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竹到家時,那放鴿子女王依然人影不見。明明記得她今日沒排班,那肯定又是跟男友或哪個酒肉朋友出去混了。對好友的此類行徑早已習以為常,她也不以為意,到冰箱中取出裝菊花枸杞茶的塑膠壺,為自己倒了一大杯。
坐在沙發上,她打開電視,無聊地啜著茶,隨意轉到新聞台。
仔細想想,跟雯君的孽緣至今仍未斷絕,還真有點不可思議。
她倆自幼就是鄰居,雙方父母交好,有要事時常將小孩互相托付,因此她從小就像有個妹妹跟在屁股後,怎麼趕也趕不走——雖然她們其實同年。
從幼稚園開始,兩人上學、放學、上補習班,幾乎全在一起,因為父母都崇尚「互相照應」那套,直到二人高中各自升學,生活圈才漸遠。高中生涯結束後,二人分別考上台北和宜蘭的大學,負笈離鄉。她從不是主動的人,而雯君交了許多新朋友,每天瘋狂玩樂,自然更疏於聯絡。
大學畢業後,她在北部工作;雯君因為嚮往台北這花花世界,也北上求職。父母知悉此事,命她好好代為照顧,其時她租賃的房子正好租約到期,於是她們便順理成章找房子一起住了。
幾年歲月改造,雯君不復以往,變得很時髦,愛追流行、愛玩。一開始她對其感到陌生,不過後來卻慢慢發現,骨子裡,她還是那個喜歡撒嬌,有時可愛有時任性的女孩,半點也沒變。
一直以來,兩人的個性就是南轅北轍,曾被不少人質疑過,她們怎能安然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
她也沒有答案。
可能是自己已習慣了吧。習慣在她難過時看她哭,習慣在她高興時看她笑,習慣照顧自己時順便算她一份。
因為那個長不大的女人,就像自己的親妹妹一樣。
雖然她常為自己找來麻煩,但也有貼心的時候……例如自己現在喝的茶。
菊花和枸杞都是雯君某日興匆匆帶回來的,她聽說那對眼睛好,一口氣各買下一大包。當時雯君發下宏願,要每天泡給她喝,以減輕她長期用眼的疲勞。不過王大小姐的耐性有多少眾所皆知,結果當然是不了了之,現在變成她偶爾心血來潮時自己泡一壺來喝喝。
即使如此,她仍能感受到那份真實心意。
而她不會忘記,自己剛投入寫作這行時,曾受到雯君多大的支持。
當初她因為工作不順心,考慮再三,終於決定辭職,在家中努力創作。父母得知此事,皆不表贊同,每在電話中談及,總免不了產生口角。
她習慣驕傲,就算屢次投稿失敗,表面上仍表現得自信和滿不在乎,不許自己顯露半點沮喪。
其實有誰跌倒時不會痛的?但她會冷冷地說:「這算什麼?」
而這時雯君會走過來,替她的傷處呵氣敷藥,笑咪咪地說:「你真的好厲害喔!要是我,早就哭爹喊娘了。」
她嘴上會回一句:「你最沒用,大家都知道。」心裡卻忍不住微笑。
有時她熬夜寫稿,雯君會堅持在旁相伴,要不就拿本雜誌坐在她床上看,要不就戴耳機看她房間裡的小電視,但最後一定都是陪人的先不支倒地,搞得工作完畢的人無處可睡。
她會說:「就算你在這陪我也毫無實質助益,只證實你毛病不小,有覺不睡,怪不得腦力永遠不夠。」
而雯君會說:「一定有用啦,肯定只是不明顯,所以你感覺不到。」然後固執地繼續作陪。
如今,她做到了靠筆耕養活自己,雯君也不再夜半相陪,但她仍清楚記得那些往事。
電視的聲音在耳邊嘈雜,她沒將心思分給它,直到新聞播報結束,她才醒覺,暗笑自己怎麼像個老人般回憶起過往來。
看看時間,「都會迷情」正要開始,她轉到那一台,見到上演中的綜藝節目不禁微愣,隨即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不播連續劇。
實在沒事幹,又不打算碰稿,於是她將就鎖定這台,看著主持人竭盡所能說些很難令人笑的笑話,一個又一個無聊至極的單元如流水帳般過去,她眼皮漸漸有些沉重;進入第三個廣告時,終於正式宣告睡著。直到一陣開鎖聲吵醒她,她睜開眼,看向門口,再看向壁鐘,才發現已近凌晨三點。
如果她的記憶沒出錯,雯君明早有排班,今晚居然還玩到這麼晚回來,是又想早上爬不起來,然後被老闆請走路?
王小姐的抗壓性低得令人皺眉,每次只要在工作上受了點委屈就大喊不幹,因此沒一個工作做超過兩個月,這點讓她父母非常憂心,也因而牽累他人。
一想到可能又要聽人抱怨,蘇曼竹頓時心情大糟,瞪向門口,決定要好好罵她一頓,再立刻把她趕上床睡覺。
卻怎麼也沒想到,門開後,出現的是張淚流滿腮的臉。
「曼竹!」王雯君喊了聲,門也不關,三兩步跑到她身前,哇哇大哭起來。
蘇曼竹有些錯愕,但沒說話。這狀況不是第一次了,她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怪不得雯君今天爽約,還弄到這麼晚才回來。
起身將王雯君按在沙發上,她命令:「坐好。」上前將門關好,家醜不可外揚。
接過蘇曼竹拋來的面紙盒,王雯君抽了一張又一張,終於擦乾淚水,她吸吸鼻子,可憐兮兮地看著蘇曼竹。「曼竹……我失戀了!」
蘇曼竹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有點愛理不理。「我知道。」
王雯君詫異抬頭,一時忘記難過。「你怎麼知道?」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笨。」同一套戲碼上演不下數十遍,早看膩了,要假裝不知道都很難。
王雯君眼中又泛起淚光。「他、他也嫌我笨……」
「哭小聲點,很晚了,我不想讓人誤以為這邊半夜在宰豬。」蘇曼竹看了眼她狂抽面紙的模樣。「面紙好像快用完了,這幾天記得去買點回來。」
「你怎麼老是這樣……」王雯君嗚嗚咽咽。「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蘇曼竹翹著二郎腿,神情閒適。「我有同情心,只是不想浪費。」
「更少要關心我一下嘛!」王雯君嘟嘴。「人家真的很難過、很難過耶。」
「相信我,重複兩次並不會讓人加倍同情你。」蘇曼竹歎了口氣。好,關心是吧?「這次是哪一個?」
「就是那個對我很好的,你看了照片說長得很像——」
喔,她知道了。「哥爸妻夫。」
「是妻夫木聰!」王雯君微惱。「你究竟是故意的還是真記不住啊?」
「都有。」蘇曼竹聳聳肩。那是雯君的偶像,又不是她的。「你可以說是『差點成為孩子的爸』的那個,會更直截了當。」說到這,她面色不禁微沉。
說實話,有時她真想把王雯君的腦袋拿去掄牆,看看裡面裝的究竟是什麼!
那次,王雯君月事遲來,心驚膽顫地要蘇曼竹陪她去買驗孕棒——幸好最後發現沒事,否則蘇曼竹現在可能因為不小心掐死她而在蹲苦牢。
問她大小姐有沒有做安全措施?她果然回答沒有。
於是蘇曼竹有了結論。「跟那人渣分手,不用費時準備了,現在、立刻。」
「啊,你不要這樣說他啦!」王雯君有幾分扭捏。「因為……他覺得那樣不舒服嘛。」
「把它割掉不就沒感覺了。」蘇曼竹冷笑。「我也不用問你為什麼不吃避孕藥了,憑你的智商,不知道那是什麼也很正常。」
「我知道啊,可是吃避孕藥對身體不好……」反駁得很虛弱。
「原來如此。」蘇曼竹一臉要笑不笑,眼神卻很冷列。「夾娃娃很健康,可以促進新陳代謝是吧?那請問一下,你這台沒腦的夾娃娃機,該從哪裡投幣好啊?」
知道她氣炸了,王雯君低下頭,不敢多話。
「閣下今年貴庚?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嗎?嗅,對不起,我不該這樣侮辱狗。」
王雯君囁嚅道:「你別生氣嘛……」
「我一點也不生氣。」蘇曼竹和善微笑。「那是你的身體,不是我的,你愛怎樣就怎樣,都是你的事。我只是不爽你浪費了我寶貴的時間,要我陪你一起去買娃娃探測棒而已。」
「別這樣嘛!我發誓下次一定做好萬全的準備……你別不爽嘛!-,巷口不是新開一間西餐廳?今晚我請你去吃好不好?」
「承蒙厚意,我不餓。」氣都氣飽了。但一看到王雯君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她頭痛了,暗自歎息。「……聽好,要是哪天你真因為這種白癡原因變成大肚魚,就不用回來了。此處不歡迎。」
「知道了!」王雯君比個童子軍的敬禮姿勢,知道她已氣消,鬆了口氣,上前親熱地拉著她手臂。「嘻嘻……我覺得你好像快變成我媽了。」
「我要是你媽,早讓你重新投眙了。」蘇曼竹沒好氣地道。
「你哪捨得?」王雯君臉皮厚起來,世上少人能敵。
「的確是不捨得再讓另一位無辜母親受苦。」她瞥她一眼。「你決定怎麼處置那人渣?」
「別叫他人渣啦!」抗議完,王雯君認真地點點頭。「嗯,我會好好想一想的。」
所以當時她想一想的結果,就是決定繼續跟他在一起?
不過沒差,反正今天還是被甩了。
見蘇曼竹臉色陰晴不定,王雯君小心翼翼地問:「曼竹……你不會還在為那件事生氣吧?」
「我不記得我為『你的』哪件事生過氣。」
果然還在氣……「我們都分手了,你應該安慰我才對啊。」
「我不會浪費生命做無意義的事。」她聳肩。「反正不出三天又有新歡。」
「-,你別把我當成那種一直換男友的女人嘛。」
「不,我只當你在換衣服。」
印象中,王雯君從沒跟誰有過穩定的關係。她喜歡被人寵愛,享受被人呵護,但蘇曼竹總覺得她只是不曉得自己想要什麼……而像她這樣的人,在現代的社會中似乎還不在少數。這城市明明該算是富裕了,怎麼許多靈魂反而變得空虛?真令人費解。
「哭夠沒?哭夠了就去睡覺。」
王雯君扁扁嘴,終於明白想自蘇曼竹身上得到溫情是不可能的,只好不甘願地自沙發上起身,準備投向周公懷抱。但下一秒,一個新發現使她停下腳步。
「哇!是我眼花了嗎?你也會去拍大頭貼?」她一把抄起桌上的錢包,細細端詳上頭貼的那張照片貼紙。
蘇曼竹暗叫一聲糟!那張照片貼紙是stephen硬要貼在她錢包上的,她當時懶得跟他吵,反正以後再撕掉就好,但一回到家,卻把這事給忘了。
然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王雯君哇哇大叫起來。「天哪、天哪!這不是那個遛狗的帥哥嗎?你怎麼會跟他在一起?咦!中間這小孩是誰?」
蘇曼竹不客氣地奪回自己的所有物。「停止你打破砂鍋的無聊遊戲。」
「好奇無罪。」她掩嘴,笑嘻嘻。「喂……那該不是你跟他的孩子吧?」
蘇曼竹瞬間臉綠。「無論你是真問還是假問,都只代表你很低能。」
「什麼啊。」王雯君噘嘴。「這麼開不起玩笑。」
「你那是哪國玩笑?」無聊透頂。
王雯君眨眨眼。「台灣玩笑。」
「請勿侮辱台灣人。」
「哎呀,反正你今天一定要說清楚啦!」耍賴也是王雯君的強項。「不然我就不去睡覺。」
「恕不奉陪。」蘇曼竹懶得理她,逕自站起。「我可要去睡了。」
王雯君當然不依,上前拉住她。「別這樣嘛!拜託告訴我一點點就好,否則我真的會睡不安穩耶。」
蘇曼竹揉揉額,對她的死纏爛打感到厭煩。「你自己打電話問他。」指指桌上的手機,打個呵欠,入內準備洗澡。
王雯君大感詫異,隨即驚喜。依曼竹的個性是不會輕易給人聯絡電話的,這太耐人尋味了!
她拿起蘇曼竹的手機,按到通訊錄查看。雖然她早已忘記那男人的名字,不過蘇曼竹的通訊錄上數來數去就那幾人,因此她很快便鎖定目標。
記下電話號碼,她竊笑著回房,腦中的幻想未曾間斷。不用說,最後當然落得整夜失眠的可悲下場。
接獲王雯君的來電,徐謙大感意外,因為他不記得自己曾給過她手機號碼。
不過在她迫不及待切入主題之後,他頓時明白前因後果。
看來蘇曼竹丟了個燙手山芋給自己。他笑著搖搖頭,倒也不生氣,耐性地一一回答好奇小姐提出的問題。
能問的都問完之後,她公佈壓軸題:「你們兩個是不是在交往?」
他揚眉。「她說的?」
「怎麼可能!」王雯君歎息。「曼竹的嘴比蚌殼還頑固,所以我才來問你啊!」
他微微一笑。「那我的回答是:不是。」
「啊?真的嗎?」
「真的。」她聲音裡的失望太明顯,使他頗感興趣地道:「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因為……唉!她每天都悶在家裡,根本沒感情生活可言,太蒼白了啦!」頓了頓,又說:「你可別告訴她這是我說的喔,我太清楚她會有什麼反應了。她一定會冷冷地說:收拾你的一廂情願,滾出我的視線。」
他莞爾。那的確很像她會說的話。
「其實曼竹雖然說話不好聽,但人很好,非常會為朋友著想,真的!」她開始努力為好友製造良好印象。「就像我小學時,曾寫情書給一個我暗戀的男生,結果被那人拿去到處傳閱,我成為大家的笑柄,哭著去找曼竹,曼竹一聽,二話不說捲起袖子跑到我們班,一拳就往那男生臉上招呼過去。」歎了口氣,幽幽地道:「後來我們兩個只好一起轉學了。」
他悶笑,想到她之前在診所前踹電卷門的誇張行徑。
「不過、不過!你千萬別誤會她生性暴力!」糟糕,她剛才舉的例子好像不大好,男人都喜歡柔順的女人啊。「那件事之後,蘇伯母狠狠訓斥了她一頓,告訴她『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道理,所以她就再也沒動過手了。」
他終於忍不住低笑出聲。「難怪她的嘴巴那麼厲害。」訓練有素啊。
「這我倒不否認,不過現在重點是——她是個很會為朋友著想的人!」這點一定要再三強調。「從小到大,她不知道為我出頭多少次,每想到那些事,我就覺得能當她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她的口吻不知不覺變得無比認真,不再有推銷意味,他因而有些動容。
「其實不管以前還是現在,我都一樣幼稚,一點成長也沒有,不會拒絕一些明明對自己不好的事,面對她時又任性自我,動不動就惹她生氣,但她還是願意對我好……」她忽然沉默了。「……怎麼辦?我忽然不想把她讓給你了。」
他大笑起來。「現在這樣說,會不會有點太遲?」
她愣了愣。「怎麼會?你們又沒在交往。」
他但笑不語。
二人又談了一會兒才收線。他躺在沙發裡的抱枕上,懶懶地閉上眼,腦中想的自是方纔的話題人物——蘇曼竹。
他沒有刻意去瞭解她什麼,卻在無意間愈來愈清楚她的各色形貌。這幅逐漸精采的拼圖,到底有沒有完成的時候?他很好奇。
從一開始,他們之間的一切全由層層巧合牽引而出。慢慢地,在他自己還未察覺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在期待起與她共有的下次巧合。
這是否就叫緣分?
他找出那枚代幣,在手上隨意翻轉。當初自己將其取走的模糊動機,在此時漸轉清晰。似乎是……有點厭倦了等待。因此決定,若等不到下次見面,在她常去的遊樂場,這枚代幣或許能成為一個他們相遇的藉口。
屆時,他可能會矯情地說:「真巧,走到哪都能遇見你。」又或者開門見山地表明——「因為我想遇見你。」
她會有什麼反應呢?他揚唇,已經開始期待。
休息不到三天,蘇曼竹又開始趕稿生活。
她窩在家中整整一星期,哪也不去,每天的棲息地除了電腦桌前就是床鋪,故事的細節部分大致安排完畢,還差片段就能構全結局。
正在苦惱之際,聯絡人來電。據說局勢有變,約她出門共商大事。她有種不祥預感,卻也只能硬著頭皮赴約。
下了公車,天公不作美,下起毛毛雨,她自背包中取出摺疊傘,陰暗的天色使她眉頭緊皺。
他們約在一間吃到飽的下午茶店,那裡的蛋糕相當有名,得預約才有座位。
但當她走出店門,卻無法形容這家店的點心究竟好不好吃。
腦子裡一團糟,心情一團糟,這個世界則早就一團糟。
如果約她喝下午茶的人可以稍微體貼一點,晚點告訴她那令人翻桌的消息,或許她就不會如此食不知味了。
她在街頭閒晃許久,久到連雙腳都失去知覺,才頂著細雨回家。
一打開門,卻有更糟的事等著迎接她。
地板上,她家的地板上——有件男性襯衫。
再往裡面,皮帶、長褲、四角褲,當然還有長裙、細肩帶小可愛、女性內衣……蜿蜒成一條小路,終點何處不言而喻。
那瞬間,她以為自己記憶出錯,不久前並沒有人在她面前為失戀哭得唏哩嘩啦,直嚷著要人安慰。
然後,她慢半拍地醒悟到,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不、要、命、了!
轉頭看向玄關前那面全身鏡,她訝異未見到自己怒髮衝冠。
她感到自身彷彿變作一顆氣球,被怒氣愈吹愈大,愈吹愈大,愈吹愈大……最後,「砰」一聲巨響,變成一塊乾癟的破爛膠皮。
許久之後,她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離開了大廈,置身於捷運站內。
她摸出硬幣想買票,望著色彩交錯的路線圖,卻不由得發起呆來。
誰能告訴她……該去哪裡好?
Stephen過幾天要回美國了,只在台灣待了短短幾周,他仍意猶未盡。
臨走前,他最掛念的竟是那座電動遊樂場。身為一個疼愛外甥的好舅舅,徐謙只好捨命陪君子——當然,其中還有一原因就不足外人道了。
抵達目的地,Stephen高呼一聲,首先奔向上回激戰過的那台遊戲機。
徐謙在四周瞄了一眼,沒發現那熟悉身影,聳聳肩,抹掉那些失望,走向上次就座的位子。那休息座跟遊戲機有段距離,不會直接受到噪音干擾,又能看到彼端情況,不怕小孩亂跑或被惡人拐走,是最適合他的好地方。
繞路走近,卻遠遠見到那位子已有人,他看清那座上趴坐的背影,眉毛一挑,唇也隨之揚起,適才那些失望已消失。
那當然是蘇曼竹,蘇小姐。有時他真忍不住懷疑,是否有根繩子將他們無形中牽在一起,否則巧合何以多到這種誇張的地步?
他上前笑問:「小姐,請問這邊能坐嗎?」
她沒回答。
以為她在睡覺,他走至她面前,卻發現她雙眼未閉,正無神地直視前方。
「蘇曼竹?」
她依舊未答。
他蹙眉,發現她臉色很差。雖然之前亦見過她糟糕的模樣,但當時她並沒有現在的無精打采。
他伸手搖搖她的肩,還沒來得及說話,她猛地抬起頭來,差點撞到他下巴。
待看清他的臉,她一愣,眉心攏聚,有氣無力地道:「怎麼又是你?」
他笑瞅她。「為什麼不能是我?」
她反常地未回嘴,重新趴上桌面。「走開,別妨礙我在這發霉。」
察覺她真的很不對勁,他矮身平視她。「你還好嗎?」
要在平時,她定會回以一句「你有沒有發現自己的問題總是缺乏意義?」但現在她實在無力逞強,面對他的柔聲關問,胸口竟因此一酸,覺得自己好悲慘。「……糟透了。」
訝於她難得的示弱,他更感憂心。「你在這等我一下。」
他繞至遊戲機旁,跟Stephen說了幾句話,帶著他一起到櫃檯買了杯熱飲,踅回遞給她。「喝杯熱飲,感覺會好點。」
她接過杯子,悶不吭聲地輕啜。
Stephen也擔憂地看著她。「阿姨……你不舒服要不要回家休息?」
回家?此二字使那未平息的火焰又開始在體內焚燒,她咬咬牙。「我今天不回家。」
Stephen不明所以,抬頭望向舅舅,見他對自己比個噤聲手勢,便乖乖閉嘴。
她花了幾分鐘把熱飲喝完,胸腹溫暖之後,情緒也舒緩了些。「謝謝你的飲料。你們繼續玩,我走了。」不打算繼續留在這丟人現眼。
「等等。」徐謙起身拉住她,堅定地道:「我送你。」
「好啊好啊!阿姨,你就坐我們的車嘛!」Stephen也上前拉住她另一隻手。「我玩好久,好累,想回家了。」說著悄悄對徐謙眨眨眼。
徐謙為他的懂事而微笑。「走吧。」擔心她拒絕,握緊她的手,邁步前行。
手心傳來的溫度使她有些臉熱,卻沒打算掙脫……現在她的確需要些溫暖。
徐謙將Stephen先送回父母家,轉頭問她:「想去哪?」他並未漏聽那句「今天不回家」。
她還在頹喪,隨口道:「天涯海角,哪裡都好。」
他微微一笑。「Okay。」發動汽車,駛向鬧區。
二十分鐘後,他們到了「天涯海角」——一間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