成為還真生命中,相當鮮麗的一筆,她也一直留著那塊海草玉,帶著太平洋的訊息。
幾個月轉瞬即過。
為了報考什麼地方,還真和阿健才爭執了頭一次。
「我要留在花蓮考。絕對不要回到台北去。」阿健倔強的說。
「我們的家,在台北啊。」還真還是掛念著父親。
「……」阿健動搖了起來,畢竟,母親也在市療院。
但是回去台北……表示他們也將被往事的鬼魂糾纏。
「不要緊的……我們還都在……」還真握緊他的手。
回到台北考試,卻住在旅社,沒有回家。默默的,臨著烏黑窗戶站著,車水馬龍的聲音,隆隆作響。
「我想回家。」阿健說。
還真卻知道,他想回的,是花蓮他們倆建構的,小小的簡陋居所。有著斜斜向著天花板開窗的小閣樓。
「這裡,也是家。」還真喃喃著。
阿健不愉快的搖搖頭。
考完,還真陪著阿健去看他的母親。
不像他們想像的可怕,阿健的母親只是眼神有點呆滯,但是衣服乾淨,頭髮梳得整整齊齊。
這讓他們放下心來。
阿健上前,握住母親的手,母親疑惑卻溫柔的看著他。
陪著講了很多話,母親懂不懂,阿健不知道。但是阿健知道,母親頗感愉快。
走出市療院,阿健一直很沉默。
車水馬龍的台北市,天空讓霓虹燈的五光十色奪去了純黑的顏色。默默的仰首。
「這裡,也是家。」阿健喃喃著。
和還真相視而笑,緩緩的走下階梯。
考完等放榜的日子,他們還是回去要坐很久火車的花蓮。
幾個月,他們已經融入了花蓮這個城市,成為當中的一分子。
所以,七月豐年祭開始的時候,就會有朋友邀著一起去參加。
「要上班呢。」還真忙著點貨,比起阿健,她對生活的態度更堅毅,更能吃苦,但也更憂患。
渴望的阿健,露出失望的神情。
「去玩吧。」一向沉默的店長出聲了,「聯合豐年祭呢,不是你們這些台北人可以常看到的。」
「還真他們不是台北人啦!」面目黝黑的小李笑出一嘴的白牙,「喝過這裡的水,就都是洄瀾人了。」
怔怔的看著,小李和店長,還真突然不捨這一切。
今年也未必考上,她安慰著自己,就算考上了,也可能考到東華啊!所以,是的,我應該還可以當好些年的洄瀾人。
她笑著點頭,阿健和小李一起歡呼了起來。
坐在小貨車上,夏天的夜晚,花蓮的天空鑲滿了星子。
閃爍。
滿月下,整條公路被染成銀白的緞帶,年輕的一群,呼叫著,大聲唱著歌,疾弛。
還真被同伴拉去打扮時,阿健已經笑鬧著脫掉了上衣。曬得黝黑的他,看起來像是在地的原住民。
進了房間,同樣黝黑卻明媚的阿美族朋友,抓著她換衣服,朝著她的臉擦胭脂。還真倒是嚇到了。
她向來不碰化妝品,即使生前,所有的化妝品也不過就是只口紅。現在朋友卻笑鬧著,把她的眼睛描得又圓又大,上翹著,分外媚人。
「好漂亮勒!阿健一定會愛死了!」友伴哄笑著,「哇!好長的睫毛說……不用假睫毛了……」
假睫毛?別鬧了!一照鏡子,還真倒是嚇傻了。
這是我?穿著傳統阿美族的紅衣裳,繫著繡花腰帶,綁著白布纏繞的綁腿,手腳都掛著鈴鐺,胸口大串大串的珠鏈,羽毛花冠穩穩的在頭,這異族的情調讓阿健傻了眼。
那畫了眼線的眼睛像是貓般向他張望。
「好看嗎?」有些羞怯的,還真低下了頭。
阿健只會點頭。
精赤著上身,這幾個月的體力勞動。在阿健身上出現了成績。斜背著彩繡的袋子,據說那是裝定情的檳榔用的。
遙遙的,開場時,他們隔著很大的圈子相對,男生和男生牽著,女生和女生牽著。
寬宏的嗓音,在廣大的操場開始迴響,粗豪的男聲,韌婉的女聲,交織成一片。
這夜……
正長。
頓足,大地為之震動,呼喊,迴旋於天聽之上。
月亮啊……聽聽我們的聲音,獻祭我們的歌唱,簡單的舞步,卻是狂歡的開始。還真從來不知道,所謂的狂歡,原來不能僅僅定義在台北那污濁的舞廳裡面。雖然,她也沒去過任何一家舞廳。
唱啞了自己的嗓子,跳酸了自己的腿。最後在同伴的呼喊下,將一對對的情侶牽在一起,當然包括了阿健和還真,這讓還真羞紅了臉。
熱情的,他們遞過一小臉盆的米酒,還真倒抽了一口氣。
「不行!我們還沒有成年!」
「連婚都結了,哇勒還成個鬼年!喝、喝、喝、喝、喝喝喝喝喝喝喝喝喝喝!」
鼓噪中,阿健說,「我女人不會喝,我來。」拚命灌著。還真怕他死了,搶著喝了小半盆,馬上頭重腳輕。
哇……輕飄飄……
後來又跳了多久,唱了多久,還真沒有記憶。但是兩個人偷溜出來,在回住處的路上,邊唱著歌,邊跳著舞,這還真是記得的。
然後呢?
醒來時,阿健躺在身邊,這一驚非同小可。
「啊……阿健……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趕緊把被子一遮,完蛋!她只穿著內衣!
即使和阿健在花蓮住這麼久,他們還是很規矩,各睡各的,一來是打工和用功實在太累了,二來是還真不肯。
沒想到……居然在還真喝醉的時候……最可惡的是……人家一點點記憶都沒有……
她哇的一聲哭出來。
「哭什麼?該哭的是我吧?」阿健無奈的看著她,「差點吐在人家的衣服上,不趕緊剝下來,你要怎麼賠人家這穿過三代的衣服啊?」
「你……你脫就脫……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還真扁著嘴。
「如果可以,我也想啊!」阿健大聲起來,「吐完就睡死了過去,我拖了好久的地板,等回來你已經在打鼾了!跟醉得不會動的女人,會有什麼搞頭啊?」
幸好……還真放下心來,雖然有點兒失望。
阿健也背著她伸伸舌頭。
沒搞頭倒是真的。不過,沒搞頭總可以親親吧?嘿嘿。還真的脖子好光滑唷……
「阿健!你這混蛋!居然在我脖子上種草莓!」還真在浴室裡慘叫。
啊?這是無心之過!這絕對是無心之過啦!
為了那幾顆草莓,還真三四天沒甩阿健,氣得臉鼓鼓的。也為了這幾顆草莓,被譏笑了很久。
懷著忐忑的心情,接到了榜單。
為了到底要上哪裡,她和阿健都猶豫了。
喝過了花蓮的水,他們真的不想再走了。
還真也想過,若是和阿健一起唸書,一起工作,將來結婚生子,這也是不錯的人生,如果在花蓮。
她真的厭倦了台北的繁忙和是非。
若不是阿健的母親生病起來,若不是還真的父親找到花蓮,也許,他們會定居在這個潔淨而溫厚的城市裡。
懷著心事,還真把一袋袋的洗衣粉上架,很重,但她做的很認真,當要把當中的一袋舉到最上層時,一雙有力的手幫了她一把。
滿懷感激的道謝,一轉頭,少女還真的父親。
「爸?」
憂愁的父親,略帶怒容的看著她,反射的,還真把頭一偏,省得刮過來的耳光,傷害太大。
那個耳光沒有打下來,還真的父親卻哭了出來。
「爸!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難道父親生意失敗了嗎?那也不打緊,多養爸爸一個人,其實也算不了什麼。
「你……你這孩子……在外面受這些苦……你叫我這個做父親的,心裡怎受得了?」
苦?不會的,其實也不苦的。
還真寬了心,「爸,不打緊。我再半個小時就下班了,等等帶你去吃飯好不?」
店長看見了,「還真,爸爸?」
還真點頭。
「不用打卡了。明天幫你簽。」店長拍拍她的肩膀,「父母是不能等的。」
這話衝擊了還真的心裡。
不能等的……是的,跟父母親的緣份,都是等不得的。她想起生前的父母親,都等不到她生孩子,就撒手而去。連給他們看看孫子的機會都不再有。
不到半年光景,少女還真的父親,頭髮白了好多,臉上開始出現了皺紋,她居然分不清,是少女還真的感傷,還是她自己的。
「爸,我們走。」
帶他到和阿健一起住著的小閣樓,發現這小小的閣樓雖寬,有些地方站起來幾乎頂到頭。
還真笑著說,「我是還好,但是剛住的時候,阿健一天到晚撞到頭頂。」
聽到自己的獨生女居然在這裡安貧,至宣的心底像是針在刺。
熟練的,還真做好了幾個簡單的菜,盛了飯給父親。
「還真,回家吧。你和阿健都還沒成年,這樣下去怎麼可以?」
至宣說著,心底卻沒有把握。他看著簡陋卻乾淨整齊的家,看見滿屋子的書,他知道自己的女兒,離家卻沒有墮落。
果然,還真說,「我和阿健都還好……目前還養得活自己……而且,學費可以靠助學貸款,爸,不用擔心。」
「助學貸款?」至宣驚異了。
「嗯。我和阿健都收到成績單了。考得還好,公立的可能沒問題。」收到時,她和阿健高興的快狂了,在信箱邊又跳又叫,鄰居的王叔叔二話不說,放了串五層樓的鞭炮替他們慶功。
至宣沉默。還真因為偷考卷被退學的事情,在她離家出走後,至宣越想越不可能。
為什麼她要偷考卷?至宣從來不要求她考上,只要還真不出亂子,不念大學都無妨。至於偷考卷去賣……
笑話!我邱至宣的女兒,欠錢到得賣個幾百塊的考卷度日?
開始懊悔自己打了她。
但是離家的還真,不像以前,錢花光了自己就乖乖的回家。
但是還真還是乖的。她知道父親的e-mail address,每隔個兩三天,就會發一封e-mail給他,告訴父親,她過的還好,在超市打工,同時沒有放棄考試的希望。
「還好,我有肄業證明。要用同等學力考試,倒還可以。爸爸不用替我擔心。不過,夏天雖然快到了,天氣變幻無常的很,爸要記得帶外套……」看到女兒寫來的e-mail,他的眼淚,就在眼眶裡積著。
從來不回他的信,但是幾天就會有封寄過來。
「……還真,爸爸冤枉你了……回家吧……」
向來冷漠不願低頭的父親,現在卻對著還真道歉。
「爸……」
「如果你跟阿健分不開,那……阿健也跟著回台北。我幫他安排住處,幫他安排學校。不要說什麼助學貸款了,我也不想看你們這樣累……阿健呢?」
「他還在7-11打工。」
還真偷偷地拭淚,她不怕被父親責罵,卻抵受不住父親的懺悔。
這兩個孩子……這些孩子……我怎麼罵他們?
「回來吧……要結婚要生孩子……也等大學畢業再說。阿健還有兩年的兵役。只要你們能熬,將來日子長得很。不差那張結婚證書……不,就算現在要結婚也行,只要回家就好了,還真……」
還真終於哭出來。「我沒有懷孕。」
「那好……那好……」
送父親回飯店後,還真自己又哭了一場。阿健回來時,正好看到她紅紅的眼腈。
「還真,我得回台北……怎麼了?你的眼睛……」
「為什麼要回台北?」還真也跟著緊張起來。
「我媽媽……我媽媽感冒……現在轉成肺炎了……她身體不好……」阿健衝進去整理行李。
過去幫著整理,還真說,「我爸爸找到我了。」
阿健停了手。
還真把下午跟父親的對談說了一遍。
兩個人靜默著,斜斜的夕陽照著地板,纖金微塵在傍晚的陽光中舞動。
「回台北吧。」還真說。
阿健沒有回答。
他已經十九歲滿了,可以說,長這麼大,沒有過歸屬感。
從小父親就打母親,當然,他也挨過不少拳腳。這麼會打架,事實上,是對手的拳腳永遠比不上父親所致。
不怕痛不怕死的人總是可以打贏。
不停的打架,不停的虛張聲勢。不想被任何人再一次打倒在地。
等他上了國中,有回父親的掃帚被他奪下來,硬生生折成兩半,這才結束了他被毒打的日子。
總是在戰鬥中。
大家都怕他,所以,他也不覺得自己該歸屬哪裡。
這裡,卻沒有人會怕他。他們虧他,笑他,揉亂他的頭髮,叫他小弟。但是他們也照顧他,關心他,帶他到處去打獵烤肉,跟他大談女人經。
這裡是……這裡是……這裡是我和還真的城市。若是離開了這裡,將會怎麼樣?我和還真……會怎樣?
他在還真的眼睛,看到同樣的惶惑。
還真……
「我還有還真,還真還有我。」阿健說。
讓個十九歲的小鬼頭安定自己的不安,還真自己笑了。不過,對的。最少還有這個夥伴。
「我們回台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