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怎麼辦……
葛庭閉著眼躺在床上乾著急,她非要等到想出辦法後才張開眼睛。
從眼簾縫隙中,葛庭窺見邵第九一邊跳腳、一邊用那條毛巾為她煽風,他看起來好急,以為她真的暈過去,整夜忙著跑進跑出,為她端水擦臉,替她拉筋把脈,或是呆坐她身旁沉思,八成想不透「鬼」怎麼也會暈倒這回事。
每當他奔出去,她立刻坐起來喘氣,等他快進來就躺下去裝死,這樣的情形持續好久,她始終想不出解決辦法,反而他挺有耐心的等待,直到他趴在床沿好像累得睡著了。
她終於鬆口氣,身子依舊不敢亂動,腦子填滿整件騙局的來龍去脈,不禁愈想愈害怕,她知道遊戲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
竟然攻進她的心房。
天,她的胸口熾烈發燒,倘若讓他發現她騙了他,邵第九鐵定會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甚至用手術刀拿她開心。
這是設定遊戲時萬萬沒想到的事情,他居然相信她,而且深信不移。
他以為時光真的倒流了,以為她真能預卜十年間的大事,所以把她當成財神爺般供奉,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他為她不到醫院上班,為她遠離塵囂到野外踏青,他還真的和王美雲分手,多可怕,他居然認真地陪她玩遊戲。而到頭來,卻只是一個窮極無聊、寂寞無助、憤世嫉俗的女人突發奇想的冒險遊戲。
她怎麼對她解釋……
那天,她的確走到海邊去,的確心灰意冷地認為被世界遺棄,的確有萬分之一的念頭想跳下海,但是當她看到海洋如一灘深黑色死水,又記起自己高中時曾是游泳好手,她便跳不下去了。
隨即,她覺得自己的想法可笑至極,想想那些打電話的女人,都還有餘暇打電話向她求救,虧她還能成為普度眾生的社會工作者,只因一念之差就想結束生命,豈不是自己掌嘴。
於是她折回頭想打道回府,忽然發現對岸上浮現一個人影,那就是邵第九了。
要不是那道流星,她不會認出他;要不是月光來得詫異,正好照出他全身特徵,她會把他當成陌生人棄他而去。
可是,那流星又凶又猛地滑落下去,那月光也狠狠警告她不得放棄,於是她真的看清楚他了,跟著回憶一幕幕落到眼底。
王美雲,都怪王美雲,她愛電話勝過紹第九。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幾乎每天都接到王美雲的電話,她是個多嘴的女孩,不是普通多嘴,她打電話來不為了排解煩憂,而是宣揚戀發成果,每次聽她講電話,總要到耳根發麻她才肯罷休。
好了,葛庭向她投降,她是個善良女人,而且耳根子極軟,她成為王美雲的最佳聽友。從此以後,她熟悉邵第九從小到大的每一段「偉大」事跡;到後來,連他身上幾個毛細孔都瞭若指掌。
王美雲還不甘心,她怕葛庭腦中描繪不出邵第九完美情人的圖樣,乾脆把照片寄給她,讓聽友分享她至高無上的榮耀。
只是一個男人嘛!葛庭看著照片暗罵。
但她不能否認邵第九是個好看的男人,他有粗獷的男人輪廓,寬額、濃眉、挺鼻、大嘴,以及那雙深邃如流星的眼眸……
她的心竟莫名震盪起來,她把照片擱在抽屜裡,想忘了他的殺傷力,誰曉得就擱在放錢包那個抽屜裡;於是,每次她一要用錢,就看到他的專容。
而且,她必須承認,她很少有男人照片,而且是屬於她的照片。
於是……慢慢地,她居然變得愛看照片起來,每當和王美雲通過電話後,她總是要拿出照片回味一下。
於是,她開始作夢幻想,如果邵第九闖入她生命中,葛庭會變成如何?
那是個極瘋狂的念頭,必須找大夫診斷的可怕症狀,她竟然愛上一張照片……
要怪王美雲,都是她把邵第九說得太好、太完美,以致當她真的遇見了邵第九,瘋狂的念頭竟引導自主神經——她跳下水。
他救了她。
從他死命拖她上岸途中,她突發瘋狂奇想,她不想再回到葛庭的世界裡,想變做另一個人,想使葛庭變成另一個葛庭;於是載浮載沉中,她精心策畫遊戲內容、瘋狂的騙局,她讓時光倒流了。
然後……
她躺在床上快要生病了。
她看到真正的邵第九,她已經找不到再惡劣的字眼形容他,他——簡直和完美情人有好大的差距。
他是個膽小鬼,當大難降臨於身上時,他只會跳腳。
他是個負心漢,遇到她後馬上和王美雲分手。
他是個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生命中只有激情和花花公子雜誌。
他是個投機分子,妄想預言能使他發大財。
他抽煙又喝酒,連爬個山和伏地挺身都鬥不過她,和理想情人有天壤之別。
令她難以忍受,他是個色情狂——居然偷看她洗澡!
最後,他自大又驕傲得不可思議,以大情聖的姿態戲弄她,勾起她芳心四起陣陣波濤,讓她竟然有點……不想結束遊戲。
和夢中截然不同!聲音壓在瘋狂中破罵。
可是,又活生生有股甜蜜滋味佈滿心頭。
她喜歡看他眉毛挑動的樣子……
她喜歡聽他低啞的聲音天花亂墜……
她喜歡看他跪倒在流星面前虔誠許願……
她喜歡……
喜歡他偷看她洗澡時讚歎的眼神,有火花跳動,有激動不已,有撲向她的衝動……
喜歡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喜歡他逗惹她手臂的敏感地帶!喜歡他盯著她直看!喜歡他把她壓進雙膝間,掀開她的裙子……
不想再想下去,床上的人已經嚴重發高燒了。
她打開一絲細縫,瞥見邵第九依然沉睡,鬈曲的短髮覆蓋住他寬廣額頭,他的粗眉微微垂下來,鼻頭有汗珠光澤,他緊眠著嘴,似乎睡得很不舒服……
他睡得像個孩子,純純的,天真的,浪漫的,又帶點傻氣。
等到他醒後,他會變回粗野的大男人,對生活失去夢想,對愛情漠不關心,對週遭事物虛情假意,只在乎爭名奪利,被迫沉浮於浮華肉慾間……
她竟然刺骨痛心,希望他永遠不要醒過來,只有在時光隧道裡,他才是她的完美情人。
淚水奔波於稜角分明的輪廓中,落入激奮悲傷的紋路裡,不同於女人的淚,不像溪流;像洪水氾濫成災,每串橢圓形的大顆淚珠,隨著無邊天際滑落下來,像流星……
那個細雨夜裡沒有流星,這個無眠夜裡,流星是男人的眼淚。
男人淚……
顆顆刺痛她心房,宛如一把利刃,他的眼淚正如她身上滴的血,心痛交換鮮血。
心痛……
不是為了男人的眼淚。
是他的癡,男人的癡,男人的情,男人的衝動,卻不為她流,邵第九愛上一場完美騙局,他愛上流星。
她虛脫般地坐倒下來,也哭了,女人的淚,甜蜜謊言……
他吃力地爬向她,她哭得悲悲切切,他拭去她臉頰上的淚,卻忍不住他自己的淚,兩人的淚落在地上,卻已變成同心圓。
「庭,讓我們重新來過,我努力改變自己,努力成為你心目中最好的男人,相信我,讓我做給你看,相信我……」
「有一天,我會消失的……」她泣不成聲。
他用力抱住她的腰,把臉深深埋進她的胸前。
「不管,不管以後如何,我還沒有經歷,你也要忘了它,讓我們忘了未來,忘記時光帶來災難,現在,我們在一起,記住,我們在一起,我和你……」
眼淚滴落他髮梢,她輕輕拍著他的肩,像聖母一樣,同時尋回兩個受傷的靈魂。
忽然,有一股正義感節節上升,她變得勇敢起來,就像聖母望見貧病交迫的孩童,她想救他。
這次決定,她不為自己,為他!
她不願他回到現實裡,希望就此退回神話境界,否則他會變得庸俗不堪,他會以麻木的手街刀刺向每顆不具意義的心臟,會眉開眼笑數著不具意義的鈔票,他會在朋友慫恿下娶了王美雲,然後在第七年時發生外遇,到年老時身敗名裂,她幾乎已經看到他的人生縮影,所以她要幫助他。
為什麼?因為他是正常人,正常得像每一個普通人,禁不住七情六慾的蠱惑。
為什麼?因為他是失落的現代人,受失落情感熏陶的冷血動物。
為什麼?因為她是義工。
為什麼?因為……冒險故事欲罷不能,窮她一生最瘋狂的日子。
好了,她已無法抽身,現在該怎麼辦?他告訴她邵第九就是他,如她騙局所設定,他是她的老公,她掉入十年前時空,而她應是未來世界的人。戲該如何繼續下去?害怕是一定,恐催乃必然,然後呢?她不認為自己是個好演員……
後來,她將眼光飄向窗外,直到朝陽初起。
他緩緩睜開眼睛,望見她眼角有兩滴露珠。
陽光離他們好遠,光芒照不進窗內,他們處於陰暗角落,她看起來蒼白又憔悴,盤腿坐在床上,凌亂髮絲披落胸前,她像個飄於空氣中的遊魂……
遊魂……他記起來了,昨夜他把她當成女鬼,結果她嚇得暈了過去。
夜晚,不免讓人產生許多幻想,當黎明來時,那些幽幽暗暗、藏在內心的擔憂害怕,皆隨陽光解離分子散去無蹤。
他想他太緊張了,自從她突然闖進他的知識領域中,始終是一個謎。
其實,在他三十歲生命中,只不過多認識了一個女人,以前他根本無法接觸到另一個女人。
所以他把葛庭不同於王美雲之處,都歸於神話般傳說,他認為這個女人一直做著他認為女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其實,一個運動細胞發達的女人並不為過,而是他想得太多了。
他還把她當成女鬼,他為此傻念頭而羞愧臉紅,如果鬼魂和時光隧道之傳說同樣離奇不可知,他何必選擇恐布女鬼來自己嚇自己呢?何況,面對朝陽「人氣」,她依舊泰然自若,可見昨夜只是一場虛驚。
可是……她為什麼悶悶不樂?莫非清晨朝露飄到她臉上……,他猛然想起昨夜比遇到鬼更教人恐怖的事,他告訴她真相了。
昨夜,她並不是由於誤會她是女鬼而暈倒,而是他告訴她,他就是邵第九……
就在他急得不知如何安慰她時,葛庭眼光飄過他,雙手無意識地抓住被褥,他依然坐在床邊小凳子上。
「我跳下水……」她喃喃自語,眼睛看著下方。
他用力點頭。
「我死了……」
他用力搖頭。
「我……在哪裡?」
聲音極小,他幾乎聽不到尾音。
「你在我朋友家裡。」他沉著應戰。
「你明白我不是說這個。」她嗚咽起來。
他只好把確切的地點、年月日告訴她。
她垂下頭,長髮蓋住她面容,他驚見被褥上遍灑淚珠,他緊張得喉頭打結不知所措,自然也不會發現床頭櫃上的眼藥水失蹤了。
「和大樓管理員說的一樣……」她吸著鼻,故作堅強地抬起頭。
他只好咬著唇承認。
她又垂下頭,被褥上的淚珠更多,她抽抽噎噎地哭出聲,心想,這次可能會用完整瓶眼藥水。
他莫名地跟著心痛,她看起來脆弱無助,好像迷失在宇宙洪流裡,迷路的孩子……
「不好嗎?」他衝動地舉起她的手,把臉頰靠上。「讓你再年輕一次,讓你再體驗一次生命旅途,許多人妄想不到的,你竟然想放棄?」
她輕輕搖頭,淚珠滑到他嘴邊,他嘗到鹹鹹滋味,感覺眼角也濕潤了。
「我死了……」她幽幽地說。
「傻瓜,你好端端地在這裡,怎麼會死呢?」他驀然抬起驚恐的眼睛。
「沒有人能辦到的,愛因斯坦也不能,對不對?」
她詢問他,然後用力吸氣。
「只有迴光返照方可能辦到,上帝憐憫我死得太不值得,所以多留些時間讓我回顧過去。」
「胡說!」
他憤聲丟開她的手,握拳大叫。
「你沒有死,是我把你從海底救起來,我們每天守在一起,還坐在夜裡看流星,這些你都忘了嗎?」
可是,卻沒有引起她的同情心。
「有一天,他們會帶走我的。」她阻止他說下去,眼神飄向窗外。
「誰?」他紅著眼啞聲叫。
「死神。」
她回過頭,表情冷酷又殘忍。
「當我對人世做完最後一次回顧,他們就會帶走我,就像黑夜裡的流星,突然消失於空氣中。」
「不!」他掩住耳朵用力吶喊。
她閉上眼,感覺體內細胞乍碎,來自靈魂深處的魔鬼,牽引著她不知去向何方。
他搖著她窄小的肩膀,那看來只夠支撐她自己微弱的喘息,可是卻變成他們之間不知名的大障礙。她變得可怕,簡直陌生又可怕,他不能忍受手心緊握住的人,會無故消失於空氣中……
「你神智不清,你胡言亂語,你根本不知道宇宙是怎麼回事,你看看我,我們的生活才開始,你看看我,我是邵第九啊!」
她垂下頭,故意避開他熾熱的目光,兩片薄唇如風中花瓣輕輕顫動……
「小九……早該知道是你了。」
「沒錯,是我,是我!你忘了嗎?你能忘記?葛庭,看看我,我是小九,你的老公,十年前的邵第九,你曾經愛過的男人!」
她眼底流露出霧氣包圍他,他竟然看不見她的真心情意……
「那是以前……」
「以前就是現在!」他用力大叫。
突然,她用力推開他,目光含著悲憤。
「你知道我為什麼自殺?」
「為了我……」
「對!」
她跳下床,和他遠遠保持距離,眼光有怒火燃燒,胸腔因激動而憤跳,她緊緊握著拳,不讓他有任何越軌舉動。
他痛苦的抱頭,感覺如被判刑的罪犯,她甚至不給他申訴機會。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事,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拋棄你,我不知道我們十年婚姻中發生什麼問題,我只知道現在,我……」
「不要說了!」她厲聲打斷他的話,然後狠下心走到他面前。「讓我告訴你出了什麼事,你——根本不愛我!」
「我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我不愛你,又怎麼和你結婚……」
她笑起來,聲音有些殘酷。
「你可以和每個女人結婚,不管是我、王美雲,只要有投懷送抱的人,你都不會拒絕,因為你只愛你自己!」
她的話字字傷人,他被剌得無地自容。
「為什麼?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對我誤會這麼深。」他無力地呻吟著。
「我沒有誤會你。」
她的淚垂下來,下意識地摸摸面頰,真的眼淚,濕濕的,就像那夜窗外的雨。
「是我太傻了,傻得孤注一擲,後來我才知道你並不是我心目中的完美情人,你眼睛太高,鄙視週遭每個和你生活習習相關的人,我努力想做好你所愛的女人,結果失敗了,你只為了得到我身上某一項好處,要對你有好處的人你才會施出一點虛情假意。」她用力拭去淚,真實感受實話帶來的心痛。
他看著她,一動也不動,想感受她的恨是否和他的愛一樣強烈。
「你知道在我自殺之前下了什麼決定嗎?」她堅強地看著他的眼睛。
他搖搖頭,瞳孔有深切痛處。
「我要和你離婚!」
他閉上眼,感覺心臟被人開了一刀,他終於明白躺在手術台上任人宰割的痛苦,這次持刀者是她……
然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彷彿膝蓋承受不住巨大撞擊,支撐身體的骨架也被抽離……
面前的人影模糊起來,時光退回幼年時期,葛庭變成年輕憤怒的邵媽媽,大聲罵著跪在牆角上始終不敢抬頭的邵第九,而事實上邵第九沒有犯錯,是母親誤會了他,他並沒有母親想得那般頑劣,他只不過在媽媽最心愛的襯衫上寫下「我愛你」的字樣,就在母親節來臨的前一夜。
結果,媽媽只看到襯衫被損毀了,並沒有在乎他的孝心,小九滿腹委屈地厲聲哭出來……
哭聲驚天動地響徹雲霄,把她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
邵第九坐在地上像孩子似地哭起來,不斷用髒兮兮、皺巴巴的衣袖搓干眼淚,這輩子她從未看過男孩子掉淚,這算破天荒頭一遭了。
「不……我不要離婚,對我不公平!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好不容易遇到了你,你卻告訴我以後十年是個錯誤,現在路程都還沒開始,你卻要和我離婚,我不要!不公平!上帝都不曾拒絕我們相遇,你卻要離開我……」
淚水奔波於稜角分明的輪廓中,落入激奮悲傷的紋路裡,不同於女人的淚,不像溪流;像洪水氾濫成災,每串橢圓形的大顆淚珠,隨著無邊天際滑落下來,像流星……
那個細雨夜裡沒有流星,這個無眠夜裡,流星是男人的眼淚。
男人淚……
顆顆刺痛她心房,宛如一把利刃,他的眼淚正如她身上滴的血,心痛交換鮮血。
心痛……
不是為了男人的眼淚。
是他的癡,男人的癡,男人的情,男人的衝動,卻不為她流,邵第九愛上一場完美騙局,他愛上流星。
她虛脫般地坐倒下來,也哭了,女人的淚,甜蜜謊言……
他吃力地爬向她,她哭得悲悲切切,他拭去她臉頰上的淚,卻忍不住他自己的淚,兩人的淚落在地上,卻已變成同心圓。
「庭,讓我們重新來過,我努力改變自己,努力成為你心目中最好的男人,相信我,讓我做給你看,相信我……」
「有一天,我會消失的……」她泣不成聲。
他用力抱住她的腰,把臉深深埋進她的胸前。
「不管,不管以後如何,我還沒有經歷,你也要忘了它,讓我們忘了未來,忘記時光帶來災難,現在,我們在一起,記住,我們在一起,我和你……」
眼淚滴落他髮梢,她輕輕拍著他的肩,像聖母一樣,同時尋回兩個受傷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