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華回去台北,家裡突然變得很空曠。
明明只是少了一個人,卻整個冷清下來。
外頭下著雨,淅浙瀝瀝的。十月的雨,不該有寒意,可艷然的心卻像是被淋濕了,一陣陣發冷。
傾聽雨聲,對著自己的影子,也只有自己的影子。
原來,自己是這樣的愛他。
孤坐在窗前,望著點滴的雨,直到天明。她的生命已經和崇華密不可分了,這個體認讓她既悲還喜。
等待雖然苦澀,卻也甜蜜,她堅信崇華會回到她身邊,這讓她感到無窮的希望。
站定腳步,崇華凝視前頭女子的背影。
那陌生女子的背影和艷然多麼相似。千山萬水,艷然在遙遠的花蓮等他回去,而這陌生女子的背影,讓他心裡湧起暖意。
因為愛著艷然,他柔情萬千的想著,那女子應該也有人在某處默默的等她。
形形色色的行人,都是某人心上所懸念的。他曾經怨恨過自己華美卻冷漠的家庭,現在想起來,一切不過是愛錯了。
大媽臉上的淚和怨,兄弟姊妹的憤怒和冷漠,不也是為了愛的緣故?在這一刻,他突然可以原諒一切了。
即使是風流的父親,他也願意原諒。父親只是愛得太多、愛得泛襤。
他可以原諒,卻不能夠重蹈覆轍。
這樣會讓他失去艷然。那種痛苦,一次就夠了。
那陌生女子上了公車,他卻覺得後頸一陣利痛。不知為何,他往車頂看去,卻看到有著一張骷髏臉的黑衣人拿著鐮刀,坐在公車頂獰笑。
死神!
呼吸一凝,黑色蝶群又在眼前飛舞。
恍惚間,他彷彿看到失控的砂石車,瘋狂的撞上了載滿人的公車,車上的人都死了……
滿車的人,都是別人的親人、別人的摯愛……都有人等著他們回家啊!
他衝向馬路,以一種連自己也不相信的速度飛馳而去,在公車與砂石車相撞的那一秒,時間變得如許漫長……
「不!」他失聲叫了出來,衝進兩輛車中間,不知道哪來的力量,砂石車被他-力一推,竟發出驚人的爆炸聲,繼而翻覆起火燃燒。
他讓煞車不及的公車從背後撞上,短短的飛行再墜地,眼前的黑色蝶群已經不見了,額上的血滲入眼睛,望出去一片殷紅。
漸漸的,他再也看不到什麼,血慢慢的流出身體,慢慢的變冷。
時間彷彿變得悠長,尖銳的警笛聲變得模糊……
車上的人都沒事吧?
艷然,你要等我回家……
這場離奇的車禍讓台北的交通混亂了半個小時,卻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糟了。」白帥帥蒼白著臉放下筆,「王子殺人了。」
同樣感應到發生了什麼事的墨墨黑,臉色和他一樣慘白,「但是……王子殺了砂石車司機,卻救了滿車的生靈,難道——」
白帥帥只覺得大難臨頭,「王子下該干涉人類的命運,拉彎命運的軌跡會導致嚴重的後果!不該死的人死了,該死的人卻還活著!」
「誰是該死的?!」墨墨黑吼了出來,「誰不是有人懸念、有人等待的?!」她越哭越大聲,怎麼也停不住。
「你這樣不像惡魔。」白帥帥把頭撇開,
「我……我……」墨墨黑只是拉著他的手哭,小手冷得像冰,「我……我要跟你一起在這裡……一起長大,一起變老……我……我不要當魔女……」
「噓……別亂說……」白帥帥哄著她,強忍著眼淚,「在哪裡都沒有關係,我們——」
「我們分別侍奉不同的主人……」她的眼淚越發洶湧,「千年見得到一次嗎?萬年見得到一次嗎?我們……」
白帥帥心裡紛亂不已,要他放開這雙冰冷的小手,他萬萬不願意啊。
「走。」主意一定,他拉起墨墨黑,「我們走。」在她耳邊細語,「我們去迎接王子,在還沒有人找到他之前。」
「你……」這下墨墨黑不只是手,連全身都冰冷了。「你打算……你要綁架王子?」
「我不要跟你分開。」白帥帥心意已決。
望著他堅毅的臉,墨墨黑突然鼓起勇氣,「我也不要,絕對不要。」
「一旦被抓到,不是流放就是死。」白帥帥凝視著她。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了。」墨墨黑堅定的說。
就算是惡魔,也可以有愛情嗎?兩個小惡魔眼眶泛紅,都有大不了一死的覺悟。
「走。」白帥帥展開雪白卻似鳊蝠的翅膀。
「我跟你走。」墨墨黑的翅膀宛如黑夜。
一黑一白兩個小惡魔再沒有任何猶豫,飛進了彷彿無窮無盡的雨夜。
「你知道你犯罪了嗎?」美麗卻冰冷的聲音詢問躺在病床上的人,「你不該干涉人類的命運,而且還殺了人。跟我回去吧,我的孩子,當初你說過,即使在人間也不會為惡。事實證明,你畢竟是我的孩子啊。回到魔界,繼承我的王位,不要再執拗了。」
魔王得到的回答卻是一片沉默。
望著和自己力量不相上下的孩子,魔王冷冰冰的眼神沒有怒意,「……你這具身體已經破敗了,就算醒過來,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我只給你三十年的視力,再過不了多久,你就必須在黑暗中摸索,這樣也不能讓你乖乖跟我回去嗎?」
依舊是頑固的沉默。
魔王拿他沒有辦法。當然,他可以趁崇華虛弱的此時強行將他帶走,但是,他答應過崇華的母親,一定要尊重他的意願。
他還沒惡貫滿盈。那個砂石車司機居然還有一口氣,現在還在加護病房,像個活死人般的活著。
人類的醫療違背了太多天理,魔王感到一絲絲不耐。
或許,他該下手讓「意外」趕緊發生。
「墨墨黑,白帥帥。」魔王連頭都沒回,讓悄悄潛進病房的兩個小惡魔嚇得面無血色。「看著王子,我去解決一點『麻煩』。」
他一離開,墨墨黑和白帥帥互相看了一眼,下定決心。「王子,快一點,在大王回來之前,我們得離開這裡。」
崇華沒有動,依舊如沒有生命般靜靜躺著。
「王子殿下。」銀白的眼淚滑下墨墨黑黝黑的臉龐,「請你相信我們……是我,我是墨墨黑呀!艷然還在等你回家……」
艷然。
這名字啟動了自我封閉保護的意識,崇華在心裡輕輕呼喚。艷然……
「是,艷然還在等你回家。」白帥帥也滴下了淚,「我們是來帶你回家的,」
在這樣深重的雨夜裡,開門看到渾身淋濕、穿著一身病袍的崇華,艷然很是驚慌。
「艷然……」崇華鬆了一口氣,殘破的肉體再也禁受不住,癱倒在艷然懷裡。
「崇華!」趕忙接住他,沉重的體重讓她踉蹌了下,她恐懼的四處張望,看到他身後同樣濕漉漉的墨墨黑和白帥帥。
「什麼都不要問!」他們已經筋疲力盡了,沒有力氣再做一次瞬間移動。「快帶他去最近的教堂……我們……我們是保不住他的……」連隱藏身形都做不到,兩個小惡魔都現出了羊角和獸尾的原形,「去求上帝……若是-真的聽到了……或許還有可能保住王子……」
「應該送他去醫院。」艷然撫著他一身的繃帶,一臉驚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先去教堂。」白帥帥疲憊的哀求道,「看我們兩個這樣捨命……好歹也聽聽我們說什麼。先上車好嗎?求求你……不為我們,也為了王子,求求你……」
這一夜,宛如惡夢一般。兩個她很熟悉的小朋友,帶著惡魔的外貌前來,捨命救了她心愛的人。而她心愛的人,此刻卻昏迷不醒。
風雨飄搖中,將車開進了她慣去的那家小教堂,神父滿臉慈愛的前來開門,看到跟隨在後的兩個小惡魔,不禁一僵。
在魔王的怒氣之下,這教堂是他們最後的庇護所吧……墨墨黑和白帥帥對看了一眼,心情突然寧定下來。
王子平安了。其實,在魔王發現他們倆的時候,他們就知道自己的末路近了-就算要走向末路,也要兩人攜手同行。
「艷然,你和王子應該安全了。」墨墨黑語氣疲憊,「我們……就不進去了。我們會盡量替你們爭取時間……希望你們的神會庇護你們。」她笑著,臉上的淚滴混著雨水,看起來狼狽不已。
白帥帥也同樣垂淚。
他們的淚都是為彼此流的,雖然不畏死,卻為對方的死心痛不已。
死亡已經迫在眉睫了。
「等等。」神父出聲叫住他們,「慈愛的父不會容許我將淋著雨的旅人趕出教堂。進來暖和一下,喝點熱湯吧。這雨,總是會停的。」
「神父,」白帥帥吶吶的說,「你沒看到……沒看到我們……」困窘的摸摸自己頭頂上的羊角,「我們不是上帝的子民。」
「上帝的慈愛是無遠弗屆的。」神父將所有人都迎進來,「我想,你們有很長的故事要說。」
安頓好昏迷的崇華,又休息一陣後,白帥帥和墨墨黑總算恢復了點體力,卻還沒辦法隱藏原形。
「我……我和墨墨黑……都是惡魔。」白帥帥艱困的開了口,「王子雖然是人身,卻是魔王陛下的獨生子。只是……他的生母不是惡魔,過去王子一直對人類多所維護,觸怒了魔王……魔王震怒之餘,將王子驅逐到人間轉世,要他親眼看看人世間的醜陋。因為王子說,他就算轉生為人,也絕對不會為惡……」
這番匪夷所思的話,因為眼前這兩個小惡魔而添加了真實性。
他們娓娓道出這些年來監視崇華的經過。
「……王子是愛你的。」墨墨黑眼中湧現淚水,「就像我……我也……我也愛著白一樣……」她握緊白帥帥的手,哭了起來。
「我知道。」艷然溫柔的說,將手覆在崇華手上。「他是什麼都不要緊,只要我愛他、他也愛我就夠了。」
「讚美主。」神父平靜的說,彷彿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這神奇的聚會這樣難得,讓我們一起來祈禱吧。」
「祈禱有什麼用呢?上帝根本不會聽的!」沉重的教堂大門被狂風吹開,魔王出現在門口,背著光,只看得見巨大的身影。他一出現,十字架便起火燃燒,數不清的魔物沿著火柱攀爬、尖叫著,神聖的教堂瞬間猶如煉獄般可怖。濃重的黑暗深卷而來,只有神父身邊的燈火仍然不受影響,驅開了黑暗。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神父依舊平靜。
「這世界上沒有我不該去的地方。」魔王手一揮,便揮開了上前想阻止他的白帥帥和墨墨黑。
他伸手抓住艷然,想將這個困住他兒子身心的女人撕成兩半,卻如遭雷殛般鬆開。
哼!就算意識昏迷,他的獨生子還是保護著這女人。
這樣強大的力量,這樣純粹的資質,卻偏偏讓「愛」這個字眼睏住了身與心,像是被馴服的噴火獸。
「你這是逼我毀滅一切!」魔王陰狠的神情伴隨著魅惑的嗓音,分外令人毛骨悚然。
「你答應過我,絕不強迫他的。」神父開了口,卻不是蒼老的男聲,甜美得宛如天籟。
魔王僵住不動,一旁的魔物依舊尖叫著示威,讓他感到萬分頃躁;
「統統給我閉嘴!」黑暗的火焰席捲而去,所有的魔物瞬間被燒得乾乾淨淨,教堂頓時像墓穴一般寂靜。
神父的面容漸漸模糊,又慢慢清晰起來,絕美的容顏有著聖潔的光芒。
艷然愣愣望著,訝異得嘴都合不起來。
是天使。背上揚起美麗光翼,是天使沒錯。
「那身黑衣服真醜!」魔王瞪著披著神父衣袍的天使。
天使斂眉微笑,「你答應過我的。」
「化身成神父守護在他左右,我還真是沒想到啊,」魔王語氣譏諷,卻也有些許疲倦。「我是答應過你。不過,你不知道魔族說話都不算話的嗎?」
「我相信你。」她美麗的微笑帶著溫柔的悲憫。
「相信我就該跟我回去,而不是為了什麼守護人類的鬼使命,拋下我們的兒子!」魔王狂怒的抓住她,「跟我回去,我就饒過他,隨便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我之所以要他回我身邊,是因為……因為……」
兒子的身上有你的影子!將他留在身邊,我才覺得跟你有所聯繫。魔王怎麼也無法說出心裡的話。
天使的臉上有著不捨與淒絕,「……好。」
「算了!」魔王狂笑起來,「我要你這假惺惺的逃妻幹什麼?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吧,我不管了,就當作……當作我從來下認識你們!」
「你……你何不將對我們的慈悲,分一些給眾人?」天使盈盈欲泣,「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是魔王,掌管眾惡之神。慈悲?哈!我不會對任何人慈悲,你牢牢記住這點。我也只是貪你不凋的容顏,莫非你以為我愛你?好笑!哈哈哈哈……」伴隨著狂笑,魔王飛入了深深的夜裡,同時也帶走了暴風雨。
奇異的,那笑聲居然有些悲慼。
天使昂首,喃喃的向上帝祈禱,淚流不止。
「我的孩子……」她溫柔的輕輕抱起傷重的崇華,「我可憐的孩子,孤獨的留在這人世間,沒有地方是你的歸屬……不容於天也不容於地,這都是我的罪孽……」
「他不是一個人。」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吧?艷然鼓起勇氣說道:「他當然不是一個人,他還有我。」
從天使的手中,她接過了崇華,不管他是什麼身份,她都深深的、深深的愛著他呀。
天亮之後,艷然訝異的發現自己趴在病床旁,而崇華則躺在病床上,平順的呼吸著,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摸摸自己頰上的淚痕,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心痛。
似乎作了一場好長的夢,好心駿,卻想不起來是為了什麼,不過,只要崇華還在她身邊,這就夠了。
崇華的眼皮動了動,睜了開來,「艷然?」
昏迷了那麼久,他終於清醒了。艷然激動得潸然落淚,「我在。」
「嗨。」他的笑容虛弱,「我回來了。」
在擁抱中,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包括被清洗掉的記憶。
「他們呢?」崇華問。
「他們?誰?」
他們同時想起一黑一白兩個淘氣的小孩,但是,記憶卻像風化的流沙,點點滴滴侵蝕模糊,終究不複印象。
天使慈悲卻也殘酷,有關這段天使與惡魔的相遇,他們忘得乾乾淨淨,就連那兩個好心的小惡魔,也被遺忘了,只剩下一點點模糊的影子,名字到了舌尖就是念不出來。
窗外,望著病房裡大劫後相擁而泣的兩人,墨墨黑和白帥帥相視而笑,笑容有些悲慼,也有些欣慰。
終究有人是幸福的。
「只要在一起,就不怕。」輕聲說著,兩個小惡魔攜手飛向天際。
他們要勇敢面對未知的命運,值得安慰的是,即使到最後一刻,他們依舊在一起,須臾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