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妝郎馴夫 第二章
    從崖上墜落,墨陽只覺得宛如飛翔。

    所有的愛恨都隨著他與燕無拘的最後一戰泯滅。魔劍與真劍皆毀,連他的恨、他的怒,他森冷陰霾的氣息,一切都遠去了……

    或許死亡是比較好的選擇吧!他恨的生父已經死了,他愛的姊姊已經不在世上,那麼,他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麼?他已經沒有任何冀望。

    殺了那麼多人,他雙手早已是血腥一片。

    為什麼他生來是凶器?為什麼這種事情可以在蒼天之下發生?

    蒼天不語,默默的譴責。

    墜入松梢的那刻,他短暫的昏迷了一下。

    墨陽……墨陽……墨陽啊……

    眼前盤旋糾纏的,是金火流光,倒臥在厚厚的松葉針氈上,他額上的血流到眼中,看出去異樣的無比淒艷。

    誰在喚我?他無力的想要探手入火中。

    整個松林發出呻吟,大火吞噬著所有的生命,金火流光漸漸的轉成一張女子的臉孔,流著金黃的淚。

    「姊姊?姊姊……」就來了,墨陽這就來了。

    不行,你不能來。你還要代我活下去,替我看盡這世間的一切……弟弟啊,我們同胞而生,我卻撇下你促命而去,你要代我,一直活下去……

    古松倒了下來,帶著熾燙的火氣,也打滅了火中的幻影。

    是幻,是夢吧?他想起,這世間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悼念、可以證明姊姊的存在,除了自己。

    墨陽掙扎著到溪水旁,大火在後面追趕。

    水中的倒影,應該是姊姊長大後的模樣吧?

    此身非我所有……還得為早夭的姊姊存在,不可自我了斷……

    一切愛恨盡付火中,他縱入溪中,很明白自己將會活下去,雖然因為至寒內力的反噬,他將生不如死。

    但是他會活下去,即使只有一具空空的殼子……他會活下去。

    不能尋死,但是他可以靜靜的等待死亡。

    雖是初夏,仍有桃李花瓣凋飛,滿天落英繽紛,桃樹枝頭已經有青澀的小桃,發出微酸的香味,像是這暖暖夏日懶洋洋的氣氛。

    馬車緩緩的從山道過來,帶有韻律感的馬蹄聲,令人昏昏欲睡。小夏勉強振作了一下精神,小秋已經頻頻點頭,好幾次撞到車板上還醒不過來。

    「小秋!」小夏推了推自己的孿生妹妹,「你還睡?二公子很累都沒睡著了,你倒睡成這樣!夜裡做賊去麼?」

    「罷了,讓她睡吧!仔細別讓她碰著了頭。」穿著舒緩寬大的書生袍,「萍蹤先生」搖著折扇,語氣輕柔斯文。這樣的天,卻連滴汗也看不見,娟秀的臉龐帶著濃重的書卷氣,令人望之忘憂。

    拜在他門下的學子只能隔簾請益,沒人見過他的面容。但那端秀典雅的舉止,滿腹經綸的學問,誨人不倦的耐性,卻贏得「金陵第一雅」的名聲。

    當朝許多新進進士都是他的弟子,對於恩師見解精闢的學識和教誨都感佩不已,遇到什麼困難,也都回書院向先生請益。只是先生慈悲,常常到窮鄉僻壤講學,未必碰得到罷了。

    等先生回到書院,總是差人送信,懇切的說明利弊得失,給予最好的建議。

    然而,沒有人知道這位「士大夫之師」只有十八歲,也沒有人知道,這位託言容貌有傷、隔簾講經的書院先生,居然是位端秀淡雅的少女。

    「二公子,」小夏嘟起嘴,「你也真是的,這麼赤毒太陽下,還跑到四川書院講課!他們怎不來金陵呢?你就是捱不住人家求兩句,熱壞了你怎麼好?」

    「什麼話來著?」麗萍笑了笑,「四川學子不富裕,讓人千里迢迢跑去金陵,就為了聽我講堂課?真要留在金陵讀書,又是一大筆盤纏了。他們的先生甚好,我不過是徒有虛名,大家切磋學問,互相討教不也是美事一樁?再說,你們姊妹跟了我,天天悶在金陵足不出戶,早悶壞了,趁機出來走走,我看你們開心得很。你們開心,我也開心了。」

    她微微一笑,原本只是清秀的面容卻宛如春陽般和煦,讓人移不開目光。

    唉,二小姐若真是「二公子」,她們姊妹倆願意當小妾服侍她一輩子。

    原本她們是服侍四小姐的。四小姐人稱「俠盜神隱」,連皇上的御印都是她的囊中物。她們這對愛耍刀弄棍的姊妹,跟著四小姐四海遊走,不知道多開心。

    後來遠在金陵當書院先生的二小姐遇盜,姊妹情深的四小姐就要她們姊妹過來服侍二小姐,把軟腳蝦似的六兒給三小姐了。

    要離開四小姐,她們還真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愁眉苦臉的到了金陵,看到了穿著書生袍的二小姐,兩個人都呆掉了。

    什麼樹臨風她們不懂,但是她們覺得二小姐這樣一裝扮,可比什麼貴公子都好看;二小姐待人又好,雖然四小姐對她們也不錯,但總是主僕情份,二小姐可是有商有量,溫柔體貼得很,拿她們當姊妹看待,有什麼好吃好玩的,都不忘留她們一份……

    唉唉,為什麼是二小姐不是二公子呢?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受驚的馬兒前腿立起嘶叫,正在瞌睡的小秋真的撞到了腦袋,小夏一跌,但讓麗萍給接住了。

    車外一陣喧鬧,「要命的就把錢財交出來!別跟老子囉囉唆唆!」粗暴的聲音震得人膽戰心驚,車伕已經害怕得滾到馬車下發抖了。

    小秋揉著額頭的腫包,滿腔怒火,「是哪個不長眼的搶到我們家先生這兒來?沒看到偌大的記號?不識字也該識得萍草圖案!」

    小秋怒氣衝天的掀開車簾,「你們是哪山哪寨的?上面的人都不管的哪?四川地方,歸『追風寨』許老三管的,你們又是哪個堂下的?報上名來!」

    「唷∼∼是個小美人兒。」群盜中有個看來是領頭的男子輕浮調笑道:「好大氣勢啊,老子就愛這種辣娃兒,夠味!什麼追風寨不追風寨的,老子不曉得!」掀開的車簾裡有著兩個俏生生的小姑娘,還有個白面書生。

    小姑娘倒也罷了,這書生……居然俊雅端秀到這種地步,真讓人垂涎三尺。

    「哥兒,」盜匪裡有人撞了撞領頭的胳臂,「瞧瞧這書生,可比狎院的紅牌相公俊多了,不知道嘗起來滋味如何啊……」

    「唷唷,老四,你這喜歡小嫩皮的癖好真得改改,不過瞧瞧這小嫩皮,連老子我都動心了……」

    麗萍聽到這樣不堪的話,只是皺緊秀眉將折扇一展,遮住了自己的容貌;小夏、小秋簡直要氣炸了,想上前打他們個落花流水,又讓麗萍止住。

    「且慢,」她低聲,「這些人不認真當土匪的。你們看,他們服裝華麗、舉止浮誇,大概是紈僮擁苧人家當土匪玩玩。你們別動上了手,害人家斷手斷腳的……」

    「侮辱我們二公子,就是自找死路!」她們姊妹動了氣,提了娥眉刺,就想往外衝。

    「別!你們亮了兵器,他們還有活路嗎?」麗萍苦勸,朗聲對外面的匪人說:「各位大哥,你們也不像是缺金少銀的人,何苦為了作戲取樂,幹這種攔路的搶人營生?趁現在尚未釀成大錯,快快回頭吧!」

    「連聲音都這麼好聽,老子的骨頭都酥了……」

    「小嫩皮,跟著老子來吧,包你要什麼有什麼。我家裡雖然有十五個小妾了,多養個相公也不算啥,快快出來跟老子過好日子吧……」

    「等我剪了你的命根子,我看你好當和尚了,還想搶我家公子去?你發夢吧!」小秋叫嚷著。

    「送去給大爺發賣到皇宮,還能當太監呢!佛門清靜地,可不要讓這些-髒東西弄污了!」小夏也補了幾句。

    麗萍心裡暗暗叫苦。若是這些匪人聽勸,還可以免去皮肉之苦,偏生是不聽勸了。兩造隔著車子越吵越凶,看樣子是要動上手了……

    「借過。」一個動聽卻冷冽的聲音突然響起,暫時的鎮壓住所有的囂鬧。

    一個白衣男子無聲無息的走到他們面前,小小的山路讓馬車和搶匪塞滿了,居然沒有可以錯身的地方。

    只見他散發未冠,戴著頂斗笠,帽簷壓得低低的,這伙匪人打量著他,「喂,我們攔路搶劫,你沒看到?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

    「我沒有值錢的東西。」男子淡漠的說,「借過。」

    「沒值錢的東西就把命留下!」匪人說完便衝上前去。

    麗萍心知不妙,「小夏小秋!快!」

    等她們下了馬車,不禁傻眼。

    五六名大漢都躺在地上,面色如霜,不斷的蜷縮顫抖,那男子的斗笠棄在地上,露出一張皎潔妖艷的臉孔。

    像是雪捏成的娃娃……精緻絕倫的面容除了眉毛和瞳孔外,幾乎都是雪白的,連嘴唇都褪成淡淡的櫻色;漆黑的長髮幾乎委地,穿著素白的袍子,即使知道他是男的……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會怦然心動吧?只是那雙眼睛,那雙絕艷的眼睛,卻也如同冰鑄的一般,冷冰冰的沒有絲毫感情,一觸及他的眼神,就讓人打從心底發寒。

    像是可以吞沒一切的空虛冰冷,宛如沒有感情的猛獸盯著獵物的眼神。

    小夏和小秋害怕的抱成一團,只有麗萍敢直視著這個宛如霜雪精靈的人。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居然……居然連殺人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彎腰撿起斗笠,晃了兩晃,昏了過去。

    麗萍衝上前去扶住他,踉蹌了一下,觸手只覺霜冷,一探他的脈息,更吃了一驚。

    這人……是怎樣活到今天的?她身為醫家女,自幼耳濡目染,性酷好讀書,除了怕見血實際經驗遠不如三妹鬼醫,若論醫學是可以跟鬼醫麗郭比肩的。

    這脈息寒氣根深蒂固,彷彿與生俱來。她熟讀醫書,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紊亂自殘的內力。

    「小夏、小秋,把這位公子扶進馬車裡。」她吩咐著,又蹲身去看匪人的傷勢。

    這是寒掌。果然是這位公子擊傷的,其掌雖險卻淺,乍看很駭人,一探脈象卻只是暫時的寒氣入侵,幾顆天仙丸,這些匪人個把時辰就能動了。

    是刻意的手下留情,還是這位公子無力傷人?看公子沉重的內傷,恐是後者。

    看麗萍忙著醫治眾人,已將人扶進馬車的小秋嘟著嘴道:「二公子,你也忒好心了!這些是土匪強盜欸!管他們去死的,還浪費這麼好的藥!我一點都不想救……」

    小夏憂心的接著說:「二公子,你救這些匪人也算了,車裡的那個……」她害怕的回頭看,「公子呵,他的武功連小婢都害怕的。若是他存歹意,我跟沒用的小秋連當小菜都不夠的!你這慈心得改改,別什麼都往家裡撿。貓呀狗呀也就算了,眼下撿隻老虎……」

    「什麼沒用的小秋?!」小秋抗議了,「你又比我武功高多少?四小姐說,我比你有慧根呢……」

    「天天貪著聽說書偷懶不練武,慧根再好有個屁用!」小夏嗤之以鼻。

    「好了,這樣也吵!小夏,照你說,該怎麼辦?就扔下他不管?」麗萍揩了揩汗,「他身負重傷,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楚呢!若是沒遇到,倒也就罷了,既然遇上了即是有緣,怎可不管?眾生平等,醫家豈有漠視之理?」

    「二公子,你現不是先生,是老師!跟醫家又有啥關係?」小夏不服氣的爭辯。她怕呀,她實在害怕那個人的眼睛。

    「我是醫家子。」麗萍心平氣和的治完最後一個匪人,心慈的要馬伕把不能動彈的這群土匪拖到樹蔭下,「身為醫家人,我只是選了另一條不一樣的醫途而已。」

    小夏皺緊眉,硬著頭皮上了馬車。饒是這樣害怕,她還是緊緊的依在麗萍身邊,警戒的看著昏迷中的雪公子。

    她很明白,二小姐這種該死的心慈是沒救了。小夏的娘當年服侍過林夫人,常常流著眼淚說二小姐最像亡母。

    她們和二小姐朝夕相處,怎麼會不明白?傷貓傷狗就這樣撿了滿院子,連路邊的乞丐生了病,都會磕頭求「萍蹤先生」醫治。大半的束修不是拿去濟貧,就是施藥。怕打擾到書院其它人,赫赫有名的講經先生,偏偏住到最偏遠最小最破舊的院落裡,就貪圖有個後門,替窮苦人家看病方便些。

    二小姐常說:「治病只能治一身、救一家,治國才能救天下。」為了這個遠大的目標,她竭盡心力教導這群又笨又蠢的學生,苦口婆心,好不容易學生有點出息,贏來個「士大夫之師」的美名。

    結果呢?這些蠢學生狀元都考上了,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全當天大的事寫信來問,忙得跟陀螺一樣的二小姐還得燈下一封封慎重的看過,一封封的回……

    領朝廷薪餉卻要老師賣命籌劃?什麼勞什子朝廷命官啊?

    二小姐身體本來就不紮實,這麼奔波勞累,可又更讓人心疼了。

    小夏和小秋對望了一眼,明白對方想些什麼,深深的歎口氣。

    「二公子就是這樣……」小秋的語氣有點幽怨,卻也覺得驕傲。

    哪個男人可以這樣心慈又堅毅,以天下蒼生為己念,讓人覺得在他身邊值得驕傲的?除了她們女扮男裝的二公子,可還有誰?

    「為什麼是二小姐不是二公子呢?」小夏哀怨的嚷出來,「二公子,人家不管啦!反正你不會有娘子,小夏給你當偏房……」

    「我是姑娘。」麗萍無奈的回答。

    「二公子是我的!」小秋一把抱住麗萍的胳臂,只差沒有汪汪叫,「走開走開,不要跟我搶!」

    「……我是你們的二小姐。」麗萍更無奈了,被小秋扯得一偏。

    「我是偏房欸!你頂多只是小妾而已!再說,我是你姊姊,你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啊?」小夏抱住麗萍另一邊的胳臂,對著小秋齜牙咧嘴。

    「……我是女的。」麗萍被小夏拉得一偏,但仍努力聲明,「你們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啊?我是女的。不要說娘子了,當然也不會有偏房跟小妾啊,你們別鬧了……」

    「不要提醒我們這麼殘酷的事實啦!」

    小夏小秋異口同聲的喊出來,哇的一起哭聲震天。

    麗萍很想塞住耳朵,但是兩隻胳臂都被拽住了。她悲慘的看著昏迷不醒的雪公子,突然好羨慕他。

    唉,這個時候,她也好想昏迷不醒啊……

    六朝日遠,金陵夢迷。

    秦淮河蕩漾著歌女的醉人歌聲,卻也有著學子朗朗勤學的誦書聲。

    換了馬車,隨江而下,等船到了金陵,正是最迷人的黃昏,蕩漾的金光遍撒江面,波光粼粼。麗萍在船艙裡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每次回到金陵,她都有種回家的感覺。

    「這是哪?」動人卻清冷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回眸,一路昏迷的雪公子終於醒了。

    「先別動。」麗萍趕緊按住他,「你氣太虛了,需要靜養。」

    「我陰氣還虛嗎?」他冷冷的一笑,想將麗萍的手隔開,卻發現自己居然連這樣的力氣都沒有。他會慢慢衰竭而死嗎?既然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為什麼還死不了?

    「你陰氣太盛而陽氣過虛。」麗萍將熱在小爐裡的藥湯倒出來,「正好火候夠了,先吃個藥吧!」

    雪公子將臉別開,「多管閒事。我就是要找個乾淨地方死的,你以為你救了我……」他突然頓住話,直直的望著麗萍。

    麗萍雖不解,還是心平氣和的直視他的眼睛。

    「你是『銀鹿書院』的萍蹤先生。」雪公子漾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微笑,卻讓他驚人的美貌燦爛起來,「而且,你是神醫林雙無的二女兒,林麗萍。」

    麗萍臉上的血色幾乎全褪去了。他是誰?為什麼知道自己的秘密?

    雪公子偏著絕麗的眼睛看她,姿態懶洋洋而妖媚,「你省事點,把藥倒了吧!我早點死,你的秘密就沒人知道。」他湊近一點,像是耳語一般在麗萍耳邊低語,「若是留著我,我一定會把你的秘密說出去的。」

    麗萍看了他一眼,平靜的端起藥碗,拿起調羹,「你現在應該沒有什麼力氣。藥湯剛好可以喝了,我餵你吧!」

    雪公子變了臉色,「你沒聽懂嗎?救了我,我隨時會把你的秘密洩漏出去!」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其實,我一點都不願意騙人。可你若是說了出去,又怎麼樣呢?」她坦白的眸子這樣清澄,「我頂多不能當書院先生罷了。我雖然不知道你從何得知,但我也只是忠人所托。三年前,真正的萍蹤先生病逝在林府,臨終前他將聘書給了我……」

    她的眼神溫柔而感傷。萍蹤先生是她的老師,一直替她為女兒身而惋惜。

    臨終前,老師痛下決心對她說:「萍兒,我們師生有緣,你這樣的慈悲才華,關在這宅院算什麼呢?你該為官為宦,當個真正的士大夫;就算不能,也該當個士大夫之師教育天下學子。為師滿腔抱負,苦於這病體,空有虛名卻只能纏綿病榻,見過我的沒幾個。這是銀鹿書院的聘書,萍兒,你代我上任吧!困於閨闈而凋萎,為師不忍,實在不忍啊……」

    說完,萍蹤先生便斷氣,但還緊緊的握著聘書和她的手。

    這是老師幫她開的門……她怎能不好好珍惜?

    「不能當書院先生固然遺憾,」麗萍溫柔的笑笑,「但是比起一條命來說,書院先生這位置一點重量也沒有。」

    她頑固的調羹就這樣一直舉著。

    他冷硬的心腸還有一小塊柔軟的地方。望著這個善良到接近迂腐的笨姑娘,讓他想起另一個笨姑娘。

    「我說不清……」那位滿臉雀斑又羞怯的姑娘絞著衣角,「如果二小姐在就好了,她一定會開導你的……」

    六兒。他這冷漠的人生裡,唯一溫暖看著他的人。

    「你們林家的女孩子都一樣的笨嗎?」他冷冷的問,張開口喝了涼透的藥湯。

    一碗藥湯而已,沒什麼。這藥湯反正也治不好他,他早晚都會死,死在什麼地方都沒差。

    若是在她身邊死……似乎也沒兩樣。都可以,都無所謂。

    她只笑了笑,笑容是這樣的溫雅。

    「我該怎麼稱呼你?」麗萍將藥碗擱在桌子上,順手幫他攏上被子,「總不能一直叫你雪公子。」

    雪公子?他唇邊浮起極淡的微笑。她跟六兒……還真像。

    「我叫墨陽。」

    萍蹤先生終於從四川回來了!趙治淮的一想到這件事心中便激盪不已。話說三年前,他也應銀鹿書院之聘來到這兒,比萍蹤還早來好幾個月。雖然說,他從來沒有真正的和萍蹤面對面過……應該說,沒有人見過萍蹤的臉,萍蹤總是隔簾講經,起居行動也以扇遮面……但他第一次看到從馬車下來的萍蹤,就呆住了。

    折扇後面是一雙睿智明亮的眼睛!那樣的清澄,像是倒映著一碧如洗的天光。他一行一止,姿態優雅,他的存在宛如一首音律和諧的詩歌。

    越跟他同事,越敬佩他無邊無涯的學識與獨到的見解,也越愛慕他高潔的人品和悲憫的溫柔。

    這樣的謙謙君子,即使如萍蹤自己所說的「容顏有傷如夜叉」,他也是傾慕到無法自已的。

    萍蹤去四川講學,已好幾個月沒見呢!

    治淮匆匆的整理了身上的衣服,忙著要出去見萍蹤,但是學生們卻神秘兮兮的跟他說:「治淮先生,聽說萍蹤先生帶了個大美人回來呢!」

    「胡說!」他沉下臉,心裡一陣慌亂,「你們是不是把他的小婢錯看了?萍蹤不是那種貪戀美色的人!」

    「是真的!」學生不服氣的嚷,「小夏姐說是他們從四川回來的路上順手搭救的。只是他們忙著安頓那個大美人,沒空跟我們多說話……」

    窩藏來歷不明的婦女在自己的院子裡G萍蹤你怎麼……你怎麼可以這樣!

    「書院不容許這種窩藏婦女的不軌行徑!」治淮吼了起來,他連帽子都沒戴,就往萍蹤的院子飛奔而去。

    學生們互碰手肘竊笑著,也跟上去看熱鬧了。

    「萍蹤!你怎麼可以窩藏婦人?」治淮氣急敗壞的打開客房的大門,在一旁坐著的麗萍趕緊拿起折扇遮臉。

    「趙兄,你也敲敲門。」她尷尬得不知道怎麼辦。

    「婦人在哪裡?婦人!書院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他激動的踢倒屏風,在屏風後面的墨陽正在更衣,小夏小秋拿著衣服僵住,墨陽冷著臉,美麗卻讓人發寒的眼睛睥睨的看著治淮,單衣敞開著,露出平坦卻結實的前胸。

    他是男的。但是……他卻比女人更美麗、更妖艷!他的美像是充滿了冰冷的妖氣,讓人恐懼得發抖卻捨不得將眼睛挪開。

    「滾。」墨陽只講了一個字,一大群師生就連滾帶爬的逃出院子。

    這麼多人,卻安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半晌,才有學生用做夢的口吻說:「好美喔……」

    「笨蛋!連男人女人都不會分嗎?」治淮把怒氣發洩在學生身上。

    被罵的學生縮了縮脖子,不太服氣的回答:「我又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男人!他若穿女裝,誰分得出來呀?」

    「他進來的時候是穿女裝嗎?」治淮吼了起來。

    「我們只注意到他的臉,沒法分神注意他穿啥。」學生怯怯的縮了縮。

    太美了,美得太過分了,這種美……根本是妖物啊!治淮心裡想著。這妖物分明是要來魅惑他的萍蹤的,但是,為什麼他忘不了那張艷光照人的冰冷容顏?為什麼?

    他的心跳得好快、好快,難道這就是……心動的感覺?

    不∼∼我的心是屬於萍蹤的啊∼∼

    萍蹤先生回到書院的第一天,就讓整個書院為之沸騰,無聊的學生們很高興有了可以八卦的題材。

    但是沒有人知道,治淮先生也在自己房裡沸騰了一整個晚上,徹夜不得成眠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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