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染紅了大半個西天。黑夜裡顯得分外明亮與猙獰。
監國公主木蘭倚在門上,額頭上凝著血污。她的盔甲與寶劍上纍纍都是劍傷斧痕,看著淒冷的細雨無情的下,想著父王與皇兄倉皇出宮前,父王鄭重的囑咐。
「吾兒,這把監國匕首交給你。原本你就是監國公主的身份,掩護我和王儲離宮後,就拿著這把匕首,賜死你的三個妹妹吧!」
一身是血的木蘭呆住了,「父王何出此言?」她大驚失色。若說她自己,既然身為軍人,自當馬革裹屍,但是幾個妹妹都是金枝玉葉,半點苦也沒吃過,今日父王為了保皇儲,忍痛撇下她們,木蘭可以不說什麼。居然還……
「父王,請您三思!今天不過是西極皇朝聯合海外西島海陸突擊,才讓我東霖措手不及,遭此慘敗!十年生聚後,皇兄尚可雪恥。皇妹們若賜死,人死無法復生,將來追悔,莫之如何?!皇妹無辜,令其自行退避隱遁,也就是了。何殘骨肉若此?!」
「放肆!」兵荒馬亂之際,東霖王還有時間大發雷霆之怒,「木蘭,若不是看在你戰功彪炳的份上,我定立斬你於羽林軍之前!女人就是女人,見識這麼淺薄!我怎能讓皇家貴胄被敵人得了去?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得妲己,平天下,獲無艷,得天下。」若不是老二和老三的存在,朕又怎麼會倉皇逃離祖宗家業,大好河山?」話未說畢,年老的東霖王已經淚流滿腮。
目送著父王與皇儲匆匆離去的馬蹄生煙,她悵悵看著手裡鋒利的匕首,拖著沉重的步伐,慢慢的走向姊妹躲藏的地窖。
在地窖裡,幾個姊妹和奶媽及貼身侍衛為了不知是友是敵的腳步聲,緊張的圍成一圈。
「是誰?!」她聽得出來,是自己的侍讀,「劍麟,是我。」
「大姊!」一個稚嫩的聲音像是歡快的鳥兒,迎了上來,可愛的像是小小向陽花的小臉衝著她笑。
昭君才剛喪母,不過是個小姑娘,她懂得什麼?父王父王,您真的忍心?
「外面怎麼樣了?」眾人紛紛打探著消息,「我們贏了麼?」
木蘭公主掃了每個人一眼,心裡有了決定。她簡單堅定的說:「我們輸了。父王和皇儲已經逃出宮去。」她一咬牙,「父王要我……要我告訴大家,快逃吧。不管逃得多遠都沒關係。只要一復國,天涯海角,他都會把大家找回來。」
大家錯愕的對看,只有妲己和無艷低了低頭。
「無艷,你來。」她招著手,揮劍的手有些麻木,半邊袖子浸滿了敵人的血,「眼前局勢若此,你能看到什麼?」
「我們會重逢。」她說出昨夜的夢境,溫柔的笑著,復轉愁眉,「預知雖可略窺未來,總是半真半虛,間或有逆天出現。盡信此不如不信。」
「為了你們的安危,」木蘭低低的說,「我寧可相信半真的預言。」
無艷歎口氣,閉上眼睛。雪白的臉孔緩緩散出珍珠光,頭髮在沒有風的地窖裡飄動。
她睜開眼,和木蘭低低說了幾句。她點頭。
「這是地圖,」木蘭拿出幾份準備好的地圖,「我們東霖在東,與西極隔著熾煉河;北邊和北鷹相鄰,隔著封雪江;南接白苗。東霖以東有靜海,渡過黑海溝就是東南方的西島了。」她指指海面遙遠的一片散如珍珠的島嶼,「西極聯合了西島,我們才會被兩路夾擊的這麼慘。」木蘭神情淒楚。
「妲己,」地窖原本是皇室的地下寶庫,深受父王信任的長公主木蘭對裡面的典藏知之甚詳,「你和無艷的母親是西島的巫女,這是當初她嫁過來的陪嫁。你沿著遂紫江悄悄南下,設法出海,回到西島,你的母族會庇護你的。」妲己比木蘭小三歲,年紀輕輕,已經是東霖道術第一人了,她捧過厚重的書,居然是母親曾經為她講解過的《十三符-》,向來淡漠自持的她,也忍不住熱淚盈眶。
「無艷,」木蘭拿了瓶丹藥,躊躇許久,「這藥不管讓不讓你吃,你都一樣要恨我的……」
「可是毀容丹?」無艷笑了笑,拿起丹藥仰頭吞下,只片刻,原本嬌艷冠絕姊妹的無艷,兩頰生出泛紅的醜陋胎記,令人不敢多看一眼。「大姊,我感激你。你準備犧牲自己的生命來成全我們的命。小小的容貌算什麼?我也知道,我若落到敵人手裡會是什麼下場。」她面色淒楚,「父親認為這場兵禍是我和二姐帶來的,對不對?用不著預知能力我就能知道了。不過,大姊你也不必哀傷,我們總會重逢,雖然是很久以後。」
木蘭笑了笑,她的姊妹都很優秀,她知道。就算沒有預知能力,誰能得到無艷就等於得到了全天下。只要有她的聰明智慧。
除了愚昧偏激的父王以外。
「阿奴,」她看著忠心事主的宮婢,這些年,全仗阿奴照顧昭君,昭君的母親在死之前早已神智不清許多年,「你帶昭君去西極吧。」
「木蘭公主!」阿奴哭了起來,「西極!是西極攻破我們的城池,進而屠宮……」
木蘭疲倦而擔心的看看昭君,回頭看著已經讓自己毀容的無艷,「西極也沒什麼。無艷和妲己還不是也回西島?西極有你的親人吧?去投靠他們。把昭君帶著。那個方位才利於她。」
昭君無邪的大眼睛望著她,讓木蘭的心揪緊。她實在還是個孩子呀……
這段國仇家恨,到底和她有什麼關係?
「妲己,」她臉上浮現著哀傷,「我知道你不妄用法術。但我為昭君求你一事?」
妲己冷艷的臉揚起,皺起眉。
「求你讓她封印今天以前的回憶。」她平靜的說,「昭君,你不用記得這些血淚與仇恨。請你……好好的在西極生活下去。阿奴,昭君就交給你了。」
阿奴愣了一下,仔細思量,哭了出來,「謝……謝謝長公主……我代昭君公主謝謝您……」
「遺忘就是好事?」妲己冷冷的說,「也好,忘了吧忘了吧。記得這些有什麼用?你什麼本事也沒有,留著這些仇恨做什麼?」
昭君低著頭,只是乖順的承受著。一道閃光過去,妲己的臉只是蒼白了一下,馬上又恢復原狀。昭君輕輕的軟倒在阿奴的懷裡,像是熟睡了一般。
木蘭凝重的和姊妹一一拜別,「願如無艷所言,終有重逢之日。」她扯散母后給她的碧玉手串,「這是母后的遺物。倉促之中,就用這個權充信物吧。」她望也不望落地的華美珍珠,將四顆鮮碧的玉珠分給姊妹,「將來相認,無論死生,以此為憑。」指點她們離開地窖道路,木蘭又回到細雨霏霏的殘破宮殿。聽得身後有腳步聲,她回頭。
「劍麟?我不是要你跟無艷走嗎?」木蘭靜靜的站在雨裡,風靜靜的吹拂著滿頭點綴著的珍珠雨絲。
「我是你的侍讀,不是無艷公主的。」他輕輕鬆鬆扛了把劍過來。
「你!笨蛋。」雨珠漸漸滑下來,在下巴聚集,滴落在鐵甲上,「我幾乎沒有兵將可用了。你懂嗎?父王給我監國匕首,就是要我死守在皇宮裡,直到陷落,就可以用這把匕首自戕。」
「我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劍麟還是溫和的笑笑。
你這書獃。木蘭笑笑的看著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侍讀,心裡覺得特別親切。或者知道今日已是自己的末路,就很容易覺得感動吧。
他們一起默默的站在殘破王宮的正中央,等著敵人第一聲的吶喊。
兩個月前──
青禺仍是他當年踏上東霖時的樣貌,一個小小漁村。
他眸底映染連天水面的緋紅光彩,神情飄遠。
「玄大哥、玄大哥……」黝黑少年露出白齒,手抓好幾尾肥大蹦跳的魚兒,向墨衣男子揮舞。「晚上有鯖魚吃。」
招呼聲喚回他慣有的鄰家長兄神態,往前奔去,融入漁家收網、曬網作業。
打撈魚,對他是新奇,更甭提漁家煮出的雜珍味五侯鯖,自兩年前吃了一回,進入內陸,就再沒嘗過那樣的入口甘美。
「我們也幫忙去。」武大、武三加入宰殺活魚的行列。
「快,武三別讓它溜了。」眼眉燦笑,雙手滑濕,一條兩足斤的鯖魚跳離掌間,弄得他滿頭狼狽,仍樂得很。
「喔呵,玄大哥笨喔……」是群小孩童嘻鬧聲音,五、六歲模樣,抓魚剖肚技巧都比他高明。
「還是個大笨蛋。」他糗說自己。才非那呆板印象裡的王族中人,高不可攀。
「少主,魚來了。」武三聲音。滑溜溜的鯖魚跳離,飛入主子雙手,一轉眼,又落向沙地,再引來一陣笑鬧。
武二佇立、未動,連面上神色都刻板,守著仍是個大孩子的主子。那年第一次遠航,主子才九歲。
不多時,炊煙裊裊,鹽味空氣裡滿是鮮魚香味,或烹煮、或炙烤、或生食。
圍聚火簇,席地大啖,漁家王姓,抱來前些天趕集,耗去大量魚貨易換的燒酒,原是儲著等大過年才開飲的。
「玄兄弟,干。」以碗當杯,一口喝光。「那日要不是你出手相助,救了我家糟糠,我哪能有這活蹦亂跳的小子。」一把拎過個瘦小孩,兩歲多些。
那是兩年半前的事,主僕四人剛踏上青禺,正巧出手救治難產的王家大嫂。
玄貘仰頭喝盡這粗劣釀製的燒酒,神情滿足,似比天下絕品。
「王大哥,你也念過幾年書,明白幾分道理,不要老說嫂子是糟糠。」玄貘對懷裡小孩擠眉弄眼,存心逗他呵呵大笑。「你說是不是?喔,二毛寶貝,人本來就沒有男尊女卑的區別,若不是大嫂辛苦持家,王大哥怎能安心打漁去。」
王伍再倒碗酒,入喉的燒酒,因玄兄弟的話差點噴出。
「玄兄弟,糟糠就是糟糠,賤內便是賤內,哪裡沒男尊女卑了?是男人,就得像城裡那些大老爺三妻四妾……」王伍兩隻眼閃亮。
人各有念,勉強不得,事相所趨,無謂好壞。
玄貘止住話題,與他干碗。
換是玄貘,必然一心一念一人。
他眸底燦亮,若相遇,他自會曉得。
酒過數回,火簇漸滅,鍋碗狼藉一地,盤坐的身子立起,是該道別。
「真不曉得哪時候才能再見到玄大哥?」一少年聲音。
「對啊,對啊。」一群五六歲孩童繞著他。
玄貘從武三那取來在早市買的甜餅兒,全發給孩子。
「有機會的話。」玄貘燦爛笑貌,頓斂,屆時,真還能再見嗎?怕是兵禍連結。
揮手,拜離王家,東霖……昏主在位,苦了百姓,他管不得,自不管。
夜色掩護,搭乘木筏,緩緩滑向距青禺二十里外的礁島。
約莫三里平方的小島,主僕四人將由那裡換搭巨型樓船,出海東返。
東霖鎖國嚴,海禁亦苛,為免節外生枝,兩年多前入東霖,在小島上留置兵士,平時是打漁人家模樣,其實是個東返西島、西入東霖的聯繫崗哨。
這聯繫崗哨當初建立的最大原因,說來,他還真莫可奈何,原因無二,是為家書傳遞所用。
近半年,中隔東霖,西極、西島的書信往來頻繁,他未多問。
木筏泊靠礁島,便見數艘樓船排列、數千兵將紮營,果是印證心底猜測。
「王姊。」他被迎入主將帳營。「接我,需這麼大陣仗?」
玄言露一身軍戎,揮退其餘人等,眼眉處既十足女子風情、又十足凜然英氣,她是當今玄-陛下。
「你還敢說,往年你出海半年,就回家當乖孩子半年,這一回你足足兩年半不回家。」眼瞅睨,那慣有的慵懶語調先數落一頓。「還有,別跟朕說這半年來,你完全沒感受到西島和西極的聯絡?」
「王姊,那你此行……但,有必要傾西島之全力攻奪東霖嗎?我們西島聯盟只是個眾多島國的商業集合,致力海上貿易、壯盛船隊也就罷了,眼下,絕無強入東霖的能耐。」西島與東霖中隔大洋,除了市舶利益,貨品輸進輸出的賤買貴賣利潤,自沒有覬覦東霖的道理。
「所以,你並非不明白西島和西極的聯絡?」問題丟回。言露眼底欣慰,王弟這番分析強過聯盟會朝上的七嘴八舌、利益傾軋。
「王姊啊。」頑笑滿臉,玄貘糊塗。王姊自能運籌帷幄。
言露看穿王弟的裝傻,莫非是對她有所忌憚,又或者,純粹是手足情義。
身為王族,承繼大統與否,何不矛盾忌諱,名君若唐太宗,也是玄武門喋血、手足相殘後才坐上皇帝寶座。
「這段時日,我最首要的功課,便是踏遍東霖、北鷹、西極、南苗的大都城,熟悉當地風土民情,以及不要讓王父、王母找不到我。」十年前,就無意繼承玄-王位;十年後,當他踏遍海外,昔日的心意更堅定了。
「王弟,你不小,今年有十九了。」言露長他兩歲。「玄-始終是你的。」
西島是一整列群島的地理名詞,也是一個海商貿易的聯盟統稱。其間包含數十島嶼,以玄-、黃嶼、秉辰三島為大。
玄貘兩耳嗚咽,翻掀白眼。
有沒有聽錯?啥?玄-是他的?從來都不是!好不好?王姊最好別跟他開這種玩笑。
「王姊,你是讓大船給暈傻?」
「誰暈傻了啊?」懶散語調拉長,十足威嚇。
「是我,都是我。」玄貘畏她、更敬她,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從小,王母管不了他,王父治不了他,只有言露姊姊會拿來一把大刀,在他身子前後來回揮砍,是沒傷到過一根汗毛,也沒冷汗直流,只是欽佩王姊耍大刀的高明技巧。
偶爾,他頑皮作怪,就只為招惹王姊動刀,觀看大刀在王姊手中飛轉呼嘯來去,但他極聰明,絕不將意圖表現得太過顯目,否則,就沒大刀戲可看囉。
「所以,朕說了就算,玄-是你的,王弟。」沒商量餘地,言露心意已決。
「王姊,你不講理,十年前,我們不是這樣說的,你不守信用。」
「朕改變心意。」慵懶語調裡含笑。
「我這就找王父說去。」玄貘打算立即東行出海。
「你先不回玄-,碧眸樓船暫時收歸朕所管,這場即將開打的戰爭,西島雖僅是兵臨城下,你就當湊個熱鬧去看看。」此番與西極聯袂出兵,實為造成東霖腹背受敵窘境,強迫東霖開放沿海港灣,以利西島海商貿易。
「王姊,我從來都沒想過要玄-,是真的。」他再次坦明心意。
「所以,你出海兩年,不回家,是怕朕誤會你反悔,王弟,你知朕也知啊。」言露溫和地拍拍玄貘肩膀。
王姊沒控好力道,他肩膀悶悶吃疼。
「你並非怕朕,就只是讓,朕說什麼你便讓什麼,所以,朕食髓知味,開始不客氣欺壓你,其實,沒必要的,那些是王父的事情了,你和憫恩永遠都是朕的親手足。」
他們實是同父異母。
「王姊。」他大力擁抱言露姊姊,從未有芥蒂,倒是王姊心障已除。
「朕是病人,在海上嘔了整個月,你還這麼用力……」身為一國陛下,她偽裝得很好,就連水土不服,也不讓人輕易看出,全都藏在滿臉英氣底下。
「王姊,你真能舍下,人各有心,我無意治國。」十年來,出海歷游,玄貘的眼界再不局限西島聯盟,他自由自在慣了。
一語轟隆,玄言露沉思,她真能捨?
「兩年多沒見,你出乎朕意外的出類拔萃。」
貘王弟既沉穩通透又不失天真爛漫。
「永遠都還是那個喜歡鬼吼鬼叫的玄貘。」頑皮神情的底下,是派爽朗清澈的心思。
「倒是。」言露神情瞭然,頗有所感。「或許,古來也唯有玄-王家,才呵養得出你這性情,視玄-如糞土。」這個弟弟,英偉灼爍。
意不在名位,卻名位萬里,不會是一方之主,卻何嘗局限於一方了?
「王姊,玄-是肥沃糞土,便能解決糧食不足的隱憂。」他暗指言露王姊東南列嶼育土十年的農耕大計。
「好一句玄-糞土。」言露拉回心思,她竟輕易被說服。怎可,她的話即是王命。
「那是莞泠兒說的,前些日子收到她消息,東南列嶼終於進入小面積的稻苗培植。」
「玄-非你,該屬誰?」王命已出,他豈能不從。
「王姊……」他心黯然,情沮喪,烏雲當頂罩。
通常,言露姊姊決定的,他都得照辦,因為,她是王姊,他極親愛的姊姊,不然,王父的召見會讓他耳朵生瘡,王母的冷戰會令他直打哆嗦,如此而已。
他們玄-王族,就只有他們王室一家,男人最不值錢。
※ ※ ※
秋風蕭颯、颯……
戰鼓震天,邊城已急。
東霖麗京城內,斷垣殘壁,難民流離,已不復昔日文明薈萃模樣。
妲己一行人轉出通往城外的地道,進入五丈原,藉著滿佈菅芒草的羊腸小道,躲避淪為俘虜的命運。
倉皇出城?
是嗎?
妲己從不這麼認為。
自離宮城,未再回首,東霖之地,那已是亙古洪荒的事。
她揚起細長眸子,露出慣有的嘲諷神態。
東霖、東霖……風吹得極遙遠。垂肩黑髮飄揚,兩管衣袂紛飛,除了母親和妹妹的記憶鮮明,一切都模糊,像個異地番邦似的。
懷裡揣著母親愛書《十三符-》,腕上繫著娘親闔眼前的遺贈「芙蕖向-」,這一刻,她感到和阿娘異常親近,況且,出奔的目的地是阿娘故土。
西島之國,阿娘說它有個更美麗的名字「玄-之地」。
她走在最前方,口中喃喃有詞,絕不讓菅芒草的鋒利傷了王妹半根汗毛;啞僕壓後,以擋敵方兵將的埋伏襲擊。
出了西門地道,妲己不再和妹妹交談,要妹妹做尋常人家粗布褐裳打扮,隱身在一隊小兵奴僕間。
她則外罩輕軟金碧毛裘、內著蝶撲花織繡白綢,一副王室人家裝扮,還得忍受右手握著個公主打扮的美僕。
她極討厭和生人過度接近,就連有血脈相連的木蘭、昭君都不例外。
一路,秋風颯冷,薄暮西斜,菅芒婆娑,望不見半點人煙,應是躲過了敵兵追捕,她心上篤定的盤算。
神情間,少了抹方才肅穆的戒備,這時,她頓下腳步,回首,眼神停在王妹身上,滿是揪心憐惜。
毀容丹奪去妹妹的清麗容貌,憤怒在她胸臆間起伏,她哪還有心情去看望遠端燒得火紅的城池。
「圍住她們……」人聲劃破秋風呼嘯來去的五丈原,轟轟地由遠而近。
莫非,中了埋伏。間雜奴僕的驚呼聲音。
「是妲己,抓住她。」發現獵物的歡騰興奮。
「留活口。」來自四面八方已然迫近的鼓噪。
此番出奔,她沒太多士兵護駕,除了麗京城內已無多餘兵將外,她更自恃為當今道術第一人,性子冷情,厭棄生人,愈簡單的隨從愈好。
因此,包含貼身侍從啞僕、遠穗樓裡的差役侍女,也不過十來人。
才須臾,從菅芒草中冒出的彪形大漢,個個褶褲緋衫打扮,約有數百,已將一行人團團圍住。
她化出一柄叱閻羅劍。
據說此劍以人血喂鑄,閻王見之也得斂眉低歎,倒不是畏懼,只恐陰司地府將多添無數劍下魂魄。
「來,美人乖乖,放下刀劍,我不會傷你。」一雙色眼骨碌碌在妲己艷絕無雙的臉蛋兒上打轉,還暗自淌了數滴口水。
話未畢,叱閻羅劍氣已奪去那人雙眼。
「啊,我的眼。」裂痛地抱頭亂竄,像地獄焚火燒了一身。
這一劍使得幾百名大漢止住往前包圍的舉動。
立於重重緋衫漢子外,一對主僕遠遠旁觀。
「她那劍確實了得,以她這剛烈模樣,黃麟就算有備而來,她也會寧死不從。」他低眉,為她沸騰的殺氣。「武三,這就是戰禍,不管最後結果怎樣,都沒有人是贏家。」
「少主,武三不懂。」摸摸腦袋瓜子,主子的話有時還真聽不懂。「沒有贏家,那又何必開戰?」
他笑得飄忽,想著東霖土地的承平歲月不再。人命不論貴賤高低,在他心底,都是該珍惜的。
這數百漢子訓練有素,並非盜寇之流,卻刻意卸去盔胄,隱身草莽。
妲己眼眸流轉,殺氣沸騰。
「啞僕,保護。」姊妹倆的小名只有身旁人清楚。「我不准——有任何損傷。」
忽地,直衝妲己及假扮的無艷飄飛細白粉末,叱閻羅劍只揮了兩下、幻出一瞬間的千萬劍形,便從她疲軟的手垂落,那是、那是……
「已銷魂」,阿娘說過,道法再如何高深,碰上已銷魂,失了心智,就得任人宰割。
不,絕不隨人宰割,她凝住渙散去的心神。
事至此,妲己僅能以深層吐納振作。若非瞅見啞僕執意跟隨的忠心耿耿,硬是帶了十多名奴僕出奔,她早牽扶妹妹御風飛行,已去百里。
假扮無艷的美僕應聲斜倒,還沒機會往黃土地跌去,便落入彪形漢子手裡。對方因而士氣大振,一刀刀砍向單薄的東霖人馬。
微弱驚駭聲隱在刀劍鏗鏘碰撞的尖銳中,顯得多微不足道,一小隊跟隨兩姊妹的兵僕,已是死的死、傷的傷。
她收懾心神,奮力提起叱閻羅劍,節節敗退的身形,往妹妹方向移步,管不得前方敵人,她側轉頭。
「啞僕,馱——走。」那是她最後的凝神元氣。
話甫落,啞僕化身大鵬鳥,妲己使了移形幻身術。
「菡姊兒。」她啞啞的聲音充滿哭意,見到姊姊左手腕被畫了道血口子,灑了金碧軟裘一片殷紅血漬,怵目驚心。
「走,我在母親的故鄉等你。」將妹妹抬移到大鵬鳥身上。「記住,。」
她這舉止,看在玄貘深邃眸裡,頗覺殊奇。
民間傳言,妲己、無艷身不離形、形不離身,怎麼無艷落入黃麟軍手裡,她竟未奮力搶救,反倒讓僕從化身鵬鳥馱走了個奴僕,莫非……
果真聰穎非凡,妲己已料算此行兇險,對無艷另有安排。
玄貘露出激賞眼光。
姊妹情深,世人所言不假。
「少主。」是武三的低緩聲音。「已安頓好無艷姑娘,麟少主說他要妲己,無艷給我們。」
他上五丈原,只有貼身親信跟隨,就如王姊所說,是來湊個行軍對陣的熱鬧。
「不,無艷給黃麟,我要妲己。」不容異議,玄貘身手迅捷,躍入打殺行列。
她左手腕痛裂,叱閻羅劍重沈,意志逐漸模糊,抬眼望了下暈黃天色中愈來愈模糊的黑點。
「永別了,——,你要堅強。」話語模糊抖顫。
東霖妲己豈可任隨宰割,非得落入他人手裡,身不由己,她寧可死絕。
她眼底戲謔味兒十足,諷笑世人,揶揄自我,「有妲己,得天下」,世人作白日夢去吧。
地府陰司倒沒能空曠多少,她殺得血紅眼,是世人可惡,姊妹倆何曾願意捲入這天下爭奪的風波。
哀嚎四起,她元氣耗盡,冷汗順延臉頰,滴染雪白唇瓣。睜大眸子,怒視著團團圍繞、人數銳減的緋色身影。
為了獵捕她,折損生命,遍野白芒染紅,她妲己,也值得了,冷冷揚起唇角,得意有許多人陪葬。
玄貘欺身至黃麟左側,以氣力支開那往妲己左手臂砍去的大刀,大刀一偏,碰落了叱閻羅劍。
一雙澄明清澈眸子蹦入她眼底,在眾多緋衫漢子裡,妲己望見了。
那湛藍瞳子終於願再入夢,她尋得頑執苦烈啊。
妲己最後一絲理智,傾盡生命呢語「蔽體咒」。
有那雙不染俗塵的目光,送她最後一程,是該滿足。
她沒意識到喃念蔽體咒的同時,符語隨心念轉生,下了個移形幻身術。
不自覺的……
一聲長吼,驚駭擾攘,武三扒開重重的黃麟軍隊。
「少主。」
再一聲長吼,飄散在菅芒搖曳、秋風蕭蕭的五丈原。
這些,都不在妲己的意識範圍裡了。
※ ※ ※
噬血脈、蝕形骸的痛楚覆住妲己全身,是蔽體咒的陰毒。
那死亡幽谷,上從王族親貴、下往庶民奴僕,沒人倖免。
是錯覺嗎?她身子傳來陌生的溫熱,鼻唇有被舔過的濕滑。
怎麼可能?蔽體咒下,形骨不存,魂飛魄散,一丁點盲昧意識也沒,就連地府陰司都網抓不到她魂靈。
她再不入輪迴,更無懼魂形具滅。
太清晰了,那雙她闔眼前凝望的清澈眼睛,是最後影像,也是十七寒暑以來的唯一夢境。
那飛笑眸光,沒有人心險惡,沒有世道複雜,沒有齷齪勾當,是阿娘妹妹之外,唯一良善的溫和,她深深惦念著。
八歲那年,遠穗樓裡,她成全了……或許,她還不能體會,也就沒有所謂的成全。
「皇上駕到……」遠遠地,聲音未到,宮門已被大力撞開。
「碰」的巨響,震遍。
那個權力仰天的東霖男人來了,新寵伴隨身側招搖。
「你這妖女,離孤遠一點,當年要不是看你還有幾分姿色,孤也不會讓你入皇城,而你回報給孤的是什麼?這樓裡天天青光紅影、烏煙瘴氣,你是給孤使了什麼妖術?咒孤慘死,咒東霖亡滅是不是?」
「皇上……」這男人,仍是當年深愛的模樣,竟沒一句話是他該出口的。
阿娘為何不化出叱閻羅劍?
斬殺他,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