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捉弄情 第一章
    炎熱的七月天,火紅太陽高掛天邊。

    應是黃昏的街頭,但是天際盛開的火花,一點也末減其威力,馬路上的柏油,似燒融般滾動起來,來往游動的行人腳步踏在上面,正如熱鍋上的螞蟻: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像戰爭潰敗的小卒們,各個沒命般爭先搶逃。黃昏,是台北馬路最忙碌的時候。

    一路上,人車爭道互不相容,只見大車趕小車、小車趕人、人趕狗:趕得身心疲憊、人心徨徨,趕得雞飛狗跳、亂七八糟,就是趕不了早點回家。

    趕路的人們面色帶“土”,那一頭原本被美容院洗得蓬松自然的發型,現在油膩膩緊粘住頭皮。那一身原本慰燙服帖的衣棠,早在人群翠、互相推撞間已不成衣樣。

    這時,誰也不必笑誰,在彼此擦身而過互看的一眼裡,就知道自己的德性。

    這個時刻,空氣絕對難聞。有車陣掀起的灰塵、有各式排氣管沖出的黑煙、有人擠人互相遺留的汗臭,有清道夫偷懶未收走的垃圾味……真是聞在鼻裡、嘔吐在胸中的一個夏日黃昏情景。

    相反的,這個時刻對某些人而言,正是一天的開始。

    每當這時候,顧桑愉總是揉著眼皮,腳步零亂地奔走在人行道上。各種跡象顯示,她才剛從睡暖的被窩爬起。

    一點也沒錯,黃昏時刻,是別人的落日,也正是顧桑愉的初陽。

    在馬路上、行人裡,皮包飛在桑愉的身後,她大步並小步,越走越亂、越走越快,在飛馳途中又不忘低頭看表,事實上,此乃桑偷多余的動作,她心底明白,這次又遲到了。

    桑愉於晚間工作?

    有點奇怪……但也不盡然。  

    其實像她這樣過著晨昏顛倒的生活,在台北並不稀奇,除了大地主之紉垮子弟有此特權之外,其他會將黑夜化為白天的人,當然是因為工作  關系。

    工作,自然也有黑白之分。女子在黑夜工作,不免讓人想入非非,要不是桑愉那身老式又可怕的套裝,臉上是嚴肅又一絲不苟的晚娘面孔,恐怕早讓人產生懷疑。

    顧桑偷從事的工作,乃晨昏顛倒的爬格子工作。

    她這種爬格子的工作,可不是爬電梯式的格子,而是像老牛拖車般,一邊爬、一邊喘氣的工作。成名作家的格子,的確可像電梯一般,財富可扶搖而直上,而她自己的格子可不容易  了如果不是超人一等的忍功和耐力,她可能尚未爬到一半,就被已上格的人一腳踢下來。

    顧桑愉擔任電視公司的編劇。

    從事這行的心路歷程,說來幸運卻也可憐。桑偷十八歲便進人電視編劇班——練習看電視。

    看了六年的電視後,桑偷才有機會跟在老編劇的屁股後面——練習寫字。

    等她抄完了一百零八個劇本,終於獲得制作人的青睞,讓她為了第一本劇本這又是兩年後的事。

    桑偷永遠難忘她的第一出上演劇本——“交通安全”宣導短片。時間只有五分鍾,沒有台詞只有尖叫,最後營幕上顯示的,不是編劇的大名,而是一頂安全帽。

    桑偷還記得,光是描述車禍的死亡現場,她洋洋灑灑為了足足十面稿紙……記憶到此,桑愉不禁皺眉苦笑。

    或許那則宣導短片充分發揮了桑愉的才華,抑或是那時期交通事故頻傳,所以安全帽成為炙手可熱的宣傳商品,所以桑愉也沾上光。漸漸地,制作人間相互傳遞她的名號,慢慢地,她的電話線熱絡起來,從此以後,她真的一腳踏進編劇這一行。

    一晃眼又過了三年的歲月。

    三年的時光,可以把一個少女變成少婦:也可讓披好戰袍、准備赴沙場的阿兵哥,凱旋歸來了:更可以讓一個沒沒無聞的抄寫員,變成游走三台的紅編劇!但是,都不是她,不是桑愉。

    她依然沒投無聞……

    為什麼?

    因為,桑愉不會喝酒。她拒絕在花天酒地裡談論她的劇本。

    因為,桑愉不會阿秧巴結。她討厭在那些“滿嘴道義教育,滿心狗屎廢水,滿袋鈔票買賣”的電硯人渣面前賣笑。

    因為,桑愉不會用手段,明明可以造謠生非、說黑道白的,而她就是秉持寬厚待人的好心腸,以致被同行誣陷而百口莫辯,以致被制作單位“拍賣”而不自覺,以致被人打人冷宮而還能“自得其樂”。

    台語中有句話可形容她,正是貼切:牛牽到北京還是牛。改變了北京,仍改變不了桑愉的個性。

    最後一點,更是桑愉的致命傷,她不會察言觀色。

    此點在電視界非常重要……,可惜桑偷生得一雙明亮蛟潔的大眼睛,而且在電視這行混這麼久了,卻依然分不清楚“哪個是人,哪頭是豬”!

    綜合這些的結果,桑偷只能撿“有志者”不愛寫的肥皂劇來寫寫,欺騙觀眾,欺騙自己,卻取悅了那幾頭豬。

    就寫肥皂劇吧!寫肥皂劇,也應有寫肥皂劇的自尊吧?桑愉好像又錯了……比照國外正統的肥皂劇,皆是觀眾隨著編劇的濫情而濫情,這可是編劇工作最大的樂趣。但是氣就氣在——桑愉處在國內而不是國外……

    國內的肥皂劇,是編劇隨著觀眾而濫情!

    此時,桑偷正有無限怨言待發時,卻眼見公司就佇立於不遠處,桑偷馬上打斷思緒,像橫沖五幢的火車頭一般,匆忙煞車下來。

    罵歸罵,飯還是要吃……這次丁制作十萬火急地召見她,不知發生什麼事……

    丁制作雖不只是一次十萬火急地召見,但是這次,“人、地、時”看來都不適合,他應該知道這些日子,她正忙著為他的一出正上檔的連續劇,修改劇本。

    大凡制作出狀況,例如主角詞念不順、情境不能配合,或場面設定太花錢時,第一個召見的是編劇,第一個要改的是劇本,編劇和劇本對一出戲而言,乃最廉價不過的,所以桑愉不僅要為劇本,而肩負修劇本的工作才是最繁重。

    由此可知,丁制作召見她,如果不是電視台倒閉,就是關於這件事了。

    桑偷走入傳播公司,才推開丁制作辦公室大門,就聽到他那熟悉刺耳的咆哮獅吼。

    “桑偷,馬上動手改劇本,女主角換人,把女配角升到主角。”

    一個簡單的事件,幾個單音,卻將桑偷打人十八層地獄……

    雖然在來的時候桑偷早有准備,但是桑偷還是忍不住尖叫起來,面前的丁制作,立刻用他那雙奇小無比的瞳孔瞪她。

    她的尖叫不無道理,手上這出定為四十集的連續劇,她已經完成了三十本,剩下的十本,要視收視率和觀眾的喜樂而定奪。

    一般連續劇,電視台絕不會讓編劇一口氣全寫完,通常寫到三分之二,就要暫緩腳步,等上演後,再以收視率裁定編劇飯碗的穩固與否。

    如果收視率太低,編劇就得在三十一集結束:反之,如果觀眾反應甚佳,亦可延伸到讓觀眾忍無可忍為止,這是電視台的一貫作風,很少有例外。

    而這出戲才剛上檔,才播映第一集而已,丁制作就說要換角,這豈不是要她重寫以下二十九本……

    這出戲雖然排在午間休息的檔期,縱然這段檔期,通常只有瞎貓和死老鼠闔家觀賞,但是三十本劇本,共計五十一萬三千六百二十一個大字的劇本,耗掉桑偷將近半年的青春,怎麼能說改就改?

    如此說來,桑愉應該即刻怒目咆哮丁制作,或是將他水淹火烤一番,再丟進炸油鍋內才是,但是桑偷又是靜如處子……

    她此刻的沉默,自有她的道理。

    已經完成約三十本劇本:她連一毛錢都還沒拿到!

    如果她一時的沖動,說錯了話,別說她可能會失去重寫第二本的機會,連那半年的血汗錢就更不必提了。

    沉默是金,是電視界的至理名言。

    就算她活該倒楣,以沉默來挽留飯碗。不過,她要知道罪魁禍首是誰……

    電視界的錯誤,只有人為的因素,不會有人怪罪於技術上的問題。

    此乃桑偷踏入這行幾年來的另一項覺悟。

    (doesn't  have  this  line)

    她倒是以成二五八萬去了。”丁制作口沫亂飛罵道。

    他當然不會放過這種貶人的機會,尤其當這個人已無利用的價值時。

    丁制作的一番話,令桑愉想起戲中的女主角……

    以一般行情而言,對方的要求不算高,若以丁制作塞滿荷包的制作費,及盡可能偷工減料的成本盈余來論,若要分一點材料費給大家,並不過分……

    問題就出在面前——梳得油亮頭發的  這  頭[豬]  身上。

    前不久他才換一部名牌跑車,要大家沾他這份油水,是絕對的不可能,看來他寧願將恩惠施予車而不是人。

    同時,桑愉也想到那意外得到主角機會的女配角……

    她是個新人,

    她的樣子,桑偷倒是記不得,不過她有個特征,令誰也忘不掉。桑愉記得她是個大胸脯的肉食動物。

    就因為她有雙大胸脯,又是個肉食動物,所以她贏得這次的演出機會?錯了,以現在醫術而論,制造一雙大胸脯不是件難事。

    “她是新人……以新人挑大梁非常冒險,尤其時段又排在午間,多半是中老年人收看,怕大家不認識她,而影響收視率……”她勇敢向丁制作提出質詢。

    其實桑愉最想說的是——中老年的歐巴桑,不一定會留戀她的腰部以上、頸部以下的線條。

    她又錯了,因為這出戲,只要一個人愛看就行。

    當她見到丁制作反彈似的張大嘴,一句“我認識就好”就要沖口而出時,又猛然改變嘴形的蠢樣,她就明白真相的始末。事實上,丁制作也不必再遮掩,已經有太多人層發現——他跑車內多了一雙超級巨蛋,但不會有人笨到懷疑他會下蛋。"你到底改不改?今天晚上先寫十本給我,以後如果趕不來,就到現場邊看邊寫吧!"

    他張口對她叫囂,那滿口黑黑黃黃的齒垢,令她嗯心,她隱約還見到口內藏了兩顆金光閃閃的金牙,代替了原本的蛀牙……

    他以為每個編劇都是超人,可以邊錄、邊看、邊寫下一本劇本?

    桑偷屏住氣息,就像往昔無數次相同的情況,她第一步驟就是,設法忍住肚子裡那股快要沖腔而出的怒氣。

    看著桑愉抬起高高下巴的樣子,令丁某忽生怨氣。對他而言,編劇是最低下階層的勞工,有無她的存在最無所謂,因為電視公司門口,也有太多和她一樣的傻瓜想擠進來。

    十年前有個桑偷,十年間又不知激增丁多少的桑愉。

    “你如果不改就算了,憑我丁某人在電稅台的地位,找一個像你這般窮酸樣的編劇還不容易?反正戲已經上檔了,找誰寫都一樣,如果真的找不到人,我自己來寫!”

    面對張牙舞爪的魔鬼,桑愉應該已習以為常,多少次類似的經驗告訴她,此刻她只能們住心房,從一點念到十,然後再從他桌上,捧起她的三十本劇本。

    因為三十本書冊很重,重得會讓她微微地彎下腰,那丁制作會以為她向他行禮致敬,然後一切問題終告結束。

    只要她走出大門,等回家後再閉上眼,狠心撕掉她的骨血,最後她還是他的編如果每一次都是這樣的結果,那她就不是桑愉,或許早就“媳婦熬成婆”成為紅牌大編劇。

    現在的桑愉,和她以往的舉動一樣。首先,輕輕走到丁制作的辦公桌面前,用一種令人猜測不到的目光,盯住始作俑者,然後她轉手捧起它的劇本……

    緊接著,桑愉放松她的每一根手指頭……

    她的動作是那樣輕、那樣柔、那樣令人想像不到的舉動,隨即就有一聲勇敢的碰撞聲響遍室內!

    她看見丁制作駭然抬頭,她的眼光變得寒沁冷峻,這是她想要的快感!

    “你寫吧!再用你那雙布滿血腥的手,扼殺觀眾,再用你那顆污濁淫穢的心,教育下一代,你會名利雙收,如果這社會注定死亡,再多幾顆今人作嘔的頭顱也無所謂,祝你下地獄時,能碰到你的大胸脯肉食動物。”

    這番話,桑偷說來一點也不激動,似乎在她腦中早已醞釀成形。

    丁制作張成大小眼,他唯一的疑問是:什麼大胸脯肉食動物?

    說完心中的肺肺之言,桑偷優雅地離開他的辦公室,也不理會他的面容變得多難看,以及下一個受害者是誰……

    當她將甩開丁制作o惡心的臉之前,她習慣性地回頭提醒他。

    “如果讓我在螢幕上,看到你用了我任何一句台詞或情節時,咱們就在法院上見!”

    最後,她以有生以來最漂亮的手勢和最大的力氣,用力甩上他的大門,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依稀間,她還聽到門把被震落的聲音。

    一記漂亮的結束,讓桑愉回家後,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她又失去一次編劇的機會。

    若只是如此,該是她最好的結果了……

    要想知道,一個剛出道的新編劇,或者始終成不了氣候的小編劇,想在電視界混,最重要的必備條件,不是編寫的技巧或才華,而是人、事、情、理的游刃通曉。

    除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之外,還得懂得嫁禍於人、善用關系、排除異己、散播流言、制造編劇間的閒隙等等。可惜,桑愉一樣也不具備,但是她有一個額外的大條件。

    大家望塵莫及的,也是桑偷之所以能生存下去的重要命脈。

    桑偷有一座龐大無比的靠山。

    當她的靠山,說來也很不幸。事情發生前,他無法讓她靠(因為桑偷獨立性太強,從不肯抬出他的字號。)等事情不堪收拾了,這座靠山就要發揮他最大的功用。

    桑偷的靠山,正是赫赫有名的青年大導演:賀棋遠。

    人家說,如果台風天吹落一塊招牌,被招牌壓到的七個人中,就有五個是干導演的,說來導演一點也不稀奇。而賀棋遠卻不同凡響,居然在很短的五年內領先群眾,成為目前土產電影、電視導演一枝獨秀的局面,這異人的稟賦,除了他個人得天青睞之外,也要多虧他制片老爹的功勞。

    總之,賀棋還會替桑愉頂下千災萬難,當然有原因。

    他愛桑偷

    ?

    好像有些不可思議,但是事實便是如此,況且演藝界談情說愛,最不需要原因和理由,講白了就是互相勾結、利用。

    男的要美色,女的要財氣,要多了,是替自己找麻煩。

    為什麼只說賀棋遠愛上顧桑愉,而不說他們相愛呢?他們認識好多年了,打從賀棋遠剛回國開始。

    問題出在桑愉的態度。

    桑偷對這位演藝界之賀公子、賀大導演、賀家大阿哥,總是若即若離,堅持他們只能當朋友的原則。

    她的舉動,大大傷害賀棋遠在傳播界的威嚴,讓他嘗盡追求無門之苦。

    像賀棋遠這般的才氣和財氣,桑偷居然能視若無睹?她有她的解釋。

    從她開始全心奉獻給編寫創作時  ,  她早就置才、名(柴米)於度外了。

    同時,讓賀棋遠最傾心的,也是桑偷不把他當成一回事的孤傲態度。

    現在桑愉有事了,賀棋遠當然要奮不顧身,出面收拾殘局。

    首先他來到丁制作的制作公司,光是他那輛勞斯萊斯的大轎車停在門口,就引起整個公司同仁的圍觀,而丁制作新買的賓士,真知螞蟻見了蟑螂般,整個萎縮起來。

    聽聞“台風警報”拉起,丁制作立刻穿戴整齊匆匆忙忙奔出,臉上還有殘余末刮去的肥皂泡沫,他牛遮臉地迎接這位貴客臨門。

    將賀棋遠迎人他的辦公室,賀棋遠立刻以委婉的方式說明來意。

    “桑偷,是我的朋友,據說你們處得並不愉快……”

    丁制作猛擦一把流下的冷汗,據說這個可會害死人……

    因為小編劇可以不當他一回事,但是大導演可得罪不來……

    “沒這回事,我們相處融洽,她就像我的親生女兒一樣。”

    賀棋遠眼光立刻變得銳利,丁制作神經一繃,隨即可以感覺椅子上多了一灘

    “那你怎麼忍心讓自己的親生女兒流離顛沛、挨餓受凍?顧桑偷已經一年沒有上演的劇本可寫!”

    賀棋遠所說的“無上演之劇本可寫”,是指桑偷已經一年毫無酬勞可領。

    電視界還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編劇的酬勞,總要等到戲能夠真正上檔才論酬。

    這是連勞工基本福利法都無法控制的惡劣現象……

    要了解此現象之惡劣性,先得知道一出戲的制作過程。

    首先,目前因為電視公司極少有內制節目(內制,就是指電視公司出資,自制節目)以需要放給民營之制作公司制作。

    而一般民營之傳播公司,要擠進電視台制作節目,先要具備充分的節目企劃。

    當然,要說服電規台放包給此制作群,除了適度的紅包禮品外,不外乎就是正式的文字企劃報告。

    只要一本企劃書寫得冠冕堂皇,內容又能極盡吹噓之能力,而制作群名聲顯赫,這出戲,八成不會有問題。

    所以,一家制作公司在戲末開鑼前,可以小得只有兩個人,一個制作人和打前鋒的企劃人。

    如果再碰到不肯多花錢的制作人,那這位企劃者就倒大楣了。

    他可能投寄了無數件企劃書給電視台,卻都石沉大海,而每一本企劃書,從節目企劃動機、主旨、特色以至四十集大綱樣樣具備,寫完一本企劃書,等於完成一  部經典之作。但是,如果電視台的企劃大爺,看都沒看就扔了,那他運紙張費都要  倒貼。因為制作人有理由不出分文,只要編一個“能力不足”的理由就行了。  

    桑榆的狀況即是如此,從策劃、進行至企劃而編劇,一年的光陰如水流失,分文未  得,只有等節目演完了,制作人才能大發慈悲分她一杯羹。  

    可惜這杯即將到手的羹湯,卻被她一腳踢翻了。  

    賀棋遠當然明白小編劇的可悲,但是他是大導演,不是慈善家。套一句電視人常用  的話,“吃不了苦,就滾!”  

    丁制作心底已然明白賀祺遠這次到來的目的。不過他更明白,在這行裹弱肉強食的  道理,桑榆和他比起來是弱肉,而他和賀祺遠比起來也是弱肉,但總不能因為強者貪食  ,弱肉就要死兩次,以滿足他的口欲吧?  

    “桑榆……她很難伺候,劇本一點伸縮性都沒有,要我們怎麼應付電視公司千奇百  怪的狀況?如果每個編劇都和她一樣,那我如何管理在我之下、在她之上的萬人呢?”  丁制作的聲音細如蟲蟻。  

    他的話不無道理,賀祺遠當然知道頭頭的上面還有頭頭。  

    電視公司內部確實有打點不完、發不完的各種刁難,加上演員和其他工作同仁的刁  難,都不是一個丁某人或賀祺還可以預料的,看來看去,只有編劇一人可以呼來喚去…  …“編劇換了就算了,只希望您丁老,大人不計小人過,別因為她的牛脾氣,就截斷她  的生路,如果有好的機會,別忘了再拉她一把。”賀祺遠沉住氣說。  

    “當然當然,憑賀大導一句話,保證桑榆明兒個一炮就紅。”丁制作諂媚地連北京  腔都出口了。  

    等笑臉送出賀祺遠,丁制作除了趕緊叫下人沖洗他濕透了的椅子外,並馬上達撥數  十個電話,給其他制作人。  

    他知道,只要他幫桑榆一個忙,等於是幫賀祺遠的忙,也等於為自己立下大功。  

    以後,丁制作可以對外直言,他和賀祺遠是哥兒們的好兄弟。  

    電視界只傳壞事不傳好事。經過數次的經驗,桑榆的才華沒有被傳出,倒是牛脾氣  傳遍千裡,要不是看在賀祺遠的面子上,誰要理會一個小小的臭編劇?  

    桑榆不是傻瓜,也知道賀祺遠在她背後撐腰:不過她最氣他的也是這一點。  

    “賀祺遠!我警告你,再干涉我的事,我就和你絕交!”桑榆跑到賀祺遠面前,破  口大叫,也不管他正在錄制節目。  

    在眾目睽睽下,賀祺遠氣得牙根差點咬碎。  

    別人總將賀祺遠的面子捧成金,而桑榆從來不曾顧慮到他的面子問題,也不曾想過  電-界最容易造謠生非,他篤定明天必有許多人背地說他上輩子欠編劇費投給。  

    他氣極敗壞地將桑榆拉到一旁,而她小小的臉蛋也氣得通紅。  

    “你的脾氣不改,別想吃這行飯!”  

    “我從來也沒想過以這行吃飯,不然我會活到今天嗎?”她朝他怒吼。  

    “那你到底想做什麼?在此是非之地瞎混鬼混,能混出什麼名堂?”賀祺遠也忍不  住,聲音隨即放大。  

    這一大聲,賀祺遠以為,可震服桑榆了吧!沒想到她更杏眼圓睜,掉頭就離去。  

    賀祺遠一驚之下,腳步也飛著跟上去……他開始相信是上一輩子欠她的編劇費投給  。  

    “好了,我知道你有心事,我們找個地方談談。”情急之下,他抓住她的手,未料  被她一手甩開。  

    堂堂青年大導演賀棋遠:賀大制片的獨生子,一只手就懸在半空中,放也不是、留  也不成……就在地那頭精致的秀發又要飛旋離去時,賀祺遠無法理會他那只手處境甚憂  ,立刻又邁開步伐,飛踉上去。  

    這一下,他再有膽也不敢抓住她。  

    兩人大步跟小步走出攝影棚,又小步拖慢步,過了幾條街,直到桑榆走累了停下,  賀祺遠差點一頭撞上。  

    “我想寫故事!”她回頭告訴他。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今賀祺遠傻住,猛然才想起,桑榆接的話是前面未完成的問答  。  

    “很多方式可以寫……不一定非得寫電視劇不可。”賀祺遠艱難地解釋,他真正的  意思想告訴她她實在不適合這份工作。  

    桑榆幽怨地看他一眼,這份眼光,揉合了女人的愁和怨。賀祺遠一顆心繃得死緊,  卻就是這種眼光,讓他無法自拔、緊緊跟隨。  

    她沒有回答他,或者不曾當他存在,自顧自往前走去。  

    賀祺遠一發愣後,又緊跟她的腳步。  

    在她的面前,賀祺遠永不談男性自尊這件事。  

    他們走進一處小公園,這回桑榆比較優待他,讓他與她並肩而行。  

    午後的陽光炎熱難當,每一道光線都像要燒融賀祺遠。  

    尤其賀祺遠那似運動家的高大體格,汗腺也比常人發達得很。不一會兒,他已滿身  大汗,像浸在鹽水裹,身上那一整套純絲的襯衫老早濕透。  

    他偷瞄桑榆一眼,這小女人跟本沒有汗腺,只見她優雅閒適,好像那火熱的太陽只  是幅圖畫。  

    是陽光照瞇了他的眼,他的眼睛一直滯留在她姣美清秀的臉上,他發現她的睫毛好  長,長得蓋住了她那雙似水溫柔的眼眸,又發現她的眼睛好大,大得居然能忽視他的存  在……就像此時,她心不在焉,似在想些什麼……他的熱汗直流,流進了他的眼、他的  鼻、他的嘴唇,他全身難受得不得了,而她卻安靜得如一湖死水……現在的他,只想逃  開可怕的烈陽,他寧願在他的冷氣健身房,做一百個伏地挺身,而她卻還是一語不發。  

    寧靜似死寂。該有個人打破這份可怕,讓他停止又汨汨流出的汗珠,然而現場只有  兩個人,如果她不願說話,只有讓他自解將被汗水淹死的危機。  

    “嫁給我!”  

    他清清楚楚聽到自己的聲音,駭然變色。  

    大概他被熱昏了,所以把此地當成羅曼蒂克的法國餐廳太陽是他叩的燭火,汗水是  他們的醇酒,而那一些風吹樹搖是他們的饗宴……他看見她回眸一笑,她確實也聽見他  的聲音。  

    “不要!”  

    幸好不是“休想”,他安慰自己。  

    “為什麼?”  

    “婚姻需要愛情。”她告訴他。  

    “我愛你。”  

    “我不愛你。”  

    這種對白真會氣死人,一個是掏心男人的求婚,一個是冷面殺手的判決,同樣把他  的心撕成兩半。  

    又一陣短暫的沉默,兩人似乎忘了之前的對白,就當成是演員對戲的台詞,反正這  場戲在賀祺遠身上,不知重演了多少次,而他的面皮,也被她磨練得相當堅強。  

    忽然,桑榆深深歎了口氣,歎得賀棋遠的毛細孔硬是縮了起來。  

    “我只想寫故事。”  

    這句話她說過了。  

    而她再提起,表示這句話她的意義頗深,深得讓她歎氣,讓他心悸,賀祺還立刻豎  耳凝聽。  

    “小時候,電視是我的唯一伴侶,我沒有兄弟姊妹,只有它能夠勾起我的喜憂。我  真的很喜歡看故事,很多很多的人,不同的生活方式,雖然它傳述的不一定是正確,卻  給我一份執著的愛……”  

    她停一下,才發現他滿頭大汗。  

    烈陽毫不容情,直射他們頭頂,賀祺遠一頭濃密的黑發,頓時變成黑色的水柱,一  滴滴順發絲流下,桑榆輕笑一聲,他則已頭昏腦脹。  

    賀祺遠別無他求,只希望她說話的速度能快一點,而她卻慢條斯理繼續說下去。  

    “有一些人,他們很簡單,生活也很容易,他們不需要知道很深的哲學道理,不懂  怪力亂神的現象,他們只求在他們小小的空間,營造一份美感,這樣就夠了賀祺遠幾乎  跳起來,不是因為她話中的深奧意味,而是他熱得頭頂快冒煙、口  

    腔快爆裂,而她又停下來……她看他一眼,這一眼太美太柔,使他能再度忍受太陽  的煎熬。  

    “你熱嗎?”她輕問。  

    賀祺遠噓了一口氣,她總算發現他很熱了。  

    “我很渴。”他粗啞地說。  

    她站了起來,在他面前轉了個圈,他頭昏地看她,陽光下的她,美得像詩、像畫、  像一流碧綠清澈的溪水,就是不像她……她纖柔的臉龐,像加了柔光鏡頭……她嬌嫩紅  粉的嘴唇,似塗上蜜汁……她小碎花的圓裙,在他面前飛舞……她,離他越來越遠……  他猛然一驚,她走了。  

    這一嚇非同小可,他慌張站起,卻見她又回來了,手上還拿了兩灌飲料。  

    “喝吧!”她遞給他。  

    他心跳氣喘接過來,胡亂打開那冰涼透底的飲料,一口灌入喉嚨,頓時神清氣爽、  精神百倍。  

    “你不看看喝的是什麼?”她笑著說。  

    難道她讓他喝的是致命的硫酸?即使拒絕他的求婚,也不必這麼狠吧!於是他懷疑  地低頭看,還好是時下年輕人愛喝的紅茶飲料。  

    “紅茶,很便宜卻很實在。”她告訴他,他不明白。  

    “就像我一樣,不需要深奧的哲學理論,只求一份安靜自在的生活。”  

    “那你更不該走這行。”  

    她搖頭,眉際點上幾許哀愁。  

    “我太喜歡故事,我希望那些和我一樣,不求艱澀人情事理的人,能獨享自己天空  的樂趣,但隨故事之喜而言、情境之憂而憂,如此簡單容易的過一生。”  

    她像在念詩,他也隨之蕩漾……“或者是我該離開的時候到了。”  

    這句話今他驚恐悸怖、膽戰魂飛,霎時全亂了陣腳……“你要去哪裹?”他失聲叫  道。  

    她垂眉低首,他望不見它的表情。  

    “找一個安靜和自在的地方。”  

    忽然,他心疼得厲害,那垂在她肩際的發絲,每一絲鄱在勾他的魂,每一波鄱在攝  他的魄,直到他魂飛魄散為止……他只有一個念頭,留住她!直到她懂得他的心疼,直  到她心疼他的魂魄為止。  

    冉不遲疑,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她有些驚訝。  

    “嫁給我!”他的聲音如他的手勁,不再退讓。  

    她抬起頭,眼睫顫動,他肯定這次不會失敗……他還是錯了,錯在他大有自信。  

    他望見她眼底有笑,笑他的癡狂,勝過他的真心,她不留情地抽回她的手。  

    “不要!”她再說一次。  

    “為什麼?”他再問一坎,語調卻異常尖銳起來。  

    他要明白,她到底要傷他幾次?  

    “賀祺遠,你不是我要的男人!”  

    難不成你要的是女人,他幾乎要尖叫起來,若不是男人風度的矜持。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告訴自己,這種結果不只一次,他的忍耐心也能熱而生巧  ,雖然每一次都今他寒心卻又不能死心。  

    “你告訴我,你要的是什麼樣的男人?”  

    她一陣沉默,眼光飄得老遠,賀祺還沒有追問,因為這時,他需要訓練耐心,訓練  到足以說服她為止。  

    好不容易她才開口。  

    “一個會讓我心疼的男人,給我一個踏實的家,讓我辛勤忙碌地照顧他,沒有空想  其他。”  

    這就是她的擇偶條件?未免太過簡單……他氣極敗壞地想,這種條件只有三十余歲  、嫁不出去的老處女,才開得出來。  

    一個會議女人心疼的男人,豈不就是個膽小懦弱的男人!  

    一個踏實的家,是否意味她要一樓的房子?  

    桑-不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女人,她所謂想住的房子一定不是指城市的高樓住宅,而  是想到鄉間找一個窮酸的男人,住一戶腳踏泥土的家!  

    關於讓她辛勤忙碌照顧他這一點,就更悲慘了,賀祺遠壞心地想那個男人若不是個  瞎子,就是瘸子,因為只有身體殘疾的男人,才會讓他的女人,辛勤不休的照顧他,當  然就沒有空想其他!  

    胡思至此,賀祺遠真想跳起來破口大罵,憑他賀祺遠這樣有財有才的大男人,會比  不上一個瞎子或瘸子嗎?  

    當他發現桑榆目光閃爍、知足幸-的光彩後,他再一次覺得擄獲不到她的一點心思  ,再一次頹廢在她堅強的石榴裙下。  

    “為什麼愛我?”忽然她問。  

    他嚇一跳,這個問題太突然,今他措手不及。  

    “愛……愛……愛就愛嘛!中國字你不懂嗎?”他生氣地叫。  

    她笑起來,笑裹有一些隱藏的淒涼。  

    他真恨自己,為什麼向她表達的機會來了,他卻愚蠢地想不出一個理由。  

    為什麼愛她?他開始頭痛。  

    他突然想起古代的婚姻……洞房花燭夜的那一晚,當男人掀起女人的紅巾,看到了  這位將與他一生長相廝守的女人時,男人便暗自叫道:對了,就是她這個男人命定幸福  一生。  

    如果他叫道:倒楣了同樣也命定他不幸的一生。  

    而當賀祺遠第一次見到桑榆時,他發誓聽到心底的呼喚:對了,就是她……那一次  ,不是風花雪月的夜晚,更不是鸞鳳合鳴的好天氣,而是賀祺遠塞了兩個鍾頭的車,又  淋了一身雨的傍晚。那一天,他才剛從國外學成歸來,第一次走進攝影棚,便見到了桑  榆……憑良心論,那天的桑榆,是他所見過的她,最最難看的一次。  

    她和他一樣淋了一身雨,原本一頭烏黑嬌柔的秀發,變得污黑膠揉粘在頭皮上,當  時她穿了男人的雨衣雨褲-幸好沒戴雨帽、穿雨鞋,否則賀祺還要以為碰到外星人了-  ,她正為遲到之事,和制作人吵得天翻地覆,一張小小的瓜子臉氣得通紅。  

    賀棋遠楞住,世界變得渺茫無邊,在天地萬籟俱寂之間,只有一個閃動的人影……  他暗叫一聲:對了,就是她……至於什麼對了,當時賀祺遠全然不清楚。  

    眼前景物正吵得熱烈之際,忽然桑榆順手拉過他,要賀祺遠幫她評理,此舉惹起不  少人的膽戰心驚,原來賀祺遠的回國,早已轟動電視傳播媒體,唯獨桑榆還不知道所拉  的人是何方神聖。  

    兩手交握,兩心相碰,誰也沒想到,賀-遠這一評理之下,竟將自己投入愛的漩渦  中。  

    別人笑賀祺遠上輩子欠桑榆的編劇費未還,今世讓桑-登門來討債。他也信了這一  點,不然為什麼天下美女這麼多,唯獨桑榆讓他無法自拔……到底桑榆哪一點能吸引賀  祺遠?對整日在美女堆裹混的賀祺遠而言,美色是最廉價的。  

    賀祺遠眼中的桑榆,只不過稍微秀麗了些,稍微纖細了些,稍微孤做了些,卻有嚴  重的固執,這些就是吸引賀祺遠的原因。  

    或許這些“稍微”,也是沒有任何的女人可取代的。  

    她就是桑榆,他就是賀祺遠,賀祺遠決定非愛上桑榆不可。  

    若能兩廂情願還好,可是賀祺遠始終陷入苦戰,她總是對他保持不聞不問、不理不  睬的態度。  

    他告訴她,他愛她,她笑一笑。  

    他告訴她,他要她,她笑一笑。  

    他告訴她,他每一個細胞都愛她、要她,她還是笑一笑。  

    這笑一笑之間,到底代表了什麼?  

    “賀祺遠,我真的不愛你!”  

    她冷酷的聲音,將他從夢境中拉回現實,他心如刀割、肝腸寸斯,這就是他最害怕  的事。  

    “你離我太遠,我無法預測你的下一步動作,無法准備迎接你的喜或憂,無法知道  你的心思、你的愁緒,這樣我如何在你的肩膀內,尋求我的一小片天空?你:太豐富了  ,不是我這樣的女人能夠承受的。”  

    他靜默無語,她說的沒錯,他們是兩個極端的人,他卻蠢得奢望將兩人拉成一直線  。  

    “好了,倘若我們連朋友都當不成,就到此結束吧!我已經累得不需要朋友。”她  站起身,拍拍裙擺。  

    “你要走了?”他悶悶地說。  

    她點頭,隨手將飲盡的空盒丟入垃圾桶內那是他的心,他的冰紅茶,居然被她狠心  的丟棄。  

    “還寫嗎?”他忽然說。  

    她笑笑,像個謎,又不全是。  

    “當然,不過這次要改變風格。”  

    他眼中充滿疑惑……她甜美的笑容,今太陽都失了色,匆匆躲進雲層裹,天氣似乎  涼爽了許多,少了夏日的捉弄。  

    “這次寫我的故事。”  

    他張大眼,卻見她如和風一般,,飄離了他的視線,她離開了他。  

    賀祺還不知又在公園裹生了多久,一直到日落黃昏,還意猶未盡。  

    腰際的大哥大不斷警告他有許多做不完的事待辦,他卻只有一個念頭……絕不放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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