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她那句衝擊性的話語,他離台到了日本。
平時若非必要,他一星期最多出門四、五次,看來疑似無業遊民,實則不然。
他的工作是音樂創作和編曲,廣告配樂、遊戲配樂、電影或電視劇配樂、舞台劇配樂……當然他也製作純音樂個人演奏專輯,雖然出輯速度很慢。
之所以能長期在家工作是因為他家中設有一間簡易的個人錄音室。對他而言,音樂不是一直枯坐在桌前就能寫出來的,所以他需要一個溫暖舒服又適合自己的工作環境。至於「必要」出門的時候,大多是要外出取材、借用專業錄音室或跟委託人開會研討進度、內容以及其它相關事項。
從出道至今,大小案子接過不少,也曾榮獲獎項,在業界算小有名氣,因此他無需非常積極的去尋找工作機會,有意者通常會自己找上門來。
最近他在著手的是日本某遊戲公司的遊戲配樂,這是他們第二度合作;第一次合作是經由一位同行的日本朋友居中引薦,因為成果卓越,所以獲邀再次攜手。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對方放心地交付他更多工作量,雖然網路便利,能用以傳送音樂檔或以跨國郵寄資料的方式進行,終究還是有需要本人親臨的場合,因此他才特意抽空到日本半個月,這段時間暫居那位日本朋友中村先生家中。
中村通曉中文,是中日混血兒,多年前隨母親到台灣拜訪母親娘家,兩人在一間鋼琴酒吧結識。由於中村較他年長整整十歲,兩人間的關係亦兄亦友。
算算自上次見面已有經年,久別重逢,兩人除了主要的公事,私下當然也有許多話可談,尤其中村又是個開朗健談的男人。
今天中午,工作進度告一段落,中村帶他到附近一家餐廳用餐。點完菜,兩人不著邊際地閒聊,不經意間提到他們共同的朋友小張。
小張就是那間鋼琴酒吧的老闆,也是沈宇從藝專時期就認識的老友;當年酒吧開張營業,小張立刻邀聘他成為酒吧的鋼琴師,負責每晚為時兩小時的現場彈奏。說起來他能認識中村也是小張促成的緣分。
「我也好久沒跟小張聯絡了,他現在怎樣?」中村問。
「他跟他老婆去歐洲二度蜜月,要三個月才回台灣。」
「二度蜜月三個月?」中村詫笑。「他還真是有錢有閒。不容易啊,結婚越久越恩愛……那麼你呢?」
「什麼意思?」
「嘿,老弟,我知道你不是在裝傻,不過我希望你別告訴我你今年又是一片空白。」中村伸出食指朝他一指。「我指的當然是你的感情生活。」
「唔。」簡短的一個回音很明顯代表無話可說。
中村其實多少料到,忍不住搖頭。「再這樣下去,我實在很擔心你會跟樂器結婚。說真的,熱愛音樂是好事,不過總要為生活製造點新鮮才能刺激靈感嘛。」
為生活製造點新鮮?沈宇想著他的話,然後不知怎麼地想到了孟蘊真。對他而言,她就是個能為生活製造新鮮感的人,因為她的言行舉止常使他感到驚奇又有趣。
沒察覺他的思緒已遠揚,中村還在說:「尤其你還年輕,又那麼有本錢,不像我是老了,挺著半個啤酒肚沒人要,想當年我可也是個情場浪子……啊,上菜了。」
服務生端上兩客豬排飯,兩人開始動筷。
中村笑道:「我知道你喜歡這裡的豬排飯,重溫念念不忘的滋味,感想如何?」
念念不忘嗎?的確。當年他就是在此啟蒙對豬排飯的喜愛,只是現在看到炸豬排,他想到的卻是另一個人的手藝。
「炸豬排算是我的招牌菜,所以味道應該還不賴。」她說。
然後他又憶起她的「忠告」,當時不覺得好笑,現在嘴角卻為此上揚。
這次總算發現他的失神,中村眼內透出精明。「喂喂,你在想什麼?老實說。」
「沒什麼。」他收斂心神。「只是想到我的新鄰居。」
「對哪,之前聽說你搬家了……新鄰居是女的?」中村眼睛一亮。
「對。」
「年輕貌美?」
「……對。」還要想一下才能確定,因為她的個性遠較外貌令他印象深刻。
「你在追她?」
「不對。」從哪冒出這問題的?
「那你喜歡她?」
「……」
「不說話是默認?」
「是不知道。」不是敷衍,是真的不知道。他明白自己對她有種從未有過的特殊感覺,而那情緒太難拆解剖析。尤其當他知道她是「倒掛音符」的DJ之後……
「記不記得我出第一張個人專輯的事?」他忽然問。
「怎麼不記得!像個傳奇故事。」中村唔唔嗯嗯邊吃邊說。「一開始賣量慘澹,出輯半年後峰迴路轉,創下不錯的成績……不過跟你現在的行情當然不能比啦。」
「那『一開始』的時候,我很難過。」
一句話使中村完全愣住。
「在那之前,我負責演奏過幾部電影和音樂服裝劇場的配樂,不過那都不是我的原創,只有那張專輯從作曲編曲到演奏都是我一手包辦……可是那段日子我甚至開始懷疑我做的音樂是不是只有自己聽過。」
那些抑鬱和難堪如今早已煙消雲散,但當時確實像刺一樣深扎心頭,只因人年輕時往往沒有自己所以為的那麼禁得起挫折。
抬起頭,不意外見到中村滿臉驚訝,因為連他也不明白,很少一次說這麼多話、也很少無故吐露心聲的自己為何竟在此時失常。
他並不是個心如止水的人,卻也不曾體驗過這幾天裡那幾乎稱得上心煩意亂的感受;而他明知是誰使自己如此,卻想不透又理不清對她過分在意的理由。
中村見他難得皺著眉頭,趕忙試圖開解:「那種陳年往事想來幹嘛,事實證明好音樂不會被埋沒,現在你不是有那麼多忠實樂迷了?」
「我剛剛講的那些往事都不是重點。」現在有多少樂迷也不是重點,重點是,「有天晚上,我無意間聽到一個廣播電台播放我的樂曲。」
「咦!我好像有點印象。我記得那張專輯開始賣的時候我正好也在台灣,我們在小張的酒吧自己辦了個小型慶功宴,那時你還被我們灌得半醉,小張硬要你發表感言,你沒啥創意地背了一長串感謝名錄,最後迷迷糊糊說了個英文名字,好像是……Jane還是John?問你那是誰,你說是個什麼主持人的,我們還以為你醉昏頭了胡言亂語,該不會……」
「對,就是她主持的節目。」
他甚至清楚記得她當時的介紹詞:「太花稍的句子不適合用來介紹這張專輯,最貼切、唯一的形容就是這張專輯的名字,安寧的《寧》。」
至今她也常在節目裡選播他的音樂,而且總會很有耐性地介紹他的化名──
「禹樂樂,大禹治水的禹,快樂的樂,音樂的樂。」
「禹」取於他名中「宇」的諧音,「樂於音樂」則是他的初衷,亦是他的信念。
身處低谷時,即使一條細索也能挽回生機;他深受感動,決心就算全世界只有一個人在傾聽也要繼續創作下去。那是他素未謀面的知音,而他也不打算唐突製造見面機會,只是從此默默成為她的忠實聽眾。
怎麼也沒想到離台的前一天,他竟意外得知:Jane,就是真──孟蘊真。
初次見面,對她的聲音感到些許熟悉正因如此,然而即使從頭相遇一次,他恐怕也猜不到那屬性偏感性的廣播節目是由她所主持。
原來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也曾蒙受過她的好處。
對她的感覺本就錯綜複雜,好奇、感興趣、受吸引,原本以為全都只是單純的研究精神,卻不期然發現自己怪異的介意心態;尚未勘透,如今又迅速滲入知遇的感謝,彷彿在畫盤中平添一道全新色彩,更加難以辨識。
因此,一時間被問到是否喜歡她這種艱深問題,他只能老實回答不知道。
「如果你想找到她當面道謝,我在台灣有個朋友的朋友在廣播界有些人脈,可以幫你打聽看看。」誤會他提及此事的動機,中村好心提供助力。
「我已經見過她了。」話尾頓了頓。「她就是我剛才提到的新鄰居。」
中村驚噫一聲。「是你刻意安排的?」
「不是。」
嘿,事情越來越有趣了。「所以為報知遇之恩,你打算以身相許?」
沈宇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中文有進步,可是用得不太對……現在我連自己對她是什麼感覺都弄不清楚了。」
見他微微蹙眉,表情略帶困擾地認真思索起來,中村有點目瞪口呆。
雖然他在某些方面略嫌遲鈍,個性卻向來喜好分明,居然也會有「弄不清楚」而想這麼多的一天?嘖嘖嘖……「純情的小兄弟,你戀愛了。」
那過來人似的篤定結論讓沈宇小小吃驚。「怎麼說?」
「你自己仔細想想,來這裡的這段日子當中,你有沒有任何時候曾想打電話給她,隨便說些什麼話都好?」
他依言細思。「有。」
「那就對了那就對了!這就是俗稱的『思念』啦。」
「有是有……可是我連她的電話號碼都沒有。」
「哪尼?!」中村再次目瞪口呆,脫口溜出一句日文。
是的,正因如此,沈宇才無法全然信服中村的論調;因為像他這樣個性有些死板的人,有可能對一個連電話號碼都不知道的人產生「喜歡」這種深奧感情嗎?
連他自己都不禁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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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台北的當晚,他搭計程車回到大廈,意外在大門口見到一個熟悉又詭異的身影。熟悉是因為那正是自己這陣子不時想到的孟蘊真,詭異是因為她分明在門前卻不入內,背貼門邊牆壁,側身窺視裡頭,而手上抱著……一桶炸雞。
他拖著隨身行李箱走向她,輪子磨地滾動的聲音引起她的注意,她回過頭來。見狀,他開口招呼:「孟──」剩下的句子被她比的噤聲手勢中止。
發生什麼事了?他走到她身邊止步,好奇地也探頭觀看,卻沒發現異狀。
裡頭一批在電梯前等待的人走進電梯,門關上,電梯向上。
「好,可以走了。」她說。
「怎麼了?」
「剛才陶菲菲正好在那裡等電梯。」她指指手上的炸雞桶。「她在嚴格減肥中,看到這個會很怨毒,更糟一點說不定會歇斯底里。」解釋完畢,對他露出笑容,真誠地說:「嗯,歡迎歡迎,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噗通。又是那聲音。他感到喉嚨有些干,沒發覺那是因為緊張。「為什麼?」
「這附近開了家新的湘菜館,我想找你一起去吃。」
一個人去不能點太多菜,偏偏陶菲菲在減肥,而孟老太太不愛出門吃飯。當然,她也不是沒別人可約,但她想,等他回來順便幫他接風洗塵也不錯。
殷切等待的心情,與其說是想念,不如說是別有用意。
「……好。」心裡的失望是在期待她有更特殊的理由嗎?他依舊似懂非懂。
「你現在肚子餓嗎?」她捧起炸雞桶。「我買了不少,可以一起吃。」
他搖搖頭。「我在飛機上吃過晚餐,現在沒什麼食慾。」
「這樣……你不會也在減肥吧?」
「沒有。」
「那就好。你現在的身材非常勻稱,千萬不要改變,不然太可惜了。」
看來她真的很鍾意自己的身材。他臉色變得古怪,因為察覺自己好像有那麼點竊喜……怎麼可能!
兩人相偕走入大廈,在電梯前等候。
因為適才電梯滿載,此時一層一層停,看來還得再等上好一會兒。
電梯前方的位置正對頂上的冷氣風口,一股涼氣吹得怕冷的她背脊冷颼颼,感覺實在不好過,正欲跨步走遠些,那陣涼氣突然消失,正感奇怪,以為空調故障,回頭一看,才見他不知何時繞到自己身後,狀似不經意地以身軀為她將冷風擋住。
她不由得微笑,因為──「你總是在做會讓我覺得高興的事呢。」
面對她的直接,他「唔」了一聲,像是不知如何回答,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只有略嫌僵硬的站姿洩露了內在的微窘。
叮!電梯終於來了。他率先走入,順手替她按下二十九樓。
電梯開始上升。
她注視他的側臉,暗自將自己等他回來的那份心情做了個小小修正。
因為她或許真的有點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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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起去吃了那家湘菜館,還約了明天若天氣好再一起去吃街口的燒肉店。
她心滿意足地說:「有你這種鄰居真不錯。」
這句話令他想:對她而言,自己也許只是個很便利的鄰居吧。
而她當然不知道自己一句無心之語致使誰感到些許失落,不過即使她體察了那樣的情緒,恐怕也只以為是由於隔天打壞計畫的那場大雨。
「孟小姐,方小姐來訪,要請她上來嗎?」
下午接到管理員通知,時間又是一點整。
方小姐,不是孟先生。她聽得很清楚,因而眉心微聚,不懂她一個人來幹嘛。
瞧眼外頭猖狂的雨勢,唯一想得到的可能是她路過前來躲雨。
既然對方身為哥哥的女友,她也不好太不通人情,畢竟方季蕾那身行頭被淋壞有多淒慘她也明白,於是她說:「好。麻煩了。」
趁客人還沒抵達的空檔,她如常到廚房去泡了杯茶。
叮咚。門鈴響了。她將茶杯端到餐桌上才去開門,入眼的訪客是……噯?
是方季蕾沒錯,但她沒料到那位向來優雅端莊的美人會以這種落湯雞的狼狽姿態現身,濕發貼黏頰邊尚在淌水,蒼白的臉上有雙疑似哭紅的眼睛。
還來不及問客人要不要喝茶,對方先一步搶話:「蘊生人呢?」
方季蕾一開口,她才聞到一股酒氣撲鼻……該不會喝酒了吧?大事不妙。
她以自認為最具安撫性的口吻說:「我想你可能有點誤會,他從沒住在這裡過。」
「少騙人了!孟蘊生,你給我出來!出來!」方季蕾開始朝屋內咆哮。
她擾鄰的行為使孟蘊真皺眉,卻不打算放她進屋,因為她能預料那只會讓情況更加惡化。眼看方季蕾此刻不顧形象的樣子很明顯是情緒失控,要發起瘋來砸毀她家或拿到什麼利器用以自殘威脅就麻煩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先發制人。「方小姐,你再鬧,我就要請警衛上來了。」
威脅奏效,方季蕾總算收口,目光冷厲得像想瞪穿她。「你、你!還不都是你!你這個有戀兄情結的女人,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歡我!你一定常在蘊生面前說我壞話,破壞我們的感情對不對!?」
「那倒沒有……我還比較想在你面前說他的壞話。」
不料實話實說反而更激怒對方。
「給我閉嘴!你這個歹毒的女人,都幾歲了,為什麼要死賴著你哥不放?!他已經這麼疼你了,對你比對我還好,你還不滿意,非得獨佔他不可嗎!為什麼就不能讓一點位置給我,一點點就好!我……我是真的喜歡他啊……」說到後來聲淚俱下,滴滴答答,碎落在地上的分不清是她身上的雨水還是她的眼淚。
真是頭大。孟蘊真用力深呼吸……胸口好悶啊,悶得幾乎要發痛了。
淚眼模糊中,見她悶不吭聲像是無動於衷,方季蕾氣得又開始撒潑:「我知道,其實他在裡面,所以你不讓我進去對不對?!」
「嗯唔……我只是怕你弄濕我的地毯。」這是她能想到和平指數最高的借口。
啪!突兀的響亮巴掌聲換來短暫的安靜。
「啊。」終於反應過來,孟蘊真摸摸臉,有點不敢置信。「你打我?」
「打、打你就打你,怎樣!?」雖然懊悔自己的一時衝動,方季蕾還是很嘴硬。
「你糟糕了。」忍耐忍耐忍耐……「我要去驗傷,告你傷害。」
「告就告!我才不怕你!告死我最好,反正我本來就不想活了!」
「到外面再死比較好,因為我不想坐牢。」克制克制克制……「不曉得我哥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學過一點武術……我勸你最好快走。真的。」
她平板過頭的語氣像在背書,不帶任何殺氣甚至慍意,卻使方季蕾莫名打了個冷顫,酒醒了一半,最後害怕傷心又不甘地放聲痛哭起來。
「你們姓孟的人全都是混蛋!」留下一句話,喀、喀、喀,踩著高跟鞋踉蹌衝向樓梯間,跑了。
孟蘊真關上門,走到沙發上坐下,然後拿起沙發邊的無線電話撥了個號碼。
「我是孟蘊生,現在無法接聽你的電話,有事請留言,我會盡快回復。嘟。」
「哥……你害我被人罵混蛋。」喀!用力掛斷電話。
無論怎麼壓抑,內心都平靜不下來,她深吸一口氣,伸手輕撫被攻擊的臉頰,依然有些熱辣辣的刺痛。
唉唉,糟了,手在發抖。
氣到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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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的第三天,他將行李整理完畢,才想起自己買了一條羊羹要送她。
坐電梯下樓到她家門口,按了幾次門鈴,沒有回應。
瞄眼手錶,下午兩點半。他按捺下猜測她去處的念頭,那太沒意義。
下次見面一定要跟她要聯絡電話,白跑一趟的體力損失不算什麼,精神損失比較麻煩……好吧,他的確有點失望。
今天只想養精蓄銳,還剩半天時間,做什麼好?又乘電梯回到自家,他想想,很久沒運動了,決定到二樓的健身中心游泳。
準備好泳具,從冰箱裡抓了瓶未開封的礦泉水,肩披毛巾來到二樓。
平常天的下午,整個健身房更是冷清,一個人也沒有。
正欲舉步走向男子更衣間,耳中突然捕捉到一種類似撞擊的咚咚悶響,那聲音很低很輕,似是透牆傳來的,只因週遭安靜,他耳力又好才注意到。
循聲來到桌球間後方的小門前,他好奇地悄悄打開門,朝裡頭張望。
這裡是體操室,角落的天花板上懸有一隻拳擊用的沙袋,初來乍到,管理員為他介紹時他還一度以為那沙袋大概是裝飾用的,沒想到真有人在使用。
而更令他驚奇的是,此時在裡頭正對著沙袋來一個狂猛迴旋踢的身影……好像就是他適才拜訪不遇的芳鄰?
砰!又是一記來勢洶洶的拳擊,那勁道要是打在身上,只怕會傷得不輕。
這種情況好像不太適合打擾。當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入內打招呼時,她已發現門邊有人,停下動作,回身說:「再給我十分鐘就好。」
「沒關係,我不是在等。」眼見情勢如此,他推門入內。
「嗯?」她微訝。「是你。」
「我下來游泳。」這才見到她臉上疑似指印的紅痕,他心中一凜。「你的臉……」
她伸手抹去額汗,面無表情地說:「被一隻酒醉的大母蟲螫的。」
什麼?他難以理解那句話的意思,但當務之急是:「用這冰敷會感覺好點。」隨言遞上手上的冰水。
她道謝接過,依言貼在頰上,涼意滲過肌膚,也稍降了心火。
見她不提臉傷,他也不多問;打量仍在微微搖擺的沙袋,顧左右而言其它:「你……力氣滿大的。」從外表實在看不出來。
「還好。一次捏死兩隻蟑螂綽綽有餘。」
那跟忍耐度比較有關吧?他思忖。
她也望向沙袋,推薦道:「這受氣包很耐用,你哪天心情糟糕時可以試試。」
看得出她心情很糟。「這方法比炸食物健康。」雖然炸豬排很好吃。
「我倒希望炸食物就能解決。」唔,好冰,換只手拿。「至少那只是心情不好。」
他一愣。「有分別?」
「有啊。一個是心情不好,一個是心情糟糕。」
原來還有比較級。「有什麼能幫忙的嗎?」
「嗯……」她背倚在牆邊練體操用的欄杆上,視線在週遭轉了一圈,最後定在一點。「那就陪我一起去吹吹風吧。」
他循著她的目光一瞧,才見到左側角落有個不起眼的外建式落地窗小陽台。
上前打開落地窗,兩人步出室內,並肩靠在陽台圍欄上,俯瞰下方,景色是鄰近小巷,黃金葛攀爬水泥牆上形成碧綠點綴;大雨剛停,矮簷仍在滴水。
「這可以喝嗎?」耳中傳入詢問,他轉向對發問者點點頭。
她扭開瓶蓋,仰頭一口氣灌下半瓶,滿足地吁了口氣。「呼,舒服多了。」
空氣裡除了大雨過後的清新,還有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不知是誰家所栽。
被氣味牽引出回憶,她說:「小時候我家也有種梔子花,我哥知道我喜歡梔子花香,一到花開季節就吩咐陳媽每天早上摘幾朵花掛在我房內的冷氣口前,這樣整個房間就都是花香。」頓了頓,又說:「不過我從沒見他對女友這麼費心過。」
他內心咀嚼她話中含意,總覺得有點怪怪的,然而更怪的是因而內心感到刺刺毛毛的自己。別人兄妹感情融洽不是很好?他在在意什麼……
「之前我曾跟你說過我很喜歡我哥,」她半瞇著眼凝望前方,下巴撐在水瓶上。「其實,我也很討厭他。」
唔?
「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看不出來他適合當哥哥當朋友,就是不適合當情人。以前我那個好朋友也是,簡直迷戀他迷戀到無法自拔的地步,最後還是受不了地先提出分手,順便一併跟我失去聯絡。」
原來是受過池魚之殃。「所以你才喜歡又討厭。」他以為自己理解了,卻又聽她推翻自己所想──
「不,我討厭的是看到有人被他傷了心。每次他換女友我都可以預見未來,也許是不希望她們陷太深的想法無意間表現得太明顯,最後弄得他的每個女友都以為我心懷惡意。」她指指自己的臉。「喏,這個傷就是拜誤會所賜。」話出口,才訝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起已能心平氣和述說此事;本來纏亂得像一團死結的情緒如同被一把梳子溫柔梳理過,平順服貼。
而這一切又是拜什麼所賜……除了眼前的這個男人,還會有誰!
「嘿。」笑意在唇邊緩緩暈開,她說:「我一直覺得,我們好像滿談得來的。」
他點頭同意,也覺得自己越來越懂得怎麼跟她說話了。不過她方纔的說話方式意外的有條理,莫非是她心情糟糕時的反向表現?他狐疑思考著。
「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一個平時不可能問出口的問題就這麼蹦出喉頭,他微微一愣,一時不能相信那是出自己口中。
只因她說他們談得來,他才突然強烈地想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她倒未流露奇怪之色,認真想了想,最後說:「人心就像結構精密的機器,膨脹的怒氣會把螺絲擠松,置之不理,掌管情緒的部門就會失控。」抬眸瞅他,微笑道:「而你是一把很好的螺絲起子。托你的福,我現在心情好多了。」
「……」或許是他多想了,她的用詞形容明明還是很詭異。
她以拇指和食指捏著水瓶瓶口,輕輕搖晃,注視瓶內彷彿起浪一樣的水面。「其實也不能全怪我哥,也許他只是耳濡目染,因為爸媽也是這樣。對他們而言,音樂才是生命,男女間的感情只是刺激靈感的調劑,所以漫不經心可有可無。當大家都厭倦的時候,握握手多謝指教就和平解散了。」
他有些錯愕,不是因為把感情當成靈感調劑這件事,畢竟他也認識這樣的人,好比中村;說不定部分熱愛音樂的人體內都有難以穩定的澎湃因子,不過那並不等於他。他錯愕的真正原因在於她全家都跟他是同行……該是所在領域不同吧,因為孟蘊生這名字他並不熟悉。
最奇怪的是,她那句「耳濡目染」使他又有點介意了……「你也是這樣?」
「那倒沒有。或許因為我沒遺傳到創作天分,所以不能體會吧。我只是單純喜歡音樂,所以才只能做個小DJ。」並非喪氣,而是事實上這身份跟她其他家人的名望比起來是「小」了點。
但他聽在耳中卻誤以為她為此自卑。不,不是這樣的。他湧起一股意願想告訴她,她的成就並不亞於任何人,因為她曾激勵過欲振乏力的自己;因為她除了自己還有很多聽眾,因為她的節目能帶給人一個心情安寧的夜晚,在這喧鬧煩擾得惹人失眠的現代是多麼不易……
然而滿心話語還沒整理得可以出口,她倒比自己先說了──
「我喜歡音樂,也欣賞音樂人,不過我的鐵則是,找男友絕不能找做音樂的。」她「啪」的一彈手指,像找到個極佳結論。「因為他們通常感情豐富,也就是濫情。」
咦……「也不一定是這樣……」
「我相信是。」相當擇善固執的語氣。
張口結舌石化的那一刻,他才終於明白認識多久、知不知道對方電話號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確實的心情。
在這種可悲的情況下,他錯愕震驚又受打擊地醒覺:自己是真的戀愛了。
否則他不會為她的一概而論瞬間傻眼、愁苦、不甘,生平第一次有想要把人抓起來猛力搖晃大喊冤枉的衝動。
一切都只是因為──他喜歡上眼前這個將自己形容為「螺絲起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