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的航船中,不知為何藍燼始終輾轉無法成眠。忽然他聽到艙外一個極低的聲音說道:「兩個都在船上。」他大驚,頓時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那聲音不是別人,正是他三叔皇甫澤發出的。
皇甫澤平時深居簡出,極少拋頭露面,卻是皇甫五兄弟中最不可捉摸的人物。相傳他文武雙全,不僅文章漂亮,更有一身驚人的外家功夫——如果他是皇甫洋派來找他們晦氣的,藍燼知道自己幾乎沒有勝算。
原來他們不在應天府對出手,而是一直跟蹤到山東境內再發難,那自然是要自己放鬆警惕好乘虛而入了。自己也忒天真,竟然以為他們會放過那寶貝……霎時間藍燼心念電轉,想了七八個主意,卻竟然沒有一個能夠讓自己和嚴予心安全脫身的。
藍燼立刻輕輕推醒身邊的嚴予心,在他還沒問出話來之前摀住了他的嘴,將唇湊到他耳邊輕輕地說道:「別出聲,我三叔追來了。先不要妄動,瞧瞧他想幹什麼。」因為對皇甫澤的心性藍燼也拿捏不準,而這船艙又十分低小,避無可避,於是他決定暫時先按兵不動。
「皇甫藍燼,你快快帶著經書出來罷,我知道你未曾睡著。」皇甫澤以傳音入密之術對藍燼說道,他知道藍燼的鬼點子甚多,生怕摸黑進入那船艙他會使什麼鬼怪來暗算於人,因此將直接他叫出艙外查問。嚴予心隨即看藍燼懷抱著一團物事起身,雖然不解,卻連忙也跟著起來尾隨藍燼走出艙門。
「拿來。」儘管見到藍燼手中的東西,皇甫澤的臉色在身邊兩個隨從手中的火把照映下,仍舊看不出喜怒。
藍燼緩緩舉起手中的包裹,皇甫澤正要伸手去接,下一秒卻見藍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它扔進了水中。想是兩卷經書的重量竟自不輕,落在水中發出「噗」的一聲,而眼下又是黑燈瞎火的夜晚,便是想去打撈,也無從下手。眾人一見這意想不到的變故陡然發生,都禁不住「啊」的一聲驚叫出來。
「我就是將它毀了,也不會把它交給你。」藍燼冷冷地睥睨著眼前的人,絲毫不害怕皇甫澤一臉的陰冷。
「哼,我不會搶人,難道還不會殺人不成?」皇甫澤輕描淡寫地說道,語氣森然,讓一邊的嚴予心不自覺地感到膽戰心驚,他當下不假思索地一閃身將藍燼拉至身後。皇甫澤一見,冷笑一聲道:「看來大哥所言不假,你二人果然做了苟且之事……嚴公子,你當真以為你的祖父和父親,會放過皇甫藍燼這個勾引你敗壞門風的小畜生麼?」
嚴予心一聽,臉色大變。難道祖父和父親知道了些什麼,要對燼不利嗎?究竟是誰去向他們胡說八道的?!他原本已經打算好,短時間內絕不讓祖父和父親知道這件事。並不是因為這樣的事情有什麼見不得人,而是他明白以自己現在的能力絕對無法和父輩抗爭,如果形成那樣的狀況,只會讓燼陷入危險之中,他本來是想……
「嚴公子,」皇甫澤打斷了他的思索,繼續說道:「你將這小畜生交給皇甫家發落,皇甫家上下定然感激不盡。若是他落入你祖父之手,下場恐怕還要不堪,公子是聰明人,自會明白在下的意思。」他瞧著神色不定的嚴予心,卻發現他抓住藍燼的雙手握得更緊,神情戒備地瞧著自己。
皇甫澤的臉色終於微微一變,「嚴公子定要怙惡不悛,那皇甫澤受你祖父、父親之命,只好越俎代庖,得罪了!」說完這個「了」字,他雙手突然箕張,猛地襲向嚴予心的面門。
其實皇甫澤只是佯裝襲擊嚴予心,目的是要嚇嚇他,好乘他閃避之時從他身後抓住藍燼。但誰知嚴予心拼了命要護著藍燼,鐵了心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他賭皇甫澤不敢向他動手。皇甫澤始料不及,只得急忙凌空硬生生地變招,只聽「啊」的一聲慘叫,一個隨從的肩頭上中了極重的一抓,「撲通」一聲倒在船板上。
皇甫澤心頭大怒,當下再也不留情,搶上前去抓住嚴予心的胳膊,使出分筋錯骨手。只聽「喀啦喀啦」兩聲,嚴予心兩手登時多處脫臼,痛得他白皙的臉龐微微泛青,他悶哼一聲鬆開了拉著藍燼的手,人卻仍舊站在藍燼身前。
「嚴相爺說過,如果你敢不聽話,讓我代他責罰於你。」皇甫澤得手後退開一步,陰惻惻地說道。此時藍燼終於從嚴予心的背後走了出來站在他身邊淡淡地說:「你就是殺了我們二人,也是絕對拿不到經書的。」
「哼!你以為我會上你這小畜生的當?剛才掉進湖中的,只怕是船艙中的壓艙石罷。你道世上只有你的腦子動得快,旁人都是呆子不成。」皇甫澤耳力敏銳,早已聽出那東西落水的聲音沉重,完全不似書冊,是以剛才他並不著急。
藍燼一聽,臉上變色,不禁往自己的懷中看了一看。
皇甫澤見狀,頭向身邊的隨從一揚。那隨從會意,搶上前去靠近藍燼就要搜身。
忽然他軟軟地倒在了藍燼的身上,就此再無聲息。藍燼一腳踹開他,那人仰天倒在船板上,皇甫澤一看,他竟已被藍燼貼身一刀刺死。
「哈哈哈哈!好好好!好個皇甫藍燼,我倒是小瞧你了!罷罷罷,那經書我也不要了,今日我就不信這個邪!」皇甫澤狂怒之下,大笑著猱身而上,一招龍爪手直取藍燼的腦門。
電光火石之間嚴予心用肩頭死命地一撞,身旁的藍燼立刻被他狠狠地彈開,「噗」的一聲皇甫澤的左手抓在了嚴予心的左肩,右掌也順勢拍在了他的後心,嚴予心口中立刻鮮血狂噴。
「予心!!」藍燼一聲悲鳴,雙手接住中爪後搖搖欲墜的嚴予心,一雙鳳目此時已然血紅,只見他慢慢騰出一隻手抽出腰間的匕首。皇甫澤狂笑道:「怎麼,你要為他報仇?」說著他向前走了一步,準備抓住藍燼拷問那經書的下落。
「不許動。」藍燼將匕首放在嚴予心的胸口,面帶著詭異的微笑一字一字地說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殺了他。這樣的話你回去稟報的時候,嚴嵩或許會嘉獎你辦事得力也說不定。」
皇甫澤一聽怒不可遏。想不到皇甫藍燼這小畜生如此狡猾,居然以嚴予心的性命來要脅自己。這種狀況是他萬萬沒料到的,可恨的是他竟然無計可施。嚴予心中了自己一抓一掌,傷雖然重,性命卻大致無礙,可那小畜生心狠手辣,為了自己能逃生,說不定真的會不顧嚴予心的死活……
皇甫澤只是奉了嚴嵩的命令要「收拾掉皇甫藍燼」,皇甫洋又吩咐他乘此機會奪回經書,但若是因此而讓嚴府惟一的大少爺殞命,不管怎麼樣自己都脫不了干係,搞不好會吃不了兜著走,偷雞不成倒折把米,他自認冒不起這個險。不敢輕舉妄動,他當下只能和藍燼僵持著。
藍燼拖著嚴予心一步步靠近船舷,盡量原離皇甫澤。朦朧的月光底下,身受重傷的嚴予心昏昏沉沉,只看見藍燼美麗的眼睛中充滿了深深的怒意和仇恨。
「燼……不要生氣……」他喃喃出聲安慰著,只因為不想看見燼平時總是似笑非笑的嫵媚鳳眼中帶上不該有的悲痛欲絕。他很想像平時那樣伸手撫一撫藍燼的臉頰,可是此時全身劇痛,雙手脫臼,竟是絲毫動彈不得。
「噓……別說話,聽我說。」藍燼單手抱住漸漸無力支撐的嚴予心,俯下頭柔柔地吻住他鮮血漫溢的雙唇。待他再度抬頭的時候,豐潤的嘴唇上紅艷艷地沾滿了嚴予心口中吐出的鮮血,他突然再度微笑起來。那光景在月白風清的夜晚,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顯得又是妖異,又是淒涼。
皇甫澤一時竟然不敢看他。
「那東西我沒有帶在身上,還在老地方,你以後要幫我小心收著;還有,幫我報仇。慢一點也沒關係,只是,」他一字一頓地在嚴予心的耳朵邊輕輕地說著,眼光緩緩地掃向皇甫澤,「一個也別放過。」
皇甫澤突地打了一個寒戰。
嚴予心聽了藍燼說的話,心中頓時有不祥的預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他心中大急,但苦於雙手和身軀都無法自由挪動,一下子他氣急攻心,「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噴得藍燼半邊臉頰上星星點點都是血跡。
藍燼突然緩緩放下嚴予心,匕首一翻,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嚴予心看得真切,他大叫一聲,「燼!」幾乎要昏暈過去,然後藍燼勉力支撐著縱身跳入湖中,轉瞬之間已然不見蹤影。
「皇甫藍燼!!」不遠處傳來一個女子的尖叫聲。
此時一艘帆船緩緩駛近,船上兩人急忙跳上嚴予心所在的船,赫然是衛天賜和盧若伽!
「我們……終究還是來遲了一步!」衛天賜惱恨地說道,「你們快快下水去尋找皇甫藍燼……皇甫澤老匹夫……」
嚴予心不知道衛天賜還說了些什麼,因為他已經失去了意識。
待嚴予心醒來,已是回到家的五六天之後。估計他的傷勢大致無礙,衛天賜和盧若伽來到心園看望他。
嚴予心正在書房裡寫字。他一襲白衫,身子明顯地清減了,但精神卻是十分飽滿,見二人到來,他放下筆淡淡地笑道:「什麼風把你們吹來了。」
見他如此,盧若伽忍不住脫口說道:「表哥,你……」為什麼表哥會如此地平靜?!難道他不知道皇甫藍燼已經……
當時是她去相府找嚴家的蘭貞姐姐玩,卻無意間聽到有人在書房裡向嚴爺爺報告表哥和藍燼的事情,她覺得很好奇於是就聽了一陣子,聽後來才發現嚴爺爺竟然授意那個人去殺掉藍燼!!
盧若伽覺得這件事很不尋常,她知道表哥是不可能眼看著皇甫藍燼喪命的,於是立刻找了衛天賜商量。衛天賜生怕出意外,當即帶了人出門尋找嚴予心,誰知道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
「我甚好,這次的事勞煩你們掛心了,請坐罷。」三人坐在屋中,嚴予心慢慢為盧衛二人奉茶。他止水不波的樣子越發讓衛天賜心驚。
「予心,你不要太傷心,事情並不見得就絕望了,我們還沒有找到他的……人,他一定他逃上了岸還活著,只是一時不敢來見你罷了……」衛天賜艱難地安慰著嚴予心。其實他親眼看見藍燼自戕投湖,很明白他一定凶多吉少。當時衛天賜也曾立刻派人下水打撈,但直到天明也沒有發現藍燼的蹤影。
嚴予心像是想起了什麼趣事,突然極溫柔地笑了一笑。他緩緩地搖搖頭說道:「燼……他是不會游泳的。」
衛天賜和盧若伽一聽,臉上同時變色。
嚴予心無動於衷地站了起來,「你們坐罷,我要去讀書了,秋試在即,可不能再虛度光陰。」說完他轉身向書桌走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二人面面相覷。
過了一會兒只聽嚴予心看著方才書寫的紙幅輕輕地念道:「孤飛本欲去,得影更淹留。」
「表哥!」
「予心!!」
兩人一起驚呼出聲,那聲音裡,都充滿著深切的不忍。
五個月後,經過殿試,當今天子欽點嚴予心為頭名狀元,授應天府、浙江、江西、福建等八府巡撫之職,不日便將離京上任。
新科狀元自然是要打馬逛御街,醉飲瓊林宴,熱熱鬧鬧地大肆宣揚一番。嚴予心該做的全都做了。只是沒有了身邊的那個人,無論在什麼地方,他都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燼,你的願望我一定會為你實現的。你好好地看著罷。可能我會讓你害怕……但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